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古至秦、汉,为吾国人创造文化及继续发达之时期。自汉以降,则为吾国文化中衰之时期。虽政治教育仍多沿古代之法而继续演进,且社会事物,亦时有创造发明,足以证人民之进化者。然自全体观之,则政教大纲不能出古代之范围,种族衰弱,时呈扰乱分割之状。虽吾民亦能以固有之文化,使异族同化于吾,要其发荣滋长之精神,较之太古及三代、秦、汉相去远矣。于此时期,有一大事足纪者,即印度之文化输入于吾国,而使吾国社会思想以及文艺、美术、建筑等皆生种种之变化。且吾民吸收之力,能使印度文化变为中国文化,传播发扬,且盛于其发源之地,是亦不可谓非吾民族之精神也。

治此期之历史,所当致疑者二事:吾国文化何以中衰乎?印度文化何故东来乎?欲解此二疑问,当就种种方面推究其原因。兹举其大者数端以明之。

(一)则坏于盗贼无赖也。秦以前,创业开国者多圣哲;秦以后,起事革命者多盗贼。盗贼无赖之徒,成则为帝王,固不识治国御世之道;败则肆焚掠,尤不解保护文化之谊。故自汉以来,增进文化之力,恒不及摧毁凿削之力之强。观隋牛弘论书之“五厄”,即可推知其故。

隋书·牛弘传》:“弘以典籍遗逸,上表请开献书之路,曰:尧称至圣,犹考古道而言;舜其大智,尚观古人之象。《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武王问黄帝、颛顼之道,太公曰:‘在《丹书》。’是知握符御历,有国有家者,曷尝不以《诗》《书》而为教,因礼乐而成功也。昔周德既衰……及秦皇驭宇……事不师古,始下焚书之令,行偶语之刑。先王坟籍,扫地皆尽,本既先亡,从而颠覆。……此则书之一厄也[1]。……及王莽之末,长安兵起,宫室图书,并从焚烬。此则书之二厄也。……及孝献移都,吏民扰乱,图书缣帛,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裁七十余乘,属西京大乱,一时燔荡。此则书之三厄也。……属刘、石凭陵,京华覆灭,朝章国典,从而失坠。此则书之四厄也。……及侯景渡江,破灭梁室,秘省经籍,虽从兵火,其文德殿内书史,宛然犹存。萧绎……平侯景,收文德之书及公私典籍,重本七万余卷,悉送荆州。故江表图书,因斯尽萃于绎矣。及周师入郢,绎悉焚之于外城,所收十才一二。此则书之五厄也。”

以官书例私家,以文籍例他事,则武人暴客,烈火利兵,实文化之大仇敌。民之憔悴呻吟于疮痍水火者,非从容休养,不能增益其文教。从容休养数百年或百数十年,即加以一大劫。如

《隋书·牛弘传》载:“牛弘曰:‘仲尼以后,迄于当今,年逾千载,数遭五厄。’”[2]

此其所以不但不能进步,而且日见退化之故也。

(二)则坏于科举利禄也。科举之制,为此时期之产物,发源于汉,而大备于唐。而其为弊亦即累积而不可返,史策所载,当时之人,论列其弊者夥矣。

《后汉书·左周黄列传》:“论曰:汉初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贡士之方也。中兴以后,复增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之属,荣路既广,觖望难裁。自是窃名伪服,浸以流竞。权门贵仕,请谒繁兴。”[3]

旧唐书》薛登《论举人疏》:“今之举人,有乖事实。……或明制才出,试遣搜扬,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陈诗,唯希咳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故俗号举人,皆称觅举。觅为自求之称,未是人知之辞。……故选司补署,喧然于礼闱,州贡宾王,争讼于阶闼。谤议纷合,浸以成风。”

又赵匡《举选议》:“国朝举选,用隋氏之制,岁月既久,其法益讹。夫才智因习就,固然之理。进士者时共贵之。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溺于所习,悉昧本原。欲以启导性灵,奖成后进,斯亦难矣。故士林鲜体国之论,其弊一也。又人之心智,盖有涯分,而九流七略,书籍无穷。主司征问,不立程限,故修习之时,但务钞略。比及就试,偶中是期,业无所成,固由于此。故当代寡人师之学,其弊二也。疏以释经,盖筌蹄耳。明经读书,勤劳已甚,既口问义,又诵疏文,徒竭其精华,习不急之业。而当代礼法,无不面墙,及临人决事,取辨胥吏之口而已。所谓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者也。故当官少称职之吏,其弊三也。”

