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楚声与汉初文学
楚辞为楚声之文学,亦战国时南方之民族文学也。秦既灭楚,南方民气湮郁数十年。然自怀王入秦不反,国人怜之。屈子爱国宗臣,杀身明志,尤为后人所追悼弗忘者。其所著《骚》赋,发扬蹈厉,深入人心,足以鼓舞其遗民志士报仇雪耻之义气。以故当秦之季,豪杰蜂起。陈胜首义,即号张楚。葛婴亦立襄强为楚王,而范增且说项梁立怀王后以从民望,则其时南人之心理盖可知矣。已而项羽踵起、高祖奋兴,不数年间,卒以踣秦。此不独南方之强,抑亦文学之潜势力使之然耳。及羽败垓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于是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非犹楚声骚体之遗乎?高祖起于丰沛之间,亦故楚地。及天下已定,因征黥布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群儿皆和习之。孝惠时,以沛宫为原庙,仍令歌儿吹习此歌,遂用百二十人为常员。文景相嗣礼官肄之。此汉代楚声文学之首倡也。《汉志》有《高祖歌诗》二篇,殆亦楚声之歌。《礼乐志》曰: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共十七章,即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之《房中祠乐》也。其目如下:
一、大孝备矣八句。
二、七始华始十句。按《乐府诗集》以此章首四句属前章,今从《汉书》。
三、我定历数八句。
四、王侯秉德七句。
五、海内有奸八句。
六、大海荡荡水所归六句。
七、安其所八句。
八、丰草葽八句。
九、雷震震十句。
十、都荔遂芳十句。
十一、冯冯翼翼八句。按《乐府诗集》以此章前四句属前章。又误篇名《桂华》二字为本文,遂疑其有脱简。又以此章后四句及下章首二句另为一章,仍误以篇名“美芳”二字杂入,殊非。
十二、磑磑即即八句。
十三、嘉荐芳矣八句。
十四、皇皇鸿明六句。
十五、浚则师德四句。按《乐府诗集》以此四句属前章,今从《汉书》。
十六、孔容之常八句。
十七、承帝明德八句。
按此歌本皆另有章名。今只第十章末尚存“桂华”二字。及十一章存“美芳”二字。亦犹《郊祀歌·练时日》、《帝临》之类,其余俱已脱去。后人不晓,往往误为正文,非也。刘世奉曰:桂华、美芳,皆二诗章名。本侧注在前篇之末,传写之误,遂以冠后。后词无美芳,亦当作美若。此言是也。举其文义较明者数首于下,以见汉初诗歌之一斑焉。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太山崔,百卉殖。民何贵,贵有德。
丰草葽,女罗施。善何如,谁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长莫长,被无极。
嘉荐芳矣,告灵飨矣。告灵既飨,德音孔臧。惟德之臧,建侯之常。承保天休,令问不忘。
《礼乐志》谓此歌为楚声,今不可晓。至其形式,四言则极与《诗经》相似,每章有换韵者,有不换韵者。其性质与三《颂》同。盖祀神之歌也。谓之为《房中乐》者,殆沿旧名而用之。昔周有《房中乐》,盖以歌咏后妃之德,所以风天下,正夫妇。故首以《关雎》、《鹊巢》。今十七章名实不符,其后魏文帝黄初中,改名为正始之乐。至明帝时,又因缪袭之言改名曰《享神歌》,斯得之矣。
《汉书·张良传》又载高祖欲易太子,立赵王如意。卒因四皓之言得不废。乃召戚夫人指视曰: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羽翼已成,难动矣。戚夫人泣。帝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徼,将安所施。
歌数阕。戚夫人歔欷流涕。此歌为四言诗而亦云楚歌者盖以楚声为主,初不限于骚体之形式也。观项王《垓下歌》及高祖《大风歌》,哀乐迥殊,而皆涕泣,固知楚声诚慷慨激越,易于动人情感,与散缓之声异也。其后高祖殁,惠帝立。吕后囚戚夫人于永巷,髡钳,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且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见《汉书》戚传。又以三五字为句。惟是否楚声,则不可知矣。
第二章 贾谊与辞赋之渐变
贾谊,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属文名于郡。孝文帝初立,召为博士。时谊年二十余,为最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往往不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所意以出。文帝悦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已而又欲舁以公卿之位。周勃、灌婴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文帝亦渐疏之,以为长沙王太傅。谊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居长沙三年,有鸟入舍,止于坐隅,以为不祥,又以长沙卑湿,恐寿不得长,颇自伤悼。乃作《鸟赋》以自广。后岁余,文帝复征见,而终不能用施。拜为梁怀王太傅。数年,怀王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岁余亦死。年三十有三。高帝七年(前二〇〇)——文帝十二年(前一六八)。
《艺文志》有贾谊赋七篇。今所传者,有《吊屈原赋》、《鸟赋》、并见《史》、《汉》本传。《旱云赋》见《古文苑》、《簴赋》见《古文苑》,又见《初学记》及《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又有《簴铭》,与此异。四篇。而《簴赋》只有六句,若逸文也。《楚辞》又有《惜誓》一篇,或以为谊作。王逸曰:《惜誓》者,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是《惜誓》一篇之作者,东汉时已不能断。独洪兴祖以为其间数语,与《吊屈原赋》词指略同,意为谊作亡疑。朱子亦曰:今玩其辞,亦瓌异奇伟,计非谊莫能及。而王船山亦云:贾谊渡湘水,为文以吊屈原。其词旨与此略同。谊书若《陈政事疏》、《新书》出入互见,而辞有详略。盖谊所著,不嫌复出类如此。则其为谊作审矣。《楚辞通释》。按诸家以《惜誓》为谊所作,不为无见。盖不仅其用意与《吊屈原赋》一致,皆悼屈原不能高举远行,有背全身远害之道,且文词亦极明白畅晓。似又为骚赋之进步。详下。其非先秦所制,而为楚辞与汉赋间之过渡作品明甚。故论贾谊诸作,今所传者,并惜誓五篇而已。
论文而至于贾谊,亦一极重要之关键也。盖前乎此者。辞赋为骚体,后乎此者,变为散体。贾谊介于其间,虽仍沿用旧式,而渐有变古之趋势。是故开汉赋之先声者贾谊也。顾其所以然者,亦非偶尔,详为推究,厥有二因。
一、贾谊怀才不遇,与屈原同。离谗迁谪,亦与屈原同。而又久居长沙,吊古感怀,中心怏怏。读《离骚》诸篇,既叹逝者,恒自念也。故其所作诸赋,受楚辞影响实巨。惟骚体之文,至宋玉已略有变化。及谊为之,益以驰骋放佚之辞。而不拘于固有之形式,由是楚辞蜕化之机以起。
二、贾谊本荀卿再传弟子见《左传正义》引刘向《别录》,师说相承,渐渍日深。而荀子所为《赋》篇,实于楚辞外别开生面。贾谊诸篇,特窃取荀子《赋》篇之名,而又兼采其形式,实为汉赋之权舆。故其《吊屈原赋》中,又有与荀子《赋》篇极相似者。
观此即知贾谊文学之渊源,乃糅合屈原、荀卿两派之辞赋而成者也,实南北文学统一之肇端。古代辞赋进化表现,其开辟韵文路径之功不可没矣。盖荀子《赋》篇,分咏五事。并无正式赋名,而形质又与《诗经》无异。不能自由达意,而骚体之文,自宋玉以后,无以复加。且流行既久,不无熟滥之弊。故贾谊兼采众长,自成一体。亦文学变迁自然之趋势也。兹节录《吊屈原赋》一篇以为例:
恭承嘉惠兮,待罪长沙。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迺陨厥身。乌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溷兮,谓跖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去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骊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父荐屦,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谇曰:已矣,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下略)。
是篇形式约分三种。“谇曰”以下,为《离骚》、《九章》体,“吁嗟”数语,为《九章》乱辞体。篇首一切则以四言为主,而又兼用骚体。盖荀子《赋》篇之遗也。至《鸟赋》一篇,全为四言诗。《旱云赋》大半虽为《离骚》体,而终篇一段又极变化无定。如云:嗟乎,作孽大剧,何辜于天,恩泽弗宣。啬夫寡德,群生不福。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憭兮慓兮,以怫郁兮。念思白云,肠如结兮。是则贾之赋,原不拘于一格。谓之变古,谁曰不宜。
《惜誓》一篇殆亦为哀屈而作,与《吊屈原赋》用意相同。王逸曰:惜者,哀也。誓者,信也,约也。言哀惜怀王与己信约而复背之也。审尔,则亦居长沙时所为耳。其中有全袭吊屈文者,如云: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吊屈原赋》云,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有袭之而略变之者,如云: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吊屈原赋》云: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潭之纅鲸兮,固将制于蝼蚁。又有暗袭其意者,如云:己矣哉,独不见乎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吊屈原赋》云: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微兮,遥增击而去之。盖深有感于昔贤窜逐之事,故各篇互见其意,而重言之也。至如曰: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又曰: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又曰: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其纳散体于骚赋中于兹可睹矣。
第三章 文景间诸王宾客之文学
高祖以来,文帝颇耽黄老,景帝不好辞赋,故文学不昌。然其时战国游说之风未寝,士多挟纵横长短之术以干侯王。而吴楚诸王,尤乐延揽,往往列为上客。于是严忌、邹阳、枚乘之徒,分镳并进。风气所趋,士林跂足。侯国倡导之结果遂彬彬焉有文事矣,爰分述之如次。
一、楚 高祖六年,既灭韩信,分其地为二国。立同父少弟交为楚王,是为元王。交字游,好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及秦焚书,各别去。交既立为楚王,以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高后时,浮丘伯在长安,元王遣子郢客与申公俱卒业。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立二十三年薨。文帝元年,前一七九。子郢客嗣,是为夷王。立四年薨。文帝五年,前一七五。子戊嗣。初,元王敬礼申公等,诸老师皆居楚又有韦孟,鲁国邹人也,家彭城,为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景帝三年,前一五四。削书至,遂应吴王反。及败,戊自杀。先是孟作诗讽谏,不听,遂去位,徙家于邹,又作《在邹诗》一篇,皆四言也。节录《讽谏诗》于后:
嗟嗟我王,汉之睦亲。曾不夙夜,以休令闻。穆穆天子,临尔下土。明明群司,执宪靡顾。正遐由近,殆其怙兹。嗟嗟我王,曷不此思。非思非鉴,嗣其罔则。弥弥其失,岌岌其国。致冰匪霜,致坠匪嫚。瞻惟我王,昔靡不练。兴国救颠,孰违悔过。追思黄发,秦缪以霸。岁月其徂,年其逮耇。于昔君子,庶显于后。我王如何,曾不斯览。黄发不近,胡不时监。
刘勰曰: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文心雕龙·明诗》。盖谓此也。又曰: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是篇步武《雅》、《颂》,犹有古风。谓之雅润,庶几定评。惟形式虽同,而变章句为长篇。且自始至终寓规劝于叙事之中,汉魏以来递相师法,盖四言之进步也。又考汉初四言,尚未大衰。《安世房中歌》无论矣,即高祖楚声之《鸿鹄歌》,及朱虚侯刘章《耕田歌》亦俱为四言。而楚元王及申公等无不研习《诗经》,虑其时为四言诗者必不乏人。韦孟诸作之所以能嗣响三百篇者,良有以也。任昉《文章缘起》谓四言诗起于孟,严氏《沧浪诗话》因之。但就秦汉以后言耳。冯惟讷《诗纪》《诗经》四言在前以斥之,盖未喻其意也,虽疏何遽至此耶。
