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以降,建筑之进步,以城为最。周代城郭有定制[1],兴建亦有定时。
《左传》庄公二十九年:“凡土功,龙见而毕务,戒事也;火见而致用,水昏正而栽,日至而毕。”
《春秋》纪鲁城筑,凡二十有三,率以示城筑之时否。
《左传》庄公二十九年:“冬十二月,城诸及防,书时也。”文公十二年:“城诸及郓,书时也。”
然即此亦可见当时各国都邑,初非皆有城郭,绵世历年,陆续营建,而后重要之地,始各有城耳。吴王阖闾筑城,已违周制。
《吴越春秋》:“阖闾曰:‘夫筑城郭,立仓库,因地制宜,岂有天气之数,以威邻国者乎?’子胥曰:‘有。’阖闾曰:‘寡人委计于子。’子胥乃使相土尝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陆门八,以象天八风;水门八,以象地八聪。筑小城周十里,陵门三,不开东西者,欲以绝越明也;立阊门者,以象天门,通阊阖风也;立蛇门者,以象地户也。”[2]
战国时筑城,则仅为兵事计,不问城筑之时矣。如《史记·六国表》书“秦城南郑,魏城少梁”,有年而无时。盖仅以其为兵事而城,不计其时否,与《春秋》所书异趣。当时用兵注重攻城,有一举而得城数十者。
《史记·六国表》:“楚顷襄王元年,秦取我十六城。”“秦昭王十八年,客卿错击魏至轵,取城大小六十一。”“秦庄襄王二年,蒙骜击赵榆次新城狼孟,得三十七城。”
墨家学者所传备城门诸法,凡敌之以临、冲、钩、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相攻者,胥有以制之,则攻城守城,盖为兵家专科之学矣。
战国时,内地战事,无关于民族之存亡,其筑城与攻守之法,皆不足称述。惟当时各国备御边患,竞筑长城,则为史策一大事。《说文》曰:“城所以盛民也。”是城之为制,必周匝而无所缺。然至战国时之城,则有二式。一则都邑之城,仍为周匝之式;一则边境之城,变为广长之式。或缺其一面,或空其三面,不必周匝如环。盖其城纯为对外而设,绵亘千里百里,劳费已巨,其不设防之地,可不必城也。列国筑长城之事,详于顾氏《日知录》:
《日知录》:“春秋之世,田有封洫,故随地可以设关,而阡陌之间,一纵一横,亦非戎车之利也。……至于战国,井田始废,而车变为骑,于是寇钞易而防守难,不得已而有长城之筑。《史记·苏代传》:‘燕王曰:齐有长城巨防,足以为塞。’《竹书纪年》:‘梁惠成王二十年,齐闵王筑防以为长城。’《续汉志》:‘济北国卢[3]有长城,至东海。’《泰山记》:‘泰山西有长城,缘河经泰山,一千余里至琅邪台入海。’此齐之长城也。《史记·秦本纪》:‘魏筑长城,自郑[4]滨洛以北有上郡。’《苏秦传》:‘说魏襄王曰:西有长城之界。’《竹书纪年》:‘惠成王十二年,龙贾帅师筑长城于西边。’此魏之长城也。《续汉志》:‘河南郡卷[5]有长城,经阳武到密。’此韩之长城也。《水经注》:‘盛弘之云:叶东界有故城,始犨县,东至瀙水,达泚阳,南北数百里,号为方城,一谓之长城。’《郡国志》曰:‘叶县有长城,曰方城。’此楚之长城也。若《赵世家》:‘成侯六年,中山筑长城。’又言:‘肃侯十七年,筑长城。’则赵与中山亦有长城矣。以此言之,中国多有长城,不但北边也。其在北边者,《史记·匈奴传》:‘秦宣太后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此秦之长城也。《魏世家》:‘惠王十九年,筑长城,塞固阳。’此魏之长城也。《匈奴传》又言:‘赵武灵王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此赵之长城也。燕将秦开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此燕之长城也。‘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谪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此秦并天下之后所筑之长城也。”