虽科举考试,可以泯贵族平民之阶级,然以利禄诱人,奖竞召伪,大损人格,实与古代教育之义相反。夫人民止知尚利禄,而不尚道义,非独科举为害也,即行学校之制,亦足为害。班固论汉代学校,已斥其禄利劝人。

《汉书·儒林传赞》:“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

宋代尝有意于学校,然亦无非以利禄诱之。

文献通考》:“宋熙、丰后立三舍之法,则不过试之以浮靡之文,而诱之以利禄之途。……为士者,内耻于习业之未精,外诱于荣途之可慕,其坐学之日,自不容不久。”

是学校科举,名二而实一也。论者徒谓汉以后学校科举,一本儒术,故以国家社会之不进步,归咎儒家。实则教育之根本既歧,无论崇尚何种学术,皆不能免于腐败也。

(三)则宗教信仰之缺乏也。吾国国民脱离初民之迷信最早。唐、虞、三代之圣哲,专以人事言天道,即殷人尚鬼,有似于宗教性质,然其祭祀仍专重人鬼,无宗教家荒诞之说也。后之立国者,于政治教育不能尽餍人望,又无宗教以资其维系,则人心之饥渴,乃甚于原有宗教之国家。战国以来,神仙方士之说,因之以盛。

史记·封禅书》:“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而其效不可睹。

《史记·封禅书》:“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以后,方士之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

东汉图谶、占候之学,与神仙、方技之说相混。《后汉书·方术列传》所载,有学星占图谶者[4],有治神仙方技者[5]。而张角、张陵、张鲁之徒出。

《后汉书·皇甫嵩传》:“巨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子弟,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莫不毕应。遂置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三国志·张鲁传》:“鲁祖父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鲁复行之。……鲁遂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其来学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号‘祭酒’,各领部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大都与黄巾相似。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辄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后乃行刑。不置长吏,皆以祭酒为治,民夷便乐之。”

其流为孙恩、卢循等。

晋书·孙恩传》:“世奉五斗米道。恩叔父泰,字敬远,师事钱唐杜子恭。而子恭有秘术,尝就人借瓜刀,其主求之,子恭曰:‘当即相还耳。’既而刀主行至嘉兴,有鱼跃入船中,破鱼得瓜刀。其为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传其术,然浮狡有小才,诳诱百姓,愚者敬之如神。……泰见天下兵起,以为晋祚将终,乃扇动百姓,私集徒众,三吴士庶多从之。……会稽内史谢发其谋,道子诛之。恩逃于海。众闻泰死,惑之,皆谓蝉蜕登仙,故就海中资给。恩聚合亡命,得百余人,志欲复仇。……一时俱起,杀长吏以应之,旬日之中,众数十万。……于是恩据会稽,自号‘征东将军’,号其党曰‘长生人’。刘裕……大破恩于沪渎,恩遂远迸海中。……恩穷蹙,乃赴海自沉。妖党及妓妾谓之水仙,投水从死者百数。余众复推恩妹夫卢循为主。”[6]

要其为术,足以惑下愚而不足以启上智。而佛教当此时流入中国,正合于中国人心渴仰宗教之潮流。其始,虽仅以神异动颛愚。

《晋书·艺术传》:“(佛图澄)妙通玄术……常服气自养,能积日不食。善诵神咒,能役使鬼神。腹旁有一孔,常以絮塞之。每夜读书,则拔絮,孔中出光,照于一室。又尝斋时,平旦至流水侧,从腹旁孔中,引出五脏六腑洗之。讫,还内腹中。又能听铃音以言吉凶,莫不悬验。”“鸠摩罗什博览五明诸论及阴阳星算,莫不必尽,妙达吉凶,言若符契。”“姚兴尝谓罗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何可使法种少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尔后不住僧坊,别立廨舍。诸僧多效之。什乃聚针盈钵,引诸僧谓之曰:‘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举匕进针,与常食不别,诸僧愧服乃止。”