二、梁 梁孝王者文帝窦皇后少子也,名武。文帝十二年前一六八。徙封于梁。七国之叛,梁最亲,距吴楚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出入拟于天子。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东游士莫不至。文帝时,吴王濞以太子为皇太子所杀,怨望,阴蓄异志,颇引用纵横游说之士,邹阳、枚乘、严忌之属皆往依之。及吴败,吴客皆游梁。乘等尤娴辞赋,唱酬赓歌,颇极一时之盛。斯时天下文章,诚未有如梁者矣。
邹阳,齐人。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吴王濞招至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久之吴王阴有邪谋,阳奏书谏,不听。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自白。孝王立出为上客。《汉志》纵横家有邹阳七篇而不著其辞赋,惟《西京杂记》载其《酒赋》一篇,《几赋》一篇。记称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阳与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或以其词不类汉赋,疑为后人所伪托,莫能详矣。
严忌,会稽吴人。本姓庄,避后汉明帝讳改姓严,时人尊称为夫子。初事吴,吴败,入梁。与邹枚俱见尊重。《汉书·邹阳传》,称爰盎等忤梁王,梁王怒,令人刺杀之。始梁王与羊胜、公孙诡等有谋,阳争以为不可,故见谗。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盖依违取容之文人耳。《艺文志》有庄夫子赋二十四篇,今不传。惟《楚辞》有《哀时命》一篇,则骚赋也。王逸曰:忌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辞,叹而述之。故曰《哀时命》也。今玩其词,似非专哀屈原,其殆去吴时之所作欤?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谋为逆也,乘亦奏书谏。吴王不纳,遂去之梁。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晁错为汉定制度,损削诸侯。吴王遂与六国反,举兵西乡,以诛错为名。汉闻之斩错以谢诸侯。而乘复遗书说吴王,终不用其策,卒见禽灭。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宦,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枚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汉志》有枚乘赋九篇,今存者有《七发》见《文选》、《梁王菟园赋》、《忘忧馆柳赋》并见《古文苑》。三篇。世又以《古诗十九首》中有枚乘作。故刘勰曰:古诗佳丽,或称枚叔。《文心雕龙·明诗》。而徐陵《玉台新咏》且直指《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兰若生春阳》按此篇《文选》不录、《庭前有奇树》、《迢迢牵牛星》、《明月何皎皎》九首为乘所作。蔡宽夫、王士禛、朱彝尊等俱信以为实。然乘所著他文甚著,独未闻有五言诗。即《艺文志》亦不载其诗歌。则六朝时传说,似未可据。故《文选》但总题曰古诗,而不著作者姓名,盖疑之也。
枚乘之文,《七发》最著。盖当时之创体,亦辞赋之枝流也。李善《文选注》曰:《七发》者,说七事以启发太子也,犹《楚辞·七谏》之流。徐师曾《文体明辨》曰:按七者,文章之一体也。词虽八首,而问对凡七,故谓之七。则七者问对之别名。而《楚辞·七谏》之流也。按二氏释七之义是也。其谓《七发》犹《七谏》则非也。东方《七谏》自属骚体,形质与此迥别,宁得混为一谈。故挚虞《文章流别论》曰:《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先言出舆入辇蹶痿之损,深宫洞房寒暑之疾,靡曼美色宴安之毒,厚味暖服淫曜之害,宜听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导体,蠲淹滞之累。既设此辞,以显明去就之路,而后说以声色逸游之乐。其说不入,乃陈圣人辩士讲论之娱,而霍然疾瘳。此因膏粱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泰甚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也。其流遂广,其义遂变。率有辞人淫丽之尤矣,是七之体,与汉赋名异而实同耳。刘勰目为杂文,侪宋玉《对问》、扬雄《连珠》于同列,误矣。顾彦和于其源流纯驳之迹,则颇详哉言之。其言曰: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辩》,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张云璈曰:按《后汉书》子玉本传,但有《七苏》无《七厉》,傅休弈《七模序》云:昔枚乘作《七发》,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马作《七厉》,张造《七辩》,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讬讽咏。扬晖播烈,垂于后世者,凡十有余篇。据此,则《七厉》乃融作耳。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余家。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瓌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文心雕龙·杂文》。盖文章至于西京,日新殊致。乐时智术博雅之人,莫不挟纵横辩说之才,以为干主取宠之具。枚叟独创斯体,腴辞云构,夸丽风骇。凡声色狗马之娱、膏粱刍豢之味、波涛诡幻之奇,靡不发挥尽致。令人目眩心惊,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微论创作固亦古文之至文也。后世拟作,皆其舆台耳。
《七发》不知作于何时。《文选》五臣注:枚乘事梁孝王,恐王反,故作七发以谏。以意度之,五臣之说是也。按《汉书》孝王本传,载其出入警跸,僭拟天子,及阴使人刺杀爰盎事,则当日王之心迹诚有不可问者。又任用羊胜、公孙诡等,故末章及于方术之士,要言妙道,谓其所用非人也。厥后王谢罪归国,郁郁而死,盖终未能涊然汗出、霍然病已耳。兹录其一节如下: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炙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溧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观此文已悉变骚体文法。而以骈散兼行之笔出之。斯又贾谊诸赋之极变矣。惟中间歌辞,仍用骚体。观其以短歌插入篇中,似亦从楚辞少歌演变而来。自此以后,赋家极乐用之。虽其铺张之处,不免辞溢于意,然自是相如以下诸家之所祖也。《菟园》、《柳赋》二篇,他籍无征。或梁王筑东苑时之所作欤。
三、淮南 高祖少子淮南厉王长,文帝时坐反徙蜀严道死。淮南民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高诱序《淮南子》作一尺缯,好童童。一升粟,饱蓬蓬。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帝曰:天下岂以为我贪淮南地耶。十六年,前一六四。乃三分其地,立厉王子安为淮南王、勃为衡山王、赐为庐江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上秘爱之,使为《离骚传》淮南书高诱序作《离骚赋》,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暮然后罢。诸游士著者为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世号八公。又有诸儒大山小山之徒,相共讲论。《汉志》杂家淮南内二十一篇,即今《淮南子》,亦曰《鸿烈》,盖八公诸人所作也。《诗赋略》又有淮南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一时文学之盛无与比伦。今只《古文苑》存淮南王《屏风赋》一篇,《楚辞》存小山《招隐士》一篇。一为四言诗,一为骚赋。他则未之见矣。
小山,淮南王宾客,不知其姓名。王逸曰:《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归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故或称小山,或称大山。其义犹《诗》有《小雅》、《大雅》也。小山之徒,闵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小山或为人名,或另有他义,今不可晓。惟《招隐士》一篇,似与屈原无关。其曰: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又曰:王孙兮归来,山中不可以久留。则作者用意所在略可推矣。盖淮南好神仙黄白术,意必沉迷于服食修炼之事,而妄怀离世轻举之思。诸宾客中,或有心违之者,而又不敢明言,故托言招隐士以讽之,冀能促王之自觉耳。王孙二字固已明示之矣,山中不可久留者,寓言也。余皆描写山景,文意甚显,与屈子何涉哉。《神仙传》谓八公与淮南俱仙去,其传说实本于此。
《招隐士》文词绝妙,篇中句法数变,音节亦佳。盖兼《九歌》、《九辨》之长,而又不屑字规句仿,允为骚赋嗣响之上乘也。录其全文如后: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嵸兮石嵯峨,溪谷崭严兮水曾波。猨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慄。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茇骫。青莎杂树兮,草霍靡。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羆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不可以久留。
淮南群臣赋仅留此篇,余均亡佚。今《楚辞》中《远游》、《卜居》、《渔父》等篇,疑皆出于淮南宾客方士之手。盖神仙思想,至西汉而极盛。屈子《离骚》虽有周流四极之想,究为愤世过甚之寓言,与正言仙游者有别。而《远游》曰: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羡往世之登仙。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又曰:奇传说之托星辰兮,羡韩众之得一。又曰: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又曰: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此直欲变化形质,作飞升之想耳。屈子《离骚》犹未至此也。至其言轻举,言上浮,及餐六气,饮沆瀣,漱正阳,含朝霞云云,正是方士服食修炼之谈,托于屈子以导引淮南者。世或不察,遂误以为真矣。《卜居》、《渔父》二篇,变骚体为散文,假问答以寄意,《离骚》中灵氛、巫咸数段与此不同。似亦贾谊以后之形式,非战国时文体。且篇中皆称屈原既放,绝类他人口吻。而《渔父》用韵尤疏,其为楚辞之极变甚明。余意屈子之死,人咸惜之。西汉以来,或为文以系哀思,或托事以彰令节。如《七谏》、《九怀》、《卜居》、《渔父》之类者,必不可胜道。梁与淮南皆好文士,而淮南客尤倾天下。观《汉志》载其赋百数篇可知矣。是以并疑《卜居》、《渔父》等篇之为此时所伪托也。《大招》疑亦为汉人拟《招魂》而作,以上参看拙著《楚辞概论》。
第四章 武帝及诸臣之文学
