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献帝建安元年,至隋文帝开皇九年,凡三百九十三年,为中国扰乱分裂之时。视两汉之统一,历年相若也。以帝王篡窃之氏号别之,则其中有魏、蜀、吴三国之六十年[1],西晋统一之二十二年[2],东晋偏安之百有三年,华夷杂糅之僭窃与晋对峙之百三十五年[3]。而南北朝截然画分,南朝之宋五十九年,齐二十三年,梁五十五年,陈三十二年。北朝之魏统一九十四年[4],其后为西魏二十三年,东魏十六年,又为北齐二十八年,北周二十四年,而南北始归于一。治史者以此时期为最繁难,实则政治主权者转移与分裂,虽为若干界限,而民族地方之发展,不必拘拘于此界限。欲考其时民族之强弱变化,正当汇而观其通耳。此时期中,谓为异族蹂躏中夏之时期可,谓为异族同化于中夏之时期亦可。盖华夏之文化,冠绝东方,且夙具吸收异族灌输文化之力。如春秋、战国时,所谓蛮夷戎狄之地,后皆化于华夏,武力虽或不逮,而文教足使心折,是固吾国历史特著之现象也。惟汉以前,政治主权完全在夏族,而他族则以被治者而同化。汉以后政治主权不全在夏族,而他族则以征服夏族者而同化。盖夏族自太古至汉,经历若干年,已呈老大之象,而他族以骁雄劲悍之种性,渐被吾之文教,转有新兴之势。新陈代谢,相磨相镞而成两晋、南北朝之局。其变化迁嬗之迹,固可按史策而推知也。
两晋、南北朝勃兴之种族有五,世谓之五胡,其实氐、羌之类,不得谓之胡也。史称诸族之由来,多出于古代之圣哲。
《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后汉书·西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
《晋书·载记》:“慕容廆字弈洛瑰,昌黎棘城鲜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又:“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也。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为羌酋。”
《魏书·序纪》:“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拓,谓后为跋,故以为氏。其裔始均入仕尧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民赖其勤,帝舜嘉之,命为田祖。爰历三代以及秦、汉、獯鬻、猃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残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载籍无闻焉。”
其为附会,无足深论。两汉之世,诸族颇多杂乱。
《后汉书·鲜卑传》:“和帝永元中,大将军窦宪,遣右校尉耿夔击破匈奴,北单于逃走,鲜卑因此转徙据其地。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5]
《晋书·载记》:“吕光字世明,略阳氐人也。其先吕文和,汉文帝初,自沛避难徙焉,世为酋豪。”[6]其后迁徙内地,益与汉族杂居。《晋书·匈奴传》:“前汉末,匈奴大乱,五单于争立,而呼韩邪单于失其国,携率部落,入臣于汉。汉嘉其意,割并州北界以安之。于是匈奴五千余落,入居朔方诸郡,与汉人杂处。呼韩邪感汉恩,来朝,汉因留之,赐其邸舍,犹因本号,听称单于,岁给绵绢钱谷,有如列侯。子孙传袭,历代不绝。其部落随所居郡县,使宰牧之,与编户大同,而不输贡赋。多历年所,户口渐滋,弥漫北朔,转难禁制。后汉末,天下骚动,群臣竞言胡人猥多,惧必为寇,宜先为其防。建安中,魏武帝始分其众为五部,部立其中贵者为帅,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魏末,复改为帅都尉。