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卷三《论战略》

克劳山维兹曰:战略者,战之大计,国家所以成征战之功,而蕲于国家遂所欲为者也。顾战略之实施诸行事,厥为连续推进之交战。然则定计之始,于开战后所有交战之形势,可程之效能,以及所需之兵力,与士气之消长,何可不一一熟虑而审考之。虑之已熟,而后每一交战,必求有裨于战役所期之成功,相辅而不相背。此战略之所以不可不察也。然战略者,不过作战之纲要尔;而其缜密之措施,则必因时因地而制其权。是故为统帅者,不可株守京师,而必驻于大军会合之所,身临前敌,然后实际战况无虞于隔阂,而能收随时指挥之效。夫如是,不交战则已,而一交战,则必于战略有作用以推行尽利。而及其成功也,如水到渠成,如瓜熟蒂落,自然而然,不同于行险以徼幸也。呜呼!自来名将之为不可及者,岂在一二战术之发明以予智自雄也哉!要其兵无虚用,而每一交战,必有其推进战略之功用,斯难能耳!

基博按:克氏之所以论战略者有二义:曰定战略,曰戒浪战。盖战略不可不前定,而交战必以成战略。此固中国兵家之所致谨者也。克氏之所谓战略,中国兵家则谓之“计”,已详前篇。然计有二:一曰计彼我之情,一曰计征战之法。管子不云乎:

天时地利,其数多少,其要必出于计数。故凡攻伐之为道也,计必先定于内,然后兵出乎境。计未定于内,而兵出乎境,是则战之自胜、攻之自毁也。是故张军而不能战,围邑而不能攻,得地而不能实,三者见一焉,则可破毁也。故不明于敌人之政,不能加也;不明于敌之情,不可约也;不明于敌人之将,不先军也;不明于敌人之士,不先阵也。是故以众击寡,以治击敌,以富击贫,以能击不能,以教卒练士击殴众白徒,故十战十胜,百战百胜。(见《管子·七法》)

孙子则曰:

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见《孙子·计篇》)

草庐经略》曰:

敌情叵测,常胜之家,必先悉敌之情也。其动其静,其强其弱,其治其乱,其严其懈,虚虚实实,进进退退,变态万状,烛炤数计。或谋虑潜藏而直钩其隐伏,或事机未发而预揣其必然。盖两军对垒,胜负攸悬,一或不审,所失非细。必观其将而察其才,因其形而用其权。凡军心之趋向,理势之安危,战守之机宜,事局之究竟,算无遗漏。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见《草庐经略》卷二《料敌》)

凡此所论,皆所以计彼我之情,而立战略之大本也。《草庐经略》不知作者何人,其文中有“国初两淮郡县多为张士诚所据,高皇帝欲取之”语,知为明朝人也,收入《粤雅堂丛书》。其书为卷十有二,为目一百五十有二,捃摭兵书,融裁以意,大抵以古兵家言明法,而以古史为证,略如《通典·兵典》之例,而提要钩玄,简核为过之焉。夫彼我之情得,而后可以计征战之法;征战之法不早计,则战胜攻取,所以操之者无其具。李靖曰:

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趦趄,左顾左盼,计无所出,信任游说,一彼一此,进退狐疑,部伍狼藉,何异趣苍生而赴汤火,驱牛羊而啖狼虎者乎!(见《孙·形篇》杜牧注引)

此言战略之不可不前定也。前定则奈何?自中国兵家言之,则由政略以运用战略,由战略以支配交战。苏轼不云乎:

用兵有可以逆为数十年之计者,有朝不可以谋夕者。攻守之方,战斗之术,一日百变,犹以为拙。若此者,朝不可以谋夕者也。古之欲谋人之国者,必有一定之计。勾践之取吴,秦之取诸侯,高祖之取项籍,皆得其至计而固执之。是故有利有不利,有进有退,百变而不同,而其一定之计,未始易也。勾践之取吴,是骄之而已。秦之取诸侯,是散其从而已。高祖之取项籍,是间疏其君臣而已。此其至计不可易者,虽百年可知也。(见《东坡文集·策断中》)

此之所谓“计”,不仅“战略”而已,盖以“政略”而立乎“战略”之先以运用“战略”者焉。“战略”则奈何?揭暄《兵法百言》有论“兴”之一言曰:

凡兴师,必分大势之先后缓急以定事,酌彼己之情形利害以施法,期于守己而制人。或严外以卫内,或固本以扩基,或翦羽以孤势,或擒首以散余,或攻强以震弱,或拒或交,或剿或抚,或围或守,或远或近,或两者而兼行,或专力一法,条而审之,参而酌之,决而定之,而又能委曲推行,游移待变,则转战而前,可大胜。

此则所谓“战略”,而定乎交战之先以支配交战者焉。然“战略”可前定,而实现“战略”之交战则随步换形,时移势易,而不能以前定;而又不能不于无定之中,为不虑之计。然则如何而可?曰:有二说焉:有欲以战略支配交战而预为算定者;有不以战略束缚交战而酌留余地者。揭暄《兵法百言》有论“预”之一言曰:

凡事以未意而及者,则心必骇。心骇,则猝不能谋,败征也;则必敌袭何以应,敌冲何以拒,两截何以分,四来何以战,凡艰危险难之事必预筹而分布之。务有一定之法,并计不定之法,而后心安气定,适值不惊,累中无危。古人行师,经险出难,安行无虞,非必有奇异之智,预而已。

此欲以战略支配交战而预为算定者也。顾胡林翼则谓:

非算定、非多算一二着,不能成功。(见《胡文忠公集》己未正月二十七日《致钱萍矼枢密》)

以多蓄兵力,预留活着为第一义。(同上庚申五月初四日《致曾沅圃观察》)

必应急求战法,置精兵良将于活着,则满盘棋子皆活,审地势,审贼情,审兵机。(同上己未正月二十三日《致司道及各局》)

有前有后,有防抄袭之兵,有按纳不动以应变之兵,乃是胜着。(同上己未十二月二十六日《致金逸亭》)

断不可一力前进,致犯兵家之忌而启狡贼之心。(同上己未十二月二十七日《致金逸亭观察》)

不轻敌而慎思,不怯敌而稳打,斯得之矣。(同上己未十二月二十八日《致金观察》)

荀悦之论兵也,曰“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随物变化”,诚为兵事之至要。(同上庚申十二月二十四日《致多都统》)

此不以战略束缚交战而预留活着者也。但以预留活着为余地,此胡氏与揭氏之所略异;而以算定为前提,则胡氏与揭氏之所大同。然而谭何容易!左宗棠有言:

用兵之道,规模形势,先后缓急,可预为商酌;至临敌审几致决,瞬息不同。兵情因贼势而生,胜负止争呼吸,断无遥制之理。自忝预军事,阅时颇久。窃惟用兵一事,在先察险易地势,审彼己情形,而以平时所知将士长短应之,乃能稍有把握。其中有算至十分而用七八分已效者;有算至七八分而效过十分者;亦有算至十分,而效不及三四分者;更有我算多而贼算不应,并有贼算出于我算之外者。始叹古人云“多算胜少算”,非虚语也。平时用兵,亲临前敌,于地势贼情军情,审之又审,尽心力度之;有时不必亲履行阵,但画定大局,料定敌情,用其相信之将领,并所部之人才,亦可集事。惟过则归己,功则归人,以策后效,以励将来,可常胜而不败。盖于所部将士,知之有素,计之已深,故随事随时泛应而可期其曲当也。若以此骤加之别部,行之异地,譬如盲人道黑白,又若絷人手足,令其搏斗求胜;不能尽人之长,适成己之短;其害将不止人己两负。此可见遥制之难矣。(见《左文襄公奏稿》卷四十六《遵旨密陈片》)

