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之学,官师合一,至春秋而天子失官,
《左传》昭公十七年:“仲尼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学校不修,
《毛诗·子衿序》:“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
民不说学,及其大人。
《左传》昭公十八年:“秋,葬曹平公。往者见周原伯鲁焉,与之语,不说学。归以语闵子马。闵子马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不害而不学,则苟而可,于是乎下陵上替,能无乱乎!夫学,殖也。不学将落,原氏其亡乎?’”
故官师之学,分裂而为私家之学,其踪迹见于《庄子·天下篇》。
《庄子·天下篇》:“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虽其所谓古者与后世者,未尝确指其时代。然观其下文,以古之道术与关尹、老聃、墨翟、禽滑釐相对而言。如曰: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说之。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
可见庄子之所谓古,必在春秋以前,而其所谓后者,即指老聃、墨翟等人。古时有圣有王,则学在百官。至春秋时,内圣外王之道不明,则道术分为百家,此非庄子崇拜古人太过,亦非假托古事以欺世人,其时之情事实是如此,由源及流,各有来历,不得不约略叙述也。惟历史事迹,视人之心理为衡。叹为道术分裂,则有退化之观;诩为百家竞兴,则有进化之象。故事实不异,而论断可以迥殊;正不必以春秋时始有专家之术,遂谓从前毫无学术可言。一若学有来历,便失其价值者,此则治史者所当知也。
庄子泛称百家,而未指称某氏之学为某家;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指》,遂有法家、名家、道家之名。
《史记·太史公自序》:“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1]
《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2]
并谓其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之时。
《汉书·艺文志》:“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
观其所载诸家之书,上起邃古,下讫汉初,率以战国时之书为多,然古书多出依托。如:
农家《神农》二十篇,注曰:“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道家《黄帝君臣》十篇,注曰:“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杂黄帝》五十八篇,注曰:“六国时贤者所作。”《力牧》二十二篇,注曰:“六国时所作,托之力牧,黄帝相。”小说家《黄帝说》四十篇,注曰:“迂诞依托。”
即西周之书,亦多后人附会者。如:
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注曰:“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
大抵自春秋而私家之学始兴,至战国而大盛耳。
学术之分裂,非一时之事,始则由天子畿内分而之各国,继则由各国之学转而为私家。史书亦多纪其事者,如:
《史记·太史公自序》:“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3]。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
此学者由天子畿内分而之各国之证也。
《史记·儒林传》:“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
此各国之学转而入私家之证也。当春秋之初,诸侯之国已各自为教。
《管子·大匡篇》:“卫国之教,危傅以利;鲁邑之教,好迩而训于礼;楚国之教,巧文以利。”
其风气之不同,殆由所传之学说不同之故。如鲁秉《周礼》,晋守唐叔所受法度之类[4]。既而一国之中,又各自为风气。有守其先代之学而不废者,
《国语·晋语》:“悼公使张老为卿,辞曰:‘臣不如魏绛。夫绛之智,能治大官……其学不废其先人之职。’”
有数典而忘其祖者。
《左传》昭公十二年:王谓籍谈曰:“昔而高祖孙伯黡司晋之典籍,以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晋于是乎有董史[5]。女,司典之后也,何故忘之?”籍谈不能对。宾出,王曰:“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
官学日微,而私家之师弟则不分国界[6],故国学变为师弟之家学焉。
官学衰而私家之学兴,其所藏之书,亦多散布于人间。如孔子修《春秋》,得百二十国宝书,
《公羊解诂》:“闵因叙云: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
墨子尝见百国春秋,
《史通·六家篇》《隋书·李德林传》并引《墨子》云:“吾见百国春秋。”
《墨子·明鬼篇》:“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齐之春秋。”
其书疑皆官书之散在民间者。夫各国史记春秋,藏之史官,苟皆非从师讲授,载笔传写,不能得其书,则求之至难,无论一人不能遍历百国,即十四人亦不能环学于诸国。故吾意春秋时之书,有藏之于官,非亲至其国,求其人,不能读者。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
《庄子·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有散佚于外,好古之士,可以展转求乞者。至于官书变为私书,则无书者固不知学,而有书者转得博学详说,轶于姝姝暖暖于一先生之言者,此圣哲之所以勃兴于春秋之末也。
《墨子·贵义篇》:“墨子南游使卫,关中载书甚多。弦唐子见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过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载书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读书百篇,夕见七十士,故周公旦佐相天子,其修至于今。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吾安敢废此?’”