其左部都尉所统可万余落,居于太原故兹氏县;右部都尉可六千余落,居祁县;南部都尉可三千余落,居蒲子县;北部都尉可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中部都尉可六千余落,居大陵县。武帝践阼后,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帝复纳之,使居河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靡不有焉。”
《后汉书·西羌传》:“建武九年,班彪上言,今凉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十一年夏,先零种寇临洮,陇西太守马援破降之,后悉归服,徙置天水、陇西、扶风三郡。”
《晋书·载记》:“李特,字玄休,巴西宕渠人。其先,廪君之苗裔也。……秦并天下……谓之賨人焉。……汉末,张鲁居汉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觋,多往奉之。值天下大乱,自巴西之宕渠迁于汉中杨车坂,抄掠行旅,百姓患之,号为‘杨车巴’。魏武帝克汉中,特祖将五百余家归之,魏武帝拜为将军,迁于略阳,北土复号之为巴氐。特父慕,为东羌猎将。特少仕州郡,见异当时。”
虽异族多仍故俗,犹以部落为别,
《晋书·匈奴传》:“北狄以部落为类,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种、鲜支种、寇头种、乌谭种、赤勒种、捍蛭种、黑狼种、赤沙种、郁鞞种、萎莎种、秃童种、勃蔑种、羌渠种、贺赖种、钟跂种、大楼种、雍屈种、真树种、力羯种,凡十九种。皆有部落,不相杂错。”
且语言形貌,亦与华夏不同。
《晋书·载记》:“石闵诛胡羯时,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半。”[7]
《隋书·经籍志》:“后魏初定中原,军容号令,皆以夷语。后染华俗,多不能通,故录其本言,相传教习,谓之国语。”[8]
然向慕华风,交通婚媾,冒姓养子,谱谍不明者甚多。
《晋书·载记》:“初,汉高祖以宗女为公主,以妻冒顿,约为兄弟,故其子孙遂冒姓刘氏。”又:“冉闵,字永曾,小字棘奴,季龙之养孙也。父瞻,字弘武,本姓冉,名良,魏郡内黄人也。其先汉黎阳骑都督,累世牙门。勒破陈午,获瞻,时年十二,命季龙子之……闵幼而果锐,季龙抚之如孙。”
《魏书·序记》:“诘汾皇帝无妇家,力微皇家无舅家。”[9]
故谓诸族皆出于夏族者固非,谓其纯粹为异族而排斥之,亦不尽然也。
两汉之世,华戎杂居,所以徕远示恩,彰其归化之盛也。至魏武时,反倚羌胡实边助国,其势渐成为反客为主,故至晋而益不可制。观郭钦、江统诸人之论可见。
《通鉴》卷八十一:“汉魏以来,羌、胡、鲜卑降者多处之塞内诸郡。其后数因忿恨杀害长吏,渐为民患。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曰:‘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万世之长策也。’帝不听。”又卷八十三:“太子洗马陈留江统,以为戎、狄乱华,宜绝其原,乃作《徙戎论》以警朝廷曰:‘……秦始皇并天下,兵威旁达,攘胡,走越,当是时,中国无复四夷也。汉建武中,马援领陇西太守,讨叛羌,徙其余种于关中,居冯翊、河东空地。数岁之后,族类蕃息,既恃其肥强,且苦汉人侵之。永初之元,群羌叛乱,覆没将守,屠破城邑,邓骘败北,侵及河内,十年之中,夷、夏俱敝,任尚、马贤,仅乃克之。自此以后,余烬不尽,小有际会,辄复侵叛,中世之寇,惟此为大。魏兴之初,与蜀分隔,疆埸之戎,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于秦川,欲以弱寇强国,捍御蜀虏,此盖权宜之计,非万世之利也。