其继,则以译籍开慧智,语上语下,胥可起人之信仰。此则吾国由无宗教而有宗教之故也。

(四)则东西交通之适合也。吾国东南皆滨海,以航海术之未精,往往求海上新地而不得。

《三国志》:“(孙权黄龙二年)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亶洲在海中,长老传言,秦始皇帝遣方士徐福,将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蓬莱神山及仙药,止此洲不还,世相承有数万家。其上人民,时有至会稽货布。会稽东县人海行,亦有遭风流移至亶洲者。所在绝远,卒不可得至,但得夷洲数千人还。”[7]

北方沙漠苦寒,人亦多不愿往。惟西方大陆绵亘无际,城郭之国,与汉俗同。

《汉书·西域传》:“西域诸国,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与匈奴、乌孙异。”

虽有身热头痛、绳行沙渡之险,

《汉书·西域传》:“起皮山南……国或贫小……乞丐无所得……又历大头痛、小头痛之山,赤土、身热之阪,令人身热无色,头痛呕吐,驴畜尽然。又有三池、盘石阪,道狭者尺六七寸,长者径三十里。临峥嵘不测之深,行者骑步相持,绳索相引,二千余里乃到县度。畜坠,未半坑谷尽靡碎;人堕,势不得相收视。险阻危害,不可胜言。”

然其行也有数道。

《汉书·西域传》:“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8]

故自汉以降,交通不绝,而佛教自西而东,以大月氏、罽宾为转输之中心。

《后汉书·西域传》:“初,月氏为匈奴所灭,遂迁于大夏,分其国为……五部翕侯……贵霜翕侯丘就却攻灭四翕侯,自立为王,国号‘贵霜’。侵安息,取高附地,又灭濮达、罽宾,悉有其国。丘就却年八十余死,子阎膏珍代为王。复灭天竺,置将一人监领之。”

《地理志考证》(丁谦):“印度史,西历纪元之初,鞑靼[9]在印度北境,立一大国,四邻咸服。其最名之王,名铅尼希加[10],以卡希米[11]为都,属国甚多。南至亚格拉[12]及沁特[13],北至耶根德[14]、可根德[15]云云,即指贵霜王父子。”

《东洋史要》(日本桑原骘藏):“汉明帝永平三年,迦腻色迦王君大月氏,雅向佛法,会五百僧侣于罽宾,为四次集会[16],佛教徒多来集于大月氏。维时,北印度为佛教之中心,自西北两印度,经中亚,囊括葱岭以东、于阗、疏勒诸国,故天山南路未几佛法遂昌。会中国汉明帝出,锐意辟疆,与西域之关系滋密,佛法与中国境,浸获东渐之机。”

西僧之来中土者,多月氏、罽宾之人,而吾民之往彼者,始则仅诣其传播之区,继则直诣其发源之地。有往还皆遵陆者,有陆往而海还者,其道孔多。故所得于西方者,为他三方所莫及焉。

* * *

[1] 此事须与第一编所引刘大櫆《焚书辨》参看,实则秦书之焚,乃是项羽等所为也。

[2] 自项羽烧咸阳,至周师入魏,实七百六十年(自公元前206至公元554年)。此七百年中,大劫五,小劫尚不可胜计。

[3] 魏晋以降,多用九品中正举人,然亦常举行州郡孝秀之制,试以策问。梁沈约尝论之曰:“假使秀才对五问可称,孝廉答一策能过者,乃雕虫小道,非关理功得失。以此求才,徒虚语耳。”

[4] 如唐檀、公沙穆、董扶之类。

[5] 如费长房、蓟子训之类。

[6] 循后亦为刘裕所败。

[7] 《史记》言:“求三神山者,临之,风辄引去。”即缘航海术不精之故。

[8] 按此惟指新疆一方而言。据《史记·西南夷传》:“蜀布、邛竹杖,从身毒国来。”则川、藏间西行之道,当时已有踪迹矣。

[9] 即大月氏。

[10] 即迦腻色迦之异译。

[11] 即克什米尔。

[12] 中印度地。

[13] 西印度地。

[14] 当即濮达。

[15] 当即高附。

[16] 其先已有集会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