世徒称始皇筑长城,不知此事之始末,故详录之。大抵七国分立时,燕、赵、魏、秦各筑长城,不相连续,秦既统一,因前人之功,而加广焉。其中之不相属者,则为合之;故能起临洮至辽东,袤延数千里。侈言之,则曰“万里长城”,实则此数千里之城,决非数年之功所可就也[6]。然即曰诸国分筑,经营百数十年之久[7],而吾民能为国家任此重役,成此宏功,亦世界所仅见矣。自秦成长城,而汉族与北方诸族,遂以长城为绝大之界域。
《汉书·匈奴传》:“孝文帝遗匈奴书曰: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于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制之。”“乌珠留单于曰:孝宣皇帝哀怜,为作约束,自长城以南天子有之,长城以北单于有之。”
自汉以降,时加修缮。
《日知录》:“汉武帝元朔二年,遣将军卫青等击匈奴,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魏明元帝泰常八年二月戊辰,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五月丙戌,发司、幽、定、冀四州十万人筑城上塞围;起上谷,西至河,广袤皆千里。北齐文宣帝天保三年十月乙未,起长城,自黄栌岭北至社平戍四百余里,立三十六戍。六年,发民一百八十万,筑长城,自幽州北夏口至恒州,九百余里。先是自西河总秦戍筑长城,东至于海,前后所筑,东西凡三千余里。率十里一戍,其要害置州镇凡二十五所。八年,于长城内筑重城,自库洛拔而东至于坞纥戍凡四百余里。而《斛律羡传》云:‘羡以北卤屡犯边,须备不虞,自库堆戍东距于海,随山屈曲二千余里。其间二百里中,凡有险要,或斩山筑城,或断谷起障,并置立戍逻五十余所。’周宣帝大象元年六月,发山东诸州民修长城,立亭障,西自雁门,东至碣石。隋文帝开皇元年四月,发稽胡修筑长城。五年,使司农少卿崔仲方发丁三万,于朔方、灵武筑长城,东距黄河,西至绥州,南至勃出岭,绵历七百里。六年二月丁亥,复令崔仲方发丁十五万,于朔方以东,缘边险要,筑数十城。七年,发丁男十万余人修长城。大业三年七月,发丁男百余万筑长城,西逾榆林,东至紫河。四年七月辛巳,发丁男二十余万筑长城,自榆林谷而东。此又后史所载继筑长城之事也。”
周代宫室之制,前为中堂,后为房室,与今人居宅迥异。余历考诸书,不知何时以堂后之房室移于堂之两旁,为三间五间之式。惟《礼记·儒行》有“环堵之室”之语。
《儒行》:“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注:“环堵,面一堵也。”
疑春秋战国时贫民之居,四面皆有墙,非如定制,虚其前为堂也。环堵之室,有室而无堂,不可以别内外,故于其中隔为三间;以中室为堂,而名两旁为内。至汉时平民之居,多为一堂二内之制。
《汉书·晁错传》:“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门户之闭。”“张晏曰:‘二内,二房也。’”
王氏鸣盛仍以古制释之,疑未当也。
《十七史商榷》(王鸣盛):“此论徙民,似指庶民居多,而容或有大夫士。盖前为堂,后为室,而室之东旁为一房,此大夫至庶人皆同者。张晏混言二房,非也。”
古代帝王,以卑宫室为媺,以峻宇雕墙为戒。至春秋诸侯,争为僭侈,楚有章华之台,
《国语》:“灵王为章华之台,与伍举升焉,曰:‘台美矣夫!’”