今者当之,已受其敝矣。……当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众事未罢,徙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诸羌,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氐,出还陇右,著阴平、武都之界……且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并州之胡,本实匈奴桀恶之寇也。建安中,使右贤王去卑诱质呼厨泉,听其部落散居六郡。……今五部之众,户口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其天性骁勇,弓马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风尘之虑,则并州之域可为寒心。……’朝廷不能用。”
近人论史者,专归咎于汉人之失策,盖仅知其远因,而不见近因也。
《中国历史》(夏曾佑):“西北诸游牧族,本与中国杂居。至战国之末,诸侯力政,诸戎乃为中国所灭。余类奔迸,逸出塞外。其后族类稍繁,又复出为中国患。两汉之世,竭天下之力,历百战之苦,仅乃克之。而后乌桓、鲜卑、匈奴、氐羌、西域之众,悉稽首汉廷称臣仆,汉之势可谓盛矣。然汉人之所以处置之者,其法甚异,往往于异族请降之后,即迁之内地。宣帝时纳呼韩邪,居之亭障,委以候望。赵充国击西羌,徙之于金城郡。光武时亦以南庭数万众,徙入西河,亦转至五原,连延七郡。而煎当之乱,马援迁之三辅。在汉人之意,以为迁地之后即不复为患,不知其后之患转甚于未灭时。董卓之乱,汾、晋萧然,已显大乱之象,故其时深识之士,类能知之。”
异族之祸,以永嘉末年为最甚。石勒、刘曜等所杀晋人不下数十万人,其被驱掠转徙者尚不可胜计。
《通鉴》卷八十七:“(永嘉五年)夏四月,石勒率轻骑追太傅越之丧,及于苦县宁平城,大败晋兵,纵骑围而射之,将士十余万人相践如山,无一人得免者。……汉主聪,使前军大将军呼延晏将兵二万七千寇洛阳。比及河南,晋兵前后十二败,死者三万余人。始安王曜、王弥、石勒皆引兵会之。……丁酉,王弥、呼延晏克宣阳门,入南宫,升太极前殿,纵兵大掠……士民死者三万余人。遂发掘诸陵,焚宫庙,官府皆尽。曜纳惠帝羊皇后,迁帝及六玺于平阳。”
其后冉闵之杀胡羯,数亦相等。
《晋书·载记》:石鉴僭位,以石闵为大将军。龙骧孙伏都等,结羯士三千,欲诛闵等。闵攻斩伏都,“自凤阳至琨华,横尸相枕,流血成渠,宣令内外六夷敢称兵杖者斩之。胡人或斩关,或逾城而出者,不可胜数。……令城内曰:‘与官同心者住,不同心者各任所之。’敕城门不复相禁。于是赵人百里内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门。闵知胡之不为己用也,班令内外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牙门。一日之中,斩首数万。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二十余万。尸诸城外,悉为野犬豺狼所食。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10]
四十年间,胡汉相杀,若循环然,事亦惨矣。而石虎、苻生等杀人尤极残酷,无复人理。自晋以降之史策,殆血史耳。然自文化一方观之,则诸族之布在中夏,亦多同化于中国之文教。就其大者言之,约有数端。
(一)则诸侯酋豪,多躬染中国之文学也。