汉兴六十余年,至于武帝时,文学乃臻极盛,而尤以辞赋为其重心。其间作者为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李延年等莫不骋其才智,争词坛一日之短长。于是上下从风,蔚然开文学史上之新纪元。此其故亦可得而言焉。汉初承战国养士之风,文景诸王,尤喜招致。宠之以爵位,饵之以利禄。故一时文学游谈之士咸乐就之。梁与淮南其最著者也。已见前章。文士既已集中,朝弦夕诵,耳濡目染,彼此之好尚,无形中互为影响。风气所趋,如水之赴壑,有不可遏者矣。然侯国之倡导,必不及朝廷之周遍。文景不好文事,故其风亦终囿于一隅。武帝为太子时,即耽文学。甫即位,即以安车征枚叔,拜枚皋为郎,读子虚赋而善之,又令淮南王为《离骚传》。诸臣以诙谐辞赋进者,多被亲幸,或倡优蓄之。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此其直接奖劝之功一也。武帝又好儒术,罢斥百家。建元五年,立五经博士,令天下郡国皆立学官。时文景博士,犹有存者,辕固、韩婴皆在京师。由是士大夫又汲汲以穷经为务。小学者,经学之附庸,而辞赋之工具也。长卿、子云同为赋家巨擘,而《凡将》、《训纂》,实为羽翼经学之作。古文奇字,侵入辞赋疆土,而为其铺张之材料。故章太炎先生曰:小学亡而赋不作。《国故论衡·辨诗》。信矣。此其间接提倡之功二也。帝本雄略之主,好大喜功。外则四夷,内则巡幸。封禅、郊祀、神仙、声色、土木之事,俱乐为之。故伐大宛而新声有天马之歌,好游仙而司马有大人之赋。又采诗夜诵,立乐府,造为诗赋,播为弦歌。此其平生之所为,莫不与文学有关者三也。故论西京文学之盛者,必曰武帝之世。而推其致盛之由者,亦必曰武帝之力。
帝名彻,景帝中子也。母曰王美人。年四岁,立为胶东王。七岁,为皇太子。景帝后三年前一四一正月,崩。帝十六岁即位,改元建元,中间屡更易之,为君主有年号之始。建元三年,起上林苑。元光二年前一三三,遣方士求神仙。五年,通西南夷。六年匈奴入寇,遣卫青击却之,自是屡击败匈奴。元狩元年前一二二,遣张骞使西域,始通滇国。元鼎二年前一一五,起柏梁台,作承露盘。四年,使方士入海求神药。太初元年前一〇四,造《太初历》,以建寅月为正月。后元二年前八七,崩。年七十,在位五十四年。
《汉志》有上所自造赋二篇。今所传者有《悼李夫人赋》及《秋风辞》二篇,未知是否原目。《汉书·外戚传》谓夫人李延年女弟,以倡进。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子,为昌邑哀王。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惰见帝。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必欲见之,夫人遂转乡歔欷而不复言。及卒,上以后礼葬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又自作赋一篇以伤悼夫人。其词略曰: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疆。托沉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中略)超兮西征,屑兮不见。寝淫敞,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阘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响不虚应,亦云已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慄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武帝好楚辞,故其文用骚体,然亦稍有变化。首为《离骚》形式末为《九章》乱辞形式。中短六句则四言而兼用骚体者也。《秋风辞》本见于《汉武故事》,《文选》亦录此篇。《故事》曰: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燕。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水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此诗真伪不可知,然文词自佳。变骚体为诗歌,句句押韵,且一韵到底,与《越人歌》不同。若果不伪,殆亦在李夫人死后所耳,以其有“怀佳人不忘”之句也。王嘉《拾遗记》又载武帝思怀李夫人不可复得,时始穿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时日已西倾,凉风激水。女伶歌声甚遒,因赋《落叶哀蝉》之曲。辞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生尘。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疑亦出于依托,未足信矣。
《汉书·武帝纪》:元封二年,夏四月,还祠泰山。至瓠子,临决河,命从臣将军以下皆负薪塞河堤。作《瓠子之歌》。《沟洫志》载帝既封禅,乃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河。还自临祭,湛白马玉璧。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乃下淇园之竹以为揵。上既临河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二章。于是卒塞瓠子。筑宫其上,名曰宣防。按二诗皆与《秋风辞》同,其一章有曰:我谓河公史记作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则当日河水之患剧矣。
《古之苑》有《柏梁诗》为七言体,盖武帝与诸臣联句之作。刘勰曰: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明诗》盖亦信而弗疑。其序云:汉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台。诏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座。今考武帝起柏梁台,在元鼎二年见《汉书·武帝纪》。此云元封三年实误。或谓台建于元鼎,而登赋诗则在元封耳。然诗中官名,多太初元年所改见《汉书·百官表》。元封时安得预言之?此顾炎武等所以断其必为伪托也。又考太初元年,柏梁台灾,然则登台联句或太初中重建以后之雅集欤。其诗共二十六句,自武帝起,至东方朔止,每人一句,句皆有韵,盖七言诗之滥觞也。
时景帝诸王多好文学,皆武帝兄弟也。中山靖王胜以景帝前三年立。武帝初立,惩吴楚七国之乱,欲侵削诸侯。诸侯或无罪有司吹毛求疵,往往笞服其臣,使证其君,多有冤者。建元三年,胜等入朝,天子置酒,胜闻乐声而泣。胜对词甚美,于是乃厚礼之。详见《汉书·景十三王传》。《西京杂记》载鲁恭王得文木一枚,伐以为器,意甚玩之。中山王为赋,词见《西京杂记》及《古文苑》。恭王大悦,顾盼而笑,赐骏马二匹。然其文不类汉赋,或亦依托者也。《艺文志》又载广川惠王越赋五篇,长沙王群臣赋三篇。则尔时辞赋之盛可知矣。是故儒术如董仲舒,而有《士不遇赋》,见《古文苑》及《艺文类聚》。《文选》注又引其七言琴歌六首。史学如司马迁,亦有赋八篇。见《汉志》。其《悲士不遇赋》,见《艺文类聚》,后半文体,极似荀卿。其与广川一篇皆好说理,非复辞人之赋矣。
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数。其不足来者,辄报闻罢。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朔文辞不逊,高自称誉。上伟之,令待诏公车久之,使待诏金马门。上尝使诸数字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赞曰:臣尝受《易》,请射之。乃别蓍布卦而对曰: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无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上曰善,赐帛十匹。复使他物连中,辄受赐。乃以为常侍郎,遂得爱幸久之。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亟日晏不来。朔独拔剑割肉,怀之而去。大官奏之。上曰:昨赐肉不待诏,以剑割肉而去,何也?朔免冠谢。上曰:先生起自责也。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壹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是时朝廷多贤材。上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司马迁等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对曰:臣观其臿齿牙,树颊胲,吐唇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其进退澹辞类如此,盖滑稽之流也。久之,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不得大官。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未几病卒。据其上书言武帝初年二十二,则当生于文帝后三年(前一六一)。又《补史记滑稽传》称其武帝朝老死。大抵在太初以后。
朔所著文辞甚富。《汉志·诗赋略》不著录而杂家有二十篇。今存者于《七谏》见《楚辞》、《答客难》、《非有先生论》并见《汉书》本传三篇。余如《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诸篇皆不传。《艺文类聚》一百引《旱颂》一篇,亦辞赋体。二十三又引《诫子》一篇,则于四言诗中,杂以散文韵语。《太平御览》三百五十又引其答骠骑难,似非全文,体与答客难体同。《拾遗记》又载其《宝瓮铭》,恐皆后人所伪托也。按《北堂书钞》百五十八又引朔《嗟伯夷文》。《文选·海赋》注又引其《对诏》。《初学记》十八及《御览》四百一十载《与公孙弘借车书》。而《艺文》八十九及《御览》四百八十五又别亦《借车书》。皆散文,斯皆不足为据。
《七谏》一篇,载在《楚辞》。王逸以为东方朔所作。其序曰:谏者正也,谓陈法度以谏正君也。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然《汉书》本传列举朔文,不及此篇。且谓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世所传皆非也。然则叔师之言似不可信矣。或以为《七谏》即传中所称八言、七言,但传中他篇皆标目,此独异称,何也?且《七谏》本骚赋,亦不限于七八言,故世多疑之。今观其《初放》云:块兮鞠,当道宿。举世皆然兮,余将谁告。斥独鸿鹄兮,近习鸱枭。斩伐橘柚兮,列树苦桃。此与《招隐士》一段句法全同,《招隐士》曰坱兮轧,山曲,心淹留兮恫慌忽。又云:嵚岑礒碕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茇骫。淮南小山于东方朔同时,故知汉初骚赋自有此种作风。而本传又称其常直谏,终不见大用。则其诙啁戏弄之余,借屈子以自写愤懑,未为不可。即其死时且引诗以劝武帝远巧佞,退谗言。谁谓东方无庄语耶?读者幸勿深疑可也。
汉人拟骚多以九名,此仿宋玉之赋《九辩》也。惟此以七名篇,或窃取枚叟《七发》而异其体耳。全篇分为《初放》、《沉江》、《怨世》一作怨上、《怨思》、《自悲》、《哀命》一作《哀时命》、《谬谏》一作《缪谏》七篇。此等分题亦前此所无,而后人多效之。其文则代屈原为辞,故首言平生于国,然陈语极多,了无新意。又好堆叠典实,钞袭楚辞。前后重复,骚赋至是,已成强弩之末已。
《答客难》一篇设客难己,用卑位以自慰喻。大抵体仿《七发》,亦辞赋之变也。刘勰《杂文》曰:自对问按谓宋玉《对楚王问》一篇以后,东方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其文用韵不拘,而纵横驰骤,流畅无匹,六国游说之遗也。其后扬雄、班固、崔骃、张衡、崔寔、蔡邕、陈思、郭璞,下至韩愈之徒,靡不仪其声貌,窃其词旨。以各申其牢落抑塞之意焉。兹节录其文如下: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当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致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六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辏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下略。)
其《非有先生论》亦设为非有先生仕于吴王,相为问答。发端与司马相如《子虚赋》同,然理不胜辞。刘向所谓口谐倡辩,不能持论者是也。
枚皋字少孺,乘之孽子也。武帝既征乘,道死,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得皋大喜。初,乘在梁时,取皋母为小妻。及东归,皋母不肯行。乘怒,分皋数千钱,留与母同居。年十七,上书梁共王孝王子,得召为郎。三年为王使,得罪,家室没入。皋亡至长安,会赦,上书北阙,自陈枚乘子。武帝召入见,待诏。皋因赋殿中,诏使赋平乐馆。善之,拜为郎,使匈奴。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所诏所为,皆不从故事,重皇子也。初,卫皇后立,皋奏赋以戒终。皋为赋善于朔也。从行至甘众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又言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故其赋有诋娸东方朔,又自诋娸。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
