有宋一代,武功不竞,而学术特昌。上承汉、唐,下启明、清,绍述创造,靡所不备。言小学则二徐之于《说文》,
《直斋书录解题》(陈振孙):“《说文解字》三十卷,汉许慎撰。凡十四篇,并序目一篇,各分上下卷,凡五百四十部,九千三百五十三文,重一千一百六十三。雍熙中,右散骑常侍徐铉奉诏校定,以唐李阳冰排斥许氏为臆说。”“《说文解字系传》四十卷,南唐校书郎广陵徐锴楚金撰。为通释三十篇,部叙二篇,通论三篇,祛妄、类聚、错综、疑义、系述各一篇。锴与兄铉齐名,或且过之。此书援引精博,小学家未有能及之者。”
《直斋书录解题》:“《尔雅疏》十卷,邢昺等撰,共其事者,杜镐而下八人。”“陈傅良跋曰:国初诸儒独追古,依郭氏注为之疏,《尔雅》稍稍出。”
吴棫之于古音,
《小学考》(谢启昆):“吴氏棫《毛诗补音》十卷,佚。棫字才老,本武夷人,后家同安。”
《诗考》:“古音自才老始。”
司马光之于《切韵》,
《小学考》:“司马光《切韵指掌图》三卷,存。”王行书后曰:“华音之有翻切,未审昉于何时。世所大行,惟陆法言之五卷。至于图列音母,以简御烦,则又自司马公始也。大中祥符初,敕增修《唐韵》为《广韵》,昭陵又敕增为《集韵》,是图之作,实羽翼夫韵书也。”
实开后来汉学家之途径。言史学则温公之《通鉴》,
《文献通考》(马端临):“《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目录》三十卷,《考异》三十卷。晁氏曰:治平中,司马光奉诏编集历代君臣事迹,许自辟官属以馆阁书,在外听以书局自随。至元丰七年,凡十七年始奏御,上起战国,下终五代,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又略举事目,年经国纬,以备检阅,别为《目录》;参考同异,俾归一途,别为《考异》各一编。公自谓精力尽于此书。”
夹漈之《通志》,
《文献通考》:“《通志略》,莆田郑樵渔仲撰,淳熙间经进自序略曰:臣今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中兴四朝艺文志》别史类载《通志》二百卷。其后叙述云:中兴初,郑樵采历代史及他书,自三皇迄隋,为书曰《通志》,仿迁、固为纪传;而改表为谱,志为略。”
袁枢之《纪事本末》,
《文献通考》:“《通鉴纪事本末》四十二卷。陈氏曰:工部侍郎袁枢机仲撰。”
马端临之《文献通考》,
《进文献通考表》(王寿衍):“饶州路乐平州儒人马端临,乃故宋丞相廷鸾之子。尝著述《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总二十四类。其书与唐杜佑《通典》相为出入。”
并为奕世著作家所宗仰。他若考证金石,群推欧、赵,
《直斋书录解题》:“《集古录跋尾》十卷,欧阳修撰。《集古目录》二十卷,公子礼部郎官棐字叔弼撰。”“《金石录》三十卷,东武赵明诚撰。盖仿欧阳《集古录》,而数则倍之。”
研求目录,尤重晁、陈,
《直斋书录解题》:“晁氏《读书志》二十卷,昭德晁公武撰。其所发明,有足观者。”
《四库全书提要》:“《直斋书录解题》,宋吴兴陈振孙撰。以历代典籍,分为五十三类,各详其卷帙多少,撰人名氏,且为品题其得失。古书之不传于今者,得借是以资征信。而其校核精详,议论醇正,于考古亦有助焉。”
推之地志、年谱、钟鼎款识、泉货文字之类,皆惟宋人考订述作为多。
而宋人之治经学者派别尤夥。有专主复古者,
《直斋书录解题》:“《古周易》八卷,中书舍人清丰晁说之以道所录。《卦爻》一,《彖》二,《象》三,《文言》四,《系辞》五,《说卦》六,《序卦》七,《杂卦》八。其说曰:以《彖》《象》《文言》杂八卦中,自费氏始。孔颖达又谓辅嗣之意,《彖》《象》本释经,宜相附近;分爻之象辞,各附逐爻。则费氏初变古制时,犹若今乾、坤二卦各存旧本欤?古经始变于费氏,而卒大乱于王弼。奈何后之儒者尤而效之。杜预分《左氏传》于经,宋衷、范望散《太玄》测、赞于八十一首之下,是其明比也。”
《日知录》(顾炎武):“《周易》自汉以来,为费直、郑玄、王弼所乱,取孔子之言,逐条附于卦爻之下,程正叔《传》因之。及朱元晦《本义》,始依古文,故于《周易》上经条下云,中间颇为诸儒所乱。近世晁氏始正其失,而未能尽合古文。吕氏又更定著为《经》二卷、《传》十卷,乃复孔氏之旧云。”
有勇于疑古者,