《晋书·载记》:“(刘渊)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尝谓同门生朱纪、范隆曰:‘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陆无武,绛、灌无文,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耻也。’”“(刘和)……好学夙成,习《毛诗》《左氏传》《郑氏易》。”“(刘宣)……师事乐安孙炎,沉精积思,不舍昼夜。好《毛诗》《左氏传》。炎每叹之曰:‘宣若遇汉武,当逾于金日也。’学成而返,不出门闾盖数年。每读《汉书》至《萧何》《邓禹传》,未曾不反复咏之曰:‘大丈夫若遭二祖,终不令两公独擅美于前矣!’”“(刘聪)幼而聪悟好学,博士朱纪大奇之。年十四,究通经史,兼综百家之言,孙、吴兵法靡不诵之。工草隶,善属文,著述怀诗百余篇、赋颂五十余篇。”“(刘曜)读书志于广览,不精思章句。善属文,工草隶。……尤好兵书,略皆暗诵。常轻侮吴、邓,而自比乐毅、萧、曹。”“(石勒)雅好文学,虽在军旅,常令儒生读史书而听之,每以其意论古帝王善恶。朝贤儒士听者,莫不归美焉。尝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大惊曰:‘此法当失,何得遂成天下?’至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其天资英达如此。”“(石弘)幼受经于杜嘏,诵律于续咸。”“(石虎)虽昏虐无道,而颇慕经学。”“(慕容皝)尚经学,善天文。”“(慕容儁)博观图书,有文武干略。”“(苻坚)八岁,请师就家学。祖洪曰:‘汝戎狄异类,世知饮酒,今乃求学耶!’欣而许之……坚性至孝,博学多才艺。”“(苻丕)少而聪慧,好学,博综经史。”“(姚襄)少有高名,好学博通,雅善谈论。”“(姚兴)与舍人梁善等讲论经籍,不以兵难废业。”“(姚泓)博学善谈论,尤好诗咏。”“(李流)少好学。”“(李庠)才兼文武。”“(慕容宝)敦崇儒学,工谈论。善属文。”“(秃发傉檀)与尚书郎韦宗论六国纵横之规,三家战争之略……机变无穷,辞致清辨。宗叹曰:‘命世大才,不必华宗夏士也。’”“(慕容德)博观群书,性清慎,多才艺。”“(沮渠蒙逊)博涉群史,颇晓天文。”
《魏书》:“(明元帝)好览史传……撰《新集》三十篇,采诸经史,该洽古义。”“(景穆帝)好读经史,皆通大义。”[11]
(二)则诸酋立国,亦多仿中国之教学也。
《晋书·载记》:“刘曜,立太学于长乐宫东,小学于未央宫西。简百姓二十五以下十三以上神志可教者,千五百人。选朝贤、宿儒、明经、笃学以教之。”“石勒,立太学,简明经善书吏,署为文学掾,选将佐子弟三百人教之……复又增置宣文、宣教、崇儒、崇训十余小学于襄国四门,简将佐豪右子弟百余人以教之。……称赵王后,立经学祭酒、律学祭酒、史学祭酒等官,亲临大小学,考诸生经义,尤高者赏帛有差。咸和六年,造明堂辟雍灵台于襄国城西。……命郡国立学官,每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石虎,令诸郡国立五经博士,复置国子博士助教,又遣国子博士诣洛阳写石经。”“慕容皝,立东庠于旧宫,以行乡射之礼。每月临观,考试优劣,学徒甚盛,至千余人。”“慕容儁,立小学于显贤里,以教胄子。”“苻坚,广修学宫,召郡国学生通一经以上充之,公卿以下子孙,并遣受业……坚亲临太学,考学生经义优劣,品而第之……行礼于辟雍,祀先师孔子,其太子及公卿大夫士之元子,皆束脩释奠焉。……以安车蒲轮、征隐士乐陵王劝为国子祭酒……禁老、庄、图谶之学。中外四禁、二卫、四军长上将士,皆令修学。课后宫,置典学,立内司以授于掖庭,选阉人及女隶有聪识者置博士以授经。”“姚苌,令诸镇各置学官,勿有所废,考试优劣,随才擢叙。”“姚兴时,天水姜龛、东平淳于岐、冯翊郭高等,皆耆儒硕德,经明行修,各门徒数百,教授长安,诸生自远而至者,万数千人。兴每于听政之暇,引龛等于东堂讲道艺,错综名理。凉州胡辩,苻坚之末,东徙洛阳,讲授弟子千有余人。关中后进,多赴之请业。兴敕关尉曰:‘诸生咨访道艺,修己厉身,往来出入,勿拘常限。’于是学者咸劝,儒风盛焉。”“冯跋,营建太学,以长乐刘轩、营丘张炽、成周翟崇为博士郎中,简二千石以下子弟年十五以上教之。”“秃发利鹿孤,以田玄冲、赵诞为博士祭酒,以教胄子。”
