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之学术思想,至两汉而结局。凡汉人之所从事,大抵为古人作功臣,不能特别有所创造。然因古代文明之递嬗,亦能于保存之中演为新制,而国基大定,疆域辽廓,又足以生国民宏大优美之思想,未可概以因袭鄙之也。又凡汉人之著作,与其所研究者,不尽传于后,观《汉书·艺文志》及钱大昭《补续汉书艺文志》,其书之亡逸者夥矣。以今所存,遽下定论,殊为未安。姑就著于世者,比而论之,其学术文艺,犹有千门万户之观。是可知汉人于吾国之文明,既善继往,兼能开来,非如后之言汉学者,第以经义训诂为一朝之学也。

世多谓汉武帝绌诸子,崇儒学,为束缚思想之主因。然古先圣哲思想之流传,实武帝之功。以功为罪,正与事实相反。观《艺文志》,即可知其说之不然。

《汉书·艺文志》:“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盖汉初犹存挟书之律,惠帝虽除之,

《汉书·惠帝纪》:“四年,除挟书律。”

其民间之收藏隐秘,犹未尽敢公布。至孝武而后,诸子传说与六艺之文,始并充于秘府。恶得以董仲舒、卫绾之言,遽谓武帝“罢黜百家”乎?

《汉书·董仲舒传》:“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又《汉武帝纪》:“建元元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武帝以后,学者犹兼治诸子百家之学,

《汉书·艺文志》:“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

使武帝时禁人攻习异端,则向、歆父子,何必校定诸书乎?

汉以经书立学官,亦沿古者官学之法,如《王制》所谓“乐正崇四术立四教,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非汉人之创制也。至平帝时,广征学者。

《汉书·平帝纪》:“元始五年,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

复不限于经生。足知西汉末年,人之为学,广出诸途,不第专以经学教授也。汉初已有博士,

《汉书·儒林传》:“辕固,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韩婴,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胡毋生,字子都,齐人也。治《公羊春秋》,为景帝博士。”

后汉书·翟酺传》:“孝文皇帝始置一经博士。”

武帝时,初置五经博士,至东汉时,凡十四家。

宋书·百官志》:“汉武建元五年,初置五经博士,宣、成之世,《五经》家法稍增,经置博士一人,至东京凡十四人。”《续汉书·百官志》:“博士祭酒一人,六百石。本仆射,中兴转为祭酒。博士十四人,比六百石。”本注曰:“《易》四,施、孟、梁丘、京氏。《尚书》三:欧阳、大小夏侯氏,《诗》三:鲁、齐、韩氏。《礼》二:大小戴氏。《春秋》二:公羊、严颜氏。掌教弟子。国有疑事,掌承问对。本四百石,宣帝增秩。”

其任用出于保举,

《后汉书·朱浮传》注引《汉官仪》曰:“博士,秦官也。武帝初置五经博士,后增至十四人。太常差选有聪明威重一人为祭酒,总领纲纪。其举状曰:‘生事爱敬,丧没如礼;通《易》《尚书》《孝经》《论语》,兼综载籍,穷微阐奥。隐居乐道,不求闻达。身无金痍痼疾,卅六属不与妖恶交通、王侯赏赐。行应四科,经任博士。’下言某官某甲保举。”

然后策试,盖重其选也。

《后汉书·朱浮传》:“旧事,策试博士,必广求详选,爰自畿夏,延及四方,是以博举明经,唯贤是登。”

学官弟子,初置五十人,后以次增至数千人。

《汉书·儒林传》:“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常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更为设员千人。”“成帝末……增弟子员三千人。”“平帝时王莽秉政,增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员。”[1]

后汉国学尤盛,顺帝以降,太学至三万余生。

《后汉书·儒林传》:“建武五年,乃修起太学……其后复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搜选高能,以受其业。”“自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颓敝,鞠为园疏。”“顺帝……更修黉宇,凡所造构,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

