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以话成身,旨意是要作成救法,借以救度世人,俾得回向上帝脱离罪恶与死亡。罪恶是什么?从何而起?为什么人在罪恶之中不能自拔,而必需上帝的救赎呢?罪与恶,常连在一起说,道德上的堕落谓之罪,人生上的亏欠谓之恶,二者相连而不全同。有罪必有恶,有恶是否必有罪,乃是一个须要研究的问题。在中国思想中,论到道德,人多提恶,少提罪,以恶为道德上的亏损,不以罪为道德上的堕落,往往善恶并提,以彰其相对,如老子所谓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不善即是恶,不过是相对的性态。中国人提到罪,往往是犯法犯忌的意思,例如谏诤之臣,上封事,进奏章,说自己“死罪死罪”,并非自己真有道德上的溃败;又例如甲无心触忤乙,而有了触忤的举动,便说“得罪得罪”,请求原谅,并非自己真有道德上的亏欠。不过有时罪与恶互相通用,例如“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获了罪,即是作了恶。劝人为善,不提恶字,而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以恶对善,不以罪对善。人犯了法,作了奸犯了科,才说是犯了罪。为不善者不是罪人,而是恶人;犯法者,不称之为恶人,而当呼之为罪犯。亏德为恶,故恶从心,由于意志,发于内;违法为罪,故罪于非,由于行为,形于外。基督教论罪恶,不作如是观。罪是遂逆上帝的心态与行为;违逆上帝固然是违逆了上帝的旨意;违逆了上帝的旨意,固然是违逆了上帝的法度;但是在根本上是违逆了上帝自己。违逆上帝,一方面是害心逆性,一方面逆天抗命,二者都由乱用自由,误作选择,都由于意志的倾向于邪途。罪成事实,本性遂亏,本性之亏,便即是恶。所以恶之为恶,由于有罪;异乎中国思想上所指罪由于恶的那种看法。若说罪由于恶,那末恶由于什么呢?基督教的神学上论到罪,原于始祖亚当夏娃的违逆上帝,由是而作成的堕落。所以为罪字下定义,可以说罪即是违逆上帝。推而论之,又可说自私自大谓之罪,违天抗命谓之罪,在己则堕落谓之罪,对人则淫杀贪狠谓之罪,一切恶心恶行均谓之罪。
罪与恶虽然相连,却有差别。在于人,罪是恶之因,恶是罪之果;有罪,然后有人性上的亏损,有身心上的苦恼。在于物,也有恶,不过上面已经提到有罪必有恶,有恶是否必有罪是一个问题。物界的恶,有物与物之间彼此的相残,有物加在人身上的痛苦;残害与痛苦都是恶。例如毒蛇猛兽害虫鸷鸟,都彼此残害,都能杀人,又如洪水旱旸山崩地震海啸陆沉飓风巨雹等等都有害于人。这些都是恶,而不得谓之罪。哲学上神学上,所以有自然之恶,人为之恶的区别。有恶必有残,必有痛苦;所以痛苦亦可以当作恶看。人为之恶就是罪孽,自然之恶仅为灾祸与痛苦。在人的经验之中,罪与恶,恶与痛苦是环结系连的。人是灵肉合体,心物互渗的存在者,罪与恶。影响到心灵,也影响到身体,生出精神的痛苦,也生出身体的痛苦。人的罪恶,可以引起物的灾祸;例如斩伐森林可以召水灾,不讲卫生可以成瘟疫。物的灾祸,可以引起人的罪恶,例如两个部落同要避害,而争取佳壤,由是而杀人盈野;一个国家感觉得土地的窄隘,出产的不足,原料的难得,要求增益,就要肆凌侵,发战争,攘夺他国的财源。罪与恶相连,人与物相纠,灾祸频仍,争攘迭起。推本穷源,人乃要问,有罪必有恶,有恶亦必有罪么?有自然之恶,必有人为之恶随之;有人为之恶,亦必有自然之恶随之么?设若人不犯罪,违逆上帝,物界之中,就没有了灾祸么?《圣经》里好像有这样的指示;中国的旧思想也好像有这样的指示。君王有道,就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现象;宰相秉正,就可以变理阴阳,调和万物。《中庸》里竟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人而尽性,竟可以参赞天地之化育。换一句说,人而为善,天地就可以无恶,自然就可以驯良。中国的旧思想是主张阴阳调协,人天合参的,是一种自然人文主义。