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卷二《论战之原理》
克劳山维兹曰:兵之为法,作战之法;所以兵法之为学,作战之学也。惟战有一时一地之交战,有不一时、不一地,数次以至数十次、数百次之交战而成为一大战。然战必为数十百次交战之所积累,而未有以一时一地之交战决胜负者。是故兵法有二:杀敌致果,用兵以为一时一地之交战者,谓之战术;而料敌致胜,计险阨远近,调节空间时间以运用各地之交战,而靳以达最后胜利者,谓之战略。易言之,盖用兵以求交战之胜利者,战术也;用交战以达征战之主旨者,战略也。其他如军队之给养,伤兵之抚治,兵器之整缮,虽为重要,然不过战前战后之所有事,而匪为作战之法,故不属于兵法之范围焉。
行军也,屯营也,兵站也,皆为作战之准备。三者具,而后交战之事兴焉;故为战术之一部。抑亦于全局之胜负有关,而不限于一时一时;故亦为战略之一部也。
行军者,乃调遣军队之谓,用以分配兵力,而操纵交战之时与地以神明其用者也。可以支配交战,而不为交战之所支配,故为战略之用。惟行军之时,如或分道并进以与敌战,则是涵有战术之用矣。行军之神妙者,往往不及交绥而敌已望风披靡,师徒挠败,于是崇战略者,以为不战而胜,用兵之上。此则故甚其词而失之夸大。盖谋定后动、操必胜而后战者有之矣;未有不交战而能克敌者也。是故行军者,战略而兼战术;而非明战术之为用,则行军之威力不见,何以奏肤功哉!
屯营与兵站亦然。若用以休兵养威,备预不虞;此则属于备战,而不在兵法之范畴矣。然或分配兵力,控制要害以示形势,则又战略之用也。苟其与敌交绥,先据要害,欲以制人而不制[1]于人;则擅战术之用矣。
是故战术与战略,不同而相为用,固结而不可分。特以为学理之探讨,而不得不别白言之耳。
基博按:克氏论兵法有“战略”、“战术”之分,而《汉书·艺文志》载:
兵家者流,盖出古司马之职。……《洪范》八政,八曰师。《易》曰:“古者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后世燿金为刃,割革为甲,器械甚备。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武帝时,军政杨仆据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诏步兵校尉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
曰“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其称“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是则克氏之所谓“战略”。而谓“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主,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则克氏之所谓“战术”也。《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三家,而以《孙子》居首。世传《孙子》十三篇,而以《计篇》冠首;其大指以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曰“计”、曰“势”,盖挈十三篇之要焉。势者,兵家之诡道。计者,庙算之先胜。必先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制权,施之临战。计者,量敌审己,虑于未战。自《计篇》以下,《作战》、《谋攻》及《形》三篇,反覆丁宁于“先胜而后求战”、“不尽知用兵之害,则不尽知用兵之利[2]”、“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皆阐发《计篇》未尽之蕴。孙子之所谓“计”,任宏谓之“权谋”,而克氏之所谓“战略”者也。《势篇》以下,《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八篇,皆论势;其大指不外言“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后人发,先人至”、“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此则任宏之所谓“形势”,而克氏谓之“战术”者矣。惟孙子之意,重计而不重势,则是战略重于战术。而欲为计,必先知彼;荀不知敌之情,安能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乎?用间者,所以知敌之情也,故以用间要其终焉。
兵器之学,与兵法不同,挽近世利器之制造、要塞之建筑,以及军队之组织与阵式,时有进步,日新而月异。技术以之而精能,兵威因此而扩增,然此不过物质之进步、机械之改进,而于兵法无与焉。兵法者,乃心机之交斗。犹之炼剑者,未必能用剑,而杀人则在能用剑。兵器之学,譬之炼剑;而兵法,则能用之者也。
基博按:任宏论次兵书四种,其四曰技巧。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此即所谓兵器之学也。克氏论兵器之学,为机械之改进,而兵法乃心机之交斗,其论精矣。然心机之交斗,盖随机械之改进,而益发挥以趋于繁赜。中国兵家,多涉制器用器之法。《司马法》曰:
兵不杂,则不利。长兵之卫,短兵以守。太长则难犯,太短则不及。(《天子之义第二》)
又曰:
弓矢御,殳矛守,戈戟助。凡五兵五当,长以卫短,短以救长。迭战则久,皆战则强。(《定爵第三》)
此言用器之“长以卫短,短以救长”也。《吴子》曰:
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治兵第三》)
此言用器之人各有宜也。晁错言兵事书论器用利,有步兵之地,车骑之地,弓弩之地,长戟之地,矛之地,剑楯之地。此言用器之地各有宜也。而戚继光《纪效新书》有《长兵》、《牌筅》、《短兵》、《射法》、《拳经》、《诸器》等篇;《练兵实纪》有《军器解》;则更阐明“长兵短用,短兵长用”之义,论勘尤详。且曰:
古人有言,器械不利,以卒予敌。利之一字,不专为锋利;用之便利,亦此利也。欲用之利,必习之精。(《练兵实纪·练将》)
彼有精器而无精兵以用之,是谓徒费。有精兵而无精器以助之,是谓徒强。须兵士立得脚根定,则拽柴可以败荆,况精器乎!(同上《杂集·储练通论》)
分门习技者士卒;而所以杂其长短,随其形便,错而用之者,主将也。(《纪效新书·或问》)
夫五兵之法,长以救短,短以救长;长既易迈而势老,短又难及而势危,故相资为用;此自然之势,必然之理,至妙之术也。(《练兵实纪·杂集·军器解》)夫火器,均谓之长技,长者短用。凡力可及百步者,只用于五十步之外;势险节短,无有不中者矣。(同上《杂集·储练通论》)
夫长兵短用,短兵长用,此所谓势险节短之法已。火器、火箭、弓矢,皆长兵也,往往贼在数百步外,即已打发,及至贼近与大队齐来,却称火药放尽,铅子欠缺,或再装已尺,每由此而败。至于叉钯、枪刀,皆短器也;何以长用?枪必身法步法与手法并进,而手握于根,即如把舵使舟,叉必尽柄着手,皆长用之妙也。(同上)