此统帅之所以不可不身临前敌,而收随时指挥之效也。夫交战必以成战略;而无补战略之交战,是谓浪战,兵家之所大戒也。《草庐经略》曰:

凡为将,攻不必取,不苟出师;战不必胜,不苟接刃。夫必胜必取而后攻战者,即孙子所谓“胜兵先胜而后战”,言先得胜算也。岂如庸将不料彼我之势,不决制胜之机,不设奇谲之变,不讲地形之利,统军而进,偶而合战,亦偶而分胜负,而将不能自主也哉!夫胜负之数,将不先定,安能为三军之司令!如果敌势方强,未可与角一朝之胜负,必坚守而不轻为一战;及其得机决策,则策胜如神矣。(见《草庐经略》卷二《将谋》)

天下良将少而愚将多,故多狃近利而遗远略也。务远略者,虽无一时可喜之功,而有制胜万全之道。不以小胜而喜,不以小败而忧,不以小利而趋,不以小害而避。洞达利害,兼览始终。其静俟若处女,其秘密若神明;其期许也若落落难合。其持众也慎,其虑事也详,其料敌也审,其应变也舒,其投机也捷。非必取,不出众;非全胜,不交兵。缘是万举万当,一战而定。譬若弈者,高著低著,人谓可略,到头一著,则乾坤老而始信敌手之稀。譬若良医,平和之剂,似无速效,而起死回生,则众不能,而独妙刀圭之刖。为将亦然。(同上卷三《远略》)

此其论非必胜不战固矣。然而战胜必期于成功,胜而于成功无补,虽胜,亦奚以为!胡林翼不云乎:

兵事以审机为上策,以保士卒、养精锐为上计。凡事当有远谋、有深识,坚忍于一时,则保全必多。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为小将,须立功以争胜。为大将,戒一胜之功而误大局。(见《胡文忠公书牍》八月二十五日《复多都统》)

盖侥幸而图难成之功,不如坚忍而窥远大之谋。(同上庚申八月二十七日《复多都统》)

夫战,勇气也,当以节宣、蓄养、提振为先。又阴事也,当以固塞、阴忍、蛰伏为本。(同上十一月二十四日《致严渭春观察》)

昔条侯之破亡国也,坚壁三月,以太后梁王之故而不受诏,故曰“亚夫真可任使也”。秦王之破宋金刚,亦坚壁年余,俟其粮尽遁走,则一日夜追剿二百余里。秦王非天锡智勇者哉!设今人当之,则疑其怯矣。(同上己未四月十二日《致左季丈》)

战事之要,不战则已,战则必须挟全力;不动则已,动则必须操胜算。如无把握,则坚守一月二月三月。(同上庚申九月二十三日《复余会亭、伍次荪》)

贵乎审机以待战,尤贵蓄锐以待时。(同上庚申八月二十四日《致多都统》)

兵事有须先一著者,如险要之地,以兵踞之,先发制人,此为扼吭之计、必胜之道也。有须后一著者,愈持久愈神妙,愈老到愈坚定。待贼变计,乃起而乘之。此可为奇兵而附其背,必胜之道也。(同上庚申八月十九日《致吴幹臣》)

凡兵事,有先一著,伐贼谋而胜者;有后一著,待贼动而胜者。此时应待贼动而后应之。躁者必败,静者必胜。(同上庚申十月初五日《复余会亭、伍次荪》)

动者必躁,静者有所待,有所谋,不可测也。(同上庚申十月初八日《致李少荃观察》)

兵事不在性急于一时,惟在审察乎全局。全局得势,譬之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军事到紧要之时,静者胜,躁者败;后动者易,先动者难;能忍者必利,不能忍者必钝。此其大较也。(同上庚申十月十七日《复多都护》)

严密坚忍以待之,盖本有破釜沉舟之志,却以挽辔安闲出之。(同上庚申十月十一日《复左季高》)

人孰不知战略之成功之不能无待于交战哉?然而非交战之难也,交战而不浪战之难也。夫浪战匪特无裨于交战之成功也,抑且有害焉。曾国藩曰:

凡与贼相持日久,最戒浪战,兵勇以浪战而玩,玩则疲。贼匪以浪战而滑,滑则巧。以我之疲,敌贼之巧,终不免有受害之一日。余在营中常戒诸将曰:“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不可开仗而毫无安排算计。”(见《曾文正公家书》咸丰七年十月十五日《致九弟》)

稳扎稳打,自立于不败之地。与悍贼交手,总以能看出他的破绽为第一义。若在贼者全无破绽,而我昧焉以往,则在我者必有破绽[1]被贼看出矣。(见《曾文正公批牍·统领湘勇张道运兰禀职营与吉中各军击贼获胜由》)

无乘以躁气,无摇以众论,自能觑出可破之隙。若急于求效,杂以浮情客气,则或泰山当前而不克见。(见《曾文正公书牍·与李次青》)

其论皆与克氏之意相发。要之交战,必以成战略而有推进之功用,乃不为浪战,匪徒一胜之为烈也,败尤无论已。胡林翼,湖南益阳人。曾国藩,湘乡人。左宗棠,湘阴人。于晚清咸丰之朝,三人者,以书生起乡兵,驱里巷子弟之白徒,角太平天国锋起方张之锐。操心危,虑患深,其论兵多出于动心忍性,体验有得。每有战事,书简往复,尽诚商讨,具见三人集中。语无泛设,事皆亲历,其议论多足匡古兵家所未逮云。

交战有二:有交战之交战;有不交战之交战。而所谓不交战之交战者,盖分布军队以御敌不得进,敌遂避而他途之从焉。虽未交锋,而其用同于交战者是也。而交战之目的亦有二:有战略决胜之交战,亦有非决胜而推进战略之交战。如克一城、毁一桥,虽不必有裨于战略之决胜,而于当前战略之得失不能无关。必能审辨乎此,而后可以明用兵之缓急轻重。

战略之原理,简而易明;战胜攻取之道,千古不易,不如战术之以科学进步而日新月异。包抄侧击,记者往往叹为奇计,实则稽之史籍,陈陈相因,而以之出奇制胜者不知凡几,岂必待天才而后发明。是故战略之理论,非名将所贵;所贵于名将者,在战略之当机立断耳。方其战略之未定,所待考虑者千绪万端,骤不可爬梳;其利害或多相反。而欲判其得失,审其取舍,不以事变之赜而乱其思虑,不以意气之激而轻于判断。及其既也,尤不以关系之重大、责任之艰巨,而失之迟疑。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之莫克胜任而愉快也。人知杀敌致果,战阵之不可无勇,而不知运筹决策之尤有待于勇,抑更千百倍之。不啻?於戏!自古大将之以不能当机立断,而卒之偾军覆国者,揆之于史,岂少也哉!