(三)则诸国政事,亦多仿中国之法意也。
《晋书·载记》:“石勒伪称赵王……依春秋列国、汉初侯王每世称元,改称赵王元年。始建社稷,立宗庙,营东西宫。……遣使循行州郡,劝课农桑。……朝会常以天子礼乐飨其群下,威仪冠冕,从容可观矣。……又下书,禁国人不听报嫂及在丧婚娶,其烧葬令如本俗。……始制轩悬之乐,八佾之舞,为金根大辂,黄屋左纛,天子车旗,礼乐备矣。”“慕容廆移居大棘城,教以农桑,法制同于上国。二京倾覆,幽、冀沦陷,廆刑政修明,虚怀引纳,路有颂声。”“苻坚僭称大秦天王……修废职,继绝世,礼神祇,课农桑,立学校。鳏寡孤独、高年不自存者,赐谷帛有差。其殊才异行,孝友忠义,德业可称者,令所在以闻。……是秋,大旱,坚减膳撤悬,金玉绮绣皆散之戎士,后宫悉去罗绮,衣不曳地。开山泽之利,公私共之。……坚起明堂,缮南北郊,祀其祖洪以配天,宗祀其伯健于明堂,以配上帝。亲耕籍田,其妻荀氏亲蚕于近郊。……以王猛为侍中、中书令、京兆尹,其中丞邓羌,性鲠直不挠,与猛协规齐志,数旬之间,贵戚强豪诛死者二十有余人。于是百寮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坚叹曰:‘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王猛整齐风俗,政理称举,学校渐兴,关陇清晏,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12]
惟其所以同化之故,亦有三因:(一)则杂居既久,习于中国之政教也。(二)则中国政教,根柢深固,虽经三国、两晋之扰乱,其为扶世翼俗之本,固天下所公认也[13]。(三)则诸酋割据,仍多用汉人为政也[14]。唐史臣称石勒“褫毡裘,袭冠带,释介胄,开庠序,邻敌惧威而献款,绝域承风而纳贡。古之为国,曷以加诸?虽曰凶残,亦一时杰也”。殆未知所以造成此时之豪杰之原因,徒美其人之姿禀耳。
诸族之兴,亦非仅同化于中夏也,其输入印度文化,亦有力焉。汉季佛教东来,初未普及。三国时,孙权、孙皓皆致疑于佛教,崇信未深。
《高僧传》:“康僧会以吴赤乌十年初达建业,营建茅茨,设像行道。时吴国以初见沙门,睹形未及其道,疑为矫异。有司奏曰:‘有胡人入境,自称沙门,容服非恒,事应检察。’权即召会诘问有何灵验,会曰:‘如来仙迹,忽逾千载,遗骨舍利,神曜无方。昔阿育王起塔,乃八万四千。夫塔寺之兴,以表遗化也。’权以为夸诞,乃谓会曰:‘若能得舍利,当为造塔;如其虚妄,国有常刑。’舍誓期三七,果获舍利,明旦呈权,举期集观,权大嗟服,即为建塔。以始有佛寺,故号建初寺,因名其地为佛陀里。由是江左大法遂兴。至孙皓即位,法令苛虐,废弃淫祠,乃及佛寺。并欲毁坏。”
《释氏稽古略》:“皓有疾,请会说法悔罪。会为开示玄要,及授五戒。少顷,疾愈。由是奉会为师,崇饰寺塔。”
至石勒、石虎、苻坚、姚兴等,始敬礼佛图澄、鸠摩罗什,
《晋书·艺术传·佛图澄传》:“石勒屯兵葛陂,专行杀戮,沙门遇害者甚众。……大将军郭黑略,称澄智术非常,勒召澄试以道术……信之。勒死,季龙僭位,倾心事澄,有重于勒。……朝会之日,引之升殿,常侍以下,悉助举舆,太子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尚,众坐皆起,以彰其尊。又使司空李农旦夕亲问,其太子诸公,五日一朝,尊敬莫与为比。”又《鸠摩罗什传》:“龟兹王闻其名,郊迎之……广说诸经。……苻坚闻之,密有迎罗什之意。……乃遣骁骑将军吕光等率兵七万,西伐龟兹。谓光曰:‘若获罗什,即驰驿送之。’光破龟兹,乃获罗什。……还至凉州,闻坚已为姚苌所害,于是窃号河右。……罗什之在凉州积年,吕光父子既不弘道,故蕴其深解,无所宣化。姚兴遣姚硕德西伐,破吕隆,乃迎罗什,待以国师之礼。”