况用器之术,短不接长。且如南方狼士之兵,士官军令严重,人人用命,宜战无不胜也。初调杀倭,每得一胜,旋即[3]败衄,何也?所用皆长牌短刀,而倭寇则以长枪重矢。此所谓短不接长。及短刀相接,刀法迥不如倭。此所谓以不能而斗能也。余乃因蹶思便,以败求胜,乃精放鸟铳之以代矢,矢不及铳。步下短兵,有若长枪,手握于根;而倭则持枪中截。枪法,惟长彼一寸,则必胜,乃较倭长可五尺。是倭枪不足以敌吾之枪矣,狼筅、钯棍,皆倍刀之长。(同上)
大端短不接长,故必多用长以制短,此不易之论也。两长相对,惟有法者胜,两法相同,惟有胆者胜。(同上)
太仓陆世仪著《八阵发明》,谓:
制阵,非阵之难,而制队伍之难。古之善杀贼者,皆相敌而制伍。吴璘以弓、弩、长枪为三垒,岳飞、韩世忠以麻扎刀大斧砍拐子马,皆得制伍之精者也。故制阵,先制伍;制伍,先制器。
其《思辩录·治平类》论:
兵家所言出奇制胜者多矣,言旂鼓步伐者少。唐有《李靖兵法》,此其书也,然不得见全书,今仅存杜氏《通典》所载。戚南塘《纪效新书》是从此书脱出,故于旂鼓步伐之法独详。教阵先教队,教队先教器;而队法妙处,全在制器得当,故队者,一阵之所由始;艺者,一队之所由始。儒者欲存心兵学,慎勿以一器一艺为可忽也,虽不能行之,亦务为知之,若大将,则须通知各艺之情而善用之。
麻城鲁之裕《趣陶园集》有《选兵论》,至谓:
选兵莫善于选器,必明于选器,而选兵之道乃尽焉。人之生也,自二十以至四十者为壮,过此,则血气不能不衰矣。就此壮者而论之,其中长短大小强弱之不同,势不能齐而一之也。故其用器也,各有所宜焉,得其宜而后用之,无不利。大约目睛灼而猿臂鹄立者,宜弓箭;身材短小精悍者,宜籐牌、滚刀;其杀气蕴结于中,而有时勃发于面者,宜腰刀、手枪。至于排枪、大刀、档木、挠钩之用,则必老成有力者任之;苟少年健儿,筋力未任,而使习其艺,则未几而乏矣、溃矣。长大丰伟而使习圆径二尺之牌,握短刀,跪伏委曲,伸缩进退以出没于锋镝之间,其将能耶?必知于此乎精以辨之者,而后可与练兵。
虽近代兵器之日趋机械化,自非旧时中国之刀矛弓矢可比;而要之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地各有宜;人各有宜;而投器之必视兵所宜,制阵之在制器得当;若大将则须通知各艺之情而善用之;似不以今古攸殊。而制器以图善用,亦何尝非以发挥心机之交斗耶?克氏所论,不过以明兵器学之未足以尽兵法耳。
兵法之昌明,特挽近世事尔。其初不过史家之传记、名将之回忆录,偶有精卓不磨之成语格言播诵人口。然语焉而不详,未能立言有宗,成章以达也,乌足以语学术!既而渐有成书,特以战局兵情,瞬息万变。往往随事抒论,未得要领所在。而有开宗明义,欲以自名一家言者,则又见为迂阔而远于事情!谭兵者未能执简以驭繁,乃欲避难而图易,于是舍心理之神明,而专注于物质之估量。计其所以为说者有四:其一曰兵力说。以兵力之强弱,为胜负之所由分,兵以多为胜,以强为武。不知胜负之因多端,而兵力特其中之一。倘指挥无方,地形不习,虽强,亦奚以为!而必谓兵强者胜,斯皮相之谈尔。其二曰给养说。以给养为军队之生命,而列之为战略之根本。此尤迷信物力,而无当于事实者也!其三曰巩固根据说。以为战必得地利,惟给养集中,器械充足,可进可退,交通便利者,为适于战也;于是用几何原理以定一据点,而依之为进退。此一说也,似颇得战略之微意;然此机械之推理,亦偏面之真理耳。及其既也,则以我之固其根据,而推人之亦恃其根据也,谓惟包围战,可以夺所恃、操必胜,而不知其不必然。其四曰内线战说。此乃不足于巩固根据说,而欲有以矫其弊者也,以为战有必胜之法,在以一地为中心,而分兵四出。我之攻敌,可以进退自如,而敌则兼顾不易,不知所以为御矣。然此亦几何式之偏面理论,未为必胜之法也。斯四者,皆足以备一说;然不免阂于法而失之拙滞!徒断断于可占算之数量。讵知战者,知彼知己,所以为斗智,必索之于计,而计乃用智之效。我有计,而不计人之所以为计,是不知战者也。是故兵无成法。才将之所为,用法贵得法外意,宁兵法之所得拘!而欲治兵法者,只有就天挺之将才而问学焉。
兵法之所以为难,尤在心理之神明,而不在可估量之物质、物力;犹之医之用药,而药之为品易明也,然身体之强弱,无两人而相同。同一药也,或效或不效。此医之所以难为也。夫兵法在用我之心计,以制人之心计,而心理之至幻变,尤不同生理之可测识。是则学兵尤难于学医矣!
基博按:克氏论兵法,而探源于“心理之神明”,此诚识微之论,而中国兵家之所屡言不一言者也。孙子曰:
敌虽众,可使无斗。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梅尧臣注:“彼得失之计,我以算策而知。”)作之而知动静之理。(杜牧注:“作,激作也,言激作敌人使其应我,然后观其动静理乱之形。”)形之而知死生之地。(张预注:“形之以弱则彼必进,形之以强则彼必退,因其进退之际,则知彼遽之地死与生也。死地谓倾覆之地,生地谓便利之地也。”)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张预注:“有余,强也;不足,弱也。角量敌形知彼强弱之所。唐太宗曰:‘凡临阵,常以吾强对敌弱,常以吾弱对敌强。’苟[4]非角量,安得知之。”)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错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就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篇》)
此其所论,与克氏所称“战者知彼知己,所以为斗智”之说若合符节;而归本于“兵因敌而制胜”,是克氏所谓“兵法在用我之心计以制人之心计”者也。
唐李筌论兵,则致辩于“形”与“神”之相为用,以为:
兵之兴也,有形有神。旗帜金鼓依于形,智谋计事依于神。战胜攻取,形之事,而用在神;虚实变化,神之功,而用在形。观形,不见其神,不知其事。是以曳柴扬尘,形其众也;减灶灭火,形其寡也。勇而无刚,尝敌而速去之,形其退也;斥山泽之险,无所不致,形其进也;油幕布帔,冠之树株,形其强也;偃旗卧鼓,寂若无人,形其弱也。故曰:兵形象陶人之埏土,凫氏之冶金,为方为圆,或鼎或钟。土金无常性,因功以为名;战阵无常势,因敌以为形。形不因神,不能为变化;神不因敌,不能为智谋。(见《太白阴经·兵形篇》)
克氏论“兵法之所以为难,在心理之神明,而不在可估量之物质物力”,而筌则谓“形不因神,不能为变化。神不因敌,不能为智谋”,尤视克氏之论为圆融无漏义。而筌之所谓“神”,克氏谓之“心理之神明”者也。若其舍心理之神明,而专注于物质之估量者,特以昧于筌之所云“战胜攻取,形之事,而用在神”尔。
揭暄《兵法百言》上、中、下三篇,上篇论智,有“先”、“机”、“势”、“识”、“测”、“争”、“读”、“言”、“造”、“巧”、“谋”、“计”、“生”、“变”、“累”、“转”、“活”、“疑”、“误”、“左”、“拙”、“预”、“叠”、“周”、“谨”、“知”、“间”、“秘”二十八言,盖宗孙子所称“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以立说;而于克氏“心机之交斗”一义,阐发尤无余蕴。如论“识”曰:
听金鼓、观行列而识才;以北诱、以利饵而识情;撼而惊之,扰而拂之而识度;察于事也。念之所起,我悉觉之;计之所贻,我悉洞之;智而能掩,巧而能伏,我悉灼之;灼于意也。若夫意所未起而预拟情变,先心敌心以知敌,敌后我意而意我,则谋而必投也。
论“测”曰:
两将相遇,必有所试。两将相持,必有所测。测于敌者,避实而击疏。测于敌之测我者,示短以致长。测蹈于虚,反为敌诡;必一测而两备之,虞乎不虞,全术也,胜道也。
