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中华民族之居中国也旧矣,其鼻祖曰黄帝。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或言长于姬水,居轩辕之丘,因以为名号。是时黄河流域,大抵戎狄杂处,各建部落。而黄帝兴于阪泉涿鹿之间(今河北涿州境),纠合同族,厚集其势,以与他族争,大小五十二战;而卒使我族据有神州,以生以育,以蕃息,以有文化,子孙绵延,迄于今而益盛者,则最后与蚩尤涿鹿一战,攘除异族之功也。顾年世荒远,靡得而详,后世百家之言黄帝者,其文不雅驯;而司马迁作《史记》托始于黄帝,折衷于“六艺”,以为不离古文者近是。然则吾族鼻祖之伟烈丰功,其传自吾先民之口若书者,岂尽诬也哉?故今述吾国文学史,自黄帝始。

蚩尤者,盖古者异族部落之长。《周书·吕刑》云:“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郑玄注以为九黎之君。而《逸周书·尝麦解》称,赤帝命蚩尤宇于少昊。《越绝书·计倪内经》亦称,炎帝有天下,以传黄帝。黄帝上事天,下治地;故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使主金。(《管子·五行》篇则谓为当时之官。)惟蚩尤虽仕于华夏,见重于黄帝,然终以非我族类,野性难驯,恃其能作兵器,(按蚩尤作兵器,古书多言之。而《管子·地数》篇且谓蚩尤为剑铠矛戟,又为雍狐之戟芮弋。以搏林木以战之时,竟有冶金之事,决不可信。)遂乘神农氏衰,兴师作乱。《史记·五帝本纪》记其事云: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今按《本纪》分阪泉之战炎帝,与涿鹿之禽蚩尤为二事,世多疑之。不知此乃史公兼采《大戴记》及《逸周书》之文,而未审其本为一事耳。《大戴记·五帝德》称孔子云:“黄帝教熊罴貔豹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而《周书·史记》辞云:“昔阪泉氏用兵无已,诛战不休,并兼无亲,文无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于独鹿,诸侯畔之,阪泉以亡。”合观二书,则知《五帝德》所谓赤帝者,即《史记解》所谓阪泉氏,亦即蚩尤也。故《易林》曰:“战于阪泉,蚩尤败走。”(详见后)是其证也。顾蚩尤何以谓之赤帝也?按《周书·尝麦解》云:“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此即《庄子·盗跖》篇所云“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血流百里”者也。《尝麦解》之赤帝,则神农氏之裔帝榆罔也。盖蚩尤既逐赤帝,徙居涿鹿(诸书作涿鹿,《史记解》作独鹿,“独”、“涿”声近),继称赤帝(即《本纪》所谓侵陵诸侯之炎帝),又号阪泉氏。故《五帝德》谓黄帝与赤帝战于阪泉,而《史记解》又谓阪泉亡于独鹿也。是时黄帝征师勤王,禽灭蚩尤,厥功甚伟,此《史记》所以有黄帝代神农氏为天子,《越绝书》所以有炎帝传以帝位之说也。史公偶未公析,遂并列之。致后人疑其同兹炎帝,而或仅守府,或辄耀兵;同兹黄帝,而忽则翼君,忽则犯上,自相牴牾,莫识其故也。

至涿鹿之所以战克者,古说纷异。《易林》“蒙之坎”云:“白龙黑虎,起须暴怒。战于阪泉,蚩尤败走。”(又见“同人之比”及“益之比”,其文小异。)此与《大戴记》及《本纪》所言正合。惟《山海经·大荒北经》称蚩尤作兵,伐黄帝。帝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按《大荒东经》亦言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五帝本纪索隐》引皇甫谧说,又言黄帝使应龙杀蚩尤于凶黎之谷。)《龙鱼河图》则谓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造五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黄帝行天子事,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符,乃伏蚩尤。(见《史记正义》引。)而虞喜《志林》又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乃令风后法斗机作指南车,以别四方,遂禽蚩尤。(按又见崔豹古今注》。)《通典》且谓蚩尤帅魑魅与黄帝战于涿鹿,帝命吹角作龙吟以御之。凡此颇涉神话,不免荒诞。然吾先民相传所以为此言者,未尝不以其时异族之猖獗顽强,所以蹂躏我族者至酷,而借此以显示我祖膺惩戎狄之功,为我民族史上万古不磨之奇迹焉。

帝既灭蚩尤,奏凯而归,而发扬我族武烈之文学由是以起。按《归藏·启筮》云:“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作《鼓之曲》十章:一曰《惊雷震》,二曰《猛虎骇》,三曰《鸷鸟击》,四曰《龙媒蹀》,五曰《灵夔吼》,六曰《雕鹗争》,七曰《壮士奋怒》,八曰《熊罴哮吼》,九曰《石荡崖》,十曰《波荡壑》。”(按《旧唐书·乐志》亦言黄帝涿鹿有功,作《鼓曲》,有《灵夔吼》、《雕鹗争》、《石坠崖》、《壮夫怒》之类。)此吾国最古之“铙歌”也。今观其目,与故书所传教熊罴虎豹以战之事合。意者《鼓》十曲,仅为形式之表演,以象战胜之功,如大武舞歌之有六成欤?然《云笈七签》载宋真宗《轩辕本纪》称,黄帝出师涿鹿,以《鼓》为警卫,其曲有十,并皆有辞。(按《云笈七签》又引《黄帝内传》曰:“黄帝伐蚩尤,灵女为制夔牛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百八十里。”又引《广成子传》曰:“蚩尤飞空走险,以馗牛皮为鼓九,击而止之。蚩尤不能飞走。”凡此并据《归藏》、《鼓曲》目及《龙鱼河图》影撰为说,不可信。)似未可据。惟古说相传,有可资印证者数事:

1.郭茂倩乐府诗集》引蔡邕《礼乐志》曰:“汉乐四品,其四曰短箫铙歌,军乐也。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扬德,风敌劝士也。”按《周礼·大司乐》谓王师大献,则令奏恺乐。“大司马”亦谓师有功,则恺乐献于社。《鼓曲》既为战胜蚩尤而作,则蔡邕谓“铙歌”始于黄帝岐伯,不为无因。而《黄帝内传》遂亦谓帝制鼙鼓钲铙,《通典》谓帝始吹角(已见前),《唐书·乐志》谓帝作鼓吹。

2.《吕氏春秋·古乐》篇:“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阴,取竹于嶰谿之谷,以生空窍厚钧者,断两节间,其长三寸九分,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筒。以之阮隃之下,听凤皇之鸣,以别十二律。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以比黄钟之宫,适合。……又命伶伦与荣将铸十二钟,以和五音,以施英韶。以仲春之月,乙卯之日,日在奎,始奏之,命之曰‘咸池’。”据此,则黄帝之造乐律,亦自有其传说。

3.《周礼》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郑注云:“黄帝乐曰‘云门’‘大卷。’(按此本《乐纬》及《春秋元命苞》说。)黄帝能成名万物,以明民共财;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类。”而《庄子·天运》篇亦言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证知黄帝之有乐舞,其说甚古。

凡此所述,于古者制作乐歌之事,独多归之于黄帝,其言岂尽无稽?则《鼓》十曲为我族战胜外族最古之武歌,夫复何疑?

又按《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称,越王谋伐吴,范蠡进善射者楚人陈音。王问曰:“孤闻子善射,道何由生?”音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古之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绝鸟兽之害。其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遂宍。’”(按宍古肉字。)《文心雕龙·通变》篇云:“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又《章句》篇云:“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彦和断此歌为黄帝时者,虽未知何据;度其意或以其过于简质之故。又《吴越春秋》虽后汉人作,而所记陈音之言,极为近理,谓之上世之歌,盖亦有故。或疑黄帝之时,文字未兴,似无诗歌之可言。不知许慎《说文叙》谓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别异也,初造书契。是黄帝时已有雏形之文字矣。虽仓颉之说不一,然司马迁、王充班固、宋衷、贾公彦等并以为黄帝史官,后人多从此说。则其时文学之萌芽,实不足异,况歌谣出乎自然,即或未有文字,而古昔相传,词由追录,自亦理所恒有;余以是谓刘氏之言可信也。若夫郑氏《书论》谓孔子求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汉书·艺文志》有《黄帝四经》、《黄帝铭》、《黄帝说》等书,及后世诸家杂引黄帝语文,不一而足;大抵出于纬候之矫诬,好事之依托,诸子之寓言,方士之伪造,若斯之类,要不可以不辨也。

今刺取古籍所引黄帝时遗文之有韵者录之如左方:

《大戴记·武王践阼》篇引黄帝《丹书》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凡事不强,则枉;弗敬,则不正;枉者灭废,敬者万世。”

《庄子·天运》篇称黄帝张“咸池”之乐,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

又《在宥》篇,广成子告黄帝曰:“至道之精,窃窃冥冥。”

又《知北游》引黄帝曰:“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

吕氏春秋·去私》篇引黄帝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实禁重。”

又《序意》篇引黄帝诲颛顼曰:“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

又《应同》篇引黄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玄同气。”(按又见《淮南·泰族训》及《缪称训》,惟《缪称训》“威”作“道”。)

又《遇合》篇引黄帝谓嫫母曰:“厉女德而弗忘,与女正而弗衰,虽恶奚伤?”

贾子《新书·修政语》上篇引黄帝曰:“道若川谷之水,其出无已,其行无止。”(按以下文多,且无韵,不具录。)

列子·天瑞》篇引黄帝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按此文本见《道德经》。)

又引《黄帝书》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又《力命》篇引《黄帝书》曰:“至人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所以不动。”

太公兵法》引黄帝《巾几铭》云:“予居民上,摇摇,恐夕不至朝;惕惕,恐朝不及夕。兢兢栗栗,日慎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按《皇览》引《太公阴谋》黄帝《金人器铭》有此文,见《御览》五百九十。而马总意林》又引作《太公金匮》虽各不同,实皆《汉志》谋言兵二百三十七篇之书。蔡邕《铭论》云:“黄帝有《巾几》之法。”《文心雕龙·铭箴》篇云:“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并谓此也。)

路史·疏仡纪》又引黄帝《巾几铭》云:“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为虺弗摧,行将为蛇。”(按此文本见《六韬·守土》篇,微有不同,而并不言出黄帝《巾几铭》。惟《贾子·宗首》篇止引“日中必,操刀必割”二句,作黄帝语。涓涓数语,又与《说苑》所载《金人铭》略同。)

《说苑·敬慎》篇引《金人铭》二百余言(按词旨大抵同前,文长不录),又见《家语·观周》篇,皆不言谁氏作。而《太公金匮》独以为黄帝《金人铭》。王伯厚亦谓即《汉志》“六铭”之一(见《困学纪闻》十)。

拾遗记》载黄帝时仙人宁封游沙海七言颂云:“青蕖灼烁千载舒,百龄暂死饵飞鱼。”(按此等文辞,正与《皇娥》、《白帝》同妄。以黄帝时而有七言诗,真异闻也。方士之诞,固绝不可信,世亦无有信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