《新书》(贾谊):“翟王使使至楚,楚王夸使者以章华之台,台甚高,三休乃至。”
吴为姑苏之台。
《吴越春秋》:“阖庐治宫室,立射台于安里。华池在平昌南城,宫在长乐。阖闾出入游卧,秋冬治于城中,春夏治于城外。治姑苏之台,旦食山,昼游苏台;射于鸥陂,驰于游台;兴乐石城,走犬长洲。”
崇高壮丽,非复昔之拘于制度,陈陈相因之式矣。战国之时,诸侯宫室益盛。齐威王有瑶台[8],梁惠王有范台[9],楚襄王有兰台及阳云之台[10],燕昭王有黄金台,
《水经注》:“易水旁有金台,台上东西八十许步,南北如减。北有小金台,台北有兰马台,并悉高数丈。栋堵咸沦,柱础尚存,雕墙败馆,尚传镌刻之石。”
而齐宣王为大室,三百户。
《吕氏春秋·骄恣篇》:“齐宣王为大室,大益百亩,堂上三百户。以齐之大,具之三年,而未能成。”
足见其时之宫室,咸以高大相尚矣。七国既一,诸侯宫室之制,悉萃于秦。秦之宫殿,遂极从古未有之大观。
《史记·秦始皇本纪》:“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阿房宫未成;成,欲更择令名名之。作宫阿房,故天下谓之阿房宫。隐宫徒刑者七十万余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椁,乃写蜀、荆地材皆至。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
虽为项羽所烧,而慈石之门,至唐犹在。
《元和郡县志》:“秦慈石门,在咸阳县东南十五里。东南有阁道,即阿房宫之北门也,累慈石为之。著铁甲入者,慈石吸之不得过,羌胡以为神。”
其建筑之根于学理,经久不毁,亦可推见矣。汉代宫室之壮丽,亦不下于秦,始自萧何,
《汉书·高帝本纪》:“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求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
盛于武帝。其规制犹可考见。
《三辅黄图》:“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前殿东西四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
《西京杂记》:“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其三十二在外,其十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
《水经注》:“建章宫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其东凤阙高七丈五尺,中有神明台、井幹楼,咸高五十余丈。北有太液池,池中有渐台,高三十丈。南有璧门三层,高三十余丈,中殿十二间,阶陛咸以玉为之。铸铜凤五丈,饰以黄金。楼屋上椽首,薄以玉璧,因曰璧玉门。”“其长乐宫、咸阳宫之间,有渭桥,广六丈,南北三百八十步;六十八间,七百五十柱,百二十二梁。”[11]
汉之官吏,皆有赐室。其大者,谓之“大第室”。
《汉书·高帝纪》:“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赐大第室[12]。吏二千石徙之长安,受小第室。”
而外戚权臣,如王氏、梁氏,其宫室亦仿像帝王之居。
《汉书·元后传》:“五侯群弟争为奢侈……大治第室,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廊,阁道连属弥望。”“王根大治室第,第中起土山,立两市,殿上赤墀青户琐。”
《后汉书·梁冀传》:“冀乃大起第舍,而寿亦对街为宅,殚极土木,互相夸竞。堂寝皆有阴阳奥室,连房洞户。柱壁雕镂,加以铜漆;窗牖皆有绮疏青琐,图以云气仙灵。台阁周通,更相临望;飞梁石蹬,陵跨水道。金玉珠玑,异方珍怪,充积臧室。远致汗血名马。又广开园囿,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深林绝涧,有若自然,奇禽驯兽,飞走其间。”
新莽之篡,建立宗庙,尤极奇伟。
《三辅黄图》:“王莽时博征天下工匠,起九庙。太初祖庙,东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庙半之,为铜薄栌,饰金银雕文,穷极百工之巧。”
是虽帝王僭窃之侈心,未足为国民之范。然闳工巨制,一一皆出于民力,非其时物力充盛,工巧精进,亦不能遂其侈心也。
古代建筑,多为战争所毁。秦毁于项羽,