《汉志》载皋赋百二十篇,一无传者。《西京杂记》曰: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皆尽一时之誉。而长卿首尾温丽,枚皋时有累句,故知疾行无善迹矣。扬子云曰:军旅之际,戎马之间,飞书驰檄用枚皋;廓庙之下,朝廷之中,高文典册用相如。是当时枚马并称,谅非偶然。即其制作之多,汉廷诸臣中,殆未有如皋者矣。
武帝朝诸臣之能文者,尚有兒宽赋二篇,常侍郎庄忽奇赋十一篇,严助赋三十五篇,朱买臣赋三篇,并见《艺文志》,而俱不传。
第五章 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传略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约生于文帝十年,前一七〇顷。卒于武帝元狩五年。前一八一。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名犬子。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訾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孝王薨,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多富人,卓王孙僮客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请相如。相如谢病不能临,吉伪为不敢尝食,身自迎之,相如为不得已而强往。一坐尽倾。酒酣,吉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吉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心说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令侍人重赂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乃夜亡奔相如。与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久之,文君不乐。相如乃与俱至临邛,尽卖车骑,买酒舍,令文君当垆。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王孙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曰:臣邑人司马相如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帝令尚书给笔札。赋奏,帝大说,拜为郎。数岁,会唐蒙略通夜郎、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军兴法,诛其渠率,巴蜀民大惊恐。乃遣相如责唐蒙,因谕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既还报,劝上通西夷邛筰、冉,上然之。乃拜为中郎将,至蜀,大守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卓王孙临邛诸公皆献牛酒。王孙喟然而叹:恨使女尚相如晚,复厚分与文君财与男等。其后或谗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岁余,复召为郎。已而转为孝园令。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病,与卓氏婚,饶于财。常称疾闲居,不慕官爵。寻病免,家居茂陵。武帝以相如病甚,乃遣所忠往悉取其书。而相如已死,家无遗书。问其妻,对曰:长卿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来求书,奏之。盖其遗札言封禅事也。所忠奏焉,帝异之。
司马相如作品 《汉志》有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今所传者有《子虚赋》《文选》分亡是公下为《上林赋》、《哀秦二世赋》、《大人赋》并见本传、《长门赋》见《文选》、《美人赋》见《古文苑》。《初学记》十九、《艺文类聚》十八同。数篇。然《长门赋》世有疑之者,详后。《美人赋》必后人伪记无疑。拙著《司马相如评传》有专论。又有佚其全文而仅存篇目者,如《梨赋》、《文选·魏都赋》张载注引司马相如《梨赋》曰:“刷嗽其浆。”《梓桐山赋》、梁顾野王《玉篇·石部》碋下引云。司马相如《梓桐山赋》云“碋”。《鱼葅赋》《北堂书钞》百四十六引云司马相如有《鱼葅赋》。是也。此外有《郊祀歌》一部分亦为相如所作。见《汉书·礼乐志》。志曰多举司马相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本传又载其《难蜀父老》及《封禅文》,皆辞赋体。惟《谏猎书》、《谕巴蜀檄》则散文也。又有《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并见本传。《荆轲论》、见《艺文志》。《文章缘起》作《荆轲赞》,故刘勰《文心雕龙·颂赞》篇云“相如属笔,始赞荆轲”。《凡将篇》、见《艺文志》。《气候值时书》见王愔《文字志》。皆久亡佚。他若《艺文类聚》有《报卓文君书》,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其《琴歌》二首,均不可信。又崔豹《古今注》曰:钓竿之诗,伯常子妻所作也。伯常子邂仇河滨,为渔父。其妻思之,每至河侧,为钓竿之歌。后司马相如作钓竿之诗,今传为古曲也。据此,司马相如固又有《钓竿诗》矣。
司马相如与辞赋 辞赋而至于枚乘,变极矣,然铺张就未盛也。迄乎相如,始尽大观。故刘勰曰:枚马同其风。又曰: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明其制之不同也。按《菟园赋》恐不可信,当准《七发》。尝谓屈原、荀卿之辞赋,一变于贾谊,再变于枚马,三变于六朝,四变于有唐。其间或骚或散,或徘或律,皆各级一代之盛。当其会者,咸以卓绝之天才。承前起后,借因为创,遂不觉转移天下之风气,而作文坛之盟。中焉者展转于风会之潮流中,为之推波助澜,而不能自主,以别开生面。下焉者字规句仿,袭人余唾,有如寿陵余子之学步。而前人创造之风会以衰,于是又有人焉起而变之。如是循环,周而复始,殆文学史上之公例也。司马相如之辞赋,即变古而臻其极者也。流风所被,迄数百年而后衰,亦伟矣哉。兹略论其所作,以见其文学之一斑焉。
《子虚》、《上林》盛称山谷泉水万物所有甚众,既侈矣,似非义理所止。虽然,其志不如是也。《汉书》赞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与《诗》之风谏可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其为《子虚》、《上林》也,惨淡经营,竭全力以赴之,非操觚率尔者可比。故《西京杂记》曰: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此所谓善为文而迟者非邪?相如赋此二篇最名,其局开张,其词瑰丽。纵横排宕,驰骋锤炼,可谓穷物状之妙,尽摛词至矣。故《西京杂记》载其友人盛览,牂牁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名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览乃作《合组歌》、《列锦赋》而退。终身不复敢言作赋之心矣。又称其赋,时人皆称典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而其时长安有庆虬之,亦善为赋。尝为《清思赋》,时人不之贵,乃托以相如所作,遂大见重于世。其为时人所推重如此。
子虚者,虚言也,相如以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凡三千五百余字,诚巨制也。文长不能备录,姑略评其大要如下。
(一)是篇设辞问答,虽亦与《七发》、《答客难》同。然彼二篇犹未虚撰人名,以为缘饰,如子虚、乌有等称。其后扬雄《长杨赋》之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固《两都赋》之西都宾、东都主人,张衡《四京赋》之凭虚公子、安处先生。左思《三都赋》之西蜀公子、东吴王孙及魏国先生,皆改字换字,一律蹈习,无复超然新意。故即谓辞赋设问之体为相如所创,亦无不可。后世小说家杜撰人名,亦本如此。
(二)是篇文虽见长而结构严整,凡其所铺陈,皆有次序。如《子虚》盛夸楚之云梦,首言山,次言土,又次言石,又次言其东南物产及地理,又次言其高燥埤湿,又次言其西北上下。而《上林》以下,凡山川之形势,禽兽鱼虫草木珍宝之伙颐,宫馆楼台之壮丽,田猎之盛况,靡不条分缕析,一一铺叙,如数家珍。篇终以天子自言结出本意,妙在谲谏。首尾一贯,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竭。非才力绝人者莫能办。其铺张结构,似从楚辞《招魂》等篇得来。
(三)辞赋之用联绵词,不始《子虚》、《上林》,而变本加厉,凡双声叠韵竟达二百有余。其中且有一句之中一二与三四字为叠韵,同时一三与二四字为双声者如“便姗嫳屑”。是其艺术之进步,有逾于《风》、《骚》者矣。故虽若干枯,而音调方面,则增加文学之功能不少。
(四)相如之赋以小学为骨干。盖其识字既多,故能奴使文字,自铸伟词。其状物写景,语妙形容,而义自真切。一山也,而崭屴之容,崴磈嵸之态,无不渲染毕肖。一水也,而砰磅硠之声,潏淈漂汩之形,亦皆描摹尽致。读者但觉如游五都之市,惊心动魄,应接不暇,而前后略无重复。具见材料丰富,气魄沉雄。
《汉书·外戚传》载武帝元光五年,前一三〇。陈皇后有罪,退居长门宫。今《文选》有相如《长门赋》一篇,或即是时所作。惟本传不载此事,《史记索隐》又谓相如为陈皇后作颂。故后人多疑之。按《长门赋》序言孝武皇帝陈皇后别在长门宫,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考陈皇后并无复宠事。《艺文类聚》引《汉书》曰:武帝陈皇后为妒,别在长门宫。司马相如作赋,皇帝亲幸。今检《汉书》无此文,未知何据。顾炎武谓复幸者,正如马融《长笛赋》言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耳。其与谢庄《月赋》言应、刘、仲宣,庾信《枯树赋》言桓大司马,同为假设之辞,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况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哉。见《日知录》。按《南齐书·陆厥传》厥与沈约书曰:《长门》、《上林》,非一家之赋。何焯亦谓此文乃后人拟作。其词细丽,盖张平子之流也。见《读书记》。然顾氏之所致疑者,在序不在赋。盖序文为后人所加,亦犹张衡之《四愁诗》序,必非作者所自作。而序文言蜀郡司马相如工为文,及陈皇后颇妒云云,皆似他人口吻。岂有将欲为文以悟主上,而反斥言其妒者哉。此盖后人所为以记其本事耳,若此之例甚多,不必轻疑可也。
是篇写时地极有步骤。先言登兰台以望君,不至,乃下兰台步于深宫正殿,览于曲台,复转入空堂洞房。又先言白日,次言黄昏,次言清夜,又次言待曙,次第井然。此节似从《楚辞·悲回风》涕泣交而凄凄,思不眠以至曙,数语得来。而离宫怨女日夜望君之切,及其无赖之情思自见,又此篇为千古宫词之祖。其言情妙处,在以眼前景物烘托出之。遂觉几案枕席之间,无不可寄其生愁思者。例如登台四望,即见浮云四塞,窈窈天阴。忽听雷鸣,又疑君车已至。他若飘风之吹帷,桂树之交纷,孔雀集,玄猿啸,翡翠来萃,鸾凤双飞,白鹤孤栖,众星皎洁,无不令人触景生悲,肠回九转。非辞赋中抒情之杰作哉?至其音韵之缠绵凄怆,犹余事耳。
本传言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大臣亦以为然。乃著《难蜀父老》一篇,借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诣,令百姓皆知天子意。其文体与东方朔《答客难》同,而文辞甚辩。刘勰称其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文心雕龙·移檄》。观其通篇力避奇字异文,务求明白,与他赋异者,用不同也。