论“战”曰:
战者,争事也。兵争交,将争谋,将将战机,不争力而争心。
论“计”曰:
计有可制愚,不可制智;有可制智,不可制愚;一以计为计,一以不计为计也。惟计之用,智愚并制。假智者而愚,即以愚施;愚者而智,即以智投。每过乎敌所见,反乎敌所疑,则计蔑不成矣。
故“计必因人而施”。论“累”曰:
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可以此制我而设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思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而又设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复设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中我破,究不为其所破。递法以生,踵事而进,深乎深乎。
论“叠”曰:
太凡用计者,非一计之可孤行,必有数计以襄之也。以数计襄一计,由千百计练数计。故善用兵者,行计务实制,运巧必防损,立谋虑中变,命将杜违制。此策阻而彼策生,一端致而数端起,前未行而后复具,百计叠出,算无遗策。累字纵言之,计上生计也。此叠横言之,计中用计也。
而冠之以“先”者,先人有夺人之心也。终之于“秘”者,几事不密则害成也。然事事秘,则计未就而人先疑,反为败局。兵,诡道也,有行而隐其端,有用而绝其口。然可言者,亦不妨先露以示信;推诚有素,不秘,所以为秘地也。所以用我之心计而制人之心计者,发微阐幽,备矣,无所不至矣。邵阳魏源《古微堂文集》,有《孙子集注序》,论兵谋,则以为心之变化所极,而非通《易》与《老》之旨者,不足以明孙武而得其所以然,尤为探源立论。其言曰:宋黄震有言:“《孙武子》十三篇,以兵为不得已,以久战多杀为非理,以赫赫之功为耻,岂徒谭兵之祖,抑庶几立言君子矣!所异于儒,惟‘诡道’一议,言用兵变化,非奸诈之谓。”知言哉!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生于孝子。杀人以生人,非谋曷成!谋定而后战,斯常夫可制变。上谋之天,下谋之地,中谋之人。人谋敌谋,乃通于神,非之力也,心之变化所极也。变化者,仁术也。上古圣人,以其至仁之心,搏水火,胜之,搏龙蛇虎豹犀象,胜之。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微观于五行相生相克之原,天地间无往而非兵也,无兵而非道也,无道而非情也!精之又精,习与性成,则造父御、羿弓、稷稼、宜僚丸、秋弈、越女剑,皆得诸心,不能宣诸口。能言其然,不能言其所以然者也。若夫由其然以得其所以然,深乎深乎!微乎微乎!夫非知通《易》、《老》之旨者,孰与言乎!经之《易》、子之《老》、兵家之《孙》,其道冒万有,其心照宇宙,其术皆合天人、综常变。盖以为惟此三书足尽“心之变化所极”也。非尽“心之变化所极”者,不足以言“心机之交斗”;而“心之变化所极”,岂成法可得而拘!史载汉武帝欲教霍去病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唐之张巡,以己意行军;而宋岳飞亦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克氏所以论兵无成法,而谓“才将之所为,宁兵法之所得拘。”可谓信而有征也!
夫心理之所尤不可不加意者有四:一曰察敌将之智愚。其人之年龄、经历、才能、品性,我不能不知也。其人矜而上人,抑谦以能受乎?宽而得众,抑暴以自恣乎?骄而轻敌,抑静以能虑乎?谋而无成,抑果以有断乎?老而更事,抑少以喜功乎?而其战之勇怯、士之用命不用命系焉。苟知之有素,则应之有方。二曰审士气之盛衰。夫敌忾之心,致果之志,与相迫之势,三者,士气之所为奋也。昧者每以战为武力之比赛。不知武力之比赛,非济之以迈往之士气不为功也。三曰明心理之反应。敌之心理,我则知之。然尤不可不知者,名之曰敌,则必为有智虑而勇抗战之人。我窥其用心而利用之,安知敌之不因我之利用而反以图我?是故敌人心理之反应,非心理学之通则所能尽也。知彼知己,惟久经大敌、饶有经验者能为之耳。与其默守兵法之原理,毋宁发挥天才之明敏。四曰睹事变之不测。战者,事之不可捉摸者也。譬之大雾行舟,探途于无方,防患于不见,如必万全无害而后得当以试,古今无此战也。在我惟恃天才,在势只有机运,而察微知著,默识心通,兵法固非必胜之保障,此所以难也!
基博按:克氏论列四事,而所以为言者三:“察敌将之智愚”、“明心理之反应”,此审其在敌者也;“审士气之盛衰”,此固其在我者也;“睹事变之不测”,此虑其在事者也。夫战,以勇为主,以气为决,而士气为战之大本。发其“敌忾之心”,励其“致果之志”,而视以“相迫之势”,进无必死,退无幸生,则士气作而敢死必矣!《司马法》曰:
凡人死爱,死怒,死威,死义,死利。凡战之道:教约之轻死,道约人死正。(《严位第四》)
道约人死正则奈何?昔宋司马子鱼尝告襄公曰:“明耻教战,求杀敌也。”而《吴子》曰:
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之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吴子·图国》)
苏洵则论惟义可以怒士,而谓:
古之善军者,以刑使人,以赏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义附者焉。不以战,不以掠,而以备急难,故越有君子六千人。(《权书·法制》)
苏轼曰:
天子无皆勇之将,而将军无皆勇之士;是故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夫倡者何也?气之先也。有人人之勇怯,有三军之勇怯。人人而较之,则勇怯之相去,若莛与楹;至于三军之勇怯则一也,出于反覆之间,而差于毫厘之际,故其权在将与君。人固有暴猛兽而不操兵,出入于白刃之中而色不变者;有见虺蜴而却走,闻钟鼓之声而战栗者;是勇怯之不齐,至于如此。然闾阎之小民,争斗戏笑,卒然之间而或至于杀人。当其发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虽天下之勇夫,无以过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顾其妻子,未始不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气之所乘,则夺其性而忘其故。故古之善用兵者,用其翻然勃然于未悔之间。而其不善者,沮其翻然勃然之心,而开其自悔之意,则是不战而先败也。故曰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均是人也,皆食其食,皆任其事。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奋而争先而致其死,则翻然者众矣。弓矢相及,剑楯相交,胜负之势,未有所决;而三军之士,属目于一夫之先登,则勃然者相继矣。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也。三军之众,可以气使也。谚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苟有以发之,及其翻然勃然之间,而用其锋,是之谓倡。(《策别·倡勇敢》)