《史记·项羽本纪》:“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西汉毁于长安兵众及赤眉,
《汉书·王莽传》:“众兵发掘莽妻子父祖冢,烧其棺椁,及九庙、明堂、辟雍,火照城中。”“城中少年……趋讙并和,烧作室门,斧敬法闼……莽避火宣室前殿,火辄随之。”“更始都长安,居长乐宫,府臧完具,独未央宫烧。”“明年,夏,赤眉樊崇等入关,攻更始,遂烧长安宫室市里,长安为虚。城中无人行,宗庙园陵皆发掘。”
东汉毁于董卓,
《后汉书·献帝纪》:“董卓焚洛阳宫庙及人家。”《董卓传》注:“《献帝起居注》:旧时宫殿悉坏,仓卒之际,拾摭故瓦材木,工匠无法度之制,所作并无足观也。”
以惩帝皇贵族之奢荡,固当,然所毁之物力几何!累代建筑,皆天下之名材异产,非一时所能聚,又经无限之工作而后造成,非帝王贵族一人所能为也。论者谓欧人多作石室,吾国率土木构造,土木易毁,而石室难焚,故古代宫室存毁之多寡,以此而判。然吾国古代亦有石室,观《水经注》犹多载之。
《水经注·渭水篇》:“磻溪旁有一石室,盖太公所居也。”《巨洋水篇》:“寿光县有孔子石室,中有孔子像,弟子问经。”[13]《河水篇》:“龙门崌谷有三石室,因阿结牖,连局接闼,似是栖游隐学之所,昔子夏教授西河,疑即此也。又子夏陵北有子夏石室,南北有二石室,临侧河崖。”
汉有石室藏书。
《史记·太史公自序》:“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索隐》曰:“石室金匮,皆国家藏书之处。”
盖亦预防兵火,而为保存文籍垂之久远计也。
古代宫室,多为图画,观《楚辞》可见。
《楚辞·天问序》:“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问之。”
战国诸子,恒记画家之事,虽属寓言,亦足证其画事之盛。
《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韩非子·外储说》:“客为周君画策者,三年而成,因观之,与髹策者同状,周君大怒。画策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周君大悦。”“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门:‘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神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汉时宫室,亦多有画人物故事,善恶毕备,以昭鉴戒。
《鲁灵光殿赋》(王延寿):“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海神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鸿荒朴略,厥状睢盱。焕炳可观,黄帝、唐、虞,轩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媱妃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
或专画一二人,
《汉书·广川王去传》:“其殿门有成庆画,短衣、大袴、长剑。”又《金日传》:“日母教诲两子,甚有法度,上闻而嘉之。病死,诏图画于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日每见画,常拜,乡之涕泣,然后乃去。”
或杂画多人,
《汉书·苏武传》:“甘露三年,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凡十一人。”
《后汉书·朱景王杜马刘傅坚马传论》:“永平中,显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
甚或画猥亵之状,
《汉书》:“广川王海阳坐画屋为男女裸交接,置酒请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废徙房陵。”
足知汉时之壁画,多为人事,非若后世之写仿山水也。由壁画又进而有石刻画像,《水经注》多记之。
《水经注·济水篇》:“荆州刺史李刚墓,有石阙祠堂,石室三间,椽架高丈余,四壁隐起雕刻,为君臣官属,龟龙麟凤之文,飞禽走兽之像,作制工丽。”“汉司隶校尉鲁峻冢前,有石祠石庙。四壁皆青石隐起,自书契以来,忠臣、孝子、贞妇、孔子及七十二人形象,皆刻石记之,文字分明。”