时武帝方好神仙。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赋》。《西京杂记》。相如将献赋,未知所为。梦一黄衣翁谓之曰:可为大人赋,遂作大人赋言神仙之事以献之。赐锦四匹。帝大说,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今观其词多袭取《远游》语,如曰: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又曰: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廖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腤而无闻。此皆全句钞袭,仅易一二字,其余剿说尚多。全篇结构,亦复相同。尝怪其赋家巨子,何至掠美如是。或以其本属游戏,聊为此以逢近人主之意耳。
相如垂死时,作《封禅文》一篇。称颂功德符瑞之事,劝武帝行封禅。亦用辞赋之体,而篇末复缀以颂词,盖四言诗也。昔人多以此文为相如诟病。不知封禅本为古之盛典,自宋真宗以矫伪出之,其事遂尤为世所鄙薄。林和靖《临终诗》曰: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盖讥之也。然其文,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茫,辞成廉锷。颂亦优游彬蔚,固维新这作也。扬雄《剧秦》班固《典引》,实俱仿此。
第六章 新声乐府及五言诗之成立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声律承诗歌而言,则古者诗乐之关系明甚。古诗皆可合乐。故《墨子·公孟》篇言“歌诗三百,弦诗三百”。而《毛诗传》亦云: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秦燔诗书,乐亡谱失。汉兴,乐家有鲁人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大乐官。但能纪其铿鼓舞,而不能言其义。高祖时,叔孙通因秦乐人制宗庙乐,有《嘉至》、《永至》、《登歌》、《休成》、《永安》之章,大氐皆因秦旧。孝惠文景无所增更,习常肄旧而已。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祭后土于汾阴。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见《汉书·礼乐志》。即所谓《郊祀歌》也。新声乐府之成立始此,而旧乐及楚声或于是乎废矣。
《汉书·佞幸传》: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善歌,为新声变曲。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又《外戚传》亦言武帝李夫人,本以倡进。其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夫人由是进幸。及卒,帝思念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此殆所谓新声变曲者欤。又按《郊祀志》称武帝既灭南越,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帝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间祠有鼓舞乐。今郊祀而无乐,岂称乎。公卿曰:古者祠天地皆有乐,而神祇可得而礼。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瑟自此始。考武帝平南越,在元鼎六年。前一一一。是其时不独造新歌,且又制新乐矣。惟《郊祀歌》各章之时代先后不同,有在延年未进以前者。盖相如等前所造为诗歌,至是始一一谱为新声耳。今据《礼乐志》列其章第如次:
一、《练时日》四十八句。
二、《帝临》十二句。
三、《青阳》十二句。邹子乐
四、《朱明》十二句。邹子乐
五、《颢西》十二句。邹子乐
六、《玄冥》十二句。邹子乐
七、《惟泰元》二十四句。建始元年,丞相匡衡奏罢鸾路龙麟,更定诗曰“涓选休成”。
八、《天地》二十七句。丞相匡衡奏罢黻绣周章,更定诗曰“肃旧典”。
九、《日出入》十三句。
十、《天马》按此本二章,“太一况”一章十句。元狩三年,马生渥洼水中作。“天马徕”一章二十四句。太初四年,诛宛王,获宛马作。《史记·乐书》《蒲梢天马歌》与此异。
十一、《天门》三十四句。
十二、《景星》二十四句。按此一曰《宝鼎歌》。《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夏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作《宝鼎之歌》。《礼乐志》误为元鼎五年,得鼎汾阴作。
十三、《齐房》八句。按此一曰《芝房歌》、《武帝纪》。元封二年夏六月甘泉宫内中产芝,九茎连叶,作《芝房之歌》。《礼乐志》亦谓是年芝生甘泉齐房作。
十四、《后皇》八句。
十五、《华烨烨》三十八句。
十六、《五神》二十句。
十七、《朝陇首》二十句。按此一曰《白麟歌》。《武帝纪》:元狩元年,冬十月,行幸雍获白麟。作《白麟之歌》。《礼乐志》亦谓是年获白麟作。
十八、《象载瑜》十二句。按此一曰《赤雁歌》。《礼乐志》。太始三年,行幸东海,获赤雁作。
十九、《赤蛟》二十八句。
右《郊祀歌》十九章。其第十章《天马歌本》二首,实为二十章也。有三言者,如《练时日》、《天马》、《华烨烨》、《五神》、《朝陇首》、《象载瑜》、《赤蛟》七章是也。有四言者,如《帝临》、《青阳》、《朱明》、《西灏》、《玄冥》、《惟泰元》、《齐房》、《后皇》八章是也。有杂言者,如《天地》、四言及七言。《日出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天门》、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景星》四言及七言。四章是也。其形式与《房中歌》同。所异者一为楚声,一为新声耳。十九章中除《天马》、《宝鼎》、《芝房》、《白麟》、《赤雁》诸歌外,余皆祀神之歌。邹子乐四章则迎春更秋冬时气之乐歌也。录其三章于下:
《天马》之一:太一况,天马下。霑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青阳》: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霆声发荣,腬处壧听。枯槁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日出入》: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
自武帝新声乐府成立,影响于文学者甚巨。观《艺文志》所载其时歌诗数百篇,即应运而生之平民文学也。此等平民文学无主名,多经朝廷采入乐府,赖以流传。其后文人学士多摹拟之,迄东汉而渐盛。盖直与正统相承之辞赋对峙争雄,而文艺之价值往往过之。如《鼓吹曲》中之《战城南》,《相和歌辞》中之《陌上桑》等,其尤著者也。而世人每忽不加意,使其时绝妙之民间文学湮没不彰,亦可慨已。
乐府既盛,五言诗由是崛起,盖四言至此不能复振。斯时作者见乐府所采歌谣,颇有新体。《汉书·贡禹传》引俗语《酷吏传》引尹赏歌及《五行志》引邪径童谣皆五言。足证其时乐府所采诗体矣。遂于此另辟新径,以谋文学之出路,此自然之趋势也越三百年。至东汉建安之际,五言诗乃发荣滋长,以臻极盛,其历程至为明白。无可疑者。惟西汉时所存之五言诗甚少,而乐府诗之时代,又难断定。《文选》之苏李诗后人多疑其伪,《古诗十九首》且有谓尽属东汉以后产品者,果尔,则五言诗之成立,决不在西京矣。以其关于文学史者较大。故略为辩述如次。
刘勰曰: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文心雕龙·明诗》。锺嵘曰: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诗品》。观此,则六朝时人固多承认西汉之有五言诗矣。至苏轼轻薄昭明,始以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武诗有江汉之语,目为齐梁间小儿所语作,是亦横断之论耳。蔡宽夫谓此但注者浅陋,直指为使匈奴时作,故人多惑之,其实无据也。安知武未尝至江汉耶。然诗人借喻本不必限于实指,子瞻之说,未免太拘矣。其后洪容斋且谓李陵诗“独有盈觞酒”一语,盈字乃汉惠帝讳。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益信坡公之言为实。《容斋随笔》。顾亭林又举刘向《说苑·敬慎》篇引《易》“天道亏盈而益谦”四句盈字皆作满。以其在七世之内,李陵诗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讳,故可知其为后人之拟作。《日知录》。其实临文不讳,古有明文。遍检西汉旧籍,其中于高惠文景诸帝之讳,不避者不可胜数,安得据此以为伪托之证哉。今《文选》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武诗四首,皆五言。而徐陵《玉台新咏》于武诗《结发为夫妻》一首题为《留别妻诗》。陈沆曰:此盖初奉使辞家时作,故云“行役在战场”,又云,“生当复来归”也。若去虏还朝,何行役战场之有?而李陵降虏,亦何生当来归之有乎?朔“恩爱于结发”,则珍惜春华;恋“燕婉于欢娱”,则流连今夕。若壮士相别,何为作此床笫之语乎。后人不考本事,强执筌蹄。滥夫妇于友生,以辞家为入塞,致令或疑拟作。若知其为别妻之篇,尚可代拟乎。《诗比兴笺》。斯足以破千载之惑矣。至《骨肉缘枝叶》、《黄鹄一远别》及《烛烛晨明月》三首似为归汉时别李陵而作。按《汉书·苏武传》,汉使求武等归。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使得夺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所不忘也。收陵宗族,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一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数行下,因与武决。武诗曰“胡马失其群”,又曰“念子不得归”,所以其哀陵之独留也。又曰“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又曰“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所以和陵之起舞也。且武以昭帝始元六年前八十一春还京师,则其别少卿正在五年之冬。诗所谓“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者,此其时矣,且与太初改历以后之节序相合。故知其非后人所拟也。乃或泥兰芳之候,或斥江汉之称,或疑胡秦之文,或摘盈尊之字,锲舟求剑,固孰甚焉。各录一首于后,他书记所载者,置勿道也。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俛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苏武诗一首)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意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李陵诗一首)
《文选·古诗十九首》时代不甚可考。刘勰曰:古诗佳丽,或称枚叔。《文心雕龙·明诗》。而《玉台新咏》题为乘作者九篇。即“西北有高楼”、“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青青河畔草”、“兰若生春阳”(此首《文选》不录)、“东城高且长”、“庭前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及“明月何皎皎”九首。后人信者颇多,不无疑义。彦和又谓“孤竹”一篇,傅毅之词。锺嵘又谓“去者日以疏”诸首旧疑建安中曹、王所制,李善亦谓“驱马上东门”、“游戏宛与洛”,则辞兼东都矣。然考十九首中确有西汉之产品焉。如“明月皎夜光”一首云: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文选》李善注引《春秋》纬《运斗枢》曰:北斗七星,第五曰玉衡。又引《淮南子·时则训》曰:孟秋之月,招摇指申。且云:上云促织,下云秋蝉,明是汉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汉书》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为岁首。汉之孟冬,今之七月矣。按此注极精当不易。《春秋考异邮》言立秋促织鸣,女工急,故促之。而《礼记》又言孟秋寒蝉鸣,仲秋玄鸟归,则此诗之写秋景甚明。其谓玉衡指孟冬者,盖汉初承秦制,仍以建亥之月为正。秦历所谓孟冬,乃相当于夏历之孟秋,即秦历十月,实相当于夏历之七月也。然后知诗中云促织鸣,白露降时,玉衡指于孟冬者,乃据秦历言耳。及汉武帝太初元年前一〇四始改秦历为夏历,恢复建寅之朔。故知此诗之作,必在太初以前。若在太初以后之孟冬,则非此诗所云之节序矣。十九首中“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一首,亦当作如是观。