此所以发其“敌忾之心”,励其“致果之志”也。何谓示以“相迫之势”?孙子曰:
人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孙子·军争篇》)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地形篇》)
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力。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不得已则斗;是故其兵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约而亲,不令而信;禁祥去疑,至死无所之。吾士无余财,非恶货也;无余命,非恶寿也。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霑襟,偃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诸刿之勇也。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是故齐勇若一,政之道也。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不得已也,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九地篇》)
吴子曰: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吴子·治兵》)
唐甄曰:
夫兵者,死门也,不可以生心处之。有自完之心者必亡,为退休之计者必破。欲保妻子,妻子必虏;欲全家室,家室必灭。善用兵者,有进无退,虽退所以成进;有先无后,虽后所以成先;有速无迟,虽迟所以成速;有战无守,虽守所以成战。邳兵围三盗,立戟如林,几椟充闬,盗斩围而出。以彼千百之众,其智其力,岂不三盗若也;而不能禽者,趋生者怯,趋死者勇也。人之常情,棘迫肤,则失色;砭触趾,则失声。一旦临死莫逃,忿发气生,心无家室,目无锋刃,鬼神避之,金石开之,何战不克,何攻不取。(唐子《潜书·五形》)
何也?不得已则斗也,此之谓“相迫之势”。故曰:“敌忾之心、致果之志,与相迫之势三者,士气之所为奋也。”至于审其在敌,一曰“察敌将之智愚”;一曰“明心理之反应”。揭暄《兵法百言》上篇论智,皆以明心理之反应,已见前引。若其论敌将之智愚,此亦中国兵家之所极论。吴子曰:
凡战之要,必先占其将而察其才;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其将愚而信人,可诈而诱;贪而忽名,可货而赂;轻变无谋,可劳而困。(《吴子·论将》)
唐太宗谓李靖曰:
朕尝临阵,料敌之心与己之心孰审,然后彼可得而知焉。察敌之气与己之气孰治,然后己可得而知焉。(《续通鉴·兵典》引)
苏洵曰:
将战,必审知其将之贤愚。与贤将战,则持之。与愚将战,则乘之。持之,则容有所伺而为之谋。乘之,则一举而夺其气。虽然,非愚将勿乘;乘之不动,其祸在我。分兵而迭进,所以持之也。并力而一战,所以乘之也。(《权书·法制》)
许洞曰:
夫兴师之际,当先探敌将才不才。设若敌将不能以兵法使众,惟以勇敢为己任,我则顺用古法待之。或敌将善用古法,我则逆用古法待之也。夫用兵之奇,莫奇于设伏;设伏之奇,莫奇于新智。新智者,非不师古也,因古而反之尔。古人料敌,以其始来,战阵未合,先以贱而勇者挑之,观其号令旗鼓之整与乱,士马之强弱,营阵之偏正,行伍之齐肃散乱,言语之喧哗缄默,以定胜负焉。是以古法曰:“若其众喧旗乱,其卒自行自止,追败恐不及,见利恐不得。如此者将必无谋,虽众可获矣。”
许洞曰:“如古人以此取功。苟敌人能料;我当顺其所料,伏兵待之,以诈示之;俟彼出师,则发伏攻之。”古法曰:“杖而立者,饥也。汲而先饮者,渴也。见利不进者,劳也。军扰者,将不重也。旗动者,乱也。吏怨者,倦也。悬瓶不反其舍者,穷寇也。谆谆翕翕,徐与人言者,失其众也。数顾者,失其群也。来委谢者,欲休息也。”许洞曰:“观古人以此料敌,今则不然。当令精锐吏士,分而伏于要冲,使其劳倦残伤者如饥渴失群之状,或数摇动其旗,或数惊扰其众,使吏士喧哗,应敌人所料,苟出师袭我,则潜发所伏,出其不意击之。”古法曰:“鸟起者,伏也。众树动者,来也。”不知此未必伏与来也,欲为疑兵也。我已奔遁,多令老弱者动其众树及惊鸟起之类也。(《虎钤经·逆用古法》)
吴县汪缙《汪子文录》有《案兵家》一文,谓:
兵交而欲知其将之贤愚,在乎触之而动,触之而不动。触之动,为愚将。将愚者,见利则动,轻敌则动。法当以二诱取之:见利者,饵而诱之,可取也;轻敌者,怯而诱之,可取也。触之不动,为贤将。将贤者,智周则不动,法周则不动。法当以二济持之:两智相交,智不胜智,济之以法以持其疏,因智之一失也而攻之;两法相交,法不胜法,济之以智以持其变,因法之偶疏也而攻之。兵志曰攻谋,谓此也。
此其说皆与克氏之论相发;而苏洵、许洞、汪缙三人,尤极推明敌将之智愚不同,而所以应之者各有攸宜,足以匡克氏之漏义焉。“事变之不测”,亦为用兵者之所宜慎。
唐甄谓:
用兵之道,危伏于安,安伏于危;死伏于生,生伏于死;惟达变者能见其微而用其巧。(唐子《潜书·受任》)
揭暄《兵法百言》上篇有“变”、“活”、“周”之三言,以为:
事幻于不定,亦幻于有定。以常行者而变之,复以常变者而变之,变乃无穷。可行则再,再即变,以其拟变而不变也。不可行则变,变即再,以其识变而复变也。兵必活而后动,计必活而后行。虽然,活中务敌,严处寻活。无留接,是谓孤军。无后者,是云穷策,掳思于不虑,作法于无防,计周靡恃,为周之至。
皆所以致谨于“事变之不测”也。
将才天授,运用在心,然则兵法非学之所可能乎?曰:必胜之兵法,世之所无。言之愈详,用之愈乖,以简御繁,是为得之。明乎此,则兵法未尝不可学。而学兵法之所不可不知者有二:一曰:兵法,视将之大小尊卑而攸殊。大抵裨将之所贵者,在杀敌致果之勇,而智谋之为用少;其战争之范畴小,而对象大都能目见。故兵法之所言者,有定程而易为知。至于大将之所事,因应无方,而时措之宜,则岂兵法之所能尽!又如兵器之应用及其威力,兵法之所能言者也。及其威力之已震,成效之已著,如何利用之以有成功,则涉于心理之范畴,可以意会,而非兵法之所能言传者矣。要之战术之兵法易,战略之兵法难;盖战术可以迹求,而战略惟有意会也。二曰:兵法者,必有以见古今战事之赜而观其会通以归纳之为例,然不能视为一成不易之信条,盖徒法不能以自行。而所谓兵法者,不贵于有法,贵于有法而不乖乎事实。倘能就历代战史,汇通而籀讨之,或判其异同,或明其谋略,或贯通全局以为说,或酌举一事以明凡,蕲于养成思虑之智能,而以增进当机之判断而已。是故兵法者,所以助我思虑、发人神智之学,而非可挟之以入战场,而执一不变者也。夫如是,则兵法何尝不可学!所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搜战史以为归纳,读兵法以相参验,斯无空谈原理而不切情实之病。及其深造有得,则似简单而实宏深。所操者约,所赅者广。近代兵器日精,学兵者不可不察其性而习其用,固也。然兵法者,所以指挥将士而尽兵器之用者也。如以学兵器为兵法,则茫不知所措矣。历古名将,往往不恃问学而发挥天才;倘亦以问学可求,而神明难通也乎!