《易童子问》(欧阳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若余者,可谓不量力矣。邈然远出诸儒之后,而学无师授之传,其勇于敢为而决于不疑者,以圣人之经尚在,可以质也。”
《尚书古文疏证》(阎若璩):“《书》古文出魏、晋间,距东晋建武元年凡五十三四年,始上献于朝,立学官。建武元年,下到宋南渡初,八百一十有一年,有吴棫字才老者出,始以此书为疑,真可谓天启其衷矣。……其言曰:伏生传于既耄之时,而安国为隶古,又特定其所可知者。而一篇之中,一简之内,其不可知者,盖不无矣。乃欲以是尽求作书之本意,与夫本末先后之义,其亦可谓难矣。而安国所增多之书,今书目具在,皆文从字顺,非若伏生之书诘曲聱牙,至有不可读者。夫四代之书,作者不一,乃至二人之手而定为一体乎,其亦难言矣。”
《朱子语类》:“问:林少颖说《盘诰》之类,皆出伏生,如何?曰:此亦可疑。盖《书》有古文,有今文。今文乃伏生口传,古文乃壁中之书。《禹谟》《说命》《高宗肜日》《西伯戡黎》《泰誓》等篇,凡易读者,皆古文。况又是科斗书,以伏生书字文考之方读得。岂有数百年壁中之物,安得不讹损一字,又却是伏生记得者难读,此尤可疑。今人作全书解,必不是。”“《尚书》注并序,某疑非孔安国所作。盖文字善困,不类西汉人文章,亦非后汉之文。”“《尚书》决非孔安国所注。”“《尚书孔安国传》,此恐是魏、晋间人所作,托安国为名,与毛公《诗传》大段不同。”“《诗大序》亦只是后人作,其间有病句。”“《诗序》,《东汉·儒林传》分明说道是卫宏作,后来经意不明,都是被他坏了。某又看得亦不是卫宏一手作,多是两三手合成一序,愈说愈疏。”
《困学纪闻》(王应麟):“王介甫《答韩求仁问春秋》曰:此经比他经尤难,盖三传不足信也。尹和靖云:介甫不解《春秋》,以其难之也。废《春秋》非其本意。朱文公亦曰:《春秋》义例,时亦窥其一二大者,而终不能自信于心,故未尝敢措一辞。”
有各持所见,不为苟同者,
《困学纪闻》:“欧阳公以《河图》《洛书》为怪妄。东坡云:著于《易》,见于《论语》,不可诬也。南丰云:以非所习见,则果于以为不然,是以天地万物之变,为可尽于耳目之所及,亦可谓过矣。苏、曾皆欧阳公门人,而论议不苟同如此。”
《朱子语类》:“邵浩云:苏子由却不取《小序》。曰:他虽不取下面言语,留了上一句,便是病根。伯恭专信《序》,又不免牵合。伯恭凡百长厚,不肯非毁前辈,要出脱回护,不知道只为得个解经人,却不曾为得圣人本意。是便道是,不是便道不是,方得。”
有贯串群书,务极精博者。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仪礼释宫》一卷,宋李如圭撰。如圭既为《仪礼集释》,又为是书,以考论古人宫室之制。仿《尔雅·释宫》,条分胪序,各引经记注疏,参考证明,深得经义,非空言说礼者所能也。”“《礼记集说》二百六十卷,宋卫湜撰。其书始作于开禧、嘉定间,自序言日编月削,继二十余载而后成。……采摭群言,最为赅博,去取亦最为精审。自郑《注》而下,所取凡一百四十四家,其他之涉于《礼记》者,所采录不在此数焉。”“朱彝尊《经义考》采摭最为繁富,而不知其书与不知其人者,凡四十九家,皆赖此书以传,亦可云礼家之渊海矣。”
故谓宋人空疏不学,较之后世若远不逮者,实目论也。然而宋儒之学,虽已有此种种特色,而犹未足为宋儒之学之主体。其为宋儒之学之主体者,即《宋史》特立一传之道学,而世所称为理学者也。道学之名,不见于古。《宋史》已言之,而其特立此传者,以宋儒讲求此学者独盛也。
《宋史·道学传》:“道学之名,古无是也。三代盛时,天子以是道为政教,大臣百官有司以是道为职业,党、庠、术、序师弟子以是道为讲习,四方百姓日用是道而不知。”“于斯时也,道学之名,何自而立哉!”“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张载作《西铭》,又极言理一分殊之旨,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氏,已乃扩大其所闻,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其学加亲切焉。大抵以格物致知为先,明善诚身为要。凡《诗》《书》六艺之文,与夫孔、孟之遗言,颠错于秦火,支离于汉儒,幽沉于魏、晋、六朝者,至是皆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此宋儒之学所以度越诸子,而上接孟氏者欤?”