而译学始兴,演说亦盛。
《晋书·鸠摩罗什传》:“兴使罗什入西明阁及逍遥园,译出众经。罗什多所暗诵,无不究其义旨,既览旧经多有纰缪,于是兴使沙门僧睿、僧肇等八百余人,传受其旨,更出经论,及三百余卷。”又《姚兴传》:“兴如逍遥园,引诸沙门于澄玄堂,听鸠摩罗什演说佛经。罗什通辩夏言,寻览旧经,多有乖谬,不与胡本相应。兴与罗什及沙门僧略、僧迁、道树、僧睿、道坦、僧肇、昙顺等八百余人,更出大品,罗什持胡本,兴执旧经,以相考校,其新文异旧者皆会于理义。续出诸经并诸论三百余卷。今之新经,皆罗什所译。”
州郡化之,事佛者遂十室而九。
《晋书·姚兴传》:“兴既托意于佛道,公卿以下,莫不钦附,沙门自远而至者五千余人。起浮图于永贵里,立波若台于中宫,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矣。”
释道安之传佛教于南方,亦与澄、什相表里。
《魏书·释老志》:“沙门常山卫道安……覃思构精,神悟妙赜。……曾至邺,候浮图澄。澄见而异之。澄卒后,中国纷乱。道安乃率门徒南游新野。欲令玄宗在所流布,分遣弟子,各趣诸方。法汰诣扬州,法和入蜀,道安与慧远之襄阳。道安后入苻坚……坚宗以师礼。时西域有胡沙门鸠摩罗什,思通法门。道安思与讲释,每劝坚致罗什,什亦承安令问,谓之东方圣人。”
盖异族之信宗教,视夏人为易。故晋世诸族迭兴,一方为吾国儒教所濡染,一方又为印度思想之媒介,不独混合各方之种族,并且混合各方之文化焉,是亦吾国自有历史以来一特别之现象也。
* * *
[1] 汉献建安元年,曹操迁帝于许,已为曹氏之时代。惟自魏文受禅至晋武灭吴计之,凡六十年。
[2] 晋惠帝太安二年,李特已建元。
[3] 自永安元年至北魏灭北凉。
[4] 自世祖太平真君元年,至孝武永熙二年。
[5] 据此,是汉以后之鲜卑,为匈奴与鲜卑混合之种族矣。
[6] 据此,是晋时所谓氐,亦非纯粹氐人,中间颇有汉族。
[7] 据此,是胡羯多高鼻多须,与汉人形貌不同。
[8] 据此,是鲜卑等族之语,入居中国后,仍沿用之。
[9] 史谓诘汾遇天女生力微,实傅会之说。盖其初无谱谍,莫可稽考耳。
[10] 时晋穆帝永和五年,距永嘉五年仅三十九年。
[11] 孝文事详后。
[12] 当时诸国法制,大抵依仿汉、晋,其不然者,史辄著之。如《李雄传》称雄为国,“无威仪,官无禄秩,班序不别,君子小人服章不殊,行军无号令,用兵无部对,战胜不相让,败不相救。攻城破邑,动以虏获为先,此其所以失也”。以此知他国之有秩序者,多仿中国之制矣。
[13] 三国之时,公私学校虽逊于两汉,然亦未尽废绝。魏黄初五年,立太学,制《五经》课试之法。太和、青龙中,太学诸生有千数。吴孙休永安元年,诏按旧制,置学官,立五经博士。蜀亦有儒林校尉、典学校尉、劝学从事、典学从事等官。据《蜀志》:“谯周为劝学从事,徙典学从事。”《晋书·文立传》:“立在蜀时,游太学,专《毛诗》、三《礼》,师事谯周。”是周尝教于蜀之太学也。西晋时,太学置博士十九人,太学生三千人。泰始中,太学生至七千余人。盖统一之后,学校且渐盛矣。东晋元帝置博士八人,而不立学校。成帝始立国学,孝武增之,其房屋仅百五十间,而品课无章,世多讥之。此则学校教育,因丧乱而衰替,而亦未始废绝之证也。
[14] 如石勒之张宾,苻坚之王猛等皆是。《晋书·载记》备列其传,而《慕容廆传》言之尤详。廆所用之裴嶷,既有传,《廆传》又称曰:“推举贤才,委以庶政。以河东裴嶷、代郡鲁昌、北平阳耽为谋主;北海逢羡、广平游邃、北平西方虔、渤海封抽、西河宋奭、河东裴开为股肱,渤海封弈、平原宋该、安定皇甫岌、兰陵缪恺,以文章才俊任居枢要;会稽朱左军、太山胡毋翼、鲁国孔纂,以旧德清望,引为宾友;平原刘讚,儒学该通,引为东庠祭酒。其世子皝率国胄束脩受业焉。”可见鲜卑之同化,首由诸汉人矣。汉人之仕异族,不足为训,而于异族不为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