基博按:克氏论战略,匪能明之难,而能断之难。不难在智,而难在勇。太公曰:

善战者,居之不挠,见胜则起,不胜则止。故曰:无恐惧,无犹豫。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善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疑;失利后时,反受其殃。故智者从之而不释,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赴之若惊,用之若狂。当之者破,近之者亡,孰能御之。(见《六韬·龙韬·军势》)

此言善战者之“见利不失,遇时不疑”,而“无犹豫,无恐惧”也。夫惟勇者无恐惧,惟断者无犹豫。许洞曰:

用兵之术,战胜而败者:急难定谋,狐疑不决,一败也;机巧万端,失于迟后,二败也。战胜而欲必胜者,定谋贵决,机巧贵速。胜败之术,非勇决神智,安能行之耶!(见《虎钤经》卷三《胜则》)

此言迟疑则败,速决必胜也。东汉末,曹操与袁绍相持官渡,荀彧、郭嘉谓操曰:“公有十胜,绍有十败。绍多谋少决,失在事后;公得策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也。”将之不可无“断”如此。然非“断”之难也,“断”而当“机”之难也。《草庐经略》曰:

兵者,机以行之者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批亢捣虚,能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持,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者,非迅速不可也!故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若从天降,若从地出,若飞电闪烁,令人仓皇,四顾不可方物。大要料敌欲审,见机欲决,原非履险蹈危,幸功于万一者也。倘虚实有未知,地利有未熟,敌情有未谙,我势有未审,徒慕迅雷不及掩耳之名;而以我之轻易,当敌之有备,用率孤军,深入重地,欲进不能,欲退不敢,攻城不得,掳掠无获,粮道既绝,救援不通,虽韩、白不能善其后。亦有先缓而后速者,缓者令其弛备,速者乘彼不虞。彼既弛备而不虞我之至,则往无不克,发无不中也。(见《草庐经略》卷四《迅速》)

大将临戎制胜,未有不败于畏缩而成于刚决者。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或延揽忠告,或独摅神机,参伍详审,料敌设计,得策辄行,岂容留滞。是故不模稜而废可底之绩,不后事而失可赴之机。圜转迅发,决断如流,才明练达,称良将也。尝观刚愎自用者,亦未始不藉口于果断。彼其所谓断者,不度可否,不听良谋,作事愦愦,恣行胸臆,败所由来也。夫果断之道,托基在明;明,则无不当矣!(同上《果断》)

盖“断”而当“机”,则以制胜;“断”不当“机”,亦或偾军。此之不可不察也。夫所谓“机”者何也?事势之会也。唐甄曰:

鼠之出也,左顾者三,右顾者再,进寸而反者三,进尺而反者再。吾笑拙兵之智,类出穴之鼠也。人之情,始则惊,久则定。惊者可挠,定者不可犯。善用兵者,乘惊为先。敌之方惊,千里非远,重关非阻,百万非众,人怀干面,马囊蒸菽,倍道而进,兼夜而趋,如飘风,如疾雷。当是之时,敌之主臣失措,人民逃散,将士无固志。乘其一而九自溃,乘其东而西自溃,乘其南而北自溃。兵刃未加,已坏裂而不可收矣。凡用兵之道,莫神于得机。离朱之未烛,孟贲之甘枕,此机之时也。同射惊隼,伺射突兔,先后不容瞬,远近不容分。此用机之形也。机者,一日不再,一月不再,一年不再,十年不再,是故智者惜之。古之能者,阴谋十年,不十年也;转战千里,不千里也。时当食时,投箸而起,食毕则失;时当卧时,披衣而起,结袜则失;时当进时,弃家而进,反顾则失。不得机者,虽有智主良将,如利剑之击空;虽有累世之重,百万之众,如巨人之痿处;虽有屡战屡胜之利,如刺虎而伤其皮毛。机者,天人之会,成败之决也。唐子之少也,从舅饮酒。坐有壮士秦斯,力举千斤,战必陷阵,常独行山泽间,手格执仗者数十人。舅指一客戏之曰:“客虽羸也,然好拳技,尝欲胜君。君其较之。”斯笑曰:“来。”遂舍卮离席。方顾左右语,而未立定也,客遽前击之,触手而倒。客皆大笑。夫以客当斯,虽百不敌也;然能胜之者,乘其未定也。善用兵者,如客之击秦斯,可谓智矣!(见唐子《潜书·五形》)

揭暄《兵法百言》有论“机”之一言,则谓:

势之维系为机,事之转练为机,物之要害为机,时之凑合为机。有目前为机,转盼即非机者。有乘之即为机,失之即无机者。谋之宜审,藏之宜密,定于识,利于决。

然而“机”之为事,其当与不当,可以猝决,而未易以周审也;则惟有发之以“锐”,行之以“无畏”。揭暄又有论“锐”之一言曰:

养威贵素,观变贵谋。两军相簿,一呼而夺其气者,惟锐而已矣。众不敢发而发之者,锐也。“徒锐者蹶,不锐者衰。智而能周,发也能收,则锐不穷。”锐者,用锋芒,非专恃强力也。故曰养、曰谋,前乎锐而筹;曰周、曰收,后乎锐而进。

此“锐”之说也。胡林翼曰:

兵事怕不得许多,算到五六分,便须放胆放手,本无万全之策也。(见《胡文忠公集》庚申十月十一日《复左李高京卿》)

不宜长虑却顾,太谨慎,则嫌于拙滞。(同上庚申十月十五日《致曾钦使》)

兵事无万全,求万全者无一全。处处谨慎,处处不能谨慎。历观古今战争,如刘季、光武、魏武、唐太宗,无不日濒[2]于危。其济天也,不当怕而怕,必有当怕而不怕者矣。(同上庚申九月十六日《复蒋文若》)

决胜之机,宜明断而深稳。(同上己未十一月三十日《致余会亭丁月台》)

是即太公之所谓“无恐惧,无犹豫”而“无畏”之说也。然非知之明,何能决之勇!惟神智,能审“机”;惟勇决,能赴“机”。此“决胜之机”所为“明断而深稳”者也。然则智又恶可废哉!许洞曰:“胜败之术,非勇决神智,安能行之耶!”岂不信哉!

有战略,必有所以发挥运用此战略者,其要有四:曰“精神”,曰“兵力”,曰“用奇”,曰“地理”。而四者之中,尤以精神筦其枢。“精神”之于战略也,犹铁锤之锤物;而“兵力”、“用奇”、“地理”,三者不过精神之所藉以发挥,犹之铁锤之不能无木柄以操持耳。

军队之有精神,必以三事:曰将才,曰训练,曰爱国情绪。三者相辅相成,而不可以或缺。山地野战,爱国情绪莫尚焉。平原战之胜败,则决于军人之武德;而地势复杂之战场,则尤有赖于将才之因地制权,而操决胜之机焉。

“将才”之说,具详于第一篇,今请言“训练”。军队非训练不能战,此固人人知之。然吾今之所欲论者,非有形之训练,而无形之训练,所谓“精神”之训练也。诚窃以为培养军人之武德,尤为训练之第一义谛焉。军人之武德,必植其基于军队之荣誉心与自治力二者。苟军队之荣誉心,发挥之以至乎其极,蹈义不顾,人自知奋;炮火震撼而色不沮,败报纷纭而志不摇,持以沉著,进以猛锐,胜不骄,败不馁,忠于所事,矢死无二。自古名将,如亚力山大、凯萨、大弗立特力、拿破仑等之能战胜攻取而勋名彪炳者,亦以所部有军人之武德也。然则若何而可以培养军人之武德乎?曰:艰[3]苦之久战,与胜利之荣誉也。盖军人之未经战阵者,则其智勇无所发而不能以自信,所以临敌不免有仓皇失措之虞也。军队之战斗能力,必以历练而老到,尤必以将帅之指挥而历练。然军队之精神,非经胜利之振奋,不克日跻于坚强。然则军人之武德者,盖良将之化身,而胜利之结晶也。