今世所传,则有武梁祠石刻画像[14]及孝堂山石室画像[15],古代车马衣服之制,胥可赖以考见。又有李翕黾池五瑞图[16],刻黄龙、白鹿、嘉禾、木连理、甘露及承露人之像,则镌于山崖,而非在石室者。近年山东时有汉画、石刻新发见者,
《语石》:“齐、鲁村落间,汉画时时出土。”
土人不知宝贵,恒为东西洋嗜古者购去。大抵汉画多简拙,较印度、希腊之石刻,远不及其工细。然彼土雕刻多重神教,吾国汉画则重人事,虽美术有所不迨,而理想则迥不同矣。
春秋、战国以来,工学之演进,至可惊诧,各国之专擅一技者,至于夫人能之。
《考工记》:“粤无镈,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粤之无镈也,非无镈也,夫人而能为镈也。燕之无函也,非无函也,夫人而能为函也。秦之无庐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胡之无弓车也,非无弓车也,夫人而能为弓车也。”
而记载工学之专书,如《考工记》者,即成于其时。《周礼正义》引《士冠礼疏》:“《考工记》,六国时所录。”又引江永云:“《考工记》,东周后齐人所作也。其言‘秦无庐’,‘郑之刀’,厉王封其子友,始有郑;东迁后,以西周故地与秦,始有秦。故知为东周时书。其言‘橘逾淮而北为枳,鸜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皆齐、鲁间水。而‘终古’、‘戚速’、‘稗茭’之类,郑《注》皆以为齐人语,故知齐人所作也。”盖古者工皆世官,以业为氏。
《考工记·贾疏》曰:“某氏者,其义有二。一者,官有世功,则以官为氏,若韦氏、裘氏、冶氏之类是也;二者,族有世业,以氏名官,若凫氏、栗氏之等是也。”
积其经验,专其责成,又因地利、天时、人事之所重,而各地之特产以著。
《考工记》:“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燕之角,荆之干,妢胡之笴,吴粤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天有时以生,有时以杀;草木有时以生,有时以死;石有时以泐;水有时以凝,有时以泽者,天时也。”
始则工必在官者,继则人能为工焉。
《考工记》所载之工,仅三十种:
攻木之工,轮、舆、弓、庐、匠、车、梓;攻金之工,筑、冶、凫、栗、段、桃;攻皮之工,函、鲍、韗、韦、裘;设色之工,画、繢、钟、筐、;刮摩之工,玉、楖、雕、矢、磐;抟埴之工,陶、旊。
似未足以尽其时之工巧。观诸子所言公输、墨翟之事,
《墨子·鲁问篇》:“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公输篇》:“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
《韩非子·外储说》:“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
则战国时之机械工艺,异常发达,必不仅此日用之器具已也。然墨子虽精制器,仍以适用于人为贵。
《墨子·鲁问篇》:“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谓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吕览》“月令”屡以淫巧为戒。
《吕氏春秋·季春纪》:“是月也,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金铁、皮革筋、角齿、羽箭干、脂胶丹漆,无或不良。百工咸理,监工日号,无悖于时,无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孟冬纪》:“是月也,工师效功,陈祭器,按度程,无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必功致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
故秦时虽犹有能为机械者,而学者弗道其法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观《考工记》所述,古代工艺之术,可得四义:
一曰分工之多。有一工而分数器者,如梓人为饮器,梓人为侯,梓人为筍簴;车人为耒,车人为车之类。盖虽同名一工,而为饮器之梓人,与为侯之梓人,实分工也。有一器而分数工者,如轮人为轮,轮人为盖,舆人为车,辀人为辀,车人为车之类。一车之事,数工任之也。分工逾多,则制器逾精,可以推知。