按东汉太学,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是盖从古未有之大学校也。以三万余学生,居千八百室,殆六室而居百人。就《后汉书》考之,其时太学生所居之室,盖甚宽大。如《仇览传》称:“览入太学时,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与览比宇,宾客盈室。览常自守,不与融言。融乃谓曰:‘与先生同郡壤,邻房牖,守之何固!’览不与言。融以告郭林宗,因与融赍刺就房谒之,遂请留宿,林宗嗟叹,下床为拜。”是学生所居之室,日中可接宾客,夜可留宾止宿,必大于今日学校寄宿舍矣。又其时讲舍与宿舍异处,如《朱祐传》:“祐初学长安,帝往候之。祐不时相劳苦,而先升讲舍。后车驾幸其第,帝因笑曰:‘主人得无舍我讲乎!’”是其学生宿舍,与讲舍不连之证。宿舍中有客至,而学生升舍听讲,不与宾相劳苦,殆讲授有定时,不敢缺席之故欤?学生之势力,至于左右朝政,则兴学之效也。

《后汉书·党锢传》:“太学诸生三万余人……更相褒重……危言深论,不隐豪强。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

武帝以前,郡国未有学校,而闾里自有书师[2]。自文翁在蜀立学堂,

《汉书·循吏传》:“文翁,卢江舒人也。……景帝末,为蜀郡守。……见蜀地僻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3]颜师古曰:“文翁学堂,在今益州城内。”《水经注》:“文翁为蜀守,立讲堂,作石室于城南。永初后,学堂遇火,后守更增二石室。”

武帝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王莽柄国,特尚学术,郡国乡聚,皆有学校。

《汉书·平帝纪》:“元始三年,立官稷及学官。郡国曰学,县、道、邑、侯国曰校。校、学置经师一人。乡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经》师一人。”

东汉开国君臣,大都其时学校所养成也。

《后汉书·光武本纪》:“王莽天凤中,乃之长安,受《尚书》,略通大义。”《邓禹传》:“年十三,能诵《诗》,受业长安。时光武亦游学京师。”《耿纯传》:“父艾,为王莽济平尹。纯学于长安,因除为纳言士。”《景丹传》:“少学长安,王莽时举四科。”《卓茂传》:“茂,元帝时,学于长安,事博士江生,习《诗》《礼》及历算,究极师法,称为通儒。”《东观汉记》:“光武受《尚书》于中大夫卢江许子威,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令从者僦以给诸公费。”

班固《东都赋》曰:“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以《后汉书》诸传证之,北至武威,

《后汉书·任延传》:“延为武威太守……造立校官,自掾史子孙,皆令习业。”

南至桂阳,

《后汉书·卫飒传》:“为桂阳太守……下车,修庠序之仪。”

僻壤蛮陬,并有学校。

《后汉书·李忠传》:“为丹阳太守……以丹阳越俗,不好学……乃为起学校,习礼容。”

《金石萃编》(王昶):“《溧阳长潘乾校官碑》云:远人聆声景附,乐受一廛。既来安之,复役三年。惟泮宫之教,反失俗之礼。构修学官,宗懿招德。”[4]

信其语为不诬矣。

西汉大师,弟子之多,不过千余人。

《汉书·儒林传》:“申公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千余人。”

东汉诸儒,家居教授者,指不胜屈,其弟子之多,亦过于西汉之经师。

《后汉书·牟长传》:“诸生讲学者,常有千余人,著录前后万人。”《宋登传》:“教授数千人。”《杜抚传》:“弟子千余人。”《丁恭传》:“诸生自远方至者,著录数千人。”《楼望传》:“诸生著录九千余人。”《谢该传》:“门徒数百千人。”《蔡玄传》:“门徒常千人,其著录者万六千人。”

师各有录,载其门徒。

《后汉书·李膺传》:“膺诣诏狱考死,妻子徙边,门生、故吏及其父兄,并被禁锢。时侍御史蜀郡景毅子顾为膺门徒,而未有录牒,故不及于谴。毅乃慨然曰:‘本谓膺贤,遣子师之,岂可以漏夺名籍,苟安而已!’遂自表免归,时人义之。”

门徒之多,不能遍教,则使高业弟子,以次相传。

《后汉书·马融传》:“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郑玄传》:“造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乃使高业弟子传受于玄。玄日夜寻诵,未尝怠倦。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

私家传授之盛,古所未有也。

汉人讲学,必从师者,以家无书籍,传写不易,非专家之师,授以章句,无由得师而成学也。

《汉书·儒林传》:“孝文时,求能治《尚书》者,天下亡有。闻伏生治之,欲召。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5]“孟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

《后汉书·荀悦传》:“家贫无书,每之人间,所见篇牍,一览多能诵记。”