基博按:第一篇论士服习,所以论训练者详矣,兹特揭“精神之训练”一义,以培养军人之武德,而补第一义之漏义。自中国兵家论之:吴起有言:

兵以治为胜。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麾,离绝成阵,虽散成行,与之安,与之危,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投之所往,天下莫当,名曰父子之兵。(见《吴子·治兵》)

是即所谓“军人之武德”也。戚继光练兵实纪》有“练心气”之说,谓:

人有此身,先有此心。气发于外,根原于心。匪心,则气曷出。故出诸心者为真气,格于物而发者为客气。练心则气壮。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心也;又曰“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是心者,内气也;气者,外心也。故出诸心者为真气,则出于气者为真勇矣。是故走阵于场,习艺于师,召耳目以金鼓,齐勇怯以刑名,皆兵中之一事。如人之五官十指、四肢皮毛,各有轻重缓急之司,要之少一件,固非完人;便少一件,亦未害其为人,亦与大命无干。何也?不足以该全体也。即如三军之政,行伍号令,旗鼓技艺之数,少一件,固不足以为万全之师;少一件,亦未必不能为一战之胜。故大命所系在气,而内属乎心。心之所系,则神明之感、自然之应也。故诛一人而千万人顺,诛心也;赏一人而千万人奋,亦赏[4]心也。不怒而威,岂斧钺之力哉!不言而信,岂金帛之惠哉!视死如归,得其心也;视敌如仇,心之同也。苟不求于心而务求于气。诚以北方之兵,骄悍劲猛,气孰尚焉。往岁征役于吴,一败而不可复振,盖其所发为勇者,乃浮气之在外者,非真气之根于心也。气根于心,则百败不可挫,天下莫当,父子之兵矣。戚子于督兵东南时,凡诸营伍中,有养气太勇而久未用者,不使当前行,以其积气太浮,畏心渐掩,或轻视其号令,必堕贼之计中。故兵人惟恐其不勇,人皆知之;而勇之过盛,亦不可用,则知之者鲜矣。善将者宜何如而练其心气哉!是不外身率之道而已矣。倡忠义之理,每身先之,必诚感诚。又如婴儿哑子,饮食为之通,疾病为之恤,患难为之共,甘苦为之同。彼有情焉,如婴儿不能自通乎心,如哑子,不能自白于口。善将者不待其心之发而先为之所,不待其口之出而预为之谋,谆谆谕以忠君之义,祸福之辨,修短之数,死生之理,使之习服忠义;足以无忝所生,其为荣也利也如何?世之情事,有重于死者,有甚于生者。人心观感之下,积戴之久,感于爱,则爱君爱将,而身非所爱;感于义,则不忍后君后将,而先其所私;感于祸福之辨,则患难不足恐,而亲上之志坚;感于修短死生之数,则水火存亡,不足以夺其心。万人一心,心一而气齐,气齐而万人为一死。夫如是,吾以一心之万力而敌万力之各心;以一死夫,而拒彼万生命。孔曰“教民七年”,孟曰“仁者无敌”,“执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非得其心而一其气,何以致此于民哉?(见《练兵实纪·储练通论》)

此之所谓“练心气”,克氏谓之“精神之训练”者是也。曾国藩则以“训”与“练”为二事,谓:

三八操演,集诸勇而教之,反覆开说,至千百语,但令其无扰百姓。每次与诸弁兵讲说,至一时数刻之久,虽不敢云说法点顽石之头,亦欲以苦口滴杜鹃之血。练者其名,训者其实。(见《曾文正公书牍·与张石卿制军》)

训有二:训打仗之法,训作人之道。训打仗,则专尚严明,须令临阵之际,兵勇畏主将之法令,甚于畏贼之炮子;训作人,则全要肫诚,如父母教子,有殷殷望其成立之意,庶几人人易于感动。练有二:练队伍,练技艺。练技艺,则欲一人足御数人;练队伍,则欲数百人如一人。(见《曾文正公批牍·统领韩字营全军韩参将进春禀奉委招勇》)

总之吾辈带兵勇,如父兄带子弟一般,无银钱,无保举,尚是小事,切不可使他因扰民而坏品行,因嫖赌洋烟而坏身体,个个学好,人人成材,则兵勇感恩,兵勇之父母妻子亦感恩矣。(见《曾文正公书牍·与朱云崖》)

此以“练”属于形式,“训”属于精神,而“训”重于“练”,亦与克氏之意相发也。盖平日训练之所宜加意者如此。而亦有以训练非实地战争不能以磨炼出精神者。胡林翼曰:

凡兵之气,不见仗则弱,常见仗则强。久逸则终无用处,异日亦必不可临敌。(见《故文忠公书牍》己未十二月二十八日《致毛骥云观察》)

兵事如学生功课,不进则退,不战则并不能守。敬姜之言曰:“劳则思,逸则淫。”且久逸则筋脉皆弛,心胆亦怯,不仅难战,亦且难守。(同上庚申五月十五日《致毛骥云观察》)

守兵不动,久亦并不能守;战兵不战,久亦并不能战。其心散,其志弛,其力隳也。譬之写字读书,进德修业,非猛进,即乍退。游息只须半日半时,则精力乃足。若一日二日不做工夫,或经月经年不求精进,未有不懈不荒者。彼文事尚然,况用力之事耶!凡人总当忧勤,千般苦楚,总要人肯吃,无自便之策。(同上庚申九月十□日《致严渭春方伯》)

凡兵勇不难于进,而难于站稳,此坚忍之实在功夫。多历战事,兵勇乃有进境。(同上庚申十月二十九日《致余会亭》)

夫兵,犹火也,不戢则焚;兵,犹水也,不流则腐。治军之道,必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为典法。(见《胡文忠公批扎·饬各统带查办各营》)

左宗棠曰:

得力之兵……大小操演,固宜加勤。然非调之随征,俾令历练有素,则虽技艺有观,终不足恃。盖打仗以胆气为贵。素练之卒,不如久战之兵,以练技而未练胆故也。(见《左文襄书牍》卷六《答徐树人中丞》)

不明练心练胆之术,而但侈器之精、技之长、阵[5]之整,固有时而穷矣。(同上卷二十《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此以战争为训练,而揆之克氏所云培养军人之武德,在“坚苦之久战”,与“胜利之荣誉”用意正同也。然“坚苦之久战”与“胜利之荣誉”,足以锻炼军队之精神,亦或以耗竭军队之精神,中国兵家有极论之者。何以明其然?戚继光谓:

兵之胜负者,气也。兵士能为胜负而不能司气。气有消长,无常盈,在司气者治制之何如耳。凡人之为兵,任是何等壮气,一遇大战后,就或全胜,气必少泄;又复治盛之以再用,庶气常盈。若一用之而不治,再用则浊,三用则涸,故无常胜之兵矣。

语引见第一篇。而胡林翼则曰:

尝论孺子之戏猪脬,贯以气而缚以绳。当其盛时,千锤不破;一针之隙,全脬皆消。兵事以气为主,兵勇之气,殆如孺子猪脬之气。此中盈虚消息之故,及蓄养之法,节宣之法,提倡之法,忍耐之法,惟大将能知之。(见《胡文忠公书牍》庚申八月二十九日《复多都统》)

王翦用六十万人,日以美饮食抚循其士而不遽战。李牧治边,日以市租椎牛飨士而不欲战。养之久,而气势之蓄,郁于中,乃愈厚。(同上庚申十月二十四日《覆阎丹初农部》)