《圣经》不作这样的主张,所指示的是:上帝创造了亚当,要他“管辖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与昆虫,并管辖全地。”(《创世记》一章二十六节)亚当犯了罪,在上帝面前堕落了,遂致被逐,大地因此而受了咒诅,成了祸灾。(同上三章十七、十八节)圣保罗在《罗马书》里,也似乎有这样的看法;他说:“受造之物,切望等候上帝的众子显出来;因为受造之物服在虚空之下,不是自己愿意,乃是因那叫他如此的。但受造之物仍然指望脱离败坏的辖制,得享上帝儿女自由的荣耀。我们知道一切受造之物叹息劳苦,直到如今。”(《罗马书》八章十九至二十二节)换一句说,人有罪恶,所以物有祸灾,人若完全回向上帝,宇宙中就没有自然之恶了。然则恶果必有罪,果全因于罪么?本文无暇及此,著者无力及此,只得等待有大智者的解释了。
罪与恶,对于人是一个极严重的问题。许多有思想的人为了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就不肯做基督徒,丢失了对于上帝的信仰。许多人因此而悲观厌世,因此而放诞胡行。还有许多人竭心殚智,想解决这个问题。解决的方法不少,却没一个给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科学对于这个问题置之于范围之外,不问不闻。哲学则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一元论碰在一个根本的矛盾上,或说恶是善的过程,本无实性,或说世界是可能最美善的世界了,人即须乐观而努力就是了。二元论主张善恶永远并存,说似未说,讲如未讲。自然论说善亦自然,恶亦自然,在于自然本无善恶之可言,唯物论定命论都无异议。道德论呢,或主享乐,或主功利,或说价值的主观性,或说道德的相对性;其最高的理论,如康德实际理性批判论所言,不过说得人当为善,人当,所以人能,不曾提到人当,人却万万不能的事实。人类自力为善,自力胜恶,而恶愈盛,善愈衰,每况而愈下。问题依然峙立着,像一座愚公移不尽的崭岩,像一个精卫填不满的海洋。可是问题是不能不解答的,千千万万人因了罪恶沦灭于痛苦死亡之中,什么是他们的救法呢?用政治的方法可以解决恶的问题么?可以减少或消灭痛苦么?权能政治,非争不可,非渐入于完全的统制不可,非使人作政治机器中的机器不可。政治与经济纠结莫分,政治之争,即是经济之争,经济之争,即是政治之争,一正一反一综合,综合之后,又有一正一反一综合,将永为大众的祸患与痛苦。没有一个超历史的势力,没有一个超自然的信仰,没有一个超人生的意义,问题总无法可以解决。且问题是哲学与宗教的问题,非哲学寻解释,宗教给答复不可。非先解决罪与恶,痛苦即得不到减少的可能。宗教的解答必须先去罪恶,然后对付痛苦。若像佛教那样说空,说涅槃,专讲度一切苦厄,不论去一切罪恶,除非离开世界,亦无法则。出世主义是欲去痛苦而去人的办法,亦不得一当。问题是人所不能解决的,只有上帝亲自来临,方始有眉目,有成功。
在讨论上帝的救法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是该提到的,即是:罪与恶是那里来的。上帝全圣全善,上帝里面,毫无黑暗,毫无转动的影子,决无罪恶从上帝而来的道理。上帝全在,上帝独一惟尊,在上帝之外,更不能在与上帝相对的罪恶独自永存。上帝无内无外,本体通明。然则罪恶由人而来的么?人既为人,固能不违逆上帝,不犯罪不作恶么?上帝造人,按着自己的形象,人当然是罪恶全无的。上帝所造的亚当是什么样的人呢?据可想的说,亚当应该完全服从上帝,因他有无穷的要求,只有上帝本身可以给他无穷的满足。亚当若一无所有,只有要求,那末他需要知识,需要权能,需要心灵肉体完全的满足。亚当生活之始,所有的只有上帝的命令。这个命令,按《圣经》的指示,有积极消极两方面。积极方面,上帝命令他管辖全地,消极方面,上帝命令他不食禁树的果子。(《创世记》一章二十六节,二章十七节)他所有的知识尽在于此!他有自由,可以选择,没有知识,不能分辨,既无善恶之辨,如何能犯罪呢?不为选择,又如何见得有自由呢?不犯罪作恶,又如何知道善是善,须要奉行,恶是恶,须要拒绝呢?一个命令含带着几何知识与知识的辨别呢?