后汉时虽已有卖书于肆者,疑亦只京师有之,而僻壤遐陬,仍苦无书。

《后汉书·王充传》:“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

以此之故,从师受业者,往往不远千里,或佣作执苦,以助读书之资。其时书籍,尚多用简帛。

《汉书补注》(沈钦韩):“刘向上《晏子》《列子》奏,并云以杀青书可缮写。然则其录奏者,并先杀青书简也。《御览》六百六引《风俗通》云:刘向《别录》杀青者,直治竹作简书之耳。新竹有汗,善朽蠹,凡作简者,皆先火上炙干之,陈、楚间谓之汗。汗者,去其汁也。吴、越曰杀,杀亦治也。向为孝成皇帝典校书籍二十余年,皆先书竹,改易刊定,可缮写者,以上素也。”

《后汉书·吴祐传》:“父恢,为南海太守。祐年十二,随从到官,恢欲杀青简以写经书,祐谏曰:‘此书若成,则载之兼两。’”

后汉时,始有蔡侯纸,

《后汉书·蔡伦传》:“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

是实吾国文化之一大利器也[6]。顾传写虽便,而经籍未有定本亦难免于讹误,于是有石经之刻。

《后汉书·蔡邕传》:“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乃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注引《洛阳记》曰:“太学在洛阳城南开阳门外,讲堂长十丈,广二丈。堂前《石经》四部。本碑凡四十六枚:西行,《尚书》《周易》《公羊传》十六碑存,十二碑毁;南行,《礼记》十五碑悉崩坏;东行,《论语》三碑,二碑毁。《礼记》碑上有谏议大夫马日、议郎蔡邕名。”

其议倡于蔡邕,而成于李巡等。

《金石萃编》:“《蔡邕传》称:同奏者有五官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而《公羊传》后别有谏议大夫赵、议郎刘宏、郎中张文、苏陵、傅桢;《论语》后别有博士左立、郎中孙表。疑当时同与此事者尚多,而史略不载也。考《卢植传》,植由庐江太守征拜议郎,与谏议大夫马日、议郎蔡邕、杨彪、韩说等并在东观,校中书《五经》传记,是杨彪、卢植亦尝同校《五经》。又《吕强传》称:汝阳李巡白帝,与诸儒共刻《五经》文于石,于是蔡邕等正定其文。则刻经之议,虽创于邕,而其得蒙诏许,实由李巡之功。”

自熹平四年至光和六年,凡九年始毕。其工之艰巨,亦自古所未有也。迄今阅千七百余年,而是经之残字犹存于世,是岂宋、元板本所可及耶!

《金石萃编》:“汉石经残字,共十二段。翁方纲汇摹其文,刻于南昌官舍,石经残字存者止此。而读其遗文,犹可以见鸿都之旧。”

两汉同重经学,而学术风气不同。西汉多治今文,罕治古文;东汉则今古文并立。前汉今文说,专尚微言大义,后汉治古文,多详章句训诂。此两汉经学之别也。

经学历史》(皮锡瑞):“今文者,今所谓隶书……古文者,今所谓籀书……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籀书,汉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许慎谓孔子写定六经,皆用古文。然则孔氏与伏生所藏书,亦必是古文。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为通行之今文,乃便学者诵习。故汉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史记·儒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乃就《尚书》之今古文字而言;而鲁、齐、韩《诗》,《公羊春秋》,《史记》不云今文家也。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学官,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

近人以孟、荀、墨、韩、吴子及司马法诸书,多与今文家说合,并引为今学。

今古学考·今学书目表》[7](廖平):《王制》《穀梁春秋》《公羊春秋》《仪礼记》《戴记》今学各篇[8]、《孟子》《荀子》《墨子》《司马法》《韩非子》《吴子》《易纬》《尚书大传》《春秋繁露》《韩诗外传》《公羊何氏解诂》[9]。又《古学书目表》[10]:《周礼》《左氏春秋》《仪礼经》《戴记》古学各篇、《逸周书》《国语》《说文》[11]。

则今古文之范围,兼当包括诸子矣。西汉之人,多专一经;东汉则多兼通,所著解说,动辄数十万言。

《后汉书·周防传》:“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四十万言。”《伏恭传》:“为《齐诗章句》二十万言。”《景鸾传》:“著述凡五十余万言。”