俟审察贼情,并力大战,则我军之气,愈遏而愈盛。切忌零星试战。零星试战,最误事也。(同上庚申八月二十九日《复多都统》)

曾国藩曰:

战,勇气也,再而衰,三而竭。国藩于此数语,常常体验。大约用兵无他谬巧,常存有余不尽之气而已!孙仲谋之攻合肥,受创于张辽。诸葛武侯之攻陈仓,受创于郝昭。皆初气过锐,渐就衰竭之故。惟荀罃之拔逼阳,气已竭而忽振。陆抗之拔西陵,预料城之不能下,而蓄养锐气,先备外援以待内之自敝。此善于用气者也。愿学陆抗,气未用而预筹之;不愿学知罃,气已竭而复振之。(见《曾文正公书牍·与李次青》)

昔作有得胜歌云:“起手要阴后要阳,出队要弱收队强。初交手时如老鼠,愈打愈狠如老虎。”虽粗浅之言,而精意不外乎是。(同上《覆宋滋久》)

左宗棠[6]曰:

兵事属阴,当以收敛闭塞为义;战阵尚气,当以磅礴郁积为义。知柔知刚,知微知彰,则皆干之惕若之心为之也。(见《左文襄公书牍》卷二《与王璞山》)

气愈王而神愈敛一语,直揭古今用兵要诀,非深于此道者不能知。果能此过矣,以治心之学治兵,克己之学克敌,知兵事以气为主,而多方养之,俾发而不泄,泄而不竭。(同上卷四《与王璞山》)

是知军队之精神,固贵振奋以妙鼓舞之用,尤当蓄养以善节宣之宜。斯克氏之所未及知也。然而振奋之法,亦自多端,而训练不足以尽之。《草庐经略》有“一众”之论,谓:

兵法曰:“千人同心,则有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众心不一,则彼此互诿,进退疑二;敌人薄之,前阵数顾,后阵欲走,虽百万之众,竟亦何益。故一众之说,兵家所同。《三略》曰:“士众欲一。”《司马法》曰:“气闲心一。”《孙武子》曰:“齐勇若一。”《六韬》以“一”为独往独来之兵。《尉缭》以“一”为独出独入之兵。所谓独者,谓能使三军之众一心同力,齐至死战。一之之法,拊循欲厚,激劝欲勤,号令欲严,赏罚欲信,俾士卒戴我而乐于一,畏我而不敢不一。又顿兵死地,示之以必死,令不得不致其死而一。所以万人一心,奋勇直前,人莫能御,如吴子所称父子之兵者是也。

而揭宣《兵法百言》则揭“励”之一言,以为:

励士之道,不恃乎法,名加则刚勇者奋,利诱则忍毅者奋。迫之以势,啖之以危,诡之以术,则柔弱者亦奋,将能恩威毕协,所策皆获,则三军之士,彪飞龙蹲,遇敌可克;而又立势佐威,盈节护气,虽北不损其锐,虽危不震其心,则又无人无时而不可奋。

此则振奋之法,有不尽于训练者也。要之军队之精神,宜振奋而不尽于振奋;可训练而不尽于训练。倘必以训练出精神,盖莫如恭绎吾国委员长《军人基本常识》一书,酌古衡今而制其宜,取精用宏,乃综合《司马法》之节制、孙武之权谋,而神明之以宋孺程朱之性理,贯彻之以近代曾、胡之训练,六通四辟,其运无乎不在,真所谓内圣外王之学也。呜呼!戚继光之论训练也,以为:“微乎微乎,妙不可测;神乎神乎,玄之又玄。此圣贤之精微,经典之英华。”天挺伟人,积累我神州禹域数千年之文化而系之一身,闳中肆外,其能知之矣。更岂克氏之所能窥哉!

民族之情绪,至晚近世而为战略之所不可忽视。拿破仑之盛衰,不过系于民族情绪之向背,方其得欧洲诸民族之拥护也,所向无敌。及西班牙民军起义,俄罗斯、普鲁士国民相继反法,而拿破仑一蹶不振。其亡也忽焉!拿破仑以前军队,以常备军为主,其众不多,如今之海军然。及国民服军役,而后近世之全民战争,乃始可能,而民族精神之系于欧洲战略者独巨焉。

基博按:“全民战争”者,近代国家之新战略也。然而中国古兵家有论之者。盖春秋、战国以前,中国寓兵于民。故国民兵役之制,在欧为军政之革新,而在我则已陈之刍狗,布在方策,读《周礼》、《管子》之书而可知也。于时诸侯力征,必以附民;民之不欲,将何以战!管子谓:

凡人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德其上者(原注:或守或战,虽复至死,不敢恃之以德于上),曰大者,亲戚坟墓之所在也;由宅富厚足居也;不然,则州党与宗族足怀乐也;不然,则上之教训习俗,慈爱之于民也厚,无所往得之也;不然,则山林泽谷之利足生也;不然,地形险阻,易守而难攻也;不然,则罚严而可畏也,赏明而足劝也;不然,则有深怨于敌人;不然,则有厚功于上也。今恃不信之人而求以利,用不守之民而欲以固,将不战之卒而幸以胜,此兵之三暗。(见《管子》)

孙子曰: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见《孙子·计篇》)

孙卿曰:

用兵攻战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7]同力。臣之于君,下之于上,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警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8]而一。(见《荀子·议兵篇》)

凡此皆全民战争之说。而国家所以决全民战争之胜负者有二:曰民众之多寡,曰爱国情绪之盛衰。昔孟子与齐宣王论邹人与楚人战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见《孟子·梁惠王上》)而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之连兵不解也,德人方西推比以入法,东援奥以败强俄,乘胜远斗,其锋不可当;而吾国严复则号于人曰:

德必无幸!何以明其然?今日之战,动以国从,战事之于人国,犹试金之石,不独军政兵谋关乎胜负;乃至政令人心、道德风俗,皆倚为衡。俄广土众民,天下莫二;然以蚕食小弱有余,至于强对作战,则无往不败。昔之于日本,今之于德,皆其已事之明验也。此其故不在兵,而在国之政俗。而德意志国力之强固,可谓生民以来所未有。东西二面,敌英、法、俄三强国矣;而比塞虽小,要未可轻。顾开战十阅月,民命死伤以亿兆计,每日战费不在百万磅以下。推锋而前,覆比败法,累挫强俄,至今虽巴黎未破,喀来未通,东则瓦骚尚为俄守,海上无一国徽,殖民地十丧八九,然而一厚集兵力,则尽复奥所亡城。俄人奔命不遑,日忧战线之中绝。法之北疆,英法联军动必以数千伤亡,易区区数基罗之地,所谓死不得入尺寸者也。不独直抵柏林,虽有圣者,不能计其期日,即如法北肃清,比地收复,亦未易言。此真史传之所绝无,而又知人事之大可恃也。英人于初起时,除一二兵家如罗勒吉青纳外,大抵皆以为易与,及是始举国忧悚,念以全力注之;而于政治,则变政党之内阁而为群策群力,于军械子药,则易榴弹以为高炸。取缔工党,向之八时工作者,至今乃十一时。男子袵兵革,女子职厂工。国债三举,数逾千兆镑而犹不给。由此观之,英人心目中,以条顿种民为何等强对,大可见矣!故尝谓国之实力,民之程度,必经苦战而后可知,设未经是役,则德之强盛,不独吾辈远东之民,不窥其实,即彼与接壤相摩者,舍三数公外,亦未必知其真际也。使其知之,则英人征兵之制,必且早行;法之政府,于平日军储,必不弛然怠缺而为之备明矣。今夫德以地形言,则处中央散地四战之境,犹战国之韩、魏。顾自伏烈大力以来,即持强权主义,虽中经拿破仑之蹂躏,而民气愈益深沉,千百八十年累胜之余,一跃千丈,数十年磨厉以须,以有今日之盛强。因此而知国之强弱无定形,得能者为之教训生聚,百年之中,由极强可以为巨霸,观于德可征已。方战事勃发之初,以德人新兴之锐,乘英法积弛之政,实操十全胜算,尔乃入巴黎不能,趋喀来不至,仅举比境与法北徼而不得过雷池半步者,此其中殆有天焉。及至旷日持久而不得志,则今日之事,其决胜不在战阵交绥之中,而必以财政兵众之数为最后。德虽至强,而兵力颇亦有限。试为约略计之,则一年中,其死伤或云达三百万,即令少此,二百余万,当亦有之。而其东陲对俄之兵,报称三百五十万众,如此则六百万矣;而西面比法之间,至少亦不下二百万。是德之胜兵八百万也。方战之初,德人自言兵有此数,群诧以为夸诞之言,乃今此众已全出矣。英法之海军未熸,而财力犹足以相持,军兴费重,日七八兆镑,久之德必不支。要而言之:德之霸权,终当屈于财权之下。又知此后战争,民众乃第一要义。吾国繁庶如此,假有雄桀起而用之,可以无敌;而日操戈同室,残民以逞,为足痛也!(见《学衡杂志》载《与熊纯如手扎》)