又如“驱车上东门”一首云: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此诗人即事起兴,因物兴感之咏也。亦慨叹人生枯菀之无常,抗喉而歌之悲吟也。今考上东门当在长安,自来注家多以为在洛阳。阮嗣宗《咏怀诗》曰: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上有采薇士,下有嘉树林。又曰: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是夷齐隐居采薇之首阳山距长安本甚近也。《史记·伯夷传》正义引马融曰:首阳山在河东蒲阪,华山之北,河曲之中。此说最早而确有可据。《论语》何晏注及邢昺疏、《诗》孔疏、《汉书·王贡龚鲍传》颜注引并同。石曼卿诗曰:耻生汤武干戈日,宁死唐虞揖让区。盖亦谓首阳在河东蒲阪,乃舜都也。蒲坂在长安东北不远,故阮嗣宗所云当必指此。其曰北望曰遥望者,当亦实指而非虚语。李善既谓此辞辞兼东都,故遂于阮诗上东门注为在洛阳。其实此篇亦西京诗人之作也。而服食求仙之风,西汉时已大盛,武帝淮南王其尤也。故《古诗十九首》中之西汉时诗,今可考者并此而已矣。余别有专论。
五言诗既成立于西汉,经数百而至建安,其体乃大盛。此固文学演进之必然现象。奈何世之人必欲数典忘祖,强抑其筚路蓝缕之先公于东汉后哉。
第七章 武宣以来民歌之发达
古今文学之两大界,曰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而已。贵族不限于高位。《诗》之《国风》平民文学也,《雅》、《颂》则多属于贵族文学也。《楚辞》之《九歌》,平民文学也。而屈宋之作又皆贵族文学也。汉之《安世房中歌》及《郊祀歌》,皆为贵族文学。而乐府《相和歌辞》等之古辞及《鼓吹曲》之《饶歌》又属于平民文学,其取材多自民间,而文辞但求畅晓。大抵皆农夫牧竖孤儿弃妇、征人怨女之辞。或诉离情别恨,或述征戌劳苦,或则啼饥号寒之惨或则欢愉恋嫟之情。此种歌辞时时演变,时时进步以至成熟。流传既久,遂被采入乐府,谱为歌咏,与贵族文学分庭抗礼。而究其文艺优美,且能充分表现人生之真意者,殆非其时陈陈相因之贵族文学所能望其项背也。
《晋书·乐志》曰: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也。按今所传乐府古辞,诚皆古之民间文学,惟其时代极难确定,无从考见其演变之状况。然武帝既立乐府,广搜四方民歌,故其时民间文学始有写定之机会,而赖以流传。度现今乐府古辞中必不少西汉产品为当日乐署之所搜集者。故论西汉民歌之发达,亦必在此时矣。《汉书·礼乐志》曰:是时按谓成帝时郑声尤甚,黄门名倡丙强景武之属富显于世。贵戚五侯定陵富平外戚之家,淫侈过度,至与人主争女乐。所谓郑声者,即武帝以来所采民间风谣,被之管弦之新声也。所采愈富,则所制之新曲亦愈多,于此足征其时民歌之盛。惟数量既增,不无滥收之弊,而自李延年等以后乐曲久渐淫侈。故哀帝疾之,下诏曰:郑卫之声兴,则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朴家给,犹浊其源而欲求其清流,岂不难哉?孔子不云乎:放郑声,郑声淫。其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当时丞相孔光等奏罢乐府中四百四十一人,而新声为之一挫。然百姓渐渍日久,又不制雅乐有以相变,豪富吏民,湛沔自若。见《礼乐志》。可知其时民歌俗乐虽见斥于朝,而犹盛于野。风气所趋,固未可以人力抑之也。兹略述是时之民间文学如次。
一、相和歌辞 《宋书·乐志》曰:相和,汉旧曲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此即丝竹合奏之乐歌也。《唐书·乐志》曰: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侧调。楚调者,汉房中乐也。高帝乐楚声,故房中乐皆楚声也。侧调者,生于楚调。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又诸调曲皆有辞有声,而大曲又有艳有趋有乱。辞者,其歌诗也。声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类也。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吴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见郭茂倩《乐府诗集》。今按相和歌辞诸篇取材甚广,上自帝王后妃宫庭官府之事,下至贩夫走卒怨女旷夫之歌,靡不有极其自然之吟唱。例如《陌上桑》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一解。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二解。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三解。
崔豹古今注:《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乐府解题》曰:古辞言罗敷采桑,为使君所邀,盛夸其夫婿为侍中郎以拒之,与前说不同。按此必当日民间有此故事,为人艳称,故作此歌,其后传说不同。而《古今注》与本辞遂有赵王与使君之异辞也。此辞之为民歌,一望而知。首解写罗敷之美,末解夸夫婿之殊,按此与《乌鹊歌》用意略同。皆浑然天真,描摹如画,而又毫无雕琢气,诚民歌之本色。后人模仿虽多,而终不能及者此也。且其问答叙事之章法,影响极大。后世故事诗及叙事诗莫不以此为权舆。而“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三句为韵,亦民歌不拘韵式异乎文人作品之显见者矣。又如《艳歌行》一首云: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此诗通俗,亦系民歌本质。起二句极似《诗·风》之兴体,而结语另换一韵亦可见民歌形式之自由矣。又如《东门行》一首云:
出东门,不欲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腶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此诗写一贫苦家庭,令人感叹。《国风》而下,此其嗣音。朱止溪曰:《东门行》,贤者不得志于时之作也。《邶·北》、《雄雉》之妇,其夫在远,勉之以德行。《东门》之妇,其夫贫困,勉之以自爱莫为非。按《东门行》另一章有此辞。皆风之变而正者也。然其写社会情状而最能动人者莫如《妇病行》及《孤儿行》两篇。其辞如下: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儿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尔,弃置勿复道。(《妇病行》)
此盖有为父者不恤无母孤儿,民间为作是诗。观其叙病妇垂死嘱夫之遗言,凄楚绝人,声泪俱下。而夫置不理,家复贫困,以至幼无衣,长行乞,章末从旁写出儿啼索母之状。遂觉一幕家庭惨剧,历历在目。自来贵族文学中,能动人若是者有几。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複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气动,草萌芽。三月桑蚕,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较计。乱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孤儿行》)
此诗叙当日社会薄俗,全用白描写实之法。其言腊月始归,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则终岁无暇日矣。而覆瓜还蒂数语,尤为深刻入微。及其无可告诉,却欲寄书地下,宁不令人悲愤交集耶。而所以然者,以有充分浓挚之情感为其要素耳,自非无病而呻者所可同日语。是故有生命之文学,而富有人生之真意义者,当首推民歌也。
二、鼓吹曲辞 鼓吹曲一曰短箫铙歌。蔡邕曰:短箫铙歌,军乐也。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扬德风敌劝士也。《周礼·大司乐》曰:王师大献,则令奏恺乐。《大司马》曰:师有功则恺乐献于社。郑康成云:兵乐曰恺,献功之乐也。《左传》曰:振旅恺以入。《司马法》曰:得意则恺乐恺歌,以示喜也。《宋书·乐志》曰:雍门周说孟尝君,鼓吹于不测之渊。说者云,鼓自一物,吹自竽籁之属,非箫鼓合奏,别名为一乐之名也。然则短箫铙歌,此时未名鼓吹矣。至魏晋假诸将帅及牙门曲盖鼓吹,此殆鼓吹始名。见《乐府诗集》。又有谓用于殿庭者为鼓吹,用于道路者为骑吹,盖不尽然也。按鼓吹曲所用乐器如笳角等皆为羌胡流入者,与相和歌之用丝竹者不同。略述是时鼓吹铙歌之大凡如下。
汉鼓吹铙歌本二十二曲,《务成》、《玄云》、《黄爵》、《钓竿》四曲已亡,或云二十一曲,无《钓竿》。故《古今乐录》及《宋志》均谓十八曲。十八曲者,即《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拥离》、亦曰《翁离》。《战城南》、《巫山高》、《上陵》、《将进酒》、《君马黄》、《芳树》、《有所思》、《雉子斑》、《圣人出》、《上邪》、《临高台》、《远如期》、《石留》一作《石流》。是也。铙歌采自民间,有纪祥瑞者,如《朱鹭》、《上陵》等篇;有非攻战者,如《战城南》;有咏田猎者,如《艾如张》《雉子斑》等篇;有言情爱者,如《君马黄》、《有所思》、《芳树》、《上邪》等篇。然多有不可解者。《石留》一章声辞久淆,陈沆置不复诂,而陈本礼《汉诗统笺》强为之解,非。盖其字多讹误,声辞艳相杂,不可复分也。陈沆《诗比兴笺》谓《圣人出》为述宣帝自民间起为天子之事,按此章有云:美人哉,为天子。《上陵》多言宣帝时神仙瑞应之事。按诗云: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上之回》咏宣帝巡幸甘泉朝单于事。按诗云“以承甘泉宫”,又云:“月支臣,匈奴服。”《远如期》与《上之回》同时作,惟一则兼颂巡狩,一则专颂单于来朝,四夷宾服,天庥屡臻,为汉道之极盛也。按诗云:“万岁与天无极,雅乐陈,佳哉纷,单于自归动如惊心。”因断此四篇为宣帝时歌,皆有确据。又谓《巫山高》:“巫山为楚,淮水为吴”。乃忧七国之事,盖景帝初年吴楚风谣。武宣之世,采入乐府者。陈氏又疑吴楚藩僚邹、枚之俦见几深计而作,尤傅会。而《雉子斑》一章亦疑为武帝时诗,此与庄述祖指《思悲翁》咏高祖菹醢韩彭事同一无稽矣。惟陈氏疑《临高台》为武帝南巡浮江时所作,则又为近似。至谓宣帝时四章,即宣帝自作,为铙歌之正曲,即汉书所谓修武帝故事,颇作诗歌者也。此亦过拘之论,大氐铙歌十八曲乃当日北鄙及吴楚淮南之风谣,杂咏朝廷民间诸事,其不可考者正多。武宣以来采入乐府,必非一时一地之作也。举其词旨显豁文艺优美者数篇而略论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安可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莫不夜归。(《战城南》)
陈沆曰:《汉书·匈奴传》,右贤王怨汉夺其河南地,筑朔方。数人寇边,侵扰杀略吏民甚众。汉复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又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里,置城障列亭,至卢眗而屯其旁,筑居延泽上。匈奴数大入杀掠,坏所筑亭障而去。正此诗所指出。案此歌虽不必即指武帝时筑朔方,匈奴杀掠屯戍之事。然其深痛战争死亡之惨,反抗穷兵黩武之举,则意在言外。而妙在以反语出之,使人不觉其为讽刺也。嗟夫,边城流血如海,豪主之雄心未恢;陇上有棘成林,小民之残生奚托。读此诗者,能无恻然。唐人乐府歌行,往往取境于此。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有所思》)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
二章同为民间情歌,而用意相反。前者为决绝之词,后者为山海之誓。辞意至显,故庄述祖笺此二诗,皆指为男女之词是也。其捐毁遗赠,竟至拉杂而摧烧之,摧烧之不已,又复当风以扬其灰,怨之至也。其言山崩川竭,冬雷夏雪,天地毁灭者,情之固也。乐府《欢闻变》歌云: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与此同。盖惟平民文学而后有此质直痛快之作。伧父说诗,或有以六义相衡而以深辞曲说之者,又高叟之不若矣。魏晋以后文人多有摹拟《铙歌》者,而各不同。
第八章 宣成间之作者