《圣经》将引诱放在亚当之外,不放在亚当本性之内,是有意思的。然而夏娃出于亚当的肋骨,卑于亚当,蛇为蠢物,卑于夏娃;蛇试探夏娃,夏娃试探亚当,至于违令犯罪,至于堕落。(《创世记》三章一至六节)蛇的恶念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很像希腊哲学家之说,真实之本,不造世界,因为世界虚空,并非真实,世界有恶,非真实之本所出;推而远之,虽至无穷,仍不能离开其根源。《创世记》用神话代哲学,讲论罪恶之源,推到蛇的身上。问题还是不解决;因为蛇是上帝所造,本出于善,其恶念、其疑心是从那里来的呢?在思想者想来,有蛇无蛇,俱非重要。事实是亚当犯了罪,作了恶,堕落了。亚当如何兴此恶念?怀疑上帝,不信上帝,虽不食禁果,已经是罪,罪起于心,成于行,不在于行,而在于心。恶心即是恶,心本无恶,何以起恶?而恶意起,是一个谜,一个看不透的奥秘。且将蛇置之不问,只问亚当若知食了禁果,知识权能可以与上帝齐等,即冒一死而尝试之,亦像是一种伟举。况死之未至,不知死为何物;况死与不死,尚在未可逆料之际,冒死食果,宁非所当?又况不堕落,在我们人的思想中,看不出亚当如何而能为善以成人格,堕落岂不成了人生向上所必经之路?若说亚当自大,妄为僭夺,若说自大僭妄即是罪恶,那末亚当本性受于上帝,既非有恶,此恶又何由而生出呢?如此说来,上帝全圣全善,绝非恶之所由;亚当本性无恶,亦非恶之可由;恶究竟是哪里来的呢?追根穷源,是一奥秘,在人生的根本上,事事是奥秘;奥秘当前,我们有限制的人只有惊奇,只有认定事端,说上帝全善而无外,说罪是人犯的。人如何犯罪,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人犯了罪,不了解他如何犯了罪。在亚当所处的情形中,欲求无穷,不能不犯罪。不可说“必须”,亦要说“不免”。再进一层,我们要问,上帝全知全能,全知则无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皆知;全能则无上下左右中央,一切皆能。为什么全能的上帝不防患于未然,杜恶于已成?为什么全知的上帝不宣示罪恶之来由?上帝若知,则恶未曾有,如何已知有恶;知识必有对象,无对象之知,何得为知?上帝若不知,则又何以为全知?知事之可能么?必有其为可能者,有其为可能者,非即本为实在者么?若知有恶,若知自自知,非知其在上帝自己之内么?上帝全善,又何以知!若知人必为恶,上帝何必造人?若知人可能为恶,自必有恶之可为,上帝何不先制恶而后造人?人的理知有限,转来转去,不见端倪,想是理知的亏欠,不是上帝的有什么亏欠。理知只能制形下,不能穷形上。晓得这一点,我们只有惊奇,只有说《圣经》的指示最为正确。《圣经》上说,上帝在创世以前有隐藏奥秘的智慧。(《哥林多前书》二章七节)基督在创世以前,是豫先被上帝所知道的,(《彼得前书》一章二十节)人是凭着基督的宝血而得赎的,(同上十八、十九节)也是在创世以前在基督里被拣选,或被拒绝,而不记载在生命册上的。(《以弗所书》一章四节,《启示录》十三章八节)无论我们作何种解释,上帝是全圣全善全知全能的,已在创世以前预备了拯救⑥的羔羊,预知了耶稣基督,预作了我们的救法。要紧的不在乎我们的了解不了解,而在乎罪恶是不是有打倒的法则,人类有没有解脱的可能。如今我们认定了事实,晓得人不能自拔于罪恶,自超于死亡,也晓得上帝,只有上帝有救度人类脱离罪恶、超出死亡的方法。理知要尽其所能,理知的尽头是信仰;理知所能解的未必是真理;理知所不能解的未必不是实事;所以人不能因理知而为义,只能因信仰而得恩。