则是中国有其民矣;而民族精神者,爱国情绪之所由生也。世之为国者,必诏人民之爱其国,抑且不许人民之不爱其国。而不知人民之所以不得不爱其国者有二道焉:其一,国家之权能,足以保障人民之生命财产而策其安全;无国家,即无保障;人民虽欲不爱而势有不可。其一,国家之文化,足以发生人民之低徊景仰而系其思慕;无国家,即无文化;人民虽欲不爱而情有所不安。顾民国肇造,亦既日寻干戈,横征暴敛,强陵弱,智诈愚,纵无外患,吾侪小民生命财产,早已失所保障;所仅赖以维系吾民、搏其心志者,惟此数千年文化之涵濡,浃髓沦肌,深入人人尔。又有大师先觉,诋祖国为无文化,予智自雄,以考古者疑古,以摧毁中国文化者董理中国文化,孔孟比于刍狗,礼教以为大厉。二三十年来,亦既习为风气。而一国之人,自上之下,不复自知我国历史久长之难能、文化发扬之可贵。本实已拨,人奋其智,惟图私便,则国与民之所以搏系于不坏散者,仅法律权力之有强制、生命财产之受保障已耳,于精神意志之契合何有!一旦敌国外患之强有力者,患之以武,绥之以政,但使法律权力足以相制,生命财产足以相保,羊驯狗叩,群帖焉趋伏于敌人之足下已耳!今日沦陷战区之所见,莫不皆然矣。亦既寇深国危,计无所之,则又诏之以忠义,责之以爱国,所以淬厉吾人民者,祖国文化,又若不可爱而可爱。氓之蚩蚩,疑此日之所以诏,何以[9]往昔之所闻;而细民之所为诰,又殊大师之所讲。黠者嗤鼻,懦者充耳。此一役也,三军之众,虽若可以气使,天下之大,似未可以名劫。养之不豫,操之无本,心所谓危,由来者渐,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往者庚子义和团之乱,德国大将瓦德西奉其皇威廉勅命,为各国联军总司令以来中国,观其所以奏德皇者,谓:

中国四万万人同文同种,自负数千年之神明华胄,其为人勤生而节用,富有巧慧,而守法易治;忍嗜欲,耐劳苦,而以知其民族之健全,盖远在吾欧工业国人民之上。使有聪明天亶者出而领袖群伦,利用世界之近代文明以发挥神明华胄之自尊,中国未可侮也。(见瓦德西《拳乱笔记》一九〇一年二月三日之奏议)

乌呼!世界政雄所视,以为中国之不可侮者在此;而吾大师先觉,惟恐不铲灭之以为快,是诚何心!吾读黄台瓜辞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大师先觉之于中国文化,已再摘而三摘矣。耿耿隐忧,窃愿其慎勿摘耳!使全民忧争而无民族精神以厚植爱国情绪之基,则民非其民也,将何所借而欲策动全民战争哉!

作战之条件甚多,条件不具,则不可以战。假使彼我之条件相等,而胜负之决,必在兵力之多寡。特此之所谓兵力者,非两国兵力总数多少之谓,而指战场决战时兵力多少之谓,使其于决战之地点,当决战之时机,而配备优越之兵力,以远过于敌军者,无不胜。此乃战略用兵之枢要也。换言之,必使决战之地点,为敌兵力最弱之地点;而决战之时机,为敌兵力最弱之时机。则我有以胜敌,而敌无以制我。然则我何道而得此?曰:我必居于主动之地位;而何地决战,何时决战,以及决战所用之兵力,无不我自决之,而不为敌人所牵制;此亦理之自然。而所难者,在时与地之取舍。在我亦时有利钝,地有坚瑕;而敌人固亦择利而蹈以争取自动也。往古之战,罕有留意及此者;而史家叙战之记数量者,殊不概见,至大弗力特立及拿翁出,而后战争必以强大之兵力决胜,乃为兵家之所论定焉。

基博按:克氏之意,盖审其机,相其地,欲以我最强之一刹那,而乘敌最弱之一刹那也。此则管子坚瑕之说,孙子虚实之义。管子曰:

凡用兵者,攻坚则韧,乘瑕则神,攻坚则瑕者坚,乘瑕则坚者瑕。故坚其坚者,瑕其瑕者,屠牛坦朝解九牛,而刃可以莫铁(原注:莫,犹削也),则刃游间也。(见《管子·制分》)

盖用兵非难,而得间为难。然则如何而可?曰:莫如争取主动;而争取主动,则必形人而我无形。孙子曰:

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见《孙子·虚实》)

此之所谓多寡,正如克氏所云“决战时兵力之多少,而非两国兵力总数多少”之谓也。盖惟形人而我无形者,为能争取主动,纵横挥斥,用寡如众,以众克寡;而亦惟争取主动者,为能形人而我无形。曾国藩曰:

兵法最忌情见势绌四字,常宜隐隐约约、虚虚实实,使贼不能尽窥我之底蕴。若人数单薄,尤宜知此诀。若常扎一处,人力太单,日久则形见矣。我之形,既尽被贼党觑破,则势绌矣,此大忌也!必须变动不测,时进时退,时虚时实,时示怯弱,时示强壮,有神龙矫变之状。老湘营昔日之妙处全在乎此!(见《曾文正公批牍·统领湘勇张道运关禀牛角岭与贼苦战失隘旋复由》)

此用寡者必争取主动,而后形人而不为人形也。胡林翼曰:

临阵分枝,不嫌其散。先期合力,必求其厚。(见《胡文忠公书牍》庚申九月初二日《致曾钦使》)

择贼所不防之处,并力一战,如破竹然;于根本节要批之,则势钝;于竹尖竹尾批之,则势利。贼从东来,西面必轻;西面破,东面自懈矣。兵法攻瑕,不可不思。(同上庚申正月十六日《致多都护》)