《道学传》以周、程、张、邵、朱、张为主,程、朱门人亦以类从,
《宋史·道学传》:“邵雍高明英悟,程氏实推重之。旧史列之隐逸,未当,今置张载后。张栻之学,亦出程氏,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其他程、朱门人,考其源委,各以类从。”
而吕祖谦、蔡元定、陆九龄、九渊等,则列之《儒林传》,其意盖严于统系,而未能备见宋儒之学派。近代黄宗羲、全祖望编《宋元学案》,自胡瑗、孙复至王安石、苏轼等,皆编为学案,标举其学术宗旨,而宋儒之学,囊括无遗。盖周、程诸儒,固擅道学之正统,而自安定、泰山以下,乃至荆、蜀之学,虽有浅深纯驳之差,而其讲求修身为人之道,则同一鹄的。上下千古,求其学者派别孔多,而无不讲求修身为人之道者,殆无过于赵宋一朝。故谓有宋为中国学术最盛之时代,实无不可。今就《宋元学案》所列诸儒之学,胪列其派别之大者于下(见“宋儒学派表”)。
宋儒学派表
秦以降,学术衰。汉以降,世风敝。乘其隙而入者,惟佛学。发人天之秘,拯盗杀之迷。而吾国思想高尚之人,遂多入于彼教。披六朝、隋、唐历史,凡墨守儒教者,殆无大思想家,以此也。隋、唐外竞虽力,而风俗日即于奢淫,士习日趋于卑陋。皇纲一坠,藩镇朋兴,悍将骄兵,宦官盗贼,充塞于唐季、五代之史籍,人群棼乱极矣。物极则反,有宋诸帝,崇尚文治,而研穷心性,笃于践履之诸儒,乃勃兴于是时。推诸儒所以勃兴之原,约有数端:(一)则鉴于已往之社会之堕落,而思以道义矫之也[1];(二)则鉴于从来之学者专治训诂词章,不足以淑人群也;(三)则韩、李之学已开其绪,至宋而盛行古文,遂因文而见道也[2];(四)则书籍之流通盛于前代,其传授鼓吹,极易广被也。而其尤大之原因,则沟通佛、老,以治儒书,发前人之所未发,遂别成为一时代之学术。虽其中有力求与佛说异者,要皆先尝涉猎,而后专治儒书,是固不必为之讳也。
《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六):“近看《石林过庭录》载上蔡说,伊川参某僧后,有得,遂反之,偷其说来做己使,是为洛学。某也尝疑,如石林之说,固不足信,却不知上蔡也恁地说时怎生地。后见某僧与伊川帖,乃载《山谷集》中,其差谬类如此。但当初佛学只是说无存养底工夫,至唐六祖始教人存养工夫;当初学者亦只是说不曾就身上做工夫,至伊川方教人就身上做工夫:所以谓伊川偷佛说为己使。”
按此可见洛学之近于禅。朱子虽辨之,而谓其就身上做工夫与六祖相同,此可以见唐以降,佛学惟禅宗最盛,及儒学惟理学家最盛之消息矣。就身上做工夫一语最妙,文、周、孔、孟皆是在身上做工夫者。自汉以来,惟解释其文学,考订其制度,转忽略其根本,其高者亦不过谨于言行,自勉为善,于原理无大发明。至宋儒始相率从身上做工夫,实证出一种道理。不知者则以是为虚诞空疏之学,反以考据训诂为实学。不知腹中虽贮书万卷,而不能实行一句,仍是虚而不实也。
宋儒之学,派衍支分,不可殚述。有讲术数者[3],有务事功者[4],有以礼制为主者[5],有兼治乐律者[6]。而朱、陆之分,尤为灼然共见。故泛称宋学,必无一定义以赅之也。吾观于诸儒之学,择其可以表示文化之进步轶于前代,而为后人所祖述者,大要有四:
(一)修养之法之毕备也。躬行实践,不专事空谈,此宋儒之共同之点。虽其途术各有不同,要皆以实行有得。人人能确指修养之法,以示学者。如周子之主一,
《通书》:曰:“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张子之变化气质,
《横渠理窟》曰:“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不尔,卒无所发明,不得见圣人之奥。”
明道之识仁,
《识仁篇》曰:“学者先须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不须穷索。”
伊川之用敬致知,
《伊川语录》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上蔡之去矜,
《近思录》曰:“谢子与伊川别一年,往见之。伊川曰:‘相别一年,做得甚工夫?’谢曰:‘也只去得个矜字。’曰:‘何故?’曰:‘子细检点得来,病痛尽在这里。’”
延平之观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
《延平问答》曰:“罗先生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此意不惟于进学有方,兼得养心之要。”
南轩之辨义利,
《张南轩行状后述》(朱熹)曰:“公之教人,必先使之有以察乎义利之间,而后明理居敬,以造其极。”[7]