是亦学术进步之证。郑玄兼治今古文家法,遍注群经,凡百余万言。黄巾军皆知其名,不犯其境。东汉人之知重学者,亦一最美之风气也。

《后汉书·郑玄传》云:“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谛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万余言。”“建安元年,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人,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

汉人之学,不专治经也。周、秦诸子之学,汉时实能综括而章明之。《七略》所载诸子,凡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12]。至魏、晋以降,始次第沦佚,故有功于诸子者,莫若汉也。以两《汉书》诸传考之,有专治一家之学者,有以一家之学教授后生者,其风气盖与经学家无殊。如盖公善治黄、老,曹参请之言治[13];司马谈习道论于黄子[14];杨王孙学黄老之术[15];耿况学《老子》于安丘先生[16];淳于恭善说《老子》[17];范升习《老子》,教授后生[18];矫慎少学黄老[19];是皆道家之学,不独窦太后好黄、老,楚王英喜黄、老也[20]。晁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21];阳球好申、韩之学[22];是申、商、韩非之学,实绵延于两汉,而汉世以法律名者尤夥,虽不尽传诸子之说,要当属于法家。(西汉以法学著者,如路温舒学律令,杜延年明法律,郑昌、郑弘皆通法律,于定国少学法于父,郑崇父宾明法律,丙吉治律令,及文翁遣小吏诣京师学律令,皆见于《汉书》诸传。东汉郭躬父弘,习小杜律,躬少传父业,讲授,徒众常数百人。自弘后数世皆传法律。侯霸从钟宁君受律,钟皓善刑律,以律教授,皆见于《后汉书》。)主父偃学长短纵横术,著书二十八篇,与蒯通、徐乐、严安、聊苍等所著之书,皆著于《艺文志》,是皆汉之纵横家也。田蚡学《盘盂》书,为杂家;而淮南王、东方朔之书,亦著于志。其农家之董安国、尹都尉、氾胜之等,皆汉人也。小说家有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百家》百三十九卷。张衡《西京赋》至谓小说本自虞初[23],则其盛可想。通计汉之学术,逊于战国者,惟名家及墨家。然汉人所见名家、墨家之书犹夥,非若今之抱残守缺,徒摭拾一二语,以断定某家性质之比也。

汉之经师,多通阴阳之学,如董仲舒以《春秋》灾异推阴阳所以错行,高相专说阴阳灾异,京房长于灾变,翼奉好律历阴阳之占,皆西汉之经学大师也。其后则由阴阳家而变为谶纬。据《后汉书·樊英传》,则谶纬之学,与《京氏易》同出于一原。

《后汉书·方术传》:“樊英少受业三辅,习《京氏易》,兼明《五经》,又善风角、星算、《河》《洛》七纬,推步灾异。”注:“七纬者,《易》纬:《稽览图》《乾凿度》《坤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也;《书》纬:《璇玑钤》《考灵耀》《刑德放》《帝命验》《运期授》也;《诗》纬:《推度灾》《记历枢》《含神雾》也;《礼》纬:《含文嘉》《稽命征》《斗威仪》也;《乐》纬:《动声仪》《稽耀嘉》《汁图征》也;《孝经》纬:《援神契》《钩命决》也;《春秋》纬:《演孔图》《元命苞》《文耀钩》《运斗枢》《感精符》《合诚图》《考异邮》《保乾图》《汉含孳》《佑助期》《握诚图》《潜谭巴》《说题辞》也。”

后汉学者,大抵皆攻此学。

《后汉书·李通传》:“通好星历谶记。”《苏竟传》:“善图律,能通百家之言。”《翟酺传》:“尤善图谶。”《刘瑜传》:“善图谶。”《魏朗传》:“学《春秋图纬》。”《薛汉传》:“善说灾异谶纬。”《廖扶传》:“尤明天文谶纬。”《韩说传》:“尤善图纬之学。”