宣帝好申韩之学,信赏罚,核名实。盖惟法治是尚,不以儒术为务也。然亦颇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又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神爵、五凤之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帝颇作诗歌,欲兴协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见《汉书·王褒传》。此皆其右文之明征也。其时文学之盛虽不及武帝朝,而自王褒以下,咸宠禄之。雍容揄扬,时时间作。至元帝时,刘向、韦玄成等各以其所能鸣于世。成帝朝,刘歆承其家学,经术校雠而外,亦擅文事。斯皆西汉中叶以后之作家。有可得而述者。
王褒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褒有俊才,请与相见,使作《中和乐职宣布诗》,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时汜乡侯何武为僮子,选在歌中,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宣帝召见武等观之,皆赐帛,谓曰:此盛德之事,吾何足以当之。褒既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益州刺史因奏褒有轶材。上乃征褒,既至,诏为《圣主得贤臣颂》,文辞斐然,开六朝绚烂俳俪之端。其篇终有曰“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休征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何必偃仰诎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侨松,眇然绝俗离世哉”?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识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士之有绮縠,音乐之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喻,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顷之,擢褒为谏大夫。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上闵惜之。
《汉志》载王褒赋十六篇,今所传者有《九怀》见《楚辞》、《洞箫赋》见《文选》,本传赋作颂、《圣主得贤臣颂》见本传、《甘泉宫颂》见《艺文类聚》六十二,《文选·魏都赋》注引数语,作《甘泉赋》,赋疑乃颂之误。《碧鸡颂》、见《后汉·西南夷传》,《水经·淹水注》、《文选》刘峻《广绝交论》注《僮约》、见《艺文类聚》三十五、《初学记》十九、《御览》五百九十八、九百九十六、《古文苑》。《责须髯奴辞》《初学记》十九,《古文苑》以为黄香作。七篇。《文选》又有《四子讲德论》,虽体仿东方《非有先生论》,然非辞赋之属,当不在十六篇之内。《九怀》一篇为骚赋,共分九章,一《匡机》匡一作主、二《通路》、三《危俊》危一作苞、四《昭世》、五《尊嘉》、六《蓄英》、七《思忠》思一作申,一作由,一作“游思”、八《陶壅》、九《株昭》昭一作明,一作招,一作“珠昭”,一作“林招”。义多不可晓。王逸曰:怀者,思也。言屈原虽见放逐,犹思念其君。忧国倾危,而不能忘也。褒读屈原之赋,嘉其温雅,藻采敷衍,执握金玉。委之污渎,遭世溷浊,莫之能识。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今观其词前八章及乱辞皆用《九歌》形式,乱辞用《山鬼》、《国殇》体。而第九章则用贾谊《吊屈原赋》体,曲终变调,辞赋家往往而然。但骚赋至是,展转摹仿,了无新意。是亦尘羹土饭,屡嚼而秽不惭者矣。惟《蓄英》一章尚佳,录之以备观览。
秋风兮萧萧,舒芳兮振条。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鸣啁。玄鸟兮辞归,飞翔兮灵丘。望溪兮滃郁,熊罴兮呴嗥。唐虞兮不存,何故兮久留。临渊兮汪洋,顾林兮忽荒。修余兮袿衣,骑霓兮南上。乘云兮回回,亹亹兮自强。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蒶蕴兮霉黧,思君兮无聊。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
《洞箫赋》貌为骚体,而实以散文为骨干。故篇末一段纯为汉赋面目。诸颂俱为韵文,《僮约》尤为滑稽《责髯奴辞》同,盖一有韵之语体文也。节录如后:
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惠有夫时奴名便了。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但要守家,不要为他人男子酤酒。子渊大怒曰:奴宁欲卖耶。惠曰:奴大忤人,人无欲者。子渊即决买券云云。奴复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为也。子渊曰:诺,券文曰:
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决贾万五千。奴当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截竿,凿井浚渠。(中略)出入不得骑马载车,踑坐大呶。下床振头,捶鉤刈刍,结苇。汲水络,佐。织履作粗,黏雀张鸟。结网捕鱼,缴雁弹凫。登山射鹿,入水捕龟。后园纵养,雁鹜百余。驱逐鸱鸟,持梢牧猪。种姜养芋,长育豚驹。粪除堂庑,餧食马牛。鼓四起坐,夜半益刍。(中略)日中早熭,鸡鸣起舂。调治马户,兼落三重。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餔,涤杯整按。园中拔蒜,断苏切脯。筑肉臛芋,脍鱼炰鳖。烹茶尽具,已而盖藏。关门塞窦,餧猪纵犬。勿与邻里争斗。奴但当饭豆饮水,不得嗜酒。欲饮美酒,惟得染唇渍口,不得倾盂覆斗。不得辰入夜出,交关伴偶。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中略)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都买茶,杨氏担荷。往来市聚,慎护奸偷。入市不得夷蹲旁卧,恶言丑骂。(中略)持斧入山,断輮裁辕。若有馀残,当作俎几木屐及犬彘盘。焚薪作炭,礌石薄岸。治舍盖屋,削书代牍。日暮欲归,当送乾柴两三束。(中略)雨堕无所为,当编蒋织簿,种植桃李,梨柿柘桑。三杖一树,八尺为行。果类相从,纵横相当,果熟收敛,不得吮尝。犬吠当起,警告邻里。枨门柱户,上楼击鼓。荷盾曳矛,还落三周。勤心疾作,不得遨游。奴老力索,种管织席。事讫欲休,当舂一石。夜半无事,浣衣当白。若有私钱,主给宾客。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闻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读券文适讫,词穷咋索。仡仡叩头,两手自缚。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审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丘蚓鑽额。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
观此文结构及铺叙皆为辞赋之极变,而诙谐戏弄,似从东方诸人而出。至其用语体为韵文,实为古今所仅见者矣。
韦玄成 玄成字少翁,贤第四子,韦孟之后。贤本始中为丞相,至是玄成复以明经历丞相位。故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初,贤既卒,诏玄成袭父侯爵。宣帝高其节,以为河南太守。数岁,征为未央卫尉,迁太常。坐与故平通侯杨恽厚善,恽诛,党友皆免官。后以列侯侍祀孝惠庙。当晨入庙,天雨淖,不驾驷马车,而骑至庙下。有司劾奏等辈数人,皆削爵为关内侯。玄成自伤贬黜父爵,叹曰:吾何面目以奉祭祀,乃作诗自劾责。及元帝即位,以玄成为少府,迁太子太傅,至御史大夫。永光中代于定国为丞相。贬黜十年,终继父位。人以为荣,乃复作诗,自著复玷缺之艰难,因以戒示子孙。元帝建昭三年前三十六。卒。按《汉书》本传载其二诗皆四言,盖与《风谏》、《在邹》同其体制。而自劾诗起句曰:“赫矣我祖,侯于豕韦。”其摹拟之迹甚明。本传称玄成文采过其父,殆即指此,然是时四言时实已衰敝不振矣。
刘向 向字子政,本名更生,楚元王交后也。生于昭帝元凤四年年七十七,卒于哀帝建平元年前六。以父德任为辇郎。既冠,以行饬修,擢为谏大夫。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材。更生以通达能属文辞,与王褒、张子侨等并进对,献赋颂凡数十篇。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更生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更生献之,言黄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铸作事,费甚多,不验。坐罪,赎减死。元帝初即位,以萧望之、周堪荐,擢为宗正,以忤弘恭、石显下狱免官。寻为郎中,已而复下狱,免为庶人。及周堪、张猛死,更生伤之,乃著《疾谗》、《擿要》、《救危》及《世颂》凡八篇,依兴古事悼己及同类也。遂废十余年。成帝立,显等伏辜。更生乃复进用,拜为光禄大夫,中垒校尉。更名向。是时王氏秉政专国,向以为必危刘氏,屡痛切陈利害。上虽心知其忠诚,每嘉其言,而为王氏所持,终不能用。向居官,前后数十年。年七十二卒。卒后十三岁,而王氏代汉。
刘向著述甚富。尝采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又博采传记,著《新序》、《说苑》等书,见尚存。《汉志》载向赋三十三篇,今存者有《九叹》见《楚辞》及《请雨华山赋》见《古文苑》二篇。又有《雅琴赋》、见《文选·蜀都赋》、《归田赋》、《琴赋》、傅咸《赠何劭王济诗》、谢灵运《七里濑诗》及《古诗十九首》注。《围棋赋》,见《文选·博弈论》注。按《艺文类聚》七十四引马融《围棋赋》文与此同。皆为逸句。盖向所造辞赋十九散逸,而《请雨》一篇,多脱误不可读。又有《高祖颂》、《汉书·高帝纪赞》。《杖铭》、《艺文类聚》六十九亦作崔瑗,《御览》作冯植。《薰炉铭》。《艺文》七十,《书钞》百三十五,《初学记》二十五,《文选·景福殿赋》注,则皆四言诗也。
王逸曰:向以博古敏达,典校经书,辩章旧文,追念屈原忠信之节,故作《九叹》。叹者伤也,息也。言屈原放在山泽,犹伤念君,叹息无已。所谓赞贤以辅志,骋词以曜德者也。按中垒本汉宗室,见王氏日盛,宗国日替,时切殷忧。其哀悼屈原,亦犹三闾存君兴国之义,托于古以寄意焉耳。全篇共分九章。一《逢纷》,二《离世》一作《灵怀》,三《怨思》思一作世,四《远逝》逝一作游,五《惜贤》,六《忧苦》,七《愍命》愍一作念,八《思古》,九《远游》游一作逝。虽仍不免陈言,而其文出于至诚,故亦颇能动人。例如《离世》一章有云:
灵怀其不吾知兮,灵怀其不吾闻。就灵怀之皇祖兮,诉灵怀之鬼神。灵怀曾不吾与兮,即听夫人之谀辞。
观其连用五灵怀字,但觉其泣诉之声,悲痛不已。盖其关怀宗室,非如他人拟骚之作,终不免无病呻吟之讥也。又如《思古》一段云:
冥冥深林兮,树木郁郁。山参差以崭岩兮,阜杳杳以蔽日。悲余心之悁悁兮,目眇眇而遗泣。风骚屑以摇木兮,云吸吸以湫戾。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偬于山陆。旦徘徊于长阪兮,夕仿偟而独宿。发披披以鬟鬟兮,躬劬劳而瘏悴。魂狂狂而南行兮,泣沾襟而濡袂。
此节情景音调均非《九怀》、《九思》所及。而其每章末皆系以叹辞,体亦独异,盖亦楚骚乱辞之变也。
班婕妤 成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俄而大幸,为婕妤。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其后赵飞燕姊弟浸盛,班婕妤及许皇后皆失宠。鸿嘉三年前十八,飞燕谮告后及婕妤挟媚道,祝诅后宫,詈及主上。许皇后废。考问婕妤,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上善其对,怜之,赐金百斤。赵氏姊弟骄妒,婕妤恐见危,求共养太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悼,词旨哀怨。前半为骚体,“重曰”以后,杂用《九歌》句法。盖一短篇之抒情赋也。《文选》又载其《怨歌行》一首云: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此诗借扇为喻,用意双关,为后人咏物诗之所祖。或谓《怨歌行》本为古乐府,班氏拟之,而作此篇。有题为《怨诗》者,有题为《咏扇诗》者,皆是也。盖自武帝以来,五言诗之女作家,当首推班氏矣。文君《白头吟》,《宋书》题曰古辞,《玉台》亦列之古乐府,后人以《西京杂记》之言实之非也。