基博按:克氏之所以论学兵者,大抵以法为用,而毋为法拘;以事为验,而不以迹求。夫事机万变,应在一心。苏轼所谓“神兵非学到,自古不留诀”。此历古名将所以“不恃问学而发挥天才”也。揭暄《兵法百言》上篇有“读”与“造”之两言,亦论兵法之所以为学,盖视克氏为辞赅而义圆也。其论“造”曰:“勘性命以通兵玄,探古史以核兵迹,穷象数以彻兵征,涉时务以达兵政,考器具以策兵物。静则设无形事而作谋,出则探素所怀以经天下。”克氏论“兵法者,必有以见古今战事之赜,而观其会通,以归纳之为例”,是即所谓“探古史以核兵迹”者也。然非“勘性命以通兵玄”,则或拘阂于迹而不能神明其法。此兵法之所以为难,而克氏尤致叹于“心理之神明”者也。至于“读”之一言,则论读兵法、核兵迹之不可以迹泥,毋拘于法执,谓:
论事古不如今,事多则法数,时移则理迁。故善读千古兵书者,不宜知拘,妄言知谬,未备识缺,幻查索实,浮张必斥,成套务脱,忌而或行,戒而或出,审疏致密,由偏达全,反出见奇,化执为圆。人泥法而我铸法,人法法而我用法,善兵者神明其法。
长沙[5]郑敦曜《亦若是斋文》中有《城守破攻考》一篇,而卒之曰:
兵法云:“圣人体天,贤人法地,智者师古。”夫惟智者能师古;非智者,虽师古,亦泥古矣。智者胸中先有卓识,临时神明变化,存乎一心,不作聪明以弃旧法,不泥旧法而失时机。师其迹,兼师其神;迹者常,神者变也。师其得,又师其失;得者法,失者鉴也。以此治兵,师古而世不知其为师古;即不师古,而亦未尝不与古合。是之谓能师,是之谓智将。
斯其论通神明,兼得失之谓“能师”,足与揭暄之指相发者也;然非“勘性命以通兵玄”,其孰能通神明、兼得失哉!至我国兵家言之“探古史以核兵迹”者:自唐杜佑撰《通典》,著有《兵典》,以为:
孙武所著十三篇,旨极斯道;故知往昔行师制胜,诚当皆精其理。
辄捃摭史事,与孙武书之义相协,并颇相类者纂之,为卷十有五,为目百四十有奇,条举件系,大抵以孙武书明法,而以古事为验;其于唐以前兵事略备矣!至清代,河间纪昀等奉诏续《通典》,一仍其例而颇有损益。其事则自唐迄明,凡兵家之论说、名将之事迹皆采择焉。明武进唐顺之论用兵指要,撰有《武编》十卷,分前后两集。而后集则征述古事,自料敌、抚士、坚壁、摧标凡九十七门。所录前人旧说,自孙、吴、穰、苴、李筌、许洞诸兵家言,及唐宋以来名臣奏议,无不摭集,亦犹杜佑之志也。宋浦城何去非著有《何博士备论》一卷,永康陈亮著有《酌古论》一卷,皆论议古人之用兵,判别同异,互明得失。其文雄快踔厉,上下古今,殊足以发。至清初,宁都魏禧著有《兵谋》一卷、《兵法》一卷,则又搜讨《春秋左氏传》载之用兵,而籀其大例。先是明陈禹谟有《左氏兵略》三十卷,曾益有《左略》一卷,宋征璧有《左氏兵法测要》,皆以《左传》言兵,与魏禧同,然不如禧之辞简而法赅也。吾邑顾震沧先生著《春秋大事表》,中有《兵谋表》,而序以申其指曰:
史称关壮缪好《左氏》,讽诵略皆上口。而岳忠武尤好《左氏春秋》,尝曰:“用兵在先定谋。栾枝曳柴以败荆,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二公佐汉、宋中兴,而生平经略,靡不由于《左传》。余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列国交兵,其行军用师屡矣。大抵世愈降,则战愈力,而谋亦益奇。综其大要,为类十有二:曰“息民训卒”,曰“知彼知己”,曰“设守要害”,曰“亟肄疲敌”,曰“持重不战”,曰“毁军设覆”,曰“先声夺人”,曰“先入致死”,曰“攻瑕必克”,曰“乱敌耳目”,曰“乘其不备”,曰“要其归路”。胪而列之,俾知儒者胸中当具有武事,匪徒侈文雅章句之业而已。
司马温公《通鉴》,承《左氏》而作,其中所载兵法甚详,凡亡国之臣、盗贼之佐,苟有一策,亦具录之。朱子纲目,大半削去,似未达温公之旨矣。
迨咸同间,江南用兵,益阳胡林翼为湖北巡抚,乃取《通鉴》之叙及兵事者,以时代为次,辑《读史兵略》四十六卷,以颁诸将,惟摘取事实,殊鲜发明,盖未足以见古今战事之赜而观其会通云!
兵法者,艺术也,非科学也。艺术之所以异于科学者,以其重判断而不重知识也。艺术家,发挥其评判而得创造。科学家,考索乎真理而得知识。兵法运用在心,不贵墨守,是天才之创造也,则兵法为艺术矣。世之论者,因以兵法比手艺;然手艺,特一技之末耳,虽得心应手,技有巧拙,而规矩准绳,非无定程焉;若兵法,则无可循之绳墨也。亦有比兵法于文艺者。文艺为天才之创造,似有同于兵法;然文艺之意到笔随,由熟而巧,纵横在我,惟所愿欲而莫之扞格。若用兵则不能无对,抗兵相加,有往必复,情格而势禁,匪可纵横由我,如意之所欲出者也。故兵法者,既不属于科学,而亦不得概以艺术目之。盖艺术可匠心以为巧,而兵法必因敌以制胜,此又不同也。
战者,人类社会之斗争;而兵法,则以指挥此人类社会之斗争者也。与其以艺术之美妙为比,毋宁以商业之竞买为喻。盖以其为彼我利害之相争而各极其活力,与兵战同,此所以有商战之说也。至政治家以利害之不相容,而竭其心思才力以角逐于政坛,钩心斗角,亦与兵法异功而同巧。而政治家之心机,尤战争之母体也。观其意念之所向,而战端或以开焉。乃不察乎此,而断断于科学与艺术之辨,不亦傎乎!要之所谓兵法者,盖生物斗争之法,抑为生物中尤有生气、有活力之人类斗争之法也,变动不居,岂拘拘于绳墨之物质律所能规范其活动。而善言兵者,贵能察其活动之机与情以著为活用之理论。抑亦仅为活用之理论者也,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岂遂为一成不变之法乎!盖天下之幻变至赜者,莫如兵法也!