人有罪恶,不能自救,惟有上帝成身才能拯拔他从罪恶里出来。上帝成身做成了三件要事:一是耶稣基督所言所行表示了纯全良善的生活,是生;一是耶稣基督因纯爱而牺牲,死在十字架上,是死;一是耶稣基督借着圣善全能由死里复活升天永不再死启示了胜罪胜死的经过,是永生。三事俱全,乃成救法。《圣经》上神学上都将重心放在耶稣基督的死上,说明没有十字架上的舍生,人类就没有得救的可能。但是没有耶稣基督那样生,虽有十字架上的死,死亦毫无意义,毫无功效;没有耶稣基督那样复活升天,虽有十字架的舍生,舍生亦毫无功效,毫无意义。既有其生,复有其复活升天,耶稣基督的死就成了上帝救人工程中的最高点。生不纯善,死即是罪人的死,无以成为救赎的方法;死而不复活升天,死是归于毁灭的终结,不是打倒罪恶死亡的法门。所以耶稣基督的死,并由死而成的救法,全因其纯善的生活,全能的复活与升天,而得为全备的事工。论到十字架上的死,《圣经》上有各种记载与讲解,说明其赎罪的功能。保罗说:“基督既为我们成了咒诅,就赎出我们,脱离律法的咒诅;”(《加拉太书》三章十三节)所以保罗“不知道别的,只知道耶稣基督,并他钉十字架”。(《哥林多前书》二章二节)他在《以弗所书》里说:“你们从前远离上帝的人,如今却在耶稣基督里,靠着他的血,已经得以亲近了。因他使我们和睦,将两下合而为一,拆毁了中间隔断的墙,且以自己的身体废掉冤仇……他既在十字架上灭了冤仇,便借这十字架使两下归为一体,(两下指犹太人与异邦人)与上帝和好了。”(《以弗所书》二章十三至十六节)这样,人“蒙上帝的恩典,因基督耶稣的救赎,就白白的被称为直。上帝设立耶稣作挽回祭,凭着耶稣的血,借着人的信,是要显明上帝的正义”。(《罗马书》三章二十四至二十五节)《约翰一书》里,著者说:“若有人犯罪,在父那里,我们有一位中保,就是那义者耶稣基督,他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不单是为我们的罪,也是为普天下人的罪。”(《约翰一书》二章一节、二节)《彼得前书》里则说:“他被挂在木头上,亲身担当了我们的罪,使我们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义上活,因他受的鞭伤,你们便得了医治。”(二章二十四节)又说:“基督也曾一次为罪受死,就是义的代替不义的,为要引我们到上帝面前。”(三章十八节)《希伯来书》的作者以耶稣基督为大祭司,说“他用自己的血,只一次进入圣所,成了永远赎罪的事”,他“以自己奉献为祭,借以除罪”。(九章十二节、二十六节)“我们既因耶稣的血,得以坦然进入至圣所,是借着他给我们开了一条又新又活的路,从幔子经过,这幔子就是他的身体。”(十章十九、二十节)以上所引,虽各有出入,大旨是相同的,都以为耶稣的死,作成了赎罪的救法,足以除净人的罪,使人经过了他,而达到上帝面前。
但是《圣经》的话我们不容易明白,仍旧要问:耶稣基督的流血舍命为什么、怎么样可以除掉人的罪,而使人与上帝和睦呢?历代以来,神学家用尽心血,为这件事作解释,都不能令人满意。或说耶稣基督以死为赎价,付与魔鬼,将人从罪里从魔鬼的权势之下赎出来;或说耶稣基督以无罪的义人,站在罪人的地位上,代替罪人受该受的死刑,使该死的站在耶稣基督的地位上披戴着他的义,成为圣洁,得与上帝和好;或说上帝恼怒罪人,非置之死刑而后满意,耶稣基督代其受刑,以无量宝贵的身体,担当了无量罪恶的刑罚,满足了无量尊严的要求;或说上帝治理万有,自有法统,人不能坏这法统,所以必须罪人受应得的死刑而后可以维持法统的尊严,耶稣基督乃为罪人忍受一切,以符这个维持法统的要求;或说耶稣基督在死里表彰了纯全至大的爱,因而发生了道德的影响,使人仰瞻宝架的奇恩,深受感动,诚忏罪愆,心中得了改变,脱离罪恶,而蒙上帝的悦纳。凡此种种说素,都不能使人得清楚的了解,也都不能令人满意。最早最无理的说素,是基督以赎价与魔鬼作交易;基督以血为赎价,岂能这样被曲解么?代替论则不合道德的条件,不符律法的制裁。基督能替罪人作罪人,罪人能替基督作义人么?人格必内启,道德不外铄,岂有人而能披带他人之恶,穿上他人之善?法律若公正无偏,能使义人代替恶人死,而反释放恶人听其自由么?满足论则以上帝基督为对,裂公义慈怜为二,岂有上帝亲自话成肉身,而父子异旨异事么?法统论则与代替论有同样的错误而危险更大,耶稣基督不该死而竟听其死,岂不欲维持法统,而适以推翻了法统么?道德影响论则失之浅薄,息忿论则失之机械式;岂有耶稣基督而仅仅发生了道德的影响么?岂有圣善的死可以息忿,可以用古昔宗教机械式的礼节使上帝息了忿么?岂不使上帝与基督机械式的离二了么?在我们这时代,宗教学、道德学、法学、心理学已经作了这些说素的反驳,使我们看见所有的论调均无成立的可能。然则我们又当怎样看耶稣的死,为《圣经》的指示作解释呢?
