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疆域辽阔,国民胸襟广大,本无畛域之见。虽《中庸》有“南方之强”、“北方之强”之语,然其所谓南北,并无明确之界限。自封建变为郡县,四海之内,统于一政府,南方未开化之地,日益开辟,陕、洛之人,视楚、越之风气,固有差异,
《史记·货殖传》:“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息。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汉书·吴王濞传》:“上患吴会稽轻悍。”《地理志》:“江南卑湿,丈夫多夭。”“其失巧而少信。
然未尝排斥南人也。东汉以降,分为三国,吴之与魏,遂有南北对抗之势。
《通鉴》卷六十九:黄初三年,文帝“自许昌南征……曹休在洞口,自陈:‘愿将锐卒虎步江南,因敌取资,事必克捷……’帝恐休便渡江,驿马止之。侍中董昭侍侧曰:‘窃见陛下有忧色,独以休济江故乎?今者渡江,人情所难,就休有此志,势不独行。’”又卷七十:黄初六年,帝“如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有渡江之志。吴人严兵固守。时天寒,冰,舟不得入江。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遂归。”
吴国人才,多产南土,山越之地,迭经开辟。
《吴志·诸葛恪传》:“恪以丹杨山险,民多果劲……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万。众议以丹杨与吴郡、会稽、新都、鄱阳四郡邻接,周旋数千里,山谷万重,其幽邃民人,未尝入城邑[1],对长吏,皆仗兵野逸……征伐为难。……权拜恪抚越将军,领丹杨太守。……恪到府,移书四郡属城长吏,令各保其疆界……分内诸将,罗兵幽阻,但缮藩篱,不与交锋,候其谷稼将熟,辄纵兵芟刈。……山民饥穷,渐出降首。……人数皆如本规。”
《十七史商榷》(王鸣盛):“山越事见《恪传》,又见吴主《孙权传》建安五年、嘉禾三年。又见太史慈、孙贲、吴主权、徐夫人、周瑜、黄盖、韩当、朱治、张温、贺齐等传中,或言镇抚,或言讨平,或言山越怀附”云云。
《陈书》三卷《世祖本纪》:“授会稽太守,山越深险,皆不宾附。”
《新唐书》百八十二卷《裴休传》:“贞元时,浙东剧贼栗锽,诱山越为乱。”盖山越历六朝至唐,为害未息。
南及交广,物产饶衍,故立国江东,不灭于中土也。
晋室平吴,暂复统一。吴人入洛,颇为北人所轻。
《晋书·周处传》载陈准曰:“周处吴人,有怨无援。”又《陆机传》:“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机曰:‘如君于卢毓、卢珽。’志默然。既起,云谓机曰:‘殊邦遐远,容不相悉,何至于此?’机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耶?’”
《通鉴》卷八十五:“王彰谏成都王颖曰:‘陆机吴人,殿下用之太过,北土旧将皆疾之。’”
惠、愍之际,海内大乱,独江东差安。中国士民避乱,相率南徙,号曰“渡江”。元帝定都建康,而南方为汉族正统之国者二百七十余年,中州人士,侨寄不归。
《晋书·地理志》:“元帝渡江,建都扬州。……是时司、冀、雍、凉、青、并、兖、豫、幽、平诸州皆沦没,江南所得,但有扬、荆、湘、江、梁、益、交、广,其徐州则有过半,豫州惟得谯城而已。……自中原乱离,遗黎南渡,并侨置牧司在广陵,丹徒南城,非旧土也。及胡寇南侵,淮南百姓皆渡江。成帝初,苏峻、祖约为乱于江、淮,胡寇又大至,百姓南渡者转多,乃于江南侨立淮南郡及诸县,又于寻阳侨置松滋郡,遥隶扬州。咸康四年,侨置魏郡、广川、高阳、堂邑等诸郡,并所统县并寄居京邑,改陵阳为广阳。孝武宁康二年,又分永嘉郡之永宁县置乐成县。是时上党百姓南渡,侨立上党郡为四县,寄居芜湖。”“永嘉之乱,临淮,淮陵并沦没石氏。元帝渡江之后,徐州所得惟半,乃侨置淮阳、阳平、济阴、北济阴四郡。又琅邪国人随帝过江者,遂置怀德县及琅邪郡以统之。是时,幽、冀、青、并、兖五州及徐州之淮北流人,相帅过江、淮,帝并侨立郡县,以司牧之。割吴郡之海虞北境,立郯、朐、利城、祝其、厚丘、西隰、襄贲七县,寄居曲阿,以江乘置南东海、南琅邪、南东平、南兰陵等郡,分武进立临淮、淮陵、南彭城等郡,属南徐州,又置顿丘郡,属北徐州。明帝又立南沛、南清河、南下邳、南东莞、南平昌、南济阴、南濮阳、南太平、南泰山、南济阳、南鲁等郡,以属徐、兖二州,初或居江南,或居江北,或以兖州领州。郗鉴都督青、兖二州诸军事、兖州刺史,加领徐州刺史,镇广陵。苏峻平后,自广陵还镇京口,又于汉故九江郡界置钟离郡,属南徐州,江北又侨立幽、冀、青、并四州。穆帝时,移南东海七县出居京口。义熙七年,始分淮北为北徐州。淮南但为徐州。”
始犹以贵族陵蔑南士。
《晋书·周玘传》:“玘宗族强盛,人情所归,帝疑惮之。于时中州人士,佐佑王业,而玘自以为不得调,内怀怨望,复为刁协轻之,耻恚愈甚。时镇东将军祭酒东莱王恢,亦为周所侮,乃与玘阴谋诛诸执政,推玘及戴若思诸南士,共奉帝以经纬世事。……谋泄,玘忧愤发背而卒。时年五十六。将卒,谓子勰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吴人谓中州人曰‘伧’,故云耳。……勰字彦和。常缄父言。时中国亡官失守之士,避乱来者,多居显位,驾御吴人,吴人颇怨。勰因之欲起兵……豪侠乐乱者翕然附之。元帝以周氏奕世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穷治,抚之如旧。”
或以流人,志图振复。
《晋书·祖逖传》:“逖字士稚,范阳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及京师大乱,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逖多权略,少长咸宗之,推逖为行主。达泗口,元帝逆用为徐州刺史,寻征军諮祭酒,居丹徒之京口。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桀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时扬土大饥,此辈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逖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一出不?’或为吏所绳,逖辄拥护救解之。”又《王导传》:“桓彝初过江,见朝廷微弱,谓周曰:‘我以中州多故,来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将何以济?’忧惧不乐。往见导,极谈世事,遂还,谓曰:‘得见管夷吾,无复忧矣。’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饮宴。周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惟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耶!’”