基博按:魏禧叔子文集中有《答曾君有书》云:
承教以兵学叙,治学叙,欲使禧献其愚见。兵为治学之一,于天下事最为难能,不可以轻谈。叙中“兵者人情而已”,又谓:“法者皆情变之极致”,二言者,可谓广大精微矣。兵法万变,不可穷诘,二语则已得其要领。天下之法,贵于一定,然天下实无一定之法。古之立法者,因天下之不定,而生其一定。后之用法者,因古人之一定,而生其不定。盖非独兵为然。
此克氏所以论“兵法为活用之理论”也。夫“法者情变之极致”,知此者乃可与言兵。
兵法为活用之理论;然理论实施诸行事以指挥士兵,尤必有赖于平日之训练,而习阵法尚焉。阵法者,士兵之所以作战也。虽曰战无定势,然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无定之势,不能不御以有定之法;而有定之法,乃就纷纭万变无定之势,依历来战场之经验,而绎其动作之数见不鲜、差成惯例者,以制为军队分合进退之法,而齐其心志,一其动作,此之谓阵法。非服习之既久,何能自然合度,而不以为苦耶!惟不能以之为作战不变之定型,所贵随时损益,因地制宜。以之为作战之基础,而不以为墨守之定型,是乃善用阵法者也。夫战场纷纭,士兵众多,动作不一,指挥未易;与其师心自用,漫无把握,何如成法可循,善用经验阵法者,积战场之经验而得者也。士兵服习之久,既稳且练,进退有度,指挥惟命。而军官之位愈卑,则有判断能力者愈少,未能随机应变,只有成法可守。倘非平日熟练于阵法,则其临敌,何能无仓皇失措之虞耶!阵法之于大将,亦非无用,方其督战,非利赖部队之阵势,则不能并敌一向。何者?非习阵法,不足以善吾指挥也。惟习阵法,必先致力于操法与规程;是皆使士兵习于战阵之动作与生活者也。至于将帅临阵指挥之所不可不知者,有原则焉,有适例焉。大抵原则之应用无制限;而适例,则虽不限于一时一地,而有适用,有不适用。譬如在敌军密集之步兵之前,勿用骑兵;又如枪炮之发射,必在有效之距离内;兵力宜节省以作决战之用。凡若此者之谓原则。原则者,谓普遍可用之法则也,而适例则异是。如敌诱勿深入,敌奔须猛击,两者相反,而用有取舍,或适或不适也。虽然,将帅之于阵法,可用之作战,而不能以决最后之胜利。盖大战胜负之局,非战场之一彼一此所能决,而重有赖于其他重大情势之变化。故善为阵者,可以制一时之胜,而或于大局之得失无与焉;此不过战术之胜利尔。而大战胜负之局所由判,则战略之得失为之,非善为阵者所克有济也。而战略则必以理论之活用为之基。此之不可不察也。
基博按:阵法之用在节制,而兵法之奇在变化。然非节制,不能以用变化,而变化无节制,徒以以乱人意而滋扰攘尔。此克氏论兵之所以不废阵法也。惟阵法可作战,而不可以墨守。唐李筌撰《太白阴经》十卷,其第九卷为“阵图”,而序则明战阵之应敌变化而不可图,颇与克氏“不可墨守”之论相发。其序以为:
风后演握奇之图,以正合,以奇胜,或合而为一,或离而为八,聚散之势,节制之度。复置虚实二垒,力牧以创营图。其后秦由余、诸葛亮并有阵图以教人战。夫营垒教战有图,使士卒知进止,识金鼓;其应敌战阵,不可预形,故其战胜不复,应形无穷。兵形象水。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则其战阵无图明矣。
因叙列风后握奇以下诸阵图。
宋许洞著《虎钤经》二十卷,大抵汇辑旧文,惟第九卷“飞鹗”、“长虹”、“重覆”、“八卦”四阵,为洞自创之新法,以为:
兵阵,战场立功之所自;不能规度以固法,何以取功决胜而定天下乎!李筌纂聚诸家阵图,但有形势而已,其部位行列,精微尺寸,则莫能释然。其名既多,其要则寡。因辨古阵之法,创造新意,别为四阵之施,可御而变。是故结阵之术不可疏,疏则难应;不可密,密则难用。首欲栖,翼欲轻;腹欲实,尾欲正。栖者不可使过;轻者不可使陵;实者不可使不应机;正者不可使不知便即变。今之所定四阵者,十万人之正阵也,每一阵步兵七万、骑兵三万以为常准。但四阵更变,各随所便而用之尔。若敌为峦阵,我以飞鹗阵应之。敌为直阵,我以重覆阵当之。敌为突阵,我以长虹阵当之。敌用兵四面围我,我以八卦阵当之。此所谓应敌者也。欲士伍应变之精熟,在日月数习之。不能教阵者,是举其师伍与敌也;虽万变之机,不能精于阵战之事,与愚者同也。
此其论习阵战以济万变之机,正与克氏异代而同揆;然古人亦有谓习阵法无裨于作战者。宋王德用帅真定。仁宗遣使问边事,对曰:“常时赐诸阵图,人皆守死法,缓急不相应,以至于败。愿不以阵图赐诸将,使之应变出奇,自立殊效。”其后金人入寇,汴京留守宗泽授岳飞以阵法,飞曰:“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金章宗尝谓宰臣曰:“人有以八阵图来上者,图果何如?朕尝观宋白所集武经,具载攻守之法,亦多难行。”右丞相清臣曰:“兵书一定之法,难以应敌,本朝行兵,惟用正奇二军,临敌制变;以正为奇,以奇为正,故无往不克。”帝曰:“自古用兵,亦不出奇正二法。且学古兵法,如学弈棋,未能自得于心,欲用旧阵势以接敌,疏矣。敌所应与旧势异,则必不可支。”然此非阵法之过,而墨守之过。克氏之论,所为贵“随时损益,因地制宜”者也。明戚继光撰《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专明束伍练阵之法,以为:
束伍之令,号令之宜,鼓舞之机,赏罚之信,不惟无南北水陆,更无古今,其节制、分数、形名,万世一道,南北可通也。若夫阵势之制,随敌转化。或曰:君用兵酷嗜节制,节制工夫从何下手?曰:束伍为始,教号令次之,器械次之。微权重焉,不能传也。(《纪效新书·或问》)
兵有二用:数十百人随意野战,风雨之势,非罚所加,非法所管,可以一语传呼而止,无节制,可也;虽然,此即节制也。若用数万之众,堂堂原野之间,法明令审,动正有则,使强者不得独进,弱者不得独退。峙如山岳,不可撼摇;流如江河,不可阻遏;虽乱犹整,百战不殆;握定胜算,以制全敌。舍节制,必不能军。节制者何?譬如竹之有节,节节而制之,故竹虽虚,抽数丈之笋而直立不屈;故军士虽众,统百万之夫如一人。夫节制工夫,始于士伍以至队哨,队哨而至部曲,部曲而至营阵,营阵而至大将,一节相制一节,节节分明,毫不可干。金鼓各有所用,音不相杂。旗麾各有所用,色不相杂。人人明习,人人恪守,宁使此身可弃,此令不可不守;此命可拌,此节不敢不重。视死为易,视令为尊。如此,必收万人一心之效,必为堂堂无敌之师。(《练兵实纪·练将》)
至清代,上高李祖陶所著《迈堂文略》,中有读戚武毅《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有述之作,称:
采六经之腴,拔百家之萃,精微广大,兼而有之,而总归到节制上去。节制者,如竹之有节,节节制之,虽笋抽丈余而仍不倾欹;又如木之有干,干上报节,节上生枝,枝上生叶,节节固之,虽千花万蕊而不紊乱。而万人所以为一心者,只是以一管十,以十管百,以百管千,以千管万。兵退步,则斩将;将败死,则斩兵;一节一节,互相瞻顾,有欲走而不能走,欲走而不敢走者。孙子之书,形而上者也;戚氏之书,形而下者也。然形而上者之道,即寓于形而下者之器之中。倘兵无节制,则虽有权谋,亦无可用,用亦不能成矣。
陆世仪《思辨录》“治平类”中则论戚继光之鸳鸯阵及撒星阵,以为:
鸳鸯阵至今称绝,然其妙处全在队法。撒星阵亦全是队法妙;阵散而队不散,故能聚散如意。今人动称撒星阵之妙;而不知其妙处全在队法;队法一散,则竟散矣,不能复聚。行阵之妙,全在队法。