此用众者必争取主动,而能并力以蹈人瑕也。大抵兵力之配备,必有以识众寡之用,审强弱之宜,而争取主动,乃可以决胜。以我之弱,持敌之强,是为牵制,为骄敌。以我之强,乘敌之弱,是为攻瑕,为决胜。苏洵不云乎:

不从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强敌也……范蠡曰:“凡阵之道,益左以为牡[10],设右以为牝。”春[11]秋时,楚伐随。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无与王遇,且攻其右;右无良焉,必败!偏败,众乃携。”盖一阵之间,必有牝牡左右,要当以吾强攻其弱耳。取天下、取一国、取一阵,皆如是也。[12]唐太宗曰:“吾自兴兵,习观行阵形势,每战,视敌强其左,吾亦强吾左;弱其右,吾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敌犯吾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13]背,反攻之,以是必胜。”后之庸将,既不能处[14]其强弱以数,而又曰:“吾兵有老弱杂其间,非举军精锐,以故不能胜。”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无。无之,是无以耗敌之强兵,而全吾之锐锋,败可俟矣!故智者轻弃吾弱,而使敌轻用其强。忘其小丧而志于大得,夫固要其终而已矣!(见《权书·强弱》)

此则不惟争取主动以攻敌之瑕,抑亦欲以善用吾弱而耗敌之强。盖克氏之所未及,而可以匡其漏义者也。

兵不厌诈,出奇而后能制胜,此兵家之常谈也。夫批吭捣虚,以集中兵力于决战之地,而乘敌之不备,盖亦出奇制胜之用也。盖奇兵者,乃以行动迅速之军队,指挥灵敏之将效,与神秘莫测之兵机,合组而成者也。自古善战者,无不用奇。一八〇〇年,拿翁之绝阿尔柏山而过,以掩袭奥军,亦其一例也。虽当,用奇有以制胜,亦有以取败,而非可仅恃用奇以行险侥幸也。有强大之兵力,有精练之军士,有智勇之将校,然后参谋部之神谋秘计,因形设变以出奇制胜,此之谓强者之用奇。假使兵微将弱,器械不备,士不服习,不耻不若人,而行险侥幸,出人意表,以作孤注之一掷,不大胜,即大败。此可谓弱者之用奇。强者以用奇而益加强,弱者以用奇而多颠覆。此不可不察也。吾故曰:有准确之目光,有敏锐之头脑,而辅以狡狯之机智,此良将也。使徒有狡狯之机智,而不能出之缜密,将以小心[15],或以卤莽灭裂者,非良将也!

基博按:用奇之说,乃中国兵家之所极论。孙子谓:

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见《孙子·势篇》)

而“以奇胜”之法,则未及详言之。苏洵曰:

古之善攻者,不尽兵以攻坚城。善守者,不尽兵之守敌冲。夫尽兵以攻坚城,则钝兵费粮而缓于成功。尽兵以守敌冲,则兵不分而彼间行袭我无备。故攻敌所不守,守敌所不攻。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坦之路,车毂击,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16]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锐兵出其北,大兵攻其东,锐兵出其西[17]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盘绝径,潜师其间,不鸣金,不挝鼓,突出乎平川以冲敌人腹心者,曰伏道。故兵出于正道,胜败未可知也;出于奇道,十出而五胜矣;出于伏道,十出而十胜矣。何则?正道之城,坚城也。正道之兵,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坚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则无城也,无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木偶人是也。今夫盗之于人,抉门斩关而入者有焉;他户之不扃键而入者有焉;乘坏垣、坎墙趾而入者有焉。抉门斩关,而主人不之察,几希矣;他户之不扃键,而主人不之察,大半矣;乘坏垣、坎墙趾,而主人不之察,皆是矣。为主人者,宜无四门之固,而他户墙隙之不卹焉。夫正道之兵,抉门之盗也;奇道之兵,他户之盗也;伏道之兵,乘垣之盗也。所谓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吴之长江、蜀之剑阁是也。昔者六国尝攻函谷矣,而秦将败之;曹操尝攻长江矣,而周瑜走之;钟会尝攻剑阁矣,而姜维之拒。何则?其为之守备者素也。刘濞反,攻大梁。田禄伯请以五万人别循江淮,收淮南长沙以与濞[18]会武关。岑彭攻公孙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径拔武阳,绕出延岑军后,疾以精骑赴广都,距成都不数十里。李愬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颜而不备愬;愬自文成破张柴,疾驰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济。此用奇道也。汉武攻南越,唐蒙请发夜郎兵,浮船牱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意。邓艾攻蜀,自阴平,由景谷,攀木缘磴,鱼贯而进,至江油而降马邈,至绵竹而斩诸葛瞻,遂降刘禅。此用伏道也。吾观古之善用兵者,一阵之间,尚犹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胜;况守一国、攻一国,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将耶!(见《权书·攻守》)

唐甄曰:

鸡之斗者,两距相拒,不知其他;狗之斗者,两牙相啮,不知其他。吾笑拙兵之智类鸡狗也。正道之兵,我之所往,敌之所来;我之所争,敌之所御;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出所当出,出所不当出。无屯之谷,无候之径,无城之地,可以利趋,能趋之者胜。必攻之地常固,必攻之城常坚,必攻之时常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攻所当攻,攻所不当攻,欲取其东,必击其西,彼必不舍西而备东;欲取其后,必击其前,彼必不舍前而备后。此人情所不虞也,能误之者胜。万人为军,不过万人,五万人为军,不过五万人。十万人为军,不过十万人。我有此众,敌亦有此众,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专主乎一军。正兵之外有兵,无兵之处皆兵。有游兵以扰之,有缀兵之牵之,有形兵以疑其目,有声兵以疑其耳,所以挠其势也,能挠之者胜。此三奇者,必胜之兵也,少可胜众,弱可胜强。昔者唐子试于蜀,同舍生九人,有馈筒酒者,五人者据之,四人者弱,争之不能得也,乃择奴之捷者教之曰:“我噪而入,彼必舍甕御我。汝疾入取之。”于是声噪而攻唐[19]之左,彼果悉众向我于左。五人者胜而反饮,已亡其酒矣。善用兵者如唐子之取筒酒,可谓智矣。(见唐子《潜书·五形》)

此以奇胜之说也。然用奇不能以必胜,而用奇,必有先乎用奇者以预之于平日。克氏谓“有强大之兵力,有精锐之军队,有智勇之将校”,又谓“奇兵者,乃以行动迅速之军队,指挥灵敏之将校,与神秘莫测之军机合之而成”。而所谓“行动迅速之军队[20],指挥灵敏之将校”,皆先乎用奇,而不能不预之于平日者也。吾国德清陈斌《白云文钞》中有《读陈龙川酌古论》,则谓:

三代以上,战守皆正兵。秦汉以后之用兵者,守以正,战以奇;备敌以正,胜敌之奇;其隽功殊烈,克除天下之大毒,而立去生人之久痛者,盖莫不能用奇矣。然成军十万,无数千蹈凶入陷之死士,则不可以用奇。行军千里,无数十出鬼没神之间谍,则亦不可以用奇。吾观握奇之家,夙谋而成,临战而败者有之;夫岂非死士不附贵将,间谍不由公赏,恩动义结,尝恐不得。而况无专阃之帅,而况无猝应之饷;投机之会,转瞬莫及,虽欲用奇,何自而用之哉!