泊久而相安,北人遂为南人。而留仕异族及羌胡诸种乃为北人。学问文章,礼尚风俗,从此有南北之殊矣。
晋时北方纷乱,未有定名。至宋、魏分立,画淮而治,于是南人呼北人为“索虏”,北人呼南人为“岛夷”。
《晋书·石虎传》:“吾南擒刘岳,北走索头。”[2]
《宋书·索虏传》:“索虏姓拓跋氏,其先汉将李陵后也。匈奴有数百千种,各立名号,索头亦其一也。晋初,索头种有部落数万家在云中。”[3]
《魏书·僭晋司马睿传》:“睿僭即大位……都于丹阳,因孙权之旧所,即《禹贡》扬州之地,去洛二千七百里。地多山水,阳鸟攸居,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所谓‘岛夷卉服’者也。”
《通鉴》卷六十九:“司马光曰:‘汉室颠覆,三国鼎峙。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4]
虽或通使往来,犹时致其嘲弄。
《洛阳伽蓝记》(杨衒之)云:“魏杨元慎即口含水噀梁使陈庆之曰:‘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矮制衣裳。自呼阿依,语则阿傍。菰稗为饭,茗饮作浆。呷啜鳟羹,唼嗍蟹黄。手把豆寇,口嚼槟榔。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急远去,还尔丹阳。’”
北方之无耻者,至专以教子弟学鲜卑语为能事。
《颜氏家训》:“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其文化之相悬可知。《北史·儒林》《文苑》传,略述当时南北学派之别。
《北史·儒林传》:“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又《文苑传》:“自汉、魏以来,迄乎晋、宋,其体屡变,前哲论之详矣。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雅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颜氏家训》纪南北礼俗之异点尤多:
《颜氏家训·后娶篇》:“江左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终家事。疥癣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斗阋之耻。河北鄙于侧出,不预人流,是以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与前妇之兄,衣服饮食,爰及婚宦,至于士庶贵贱之隔,俗以为常。身没之后,辞讼盈公门,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播扬先人之辞迹,暴露祖考之长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又《治家篇》:“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唯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南间贫素,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整齐,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事,多由内政,绮罗金翠,不可废阙,羸马悴奴,仅充而已。唱和之礼,或尔汝之。”又《风操篇》:“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凡宗亲世数,有从父,有从祖,有族祖。江南风俗,自兹以往,高秩者通呼为尊,同昭穆者虽百世犹称兄弟。……若对他人称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虽二三十世,犹呼为从伯、从叔。梁武帝尝问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江南丧哭,时有哀诉之言耳。山东重丧,则唯呼苍天,期功以下,则唯呼痛深。”又《书证篇》:“南方以晋家渡江后,北间传记,皆名为伪书,不贵省读。”又《音辞篇》:“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讹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又《杂艺篇》:“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至梁天监之间,斯风未变。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注:前上为草、能傍作长之类是也),朝野翕然,以为楷式。……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观德择贤,亦济身之急务也。江南谓世之常射,以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习此。别有博射,弱弓长箭,施于准的,揖让升降,以行礼焉,防御寇难,了无所益。乱离之后,此术遂亡。河北文士,率晓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燕集,常縻荣赐。虽然,要轻禽,截狡兽,不愿汝辈为之。”
以政权之不一致文化亦分畛域。弥年历祀,相去益远,互事訾謷,各从习惯。致令后之人虽在统一之时,亦受其影响,好分为南北两派之言。是则异族陵轹中夏之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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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后汉书·刘宠传》:“拜会稽太守,山民愿朴,乃有白首不入市井者,颇为官吏所扰。宠简除烦苛,禁察非法,郡中大化,征为将作大匠。山阴县有五六老叟,庞眉皓发,自若邪山谷间出,人赍百钱以送宠。宠劳之曰:‘父老何自苦?’对曰:‘山谷鄙生,未尝识郡朝,今闻当见弃去,故自扶奉送。’”可与此文相证。
[2] 索头之名,晋时已有,盖时人呼鲜卑之称也。
[3] 按拓跋氏非李陵之后,李陵降匈奴,亦未辫发。《汉书·李陵传》:“卫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又曰:“陵墨不应,熟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是匈奴之俗椎结,鲜卑之俗辫发,两种截然不同。
[4] 注:索虏者,以北人之辫发,谓之索头也。岛夷者,以东南际海,土地卑下,谓之岛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