或以《汉书》不载纬书疑之,然自史传外,当代碑版,称述尤甚。

《说纬》(朱彝尊):“纬谶之书,相传始于西汉哀、平之际。而《小黄门谯敏碑》称其先故国师谯赣深明典奥谶录图纬,能精征天意,传道与京君明。则是纬谶远本于谯氏、京氏也。东汉之世,以通《七纬》者为内学,通《五经》者为外学。其见于范史者无论。谢承《后汉书》称姚浚尤明图纬秘奥,又称姜肱博通《五经》,兼明星纬,载稽之碑碣。于有道先生郭泰,则云考览《六经》,探综图纬。于太傅胡广,则云探孔子之房奥。于琅邪王傅蔡朗,则云包洞典籍,刊摘沉秘。于中郎周勰,则云总《六经》之要,括《河》《洛》之机。于大鸿胪李休,则云既综七籍,又精群纬。于国三老袁良,则云亲执经纬,隐括在手。于太尉杨震,则云明《河》《洛》纬度,穷神知变。于山阳太守祝睦,则云七典并立,又云该洞七典,探赜穷神。于成阳令唐扶,则云综纬《河》《洛》,咀嚼《七经》。于酸枣令刘熊,则云效《五经》之纬图,兼核其妙,七业勃然而兴。于高阳令杨著,则云穷七道之奥。于郃阳令曹全,则云甄极毖纬,靡文不综。于藁长蔡湛,则云少耽七典。于从事武梁,则云兼通《河》《洛》。于冀州从事张表,则云该览群纬,靡不究穷。于广汉属国都尉丁鲂,则云兼究秘纬。于广汉属国侯李翊,则云通经综纬。盖当时之论,咸以内学为重。”

俞氏谓“纬在太史,不在秘书”,说颇有理。

《癸巳类稿·纬书论》(俞正燮):“《汉书·艺文志》不载者,以纬在太史,不在秘书也。后汉,纬始入秘府。《隋书·经籍志》有纬八十一种,《唐六典·秘书郎·甲部九》曰:‘图纬,以纪《六经》谶候。’注云:‘《河图》等十三部九十二卷。’知东汉至唐皆在秘书,更魏、隋焚纬,但书民间传本,廷臣议礼,师儒说经,犹检纬,则《汉志》不载纬,无可疑也。”

欲知汉代学者之家法,不可不知纬学也。

汉人之学,兼通天人。故定儒者之名义,以通天地人为标准。

《杨子·法言》:“通天地人为儒。”

《汉志》所载天文、历谱、五行诸书,其学皆本于太古,而其书多出于汉。

《汉书·艺文志》:“天文二十一家,四百四十五卷。”“历谱十八家,六百六卷。”“五行三十一家,六百五十二卷。”

汉之史官,又有世传天文之书,不在《艺文志》引诸书之内。太史公著《天官书》,史家之专门学也。

史记索隐》:“案《天文志》,此皆《甘氏星经》文,而志又兼载石氏……石氏名申夫,甘氏名德。”

《后汉书·天文志》:“唐、虞之时,羲仲、和仲,夏有昆吾,汤则巫咸,周之史佚、苌弘,宋之子韦,楚之唐蔑,鲁之梓慎,郑之裨灶,魏石申夫,齐国甘公,皆掌天文之官,仰占俯视,以佐时政。……秦燔《诗》《书》以愚百姓,《六经》典籍,残为灰炭,星官之书,全而不毁。……汉兴,景、武之际,司马谈,谈子迁,以世黎民之后,为太史令,迁著《史记》,作《天官书》。”

元、成之时,刘向专说灾异,撰《洪范五行传》,其说多穿凿附会。东汉诸儒,精于天文星算者尤众。如:

“杨厚受天文推步之术于父统”,“襄楷善天文阴阳之术”,“蓟瑜善天文历算之学”,“任文孙晓天官风星秘要”,“廖扶尤明天文推步”等[24]。

而张衡之制作,尤为汉代一大事。

《后汉书·张衡传》:“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为太史令,遂乃研核阴阳,妙尽璇玑之正,作浑天仪,著《灵宪》《筭罔论》,言甚详明。……阳嘉元年,复造候风地动仪。以精铜铸成,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如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其牙机巧制,皆隐在尊中,覆盖周密无际。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验之以事,合契若神。”同时崔瑗称之曰:“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

盖汉人之学,皆重实验,积往古之学说,因当时之风气,遂有发明制造之专家,恶得以其器之不传,遂谓汉学无足称哉!