晦庵之格物致知,
《补大学格物致知传》(朱熹)曰:“《大学》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
象山之先立乎大,
《象山语录》曰:“大凡为学须要有所立。《论语》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有不为流俗所移,乃为有立。须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底,为还是要做人否?理会得这个明白,然后方可谓之学问。”
皆诸儒以其生平得力之处,示学者以正鹄。学者可由之以证入之法也。
(二)教育之复兴也。自汉以后,学校教育,皆利禄之途,无所谓人格教育也。宋仁宗时,胡瑗倡教于苏州、湖州及太学,以经义、治事分斋,而以身教人之风始盛。周、张、二程,皆于私家讲学,而师道大兴。濂洛之学,遂成统系。朱、陆诸子,亦随在讲学,或设书院,或于家塾,虽为世所诋毁,而师生相从,讲习不倦[8]。观诸儒之教人,或随事指示,
《近思录》(朱熹):“程明道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多,所乐何事。”“又曰:吾年十六七时,好田猎。既见茂叔,则自谓已无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一日萌动,复如初矣。后十二年,复见猎者,不觉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宋元学案》:“明道先生与门人讲论有不合者,则曰更有商量。”“明道见谢子记问甚博,曰:‘贤却记得许多?’谢子不觉面赤身汗。先生曰:‘只此便是恻隐之心。’”“陆九渊始至行都,从游者甚众。先生能知其心术之微,言中其情,多至汗下。”“一生饭次交足,饭既,先生谓之口:‘汝适有过,知之乎?’生曰:‘已省。’其规矩之严又如此。”
或订为教条学则,
《白鹿洞书院教条》(朱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禄利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既反是矣。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于经,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辨之。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则夫规矩禁防之具,岂待他人设之,而后有所持循哉[9]!近世于学有规,其待学者为已浅矣。而其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复以施于此堂,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诸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于身焉。则夫思虑云为之际,其所以戒谨而恐惧者,必有严于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于禁防之外,此言之所弃,则彼所谓规者,必将取之,固不得而略也。”
《程董学则》[10]:“凡学于此者,必严朔望之仪,谨晨昏之令。居处必恭,步立必正,视听必端,言语必谨,容貌必庄,衣冠必整,饮食必节,出入必省,读书必专一,写字必楷敬,几案必整齐,堂室必洁净,相呼必以齿,接见必有定。修业有余功,游艺有适性,使人庄以恕,而必专所听。”[11]
其所感化,自门弟子以至乡人异端,皆有征验。
《宋史》:“侯师圣学于程颐。未悟,访周敦颐。敦颐曰:‘吾老矣,说不可不详。’留对榻夜谈,越三日乃还。颐惊异之曰:‘非从周茂叔来耶?’其善开发人类此。”“司马光兄事邵雍,而二人纯德,尤为乡里所慕向。父子昆弟每相饬曰:毋为不善,恐为司马端明、邵先生知。”
《宋元学案》:“尹彦明先生穷居讲论,不肯少自贬屈。拱手敛足,即醉后未尝别移一处。在平江累年,所用止有一扇,用毕置架上,凡百严整有常。一僧见之曰:吾不知儒家所谓周、孔如何,恐亦只如此也。”
第取《朱子语类》观之,当时学子对于其师之一话一言,皆谨录之,以为世法。录者九十九人,成书至一百四十卷,亦自古所未有也。所惜者,古代教育必兼礼乐,庄敬和乐,内外兼之。宋时礼乐均失传,故惟恃教者之躬行,示之模范,而以口语辅之,学者或有执滞于语言,