刘歆 歆字子骏,向少子,少以通诗书能属文,召见。成帝初,待诏宦者,署为黄门郎。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术数方技无所不究。绥和中,歆复为中垒校尉。哀帝初即位,大司马王莽举歆有材行。为侍中大夫,迁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贵幸,复领五经,卒父前业。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按即《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为我国目录学之始。初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大好之。既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哀帝令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其言甚切。由是忤执政大臣,为众儒所讪。数年,以病免官。哀帝崩,王莽持政,封红休侯,典儒林史卜之官。考定律历,著三统历谱。初歆以建平元年改名秀字颖叔,盖欲以应图谶也。莽既篡汉,以为国师封嘉新公。地皇末,谋劫莽降汉。事泄,自杀。有《遂初赋》,见《古文苑》及《艺文》二十七。骚体,盖移书让太常博士后求出补吏徙五原太守时所作也。歆以论议见排摈,志意不得。之官,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征事,而寄己意。又有《甘泉赋》、《艺文》六十二及《初学记》二十四,《文选·西都赋》及鲍照《君子有所思行》注并引其逸文。《灯赋》艺文八十,句皆四言。二篇,皆非完帙。
第九章 扬雄
扬雄传略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生于宣帝甘露元年,前五十三。卒于王莽天凤五年。后十八。少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无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无儋石之储,晏如也。尝好辞赋,以蜀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心壮之,常拟之以为式。又作《反离骚》以吊屈原,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雄年三十余,自蜀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奇其文,召以为门下史。荐雄待诏。《汉书》本传作四十余初至京师,推算不合。焦竑、何焯、全祖望、钱大昕、周寿昌均已辨之,今从周钱二家之说。元延二年前十一。正月,奏《甘泉赋》。三月,上《河东赋》,十二月,为《羽猎赋》,明年又上长杨赋。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乃作《解嘲》以解之。《太玄》之文难知,客有难其太深,众人所不好者,又作《解难》。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赋诗之正,于是辍不复为。当成哀平间,王莽、董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莽既篡,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惟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刘歆、范逡皆敬之,而桓谭以为绝伦。王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原,以神前事。而甄丰子寻、歆子棻复献之,遂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惧不免,从阁上投下,几死。盖棻尝从雄学作奇字,实不知也。诏勿问。师京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家贫,嗜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焉。卒年七十有一。
扬雄作品 《汉志》载扬雄赋十二篇。今存者有《反离骚》、《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并见《汉书》本传。《蜀都赋》、《太玄赋》、《逐贫赋》、并见《古文苑》。《蜀都赋》又见《艺文类聚》六十一。《逐贫赋》又见《艺文》三十五、《初学记》十八及《御览》四百八十五。《酒赋》《汉书·游侠·陈遵传》、《北堂书钞》百四十八、《艺文》七十二、《初学记》二十六、《御览》七百五十八及七百六十一。九篇。又有《覈灵赋》一篇,仅存逸句。《御览》一。《文选》陆倕《石阙铭》、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诗》、陆机《君子有所思行》、江淹《诣建平王书》、陈琳《檄吴将校部曲》及蔡邕《郭有道碑文》注。《广骚》及《畔牢愁》二篇本传仅存其目。然则并见存九篇,适得十二篇矣。本传又有《解嘲》、《解难》,亦属辞赋之体。而《赵充国颂》《汉书·赵充国传》、《文选》及《艺文类聚》五十九。及《州箴》、《官箴》并见《古文苑》及各类书。则并四言诗也。其他述作若《太玄》、《法言》、《训纂》、《仓颉》训纂《方言》及《剧秦美新》等散文之属,非本编范围所及,故弃捐勿道尔。
扬雄与文学 子云为西汉文学之殿军,亦当时南方之大儒。其文大抵规仿前人,开后世摹拟之习。班固谓其好古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苍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盖雄生平所著,咸以模仿为依归,微独文章然也。顾其学博,其才赡,故虽步武剽窃,而实能弥缝其迹,自出枢机,是亦因而能创,不失其个性者也。或讥其以艰深文其浅陋,过矣。且蜀自相如王褒以文辞弋取富贵,久为人所艳羡。子云生长其乡,亲炙其化。濡染所及,观感所系,自易生其景慕之心。故虽尝有鄙薄辞赋之意,而终不能不盛称之而又颦效之也。《法言·吾子》篇曰: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又曰: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西京杂记》曰: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子云学相如为赋而勿逮,故雅服焉。今观其辞,益侈靡闳丽,一以相如为宗,正其所谓辞人之赋是已。自是班固、张衡迭相仿效,盖皆踵其遗规。罕有能自振拔以独树一帜者,其流及于魏晋,而辞赋之面目始变。然则枚马开创之业,所赖以延续其生命于久长者,子云之功也。爰就其所作各篇,略加论述如次。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既从上还甘泉,乃奏《甘泉赋》以风。其形式骚体与散体相杂,篇首数语略如赋序,篇末复有乱辞。前半叙宫室,后半叙郊祀,中间以散文为转折。似亦从《上林赋》而变化之。词气之闳肆,音节之抑扬,宫室之崇丽,郊祀之肃穆,各备于斯。而其最可注意者,则前以缓声,《离骚》体。弥觉优柔不迫;后加促节,《九歌》、《山鬼》、《国殇》体。亦复激楚飞扬;末归和雅,《九章·橘颂》体。律度中节。盖学而能变,其文艺又胜前人一筹矣。《河东赋》前半篇用散文后半篇用骚体,大致与《甘泉赋》同。
成帝羽猎,雄从。以为昔在二帝三王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薮泽,财足以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而已,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余布,男有余粟。国家殷富,上下交足。武帝广开上林,周袤数百里。游观侈靡,穷妙极丽。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即《羽猎赋》也。其辞略曰:
或称戲农,岂或帝王之弥文哉?论者云否,各亦并时而得宜,奚必同条而共贯。则泰山之封,乌得七十而有二仪。是以创业垂统者俱不见其爽,遐迩五三,孰知其是非。遂作颂曰:丽哉神圣处于玄官,富既与地乎侔訾,贵正与天乎比崇。齐桓曾不足使扶毂,楚严未足以为骖乘。陿三王之阸薜,峤高举而大兴。历五帝之寥廓,涉三皇之登闳。建道德以为师,友仁义以为朋。于是玄冬季月,天地降烈。万物权舆于内,徂落于外。帝将惟田,于灵之囿。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终始颛顼玄冥之统。(中略)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眥。羿氏控弦。(中略)逢之则碎,近之则破。鸟不及飞,兽不得过。军惊师骇,括野扫地。及至车飞扬,武骑聿皇。蹈飞豹,绢阳。追天宝,出一方。应声,击流光。野尽山穷,囊括其雌雄。沈沈容容,遥噱乎中。(中略)于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于前。昭光振耀,蚃吻如神。仁声惠于北狄,武义动于南邻。是以裘之王、胡貉之长,移珍来享,抗手称臣。前入围口,后陈卢山。群公常伯,杨朱墨翟之徒,喟然称曰:崇哉乎德,虽有唐虞大夏,成周之隆,何以侈兹。太古之观东岳,禅梁基。舍此世也,其谁与哉。上犹谦让而未俞也。(中略)于是醇洪鬯之德,丰茂世之规。加劳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祗庄雍穆之徒,立君臣之节,崇圣贤之业。未皇苑囿之丽,游猎之靡也。因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
全篇不外畋猎游观之事,祷颂规谏之辞,而悉以纵横议论之笔出之,结构大体仿自相如。而起落处句法奇冥,盖欲别出风裁,务以求胜于前人也。《长杨》一篇,借子墨客卿翰林主人为问答,固亦子虚乌有遗规。而词尤俊伟,光焰动人,文气滂沛,局势开张。诚非常可喜之作也,扬马并称有以夫。
《汉书》本传又谓雄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王念孙谓篇名原作《反骚》,与《广骚》及梁竦之《悼骚》、应奉之《感骚》同例,此衍离字。其谓屈子不应沉江,非真能知屈子者,姑勿具论。而词句亦不过钞袭骚经原文,缀补成篇,去骚赋风格远甚。诚不足以言文艺矣。《蜀都赋》好用奇文异字,铺写地理与《子虚》、《上林》相同。所不同者,多以四言为句耳。《太玄赋》颇杂取屈原、贾谊之文。中间周游八极一段,亦复袭自《离骚》,盖说理之骚体赋也。《酒赋》一作《酒箴》,一作《都酒赋》。都酒者,酒器名也。观其首言子犹瓶矣,当以作《都酒赋》为长。其文则为四言韵语,极似箴铭。而颇有文学风趣者厥为《逐贫赋》,其辞略曰:
扬子遁世,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是加。匪惟幼稚,嬉戏土砂。居非邻近,接屋连加。恩轻羽毛,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久为滞客,其意谓何。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梁,我独藜飧。贫无宝玩,何以接欢。宗室之宴,为乐不槃。徒行负赁,出处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露体沾肌。朋友道绝,进官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舍汝远窜,昆仑之巅。尔复我随,翰飞戾天。舍尔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冈。舍尔入海,汎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贫曰:唯唯,(中略)言辞既罄,色厉目张。摄齐而兴,降阶下堂。誓将去尔,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余乃避席,辞谢不直。请不贰过,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此本游戏文字,为后人送穷、乞巧等文之所祖。中间舍汝远窜一节,词意均佳,而驱使成句尤极自然。其与淮南王羊胜《屏风赋》固为四言诗体,风格相似。或六朝人以本传有家贫嗜酒之文,遂并造《酒赋》及此篇而托之于扬雄耳。不然,亦子云赋之佳构也。至其《解嘲》、《解难》二篇,辞虽流利,然托于答问以自写其志。固犹东方《客难》之遗耳。雄又有《连珠》数章,虽非韵语,然排比齐整,实具六朝俳体之形。以其体丽而言约,每说一事,必先假喻以达其谊。辞句连续,互相发明,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说,故谓之连珠也。或谓此体实仿于韩非书中之连语,然后世作连珠者,实以子云为之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