一曰定名之密。古人精于起物,往往一器而细别为多名。如凫氏为钟,两栾谓之铣,铣间谓之于,于上谓之鼓,鼓上谓之钲,钲上谓之舞,舞上谓之甬,甬上谓之衡,钟县谓之旋,旋虫谓之干,钟带谓之篆,篆间谓之枚,枚谓之景,于上之攠谓之隧。非若后世工人制物,随意立名,而学者多不能别也。
一曰度数之精。其制一器,所定度数,皆有相连之关系。如毂人为车,轮崇、车广、衡长,参如一,谓之参称。参分车广去一以为隧;参分其隧,一在前,二在后,以揉其式。以其广之半,谓之式崇;以其隧之半,为之较崇之类。综三十官之文,言度数者居十之六七,故古器犹可考其制造之法,而秦、汉以后之器物,虽有载于史传者,反不能推明其度数,是亦可见古人之细心矣。
一曰雕刻之美。雕刻各物,必穷极形似。如梓人为筍簴,凡攫閷援噬之类,必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则于视必拨尔而怒,且其匪色必似鸣矣之类。观其状况刻画之得失,可知其不得率尔从事矣。又古人治器有六法:
《尔雅·释器》:“金谓之镂,木谓之刻,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
竹木易朽,其所刻者不传,骨象之器亦罕见。玉器据吴氏《古玉图考》所载玉敦、琪角之类观之,其刻文之精细,已为难能可贵,而镂金之法,尤为后世所不及。
刘师培曰:“古人之镌金其法有二。一为阳文。铸器既成,书之以漆,凡漆书所未加者,悉施镵削之工,使所书之字,隆起于其间,其形为凸,即《诗》所谓‘追琢其章’也。一为阴文,铸器既成,亦书之以漆,复于所书之文,凿之使深,与近世刻石之法略同,其形为凹,荀子所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也。”
观今日所传钟鼎,其器之四周,咸萦以云雷盘屈之文,皆铸成之后,始加以刻镂者。视后世镌字于范,熔金模之,其难易迥殊矣。金玉之器,惟汉与周相上下。阮元《积古斋钟鼎款识》载汉之鼎、炉、壶、洗、镫、盘、弩、机、戈剑、符斗、钩铃八十余器,多记制作年月及作器者之姓名。吴大澂《古玉图考》载汉玉钫、玉印、刚卯之类,亦数十器,所镌文字皆极精美。而新莽之时,制作尤精。观《积古斋》所载《新莽铜权款识》及《愙斋吉金录》所载新莽残量之文,其镌刻之精细,殆突过西汉矣。(按王莽篡汉无足取,而其人极有思想,故各地人民,亦多新奇可喜之事。史称莽访有奇技术可以攻匈奴者,待以不次之位。言便宜者以万数,或以能度水,不用舟楫;或言不持斗粮,服食药物,三军不饥;或言能飞,一日千里,可窥匈奴。莽辄试之。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著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坠。可见其时之人,多有奇想,飞者既能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其中必有机巧;惜未能引申研究,如今日之制飞机耳。)盖汉代崇尚工艺,少府有考工室,各地有工官。
《汉书·地理志》称河内郡怀县、南阳郡宛县、济南郡东平陵县、泰山郡奉高县、广汉郡雒县,均有工官。他若陈留郡襄邑县、齐郡临淄县,有服官。南郡有发弩官,皆官工之类。而铁官之布在各地者尤多。
史称孝宣之世,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足知汉人之重工艺,恒以之觇政俗之盛衰,故虽非孝宣时所制者,传至今日,犹觉其制作具有古法,且见进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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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第十九章第七节。
[2] 今苏州城犹有阊门,此城门之名流传最古者。
[3] 今长清县。
[4] 今华州。
[5] 在郑州原武县西北七里。
[6] 蒙恬城河上为塞,始于始皇三十三年,至始皇崩,凡五年。
[7] 自魏惠王十九年至蒙恬作长城时,凡一百四十三年。
[8] 见《说苑》。
[9] 见《战国策》。
[10] 均见宋玉赋。
[11] 其后董卓入关,焚渭桥,魏武帝修之,广三丈六尺,盖不能复西汉之工程矣。
[12] 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第也。”
[13] 全祖望曰:按于钦曰《水经》之言非也,乃是仓颉墓中石室。
[14] 在今嘉祥县之紫云山。
[15] 在今肥城县。
[16] 在今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