《宋元学案》:“上蔡曰:‘昔伯淳先生教子,只管看他言语。’伯淳曰:‘与贤说话,却是扶醉汉,救得一边,倒了一边,只怕人执着一边。’”
及病其拘苦者。
《宋元学案》:“二程随侍太中知汉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门而右,从者皆随之;伊川入门而左,独行。至法堂上相会,伊川自谓此是某不及家兄处。盖明道和易,人皆亲近;先生严重,人不敢近也。”
《宋史纪事本末》(陈邦瞻):“胡纮未达时,尝谒朱熹于建安。熹待学士惟脱粟饭,遇纮不能异也。纮不悦,语人曰:‘此非人情,只鸡斗酒,山中未为乏也。’及为监察御史,乃锐然以击熹自任。”
要之,人师之多,人格之高,蔑有过于宋者也。
(三)哲学之大昌也。宋儒之哲学,大抵本于《周易》《洪范》,而各加以推阐之功。司马光作《潜虚》,立原荧本卝基之名象;邵雍作《皇极经世》,立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太刚、太柔、少刚、少柔之名象。盖一则出于五行,一则出于八卦也。周敦颐作《太极图》及《说》,首曰“无极而太极”,其说更进于《系辞》。而儒家为此龂龂争辩,累世不休。
《与朱熹书》(陆象山)曰:“梭山兄谓《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易大传》曰:《易》有太极,圣人言有,今乃言无,何也?”“朱子发谓濂溪得太极图于穆伯长,伯长之传,出于陈希夷,其必有考。希夷之学,老氏之学也。无极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圣人之书所无有也。”
朱熹《答书》曰:“伏羲作《易》自一画以下,文王演《易》自乾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夫先圣后圣,岂不同条而共贯哉。”“若论‘无极’二字,乃是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不顾旁人是非,不计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今后之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若于此看得破,方见此老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前书所谓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乃是推本周子之意,以为当时若不如此两下说破,则读者错认语意,必有偏见之病。”“《老子》:‘复归于无极。’无极乃无穷之义,如庄生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云尔。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
其实“无极”二字,即出于道家,亦无碍于学理。太极之先,自必有无极,周、朱皆见及此,而陆似执着于学派家法,而未求之于太极之先也。然诸儒公认太极以下诸说,而力争太极以上有无无极之义,其不囿于人生观,而必欲穷宇宙之原理,亦为前此儒家所未有矣。张子及二程子,虽不言无极、太极之理,而张载推本于太和。
《正蒙》(张载):“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12]
明道推本于乾元一气,
《二程全书》:“凡人类禽兽草木,莫非乾元一气所生。”[13]
亦皆有意说明人物之本源。而程子谓“冲穆无朕,万象森然已具”,尤有契于此旨。
《二程全书》:“冲穆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叶,皆是一贯,不可道上面一段是无形无兆,却待人旋安排引出来,教入涂辙。既是涂辙,却只是一个涂辙。”
盖宋之大儒,皆尝从静养中作工夫。故其所见所证,确然有以见万物一体,而有无朕无形、万化自具之妙。故或说性即理,
《二程全书》:“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
朱熹《中庸注》:“性即理也。”
或说天即理,
《论语注》(朱熹):“天即理也。”
其名义尽自分立,其理性无不贯澈。大抵周、秦经子之书,已蕴其端,至宋始发挥透辟。世或斥其说为古人所未有,或谓其涉于异端,如戴震曰:“《大学》开卷说虚灵不昧,便涉异学。以具众理而应万事,非心字之旨。《论语》开卷说可以明善而复其初,出《庄严》,全非《孟子》扩充言学之意, 《中庸》开卷说性即理也,如何说性即是理。”要皆未尝亲证宋儒所造之境,惟就文字训诂测之耳。