戚继光谓节制始于束伍;而世仪称行阵妙在队法,欲习阵,先操队。此克氏论习阵法,所以必致力于操法及规程也。世仪精研阵法,详究古今诸阵,而明其意在用众,以为:
自学士大夫不知兵,而文与武歧为二。自武夫战将不知阵,而战与阵又歧为二。三代而下,善战者无虑数百,而求其堂堂正正,阵而后战,合于王者之师,无一人焉。惟汉孔明以王佐之才,推演八阵,匡军定国,其书不传;而演而述之者,益为诡异,至使读者不可究诘。惟李卫公书中载八阵数语,语颇切实,其言曰:“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曰:“散而成八,复而为一。”曰:“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俱救。”是数言者,未知所引出于何书;然要而不繁,简而意尽,从来论八阵者,无逾于此。尝试论之:阵何从起乎?起于用众也。众则易乱,敌则易溃,是故金鼓以教耳,旌旗以教目,而阵法生焉。八阵从何起乎?起于用众而不已也。众而不已,则亘山谷,包险阻,前不知后,右不知左,指挥约束之有旌旗金鼓之力所不及者。是故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中外奇正,四头八尾,而八阵之法生焉。故八阵者,所以用大众也。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如是而已;非有怪异奇巧,坐得必胜之术,如世俗阴阳鬼神之说也。握奇之说,起于《风后握奇经》,其言曰:“四为正,四为奇,余奇为握机。”世遂谓黄帝阵为握奇;然不知何者为握奇?又《李卫公问答》载唐太宗与李靖论八阵曰:“阵数有九。中心零者,大将握奇。”世遂谓孔明八阵亦有握奇,然亦不知何者为握奇?曰:奇者,奇也,凡物数偶,则体相敌而不相下。奇则无对,无对则尊,尊则能统众,即如五人为伍,四人俱是偶数,各不相下,其伍长则是奇,奇则能统四人,故伍长亦即可谓之握奇。其余千百夫长皆然。凡握奇,以奇偶之奇论,则一伍即以伍长为奇,一队即以队长为奇,一部即以部将及中部为奇,一营即以营将及中营为奇,八阵即以大将及中军为奇。八阵者,中画井字,四正四奇,开方为九军,成井田形。何以知其然?曰:只以古人置阵法观之,则自见矣。凡为三阵者,形必如品;为五阵者,形必如五花;为七阵者,形必如六出;则为八阵者,必四正四隅,开方九军为井田形。是故井田为兵法之祖;而中军,则大将之所握奇焉。《握机经》所谓“余奇为握机”。《李卫公问答》曰“阵数有九,中心零者,大将握”是也。然八阵井田,理一分殊,井田之意,务在均平。使公家之田,稍浮于八家一寸,则不均不平而怨声作矣。故百亩公田之中,尚须以二十亩为庐舍,以正什一之数,而后田制始定。八阵主于用兵,须有居重取轻之势,若中一阵与外八阵等,则尾大不掉矣。故虽同为井形,而中军则必倍四正,四正则必倍四奇[6],而后可以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此八阵与井田所以形同而实不同也。中军虽各为一阵,而营则分而五之,一居中,四居四维,亦成一小井字。《李卫公问答》所谓“其营井字,开方九焉,五为阵地,四为闲地”,是说中五军也。兵法数起于五,故《周礼》制军皆用五数。孙子曰:“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在天则有五行,在地则有五方,在人则有元首四肢,在势则有方圆曲直锐。制军者因而则之,为前后左右中,上以应天,下以应地,中以应人。以战,则配首翼策应之数;以守,则备方圆内外之体;于法简而尽,于形实而全,于数顺而自然。且中以一当四,则立营制阵,其体适均,无偏轻偏重之弊。故制军之阵,虽有不齐,而求其至当不易,可守以为法,则莫如五;而质言之,不过前后左右中而已。前后左右中,即八阵起数于五之法,军中一定不可易之理。昔孙武教宫嫔曰:“汝知尔左右手心背乎?”左右手心背,即前后左右也。《礼记》:“军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左传》:“军行,右辕;左追蓐;前茅,虑无;中权;后劲。”是前后左右,久为古人用兵良法,今人断不能外。中四军分前后左右,正也;则更加以外四军,不过前后左右,但别之以四正而已;更加以隅四军,亦不过前后左右,但别之以四奇而已。龙虎鸟蛇,前后左右之别名也。天地风云,四隅之别名也。大将居中而运,则营部易办而指挥不繁。士卒环拱而列,则位置久定而分数不杂。此古人所以治众如治寡,而御一人不为易,御千万人不为劳也欤?八阵各为一小阵,而合之为一大阵,所谓“大阵包小阵”也。大凡结阵,大阵首尾悬远,恐为敌所冲,故阵中又结小阵,使人自为战。若小阵,则须人人当敌,攒则势迫,自为蹙弱。是故大阵忌散懈,欲其谨严;小阵忌迫蹙,欲其宽展。如何能宽展?曰:此所以“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也。阵间之为容,主于出入,主于备卫;少隘,则车骑壅塞;少远,则声势不接;故阵间之相去,必以容阵为主,则不隘不远而壁垒坚。队间之容队,主于拒御,主于更叠(古人队间容队,凡前队战酣,后队更换,或回军转阵,以后为先,皆是队间出入,于队间叠进垒退)。太疏,则击刺不及;太密,则进退不利。故队间之相去,必以容队为主,则不疏不密而行伍整。所谓“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攻其中,两头俱救”者。军阵之法,不过奇正。故孙子曰:“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首尾之说,奇正而已矣。当敌者为正,即为首;旁击者为奇,即为尾;故阵有四头八尾。盖四正为首,则四奇为尾;四奇为首,则四正为尾。首尾相生,如环无端,孙子所谓“常山之蛇,首动尾应”,即此是也。问四头八尾,处处可用?曰:此大概谓一首二翼、以三敌一之法也。盖置阵既大,必不能围;若选锋击其一营,则三营齐应,此是常理。八阵,骑军列居阵后,为却月形,两端外向。列居阵后,畏居阵中,则迫杂而嚣,且仓卒难出也。两端如却月外向者,摩垒之势(摩垒者,从军垒旁行),出则张两翼,归则如游康庄,不至冲垒触车,动摇阵脚也。孔明著八阵图,然一生未用,以八阵之奇为用众之极则。盖兵众则烦,而愈众则愈烦;兵烦则乱,而愈烦则愈乱。故虽古之善用兵,如先主苻坚者,亦往往以兵多致败。甚矣,用大众之难也!然用大众,非分营分阵之为难,而合营合阵之为难。合营合阵,又非旁山临水,依据险阻之为难;而四面无险,平地置阵之为难。孔明当汉贼不两立之时,值曹丕全盛之势,一旦出险进战,而复关陕,必将以数十万众,格斗中原,与曹丕旗鼓相当,非八阵何由用众。故孔明斟酌古法,竭尽心思,制为八阵。夫亦为数十万之众,合斗中原,平地置阵设也。孔明六出祁山,虽皆由坦道,然亦非平原千里之地,亦未尝用大众旗鼓相当。杜牧之言孔明出斜谷,以兵少止用六数。六数,即六花也。此可为未用八阵之一证。问何以八阵为平地置阵之法,曰:凡兵家置阵皆据险阻,只一两面向敌,力省而功倍;犹秦地四塞,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也。地愈险,则力愈省,而功愈倍。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得已平地置阵,四面八方,俱当照顾,故为独难。八阵图,面面若一,四头八尾,互相呼应,故知为平地之阵。魏刁雍云:“仿诸葛八阵之法,为平地置阵之方。”此一证也。