胡林翼曰:

大抵兵事不外奇正二字,而将才不外智勇二字。有正无奇,遇险而覆。有奇无正,势极即沮。智多勇少,实力难言。勇多智少,大事难成。(见《胡文忠公书牍》戊午十一月二十三日《复李雨苍茂才》)

军旅之事,谨慎为先。战阵之方,讲习为上。盖兵机至精,非虚心求教,不能领会,矧可是己而非人!兵机至活,非随时谨密,不能防人,矧可粗心而大意!(同上批牍《札霆营鲍副将喻都司》)

将在谋,不尽在勇;于战胜攻取之道,具有心得,以静制动,以预应猝,以我料敌,以经行权,读兵书而通其变,则知进知退,能正能奇,虽古来名将,不是过矣。(同上书牍己未七月二十日《复鲍春霆总镇》)

曾国藩:

大抵平日非至稳之兵,须不可轻用险着。平日非至正之道,必不可轻用奇谋。然则稳也,正也,人事之力行于平日者也;险也,奇也,天机之凑拍于临时者也。(见《曾文正公书牍·复胡宫保》)

凡云少兵以尝贼,伪退以诱贼,皆士诚将心至熟者之所为,非新营所可学也!(同上批牍《管带义字营吴主簿禀两次接仗败挫难于复振由》)

凡此所论,皆致谨于用奇,而出之以缜密,将之以戒惧,与克氏之意相发者也。倘用奇一不中,而为敌人所乘,此兵家之危道也!致谨于用奇之先,尤当预虑其不中之后。而揭暄《兵法百言》有“一”与“闲”之两言,以为:

行一事而立一法,寓一意而立一机,非精之至也。故用智须沉其一,用法须增其一,用变须转其一,用偏须照其一,任局必出其一,行之必留其一,画之必翻其一。盖以用为动,以一为静;以用为正,以一为奇。止于一,余一不可[21]。一不可一[22]余,一不可一尽。二余一而三之,四余一而五之[23]……精之至也……纷纠中赘设一步,不故解其所谓;宽缓处漫立一局,似觉属于无庸;迨后凑乎事机,实收此着之用,而知所关惟急也。人是兵有闲着。兵无闲着。

此所以虑用奇之不中,而预图有以承其敝,善其后也;要之无为孤注一掷而已。

兵法之不能不讲求地理,何得赘述!而地理运用之法,吾将于后数篇详论之。兹之所欲言者,在战略之所以言地理者,与战术绝不同也。盖战术为局部交战之法,战略为大体征战之学,而所以运用地理者,亦自有异。战术所言之地理,为分区之地理,宜详密,宜真确。而战略之地理,则宜着眼于全局,而其所资意讲求者,不以图籍为已足。战术之利用地理,不过一时一地交战之成功;而战略之地理利用,则综合各地交战之胜负而以求最后之胜利也。故就战术而言地形之利用,似有一定之原理。若论战略[24]之地理,则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知彼知己,惟在主帅之神计妙算而已。故其成功为不可必,而尤宜心知其意以防不虑之变。若其成功,则必为非常之功,而于胜负之大局有造者也。

基博按:中国兵家,多言战术之地理,而罕有及战略之地理者。

孙子曰:

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见《孙子·计篇》)

梅尧臣为之说曰:

用兵贵先知地形。知远近,则能为迂直之计;知险易,则能审步骑之利;知广狭,则能度众寡之用;知生死,则能识胜负之势。

此战术之地理也。而孙子具言所以运用地理之方法,则详《九变》、《行军》、《地形》、《九地》四篇。其后兵家之言地理者宗之,亦战术之地理也。而揭暄《兵法百言》有“地”之一言,则历观史册所载古今用兵成败而通其意以明地理运用之法曰:

凡进师克敌,必先相敌地之形势。十里有十里之形势,百里有百里之形势,千里、数千里各有形势;即数里之间,一营一阵,亦有形势。一形势,必有吭有背,有左夹右夹,有根基要害。而所恃者,必恃山恃水,恃城恃壁,恃关隘险阻、草木蓊翳、道路错杂。克敌者必审其何路可进,何处可攻,何地可战,何虚可袭,何山可伏,何径可透,何险可遽,利骑利步,利短利长,利纵利横,业有成算,而后或扼吭,或拊背,或穿夹,或制根基要害。恃山则索逾山之法,恃水则索渡水之法,恃城壁关隘、草木道路,则索拔城破壁,越关过隘、焚木除草、稽察道路、正岐通合之法。势在外,无轻入,入如鱼之游釜,难以遗脱;势在内,毋徒绕,绕如虎求圈羊,不可食也。

此亦克氏所谓“战术之地理”,而可以“一定之原理”说明者也。独吾邑顾景范先生著《读史方舆纪要》,历观古今用兵成败之迹,而以言中国之战略地理,以为:

途有所必由,城有所必攻,此知之于平日者也。欲出此途而不径出此途者,乃善于出此途者也。欲攻此城而不即攻此城者,乃善于攻此城者也。此知之于平日,而不得不资于临时者也。攻则攻敌之所不能守,守则守敌之所不能攻。辨要害之处,审缓急之机,奇正断于胸中,死生变于掌上,因地利之所在而为权衡焉,此固大将之任。而吾所以用多用少、用分用合、用实用虚之处,既已灼然知之,而后从其可信而缺其可疑,以善吾地理之用,夫然后可以动无不胜。(见《读史方舆纪要序》)

此则克氏之所谓“战略之地理”,而贵乎心知其意,不可以“一定之原则”求者也。然克氏谓“战术之地理”“似有一定之原理”,而亦仅“似有一定之原理”。左宗棠谓:

地学之要,不过山川条列,得真形,可为用兵之助。至用兵之精微,专在临时相度详审。如得其宜,则数仞之冈,无异嵩华;渐车之浍,无异江河。固非一定之崇卑夷峻所能限也。岂图画计里开方、测高测深便谓胜策在斯乎!大地山川,千万古未之有改;而兴亡成败,远者数百年,近者数十年、十数年,如棋局然。何尝披图按谱,学磨牛旋迹之为乎!胜局须防一着之错,败局原有一着之生,其分在用子之人,其效在一心之用而已。(见《左文襄公书牍》卷十五《答谭文卿》)

诚哉是言也!

注解:

[1] 此句三处“绽”,原均误作“锭”。

[2] 濒,原作“频”。

[3] 艰,原作“坚”。

[4] 亦赏,原作“赏亦”,据文意改。

[5] 阵,原误作“陈”,据《左宗棠全集·书牍卷二十》改。

[6] 棠,原误作“彙”。

[7] 军,原误作“童”,据《荀子》改。

[8] 传,原作“附”,据《荀子》改。

[9] 以,据上下文意,似应为“异”。

[10] 牡,原误作“壮”。

[11] 春,原误作“季”。

[12] 检诸苏洵《权书·强弱》,此处并无“取天下、取一国、取一阵,皆如是也”句。

[13] “自”字原缺,据苏洵《权书·强弱》补。

[14] 处,原作“识”,据苏洵《权书·强弱》改。

[15] 心,原作“必”,据文意改。

[16] 所,原误作“此”,据《权书·攻守》改。

[17] 西,原误作“面”,据《权书·攻守》改。

[18] 濞,原误作“会”,据《权书·攻守》改。

[19] 唐,原作“堂”,按文意当指“唐子”,据改。

[20] “队”下原衍“之”字,删。

[21] “止于一,余一不可”,原误作“止于余一不不可”,据《兵法百言》改。

[22] 一,原误作“之”,据《兵法百言》改。

[23] 之,原误作“为”,据《兵法百言》改。

[24] 略,原作“观”,据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