(按此文,则知春秋之季,民不说学,见载书者,即以为怪。而官师之书,既不全有,学者非自载书,无从得书,亦可推见。)
《说文序》称七国之时,“文字异形,言语异声”。按其端实自春秋时开之。如齐太宰归父盘[7]、齐侯甔、楚公钟、夜雨雷钟、楚曾侯钟、王子申盖[8]之类,其文多不类籀文;或取势奇伟,或结体整齐;而清刚瘦劲,渐开小篆之风,与周、鲁之文字浑朴圆和者殊科。
《楚公钟跋》(阮元):“此钟与夜雨雷钟篆文相类,奇古雄深,与他国迥别,且俱在未称王之时,年代相去当不远也。”《夜雨雷钟跋》:“此钟文字雄奇,不类齐、鲁,可觇荆南霸气。”《王子申盖跋》:“此篆文工秀,结体较长,同于楚曾侯钟。曾侯钟,楚惠王器;子西历相昭王、惠王者,可直断为子西器也。”
此文字异形之证也。扬雄《方言》多载齐、秦、楚、晋、宋、卫、鲁、郑诸国不同之语,大抵沿自春秋之时。
如《方言三》:“南楚凡贫人衣被丑敝谓之须捷,或谓之褛裂,或谓之褴褛。《左传》曰:‘筚路褴褛,以启山林。’殆谓此也。”
三《传》所载,亦多异言。
《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众车入自纯门,及逵市,县门不发,楚言而出。”宣公四年:“楚人谓乳穀,谓虎於菟。”
《穀梁传》襄公五年:“仲孙蔑、卫孙林父会于善稻。吴谓善伊,谓稻缓。号从中国,名从主人。”
《公羊传》隐公五年:“公曷为远而观鱼,登来之也。”[9]桓公六年:“曷为谓之实来?慢之也。曷为慢之?化我也。”[10]
盖自行人之官不修,书名声音,渐不齐一,学术之分,亦由于此。孔子讲学,书必大篆,语必雅言。
《说文序》:“孔子书六经,皆以古文。”[11]
《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安国《注》:“雅言,正言也。”郑玄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
盖为各国学者所守不同,欲教之于一堂,不能不出以典雅,犹今之教者,必用通行之语言文字,不能用土语及别字也。《庄子》谓“邹鲁之士,能明《诗》《书》《礼》《乐》”,《史记》称“洙、泗之间,龂龂如也。”
《史记·鲁世家》:太史公曰:“余闻孔子称曰:甚矣,鲁之衰也。洙、泗之间,龂龂如也。”
盖他国之学者,传授歧异,不如洙、泗间读音之正,故后世儒家传授最广,是则儒家独盛之一因也。
周之教育,掌于乐官。周衰,王官失业,即周之学校教育不修之证。
《汉书·礼乐志》:“周衰,五官失业,《雅》《颂》相错。”
然鲁国犹有其官,至哀公时,乐官复分散。
《论语·微子》:“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按此文有二说。孔安国曰:“鲁哀公时,礼坏乐崩,乐人皆去。”是挚等皆鲁官;《汉书·古今人表》列挚等于殷末周初。颜师古注曰:“自师挚以下八人,皆纣时人,奔走分散而去。”则以挚等为殷官。刘宝楠《论语正义》从颜说,梁玉绳《人表考》则从孔说。)
学校教育之衰,殆又甚于春秋之初。故春秋时鲁有泮宫,郑有乡校,其风虽不及西周之盛,犹有官学之遗意。春秋以后,则官学泯绝矣。《史记》谓挚等之分散,在仲尼没后。
《史记·礼书》:“仲尼没后,受业之徒沉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岂不痛哉!”
世或谓八人尝以雅乐受业孔子。
《人表考》(梁玉绳)引吴仁杰云:“八人盖以雅乐受业于孔子。”
不知乐官掌官学与私学有别,《论语》志乐官之分散,正以明当时诸侯不重礼乐,亦不重教育。约计其时,当在春秋之末,不必定指为孔子弟子,且意其适齐、楚,入河、海,在孔子没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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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六家,兼举阴阳、儒、墨、名、法、道。而名、法、道三者称家,余则曰阴阳之术、儒者、墨者。
[2] 此皆班固所录刘氏父子之文。
[3] 张晏曰,周惠王、襄王有子、叔带之难,故司马氏奔晋。
[4]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
[5] 杜《注》:辛有,周人也。其二子适晋为太史。
[6] 如孔子弟子兼有各国之人。
[7] 见《簠斋吉金录》。
[8] 均见《积古斋钟鼎款识》。
[9] 何《注》:登,读言得来。得来之者,齐人语也。
[10] 注:行过无礼谓之化,齐人语也。
[11] 段玉裁曰:此古文兼大篆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