语见《八阵发明》,而其《思辨录》“治平类”则谓:
戚少保鸳鸯阵,皆是古法。必为方阵,八阵之正形也。遇敌者为正兵,八阵之四头八尾,触处相生也。两仪五形,大三才,小三才,大阵包小阵也。中军不动,握奇也。阵必为伏,八阵之游兵也。必为间队,叠追叠出,古之鱼丽,吴璘之叠阵也。奇正相生,如环无端,常山蛇势也。然南塘阵法,不过万人之阵而已,万人以外,未之详也。故继光亦尝言:“吾才止堪十万,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予谓十万亦何易言,非精于分数,未易几也。必如八阵法,方可谓之能用众。戚继光阵法,其初亦只是五人为伍,五伍为队;后来见得五人力弱,不足以敌倭,故特倡为鸳鸯队;虽曰五人为伍,二伍为队,其实是十人为伍也。凡阵,或以三起数,或以五起数,大要视兵数多寡,不拘成格。至于队法,必不可变。假如戚将军若以三起数,则三队为旗,旗三十人;三旗为哨,哨九十人;三哨为总,总二百七十人;三总为营,营八百一十人;合家丁杂役之类,约成一千人之阵。若以五起数,则五队为旗,旗五十人;五旗为哨,哨二百五十人;五哨为总,总一千二百五十人;五总为营,营六千二百五十人;合家丁则探游兵之类,约成一万人之阵。或三或五,其数不拘;要之队法则总是一鸳鸯队。戚继光队法定于十人。《周礼》队法定于百人。《周礼》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夫周之兵法,既以五起数矣。而至于卒,则独以四为数,何哉?盖周之时皆用车战,每车定用百人,四两正合此数,二为正,二为奇,增减一人不得矣。故名之曰卒,卒者止也,言兵法止于此也。所以周之兵阵,亦有一军三军者;要之百人为卒之法,却是一定不易。戚继光队法止于千人,步战法也。《周礼》队法定于百人,车战法也。
千言万语,两言蔽之,曰制阵以用众,但用众起于队。此克氏论习阵法,所以必致力于操法及规程,而戚继光谓束伍为节制之始也。至雍正时,临川李绂巡抚广西,著有《桂林阵法》,教将士以习进退变化。为阵凡九:一曰一龙戏珠阵,二曰五行六花阵,三曰六叠进步阵,四曰六叠回枪阵,五曰三才阵,六曰风雷卷地阵,七曰九叠八卦阵,八曰天圆地方阵,而以九叠八卦为诸阵之主,一气相生,可胜可败。二龙戏珠阵、六叠进步阵、三才阵、风雷卷地阵,以决胜。五行六花阵、天圆地方阵,以为不可胜。而六叠回枪阵,以救败。又以广西多山,而鸟道羊肠,未可用大阵,仿宋将吴璘叠阵,制为山路连环三叠阵;仿岳飞麻扎刀、张威撒星,制为籐牌撒星阵。以为:
阵非徒为饰观而已,必有阵而后行间容行,队间容队;进不患其拥挤,退不忧其蹂践,止以阵为营,行以阵为队,进以阵为攻,退以阵为守。(见《序说》)
而“演阵先演领旗”,“演阵先演行列”(见《演阵余论》)。则所以习操法与规程,而为习阵法之始事焉。亦与克氏之论同。
大凡活用之理论,无征不信,必考验诸事实而后理论为有据。若仅以理论为信条,则施之于用而或乖;无事实,亦无理论可籀绎也。惟考验,能以抽象之理论,按诸事实而有验。其用愈显,其理益明。所以言理论者,不可不知考验。
考验者,籀绎史料之法也。其次第可得而言:一曰辨事实。袪其传疑,存其可信。二曰探因果。事实既明,乃推因果;因果不昧,而籀理论。三曰评得失。既知其事之前因后果矣,当考验此之所谓后果者,将舍其前因而必不可能乎?抑其所程之效,固为主者之所预计,倘亦偶然成功以出于侥幸乎?斯将略之功罪可明,而理论之得失有验矣。然而探因果,诚有难言者!一曰原因之难知也。事之因果,本不易求,而兵为尤甚!方事之殷,纷纭赜变,所有措施之得失及其用意往往未易测识。而识其用意者尤难,何者?兵,诡道也。大抵主者之所措施,多不愿明了用意所在,予人以可测,而亦有其用意见于偶发之事实,不过一时之触机,而为史家所忽漏者,惟多途搜考,或能补记载所未备耳。但书缺有间,可以完全明了者不多。吾人研兵事以籀理论,如记载有缺,慎无臆断,莫如疑以传疑而仍其残缺。倘明知记事之疏漏,而强探力索,穿凿附会,以为真因在是矣。不知薄物细故,何关得失,而或视为成败兴废之大因。执此以籀理论,宁有当哉!此探因果之难,一也。二曰原因之复杂也。一战之成功,往往由多数之原因错综成之,而其中之大小轻重,诚非可以概论!吾人推考其因果关系,而于求得若干原因之后。倘不分别估计其原因之何轻何重,或者以偏赅全,误重为轻;因果之真,既不免淆;得失之评,亦何能确乎?此探因果之难,二也。明乎此二者而知所注意,必能于推考因果之中,而获理论之实证焉。然历古相传切于情实之理论,亦必资以为考验之具;舍此,则茫不知所以措手矣!然则理论必以事实为根据,而事实必以考验而得信,斯不易之道也。
夫理论根于事实,斯实施无虞扞格;然执一无权,亦殊非宜!何者?理论非即事实,不过助我判断之工具耳。事势何能无变,理论尤贵活用。例如马队必置诸步兵之后,而不能同一阵线,此正确之理论也;倘有违者,亦或有其特殊之原因。苟非经缜密之考核,何可率加以非难乎?又如围攻之法,以我四面进兵,敌人往往惊扰,不知所以为守,而成功极大。特以各路兵到,先后参差,往往未[7]能刻期,胜负遂难悬断。故会攻者成功之大,可以预期,而未可必得;何可执一不化以自陷于困踬耶!
兵法乃属于经验之学科,惟经验可以确定理论。而兵器之利用,尤必有事于经验,而非可望空悬谈,人人所知也。特是一器一械之实效,往往受其他因素之影响者极多;而非凭各个之试验所可推测。例如一炮弹之火力,在某距离而有若干之破坏作用。此极易实验者;然炮弹之作用,不仅在破坏物质;而其足以振军威而堕敌志者,尤不可不知。往者火药发明之初,其威力远不如今日,然其及于心理之振奋而皇扰,则视今日倍蓰过之。拿破仑之军械,非必胜于人人也,特以其军队能受震惊而不乱,故百战而百胜。而敌军则反是,往往一震即溃。同一利用火药也,而胜负相反,则军心之镇定、不镇定为之也,岂必一震之为威乎!故兵法须重经验,无可疑也。
兵法既基于经验,而籀史例以得古人之经验,学兵之捷诀也。史例之大用有二:其一说明一事一理之意义,不用史例,无以阐发。其二用史例以创造新理论,此为尤要,然流弊亦大。而欲推行尽利,所不可不注意者三事:一曰史例不可滥用。理论家欲证其理之可恃者,援引故事,不嫌多多益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细按之,则彼此矛盾而不中情实者,往往有焉。二曰应用之史例,不可不经缜密之分析。吾人证一理,阐一义,例不必多,而所引之例,则必体验考量,出以详慎,而证明因果相互之不得不然。夫如是,则一例已足,庸必以多为贵乎!三曰宜用最近之例。盖古代之事,往往书缺有间。而时代愈近,则记载愈完备。此非言古代之例一无可取也。如战略荦荦数大端,古例何尝不精要!惟战术及战略之详细布置,则以近例为尤宜。何者?以其近已而时变相类,非惟记载之完备而已。要之惟能用史例者,而后谈兵不患其凿空,理论毋涉于诬妄。余故不惮证证言之如此。
注解:
[1] 制,原作“致”,据上下文意改。
[2] 利,原误作“?”,据《孙子》改。
[3] 即,原作“则”。
[4] 苟,原误作“荀”,据《宋本十一家注孙子》改。
[5] “长沙”后原衍“法”字,据《国命旬刊》第十二期(1938.7.30)第10页删。
[6] 奇,原误作“正”,据《国命旬刊》第十二期(1938.7.30)第15页改。
[7] 未,原误作“来”,据《国命旬刊》第十二期(1938.7.30)第17页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