(四)本末之一贯也。自宋以前,儒者之学,仅注重于人伦日用之间,而不甚讲求玄远高深之原理。道、释二氏,则又外于伦纪,而为绝人出世之想。惟宋之诸儒,言心言性,务极其精微;而于人事,复各求其至当,所谓明体达用,本末兼赅,此尤宋儒之特色也。虽其中亦有偏于虚寂,颇近禅学者,而程、朱诸儒,则皆一天人,合内外,而无所不备。
《宋元学案》:“唐一庵曰:明道之学,嫡衍周派,一天人,合内外,立于敬而行之以恕,明于庶物而察于人伦,务于穷神知化而能开物成务。”伊川曰:“学者不可不通世务。天下事譬如一家,非我为,则彼为,非甲为,则乙为。”“人恶多事,或人悯之;世事虽多,尽是人事。人事不教人做,更责谁做。”朱熹曰:“今也须如僧家行脚,接四方之贤士,察四方之事情,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迹,这道理方见得周遍。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不是块然守定这物事,在一室闭户独坐便了,便可以为圣贤。自古无不晓事情底圣贤,亦无不通变底圣贤,亦无关门独坐的圣贤。圣贤无所不通,无所不能,那个事理会不得?如《中庸》,天下国家有九经,便要理会许多事物。如武王访箕子,陈《洪范》,自身之貌言视听思,极至于天人之际。以人事则有八政,以天时则有五纪。稽之于卜筮,验之于庶征,无所不备。如《周礼》一部书,载周公许多经国制度,便有国家当自家做,只是古圣贤许多规模大体也。要识得这道理,无所不该,无所不在,且如礼、乐、射、御、书、数,许多周旋升降、文章品节之繁,岂有妙道精义在?只是也要理会。理会得熟时,道理便在上面。又如律历、刑法、天文、地理、军旅、职官之类,都要理会,虽未能洞研其精微,然也要识个规模大概,道理方浃洽通透。若只守个些子,捉定在这里,把许多都做闲事,便都无事了,如此只理会得门内事,门外事便了不得。”
即象山之学,亦以宇宙内事为己分内事,
《宋元学案》:“陆九渊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故其服官治政,治效卓然,亦非徒事玄虚、不务人事也。近人病宋学者,往往以为宋学虚而不实,或病其无用,或病其迂腐,要皆未知宋儒之实际也。观张载《西铭》,
《西铭》:“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及《论语说》,
《论语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其心量之广远,迥非区区囿于一个人、一家族、一社会、一国家、一时代者所可及。盖宋儒真知灼见人之心性,与天地同流。故所言所行,多彻上彻下,不以事功为止境,亦不以禅寂为指归。此其所以独成为中国唐、五代以后勃兴之学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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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司马光、欧阳修等,皆熟习唐、五代之史事,且深痛其时之人不知礼义廉耻,以致亡国。
[2] 唐韩愈作《原道》排佛、老,李翱作《复性书》述《大学》《中庸》之说,皆宋儒之先声。近人谓程子始提倡《学》《庸》之说,不知本出于翱。
[3] 如邵康节之《皇极经世》、司马光之《潜虚》之类。
[4] 如薛季宣、陈傅良、叶適、陈亮之类,世所称永嘉、永康学派者是也。
[5] 如张横渠之类。
[6] 如蔡元定之类。
[7] 《象山语录》亦曰:“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
[8] 《宋史·朱熹传》:“刘德秀为谏官,首论留正引伪学之罪。右谏议大夫姚愈论道学权臣结为死党,窥伺神器。乃命直学士院高文虎草诏谕天下。于是攻伪学日急,而熹日与诸生讲学不休,或劝其谢遣生徒者,笑而不答。”
[9] 此可见宋儒教人,专望人之自觉自动,并不取干涉主义。
[10] 程端蒙、董铢,皆朱熹弟子。二人所定学则,世称《程董学则》。
[11] 此与《白鹿洞教条》,似有初学与成人之分。《白鹿洞教条》示成人也,《程董学则》示初学也。两者皆从积极方面言,不专事消极也。
[12] 此所谓太和,当即《易》所谓太极。
[13] 此义亦是本于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