吾国医药之学,其源甚远,而《本草》《素问》等书,皆至汉始显。(“本草”之名,见于《汉书·平帝纪》,又《楼护传》有“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之语。)

玉海》六十三引张仲景《伤寒卒病论》云:“撰用《素问》。”

《汉志》详载医经、经方等书,

“医经七家,二百一十六卷。”“经方十一家,二百七十四卷。”

太史公作《扁鹊仓公传》,胪举其方术,知汉人极重医学矣。秦不焚医药之书,故古书至汉俱在。

《史记·扁鹊仓公传》:“意受阳庆禁方,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

俞跗解剖之术,至汉末犹有能之者。

《史记·扁鹊仓公传》:“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镵石挢引,案扤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脏,练精易形。”

《后汉书·华佗传》:“佗精于方药……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割积聚。若在肠胃,则断截湔洗,除去疾秽,既而缝合,傅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皆平复。”

盖古人精于全体之学,劀杀剖割,初非异事,与今世西人之治病相同。王莽以狱囚解剖,亦此意也。

《汉书·王莽传》:“捕得翟义党王孙庆,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脏,以竹筳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

世称《难经》出于黄帝,历传至华佗,以及黄公、曹元。

《黄帝八十一难经序》(王勃):“岐伯以授黄帝,黄帝历九师以授伊尹,伊尹以授汤,汤历六师以授太公,太公以授文王,文王历九师以授医和,医和历六师以授秦越人,秦越人始定立章句[25],历九师以授华佗,华佗历六师以授黄公,黄公以授曹元。”

而汉史谓佗临死烧其书,

《后汉书·华佗传》:“佗临死出一卷书与狱吏曰:‘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敢受。佗不强与,索火烧之。”

岂所烧者止破腹断肠之法,而《难经》则先已传于人欤?后世医家独祖张机,于一切病惟恃诊脉处方之术,是汉代实古今医法变迁之枢。张机之名,不见于史,疑汉时其名并不甚著,然依其法以治病,讫今独有甚验者。知汉人之于医术,实积古代千万年之经验,而有专门之师授,初未可以厚非也。

《四库书目》:“《金匮要略》,汉张机撰。机字仲景,南阳人。尝举孝廉。建安中,官至长沙太守。此书……上卷论伤寒,中论杂病,下载其方,并疗妇人。自宋以来,医家奉为典型,与《素问》《难经》并重,得其一知半解,皆可以起死回生,则亦岐、黄之正传,和、扁之嫡嗣矣。”

汉时小学,兼重书算。

《汉书·律历志》:“数者一、十、百、千、万也,所以算数事物,顺性命之理也。”“其法在算术,宣于天下,小学是则,职在太史,羲和掌之。”

盖仍周代保氏教“六书九数”之法。故汉人多通算学。郑玄通《九章算术》,著于史传。

《后汉书·郑玄传》:“通《九章算术》。”注:“《九章算术》,周公作也。凡有九篇:《方田》一,《粟米》二,《差分》三,《少广》四,《均输》五,《方程》六,《旁要》七,《盈不足》八,《钩股》九。”

而《艺文志》不载《九章》,其小学十家,四十五篇,但载讲授文字之书。盖《九章算术》,职在太史,非秘书所掌,故向、歆校书,不存其目。后世不知汉代官学之系统,仅据《汉志》,目文字为小学,此学术名义所当改正者也。

汉代文字,随时增益。其初教小学之书,仅三千余字,后以次增至九千余字。

《说文序》:“凡《仓颉》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段玉裁注:“《仓颉》以下十四篇,谓自《仓颉》至于《训纂》,共十有四篇,篇之都数也;五千三百四十字,字之都数也。《艺文志》曰:‘汉兴,闾里书师,合《仓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仓颉篇》。’此谓汉初《仓颉篇》只有三千三百字也。《志》又曰:‘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元帝黄门令史游作《急就篇》,成帝时,将作大匠李长作《元尚篇》,皆《仓颉》中正字也。《凡将》则颇有出矣。’此谓三家所作,惟《凡将》之字有出《仓颉篇》外者也。《志》又曰:‘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此谓雄所作《训纂》凡三十四章,二千四十字;合五十五章,三千三百字,凡八十九章,五千三百四十字也。”“自扬雄作《训纂》以后,班固作十三章。和帝永元中,郎中贾鲂又作《滂喜篇》”,“怀瓘《书断》云:‘《仓颉》《训纂》八十九章,合贾广班三十四章,凡百二十章文字备矣。’按八十九章,五千三百四十字,又增三十四章,二千四十字,凡七千三百八十字。”“许全书凡九千三百五十三字,盖五千三百四十字之外,他采者四千十三字。”

司马相如、扬雄、班固、贾鲂、许慎等所增之字,或出采辑,或出创造,未可断定。然四百年间,人民通用之字,增至六千五十有奇,文化之进步可想矣。汉人小学文字之书,盖有二体。一取便于记诵,《凡将》《训纂》之类是也;一取详于解说,许慎《说文解字》是也。后世童蒙读本,以三字、四字或七字为句,皆源于汉。而研究许书者,独标汉学之名,且自诩为专门,亦未得汉人教学之全也。

段玉裁曰:“自《仓颉》至彦均,章皆六十字,凡十五句。句皆四言,许引‘幼子承诏’,郭注《尔雅》引‘考妣延年’是也。《凡将》七言,如《蜀都赋》注引‘黄润纤美宜制襌’,《艺文类聚》引‘钟磬竽笙筑坎侯’是也。《急就》今尚存,前多三言,后多七言。”

秦人刻石颂始皇功德,汉代不师其制,武帝立石泰山,无文字也。近世所得石刻,以鲁孝王“五凤石刻”为西汉石刻之始。

《语石》:“欧阳公《集古录》石刻无西汉文字,公于《宋文帝神道碑跋》云:‘余家集古所录三代以来钟鼎彝铭刻备有,至后汉以后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碣,卒不可得。’是则冢墓碑自后汉以来始有也。赵明诚仅收建元二年郑三益阙一种,可知其鲜矣。然刘聪、苻坚皆以建元纪年,未必为汉石也。鲁孝王五凤石刻,金明昌二年得于太子钓鱼池侧,今尚存曲阜孔庙。此外赵二十二年,群臣上寿刻石,出永年;河平三年麃孝禹刻石,出肥城;元凤中广陵王中题字,出甘泉。皆欧、赵所未见也。至居摄、坟坛二刻,及莱子侯刻石,已在新室篡汉后矣。”

而南越王胡墓木刻,则在汉武帝时,

《东方杂志》十四卷第一号载谭镳《上朱省长保存汉初木刻字书》云:“台山商人黄夔石,于广州城东里许东山庙前,购得官产龟冈地一段,建筑楼房,掘土丈余,发见一南越贵人遗冢。”“冢堂铺地各木端,搜索得汉初隶书木刻字,其可辨者,尚有甫五、甫六、甫七、甫九、甫十、甫十二、甫十五、甫十八、甫二十等字。‘甫’为‘铺’之古字,其字画方整,间有参差,不作俯仰姿势,纯为西汉隶法。其‘五、七、九’字,尚沿篆体。‘甫’字亦有沿篆体作山头者,异于东汉诸碑。”“冢中所得古钱,据工人言,合以《钱谱》,秦大半两,约数十枚,汉吕后八铢之半两,百余,汉文帝四铢之小半两,千余,而汉武帝之五铢不过数十。此外更无别式之钱。以此推想其营葬时代,必秦半两钱未停废,而汉五铢钱已流布;其为汉武未灭南越时,越之贵人遗冢已无疑义。镳意此冢当为南越文王胡冢。”

则西汉之特色,当以刻木为首矣。东汉石刻极夥,门生故吏,为其府主伐石颂德者,遍于郡邑。

《语石》:“东汉以后,门生故吏为其府主伐石颂德,遍于郡邑。然以欧、赵诸家校郦道元《水经注》所引,仅十存四五而已;以兰泉、渊如诸家校欧、赵著录,及洪文惠《隶释》《隶续》,十仅存二三而已。古刻沦胥,良可慨叹。然荒崖峭壁,游屐摩挲,梵刹幽宫,耕犁发掘,往往为前贤所未见。”

其书有篆有隶[26],而隶体为多,或纵横宕逸,或谨严流丽,后之碑版,靡得而逾焉。惟其作文及书碑者,多不著名,而出钱立碑之人,往往附著碑阴,记其职掌及出钱多少。可以见其时风气,尚公而重义矣。

汉之文章,初承战国之习,有纵横之余风。文、景以后,提倡经术,其文多尔雅深厚。

《汉书·儒林传》:“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

而史学大家司马迁生于武帝之世,萃《尚书》《春秋》《国语》《世本》诸书之体,创为《史记》,立本纪、世家、表、书、列传之目,遂为文学、历史两家之祖。治文学者师其义法,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27]

修史策者袭其体裁,

史通》(刘知幾):“《史记》家者,其先出于司马迁,自是汉之史官所续,至梁武帝撰成《通史》,王晖业著《科录》,李延寿《南北史》诸作,皆《史记》之流也。”

是亦汉代之特色也。其后,褚少孙、扬雄、刘歆等多踵为之,而班彪及子固相继为《汉书》,遂为断代史之祖。

《史通》:“《汉书》家者,其先出于班固。自东汉以后,作者相仍,皆袭其名号,无所变革。惟《东观》曰‘记’,《三国》曰‘志’,然称谓虽别,而体制皆同。历观自古史之所载也。《尚书》记周,事终秦穆;《春秋》述鲁,文止哀公。《纪年》不逮于魏亡,《史记》唯论于汉始。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

吾国立国数千年,而朝野上下之典章制度、风俗文物胥有可考,实赖历朝史书之记载。其专崇君主,则时代为之,不可以今日之眼光,病当时之作者也。

汉人所著子书,多沿周、秦以来之学说,不能出其范围。如《淮南子》杂出众手,既不足成一家之书,《论衡》专事诋諆,仅足以供游谈之助。

《汉书·淮南王传》:“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

《后汉书·王充传》注:“袁山松书曰:‘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

其颂述老、墨,问刺孔、孟,涂虽不同,沿袭一也。惟汉人之诗文辞赋,则多创为新体。枚乘、苏武为五言诗,武帝及诸臣为七言诗,而乐府之三言、四言诗体,亦于三百篇之外,别成一格。降及后汉,诗人益多,而《孔雀东南飞》一篇,为焦仲卿妻作者,凡千七百四十五字,实为叙事诗之绝唱,虽不知作者之名,然可以见汉之诗人,实多开创,无所谓定格成法也。诗之外,创制之体,如《答客难》《封禅书》《七发》之类,亦多新格。而赋体之多,尤为汉人所独擅;大之宫室都邑,小之一名一物,铺陈刻画,穷形尽相,而其瑰伟宏丽之致,实与汉之国势相应。盖人类之思想,不用于此,必注于彼。以两周之经籍、子家衡两汉,诚觉汉人之思想迥不及古,而就其所独至者观之,则前人仅构其萌芽,至汉而始发荣滋长者,亦未易偻数。故论史者贵观其通,而不可限于一曲之见也。

* * *

[1] 《三国志·王朗传》注称西京学官博士七千余人,盖指西汉末年博士弟子也。

[2] 见《汉书·艺文志》。

[3] 观此,可知汉时各地学者受业博士者,须自出费。蜀中学生,由官选派,故文翁以官款买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

[4] 今此碑尚在溧水县学。

[5] 卫宏定《古文尚书》序曰:“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也,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

[6] 韩愈《毛颖传》以毛笔为蒙恬所造,是亦文明利器之一。然恬传未载,不若纸之始于蔡伦,明见史传也。

[7] 治今学者,只许据此表书,不得杂古学。

[8] 《王制》《千乘》《四代》《虞戴德》《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聘礼》《祭统》《主言》《哀公问》《礼三本》《丧服四制》。

[9] 皆今存本。

[10] 治古学者,只许据此表书,不得杂今学。

[11] 皆今存本。

[12] 据《汉书·艺文志》。

[13] 见《曹参传》。

[14] 《司马迁传》注:“景帝时人也。”《儒林传》谓之黄生

[15] 本传。

[16] 《耿弇传》。

[17] 本传。

[18] 本传。

[19] 本传。

[20] 此纯为秦以前之道家,若燕、秦、西汉之方士,则出于阴阳家,与道家不同。后汉张陵及子衡、孙鲁等,造作道书,以惑百姓,则后世道家之祖,亦非秦以前道家之学,是宜分别考之。

[21] 本传。

[22] 本传。

[23] 虞初,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中,号黄车使者,其说以《周书》为本。

[24] 均见《后汉书》本传。

[25] 宋《崇文总目》即称《难经》为秦越人撰。

[26] 《三公山》《开母庙石阙》等皆篆书。

[27] 此“义法”二字,本指春秋书法,后世治古文者,借以为文章组织之目,故有“义法”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