我们应当指出耶稣基督的死,究竟成了什么事。第一,我们认清赎罪的事,上帝即在耶稣基督之内,圣父圣子同心无二;圣子的死等于圣父亲自死,圣子的牺牲等于父亲自牺牲。第二,上帝对罪果然忿怒,罪为因、死必为果,忿怒已经彰显于此因果的相仍。此因果的关系若不打破,忿怒即无以息止。上帝与耶稣基督同心一致,要借十字架的死而打破这个因果的关系。第三,耶稣基督的死启示上帝的爱,至于极点。没有十字架上的死,他虽能表显纯爱,却终不能至于此极。他自己说:“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此更大的了。”(《约翰福音》十五章十三节)人将生命给予了,便将一切一切给予了。上帝施舍自己,不留涓滴,如此至爱,是无以复加的了。第四,耶稣基督的死显明人的罪恶,亦至深至多。人能将纯善纯美的爱,至圣至仁的人钉在十字架上,罪之可恶,罪之险丑,亦可想而知的了。人的腐败,心的溃烂,亦可以察知的了。第五,耶稣基督的死,分明是因他与罪恶不肯有丝毫的妥协,对罪恶不曾作分寸的投降,他以全心全力全生命攻打罪恶。他的死,在表面上看,是圣善的失败,罪恶的胜利。但是他说:“这世界的王将到;他在我里面是毫无所有。”(《约翰福音》十四章三十节)世界的王,是魔鬼,是罪恶;他在耶稣基督里毫无所有,是耶稣基督不给他留丝毫和余地,乃要将他完全制伏在脚下。耶稣基督受死受苦难,是用舍己的方法制伏罪恶;他的失败,就是他的胜利。他说:“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十六章三十三节)他不但是胜利,并且要施行审判,所以说,“圣灵来了,就要叫世人为罪、为义、为审判、自己责备自己;为罪,是因为他们不信我;为义,是因为我往父那里去,你们不再见我;为审判,是因为这世界的王受了审判。”(同上十六章八至十一节,十二章三十一节)不但是审判,并且要因死使人归向他,所以说:“我若从地上被举起来,就要吸引万人来归我。”(同上十二章三十二节)这样,耶稣基督的死是他制胜罪恶,审判世界,吸引万人的方法。第六,耶稣基督是圣善之源,仁慈之本,圣善仁爱,决不能归于朽坏,所以他死了,又复活了。他用死制胜了死亡,开辟了永生之门,给万人建设“一条又新又活的路”。我们为耶稣基督的死如何赎罪这一事作解释,应当依据上列的六端。然而我们又怎样作解释呢?
我们先要问“义的代替不义的”是什么意思,从消极方面说,耶稣基督不能代替我们作罪人,也不能代替我们建立我们的德行。罪人是我们自己作的,善人也是我们自己作的。人是人,挺天立地,独立苍茫,须要自食而饱,自衣而暖,自学而知,自病而死,自立而成事业,而成品格。人可以得鼓励,求援助,却不能由人衣食而自己得饱暖,由于学习而自己得知识,由人代病而自己不死,由人为善而自己成品格。人可以与他人同工而自成。所以耶稣基督可以差遣圣灵来援助我们,不能作我们道德上的替代。从积极方面说,耶稣基督果然代替我们作了我们所万万不能作的事情。第一,他为我们垂示了一个制胜罪恶的法则,制胜了罪恶,这是他代替我们找到的,也是代替我们作成的。我们当然还要自己去胜过罪恶。但是他代替我们开了路,又差遣圣灵来给我们引导与力量。第二:他代替我们打破了死亡。我们当然仍旧要自己去经过死亡。但是因为他已经开辟了那又新又活的路,我们过去依赖着他的引导,凭持着上帝赐与的信仰,就容易办了。“代替”是“为我们”成就的意思;他“为我们”开了打倒罪恶、揭穿死亡路。我们所万不能作的,只有他能作,因为他是纯善的上帝,是话成肉身。他的死因此作成了救赎我们的法则;有了他的死,我们就有路可走,没有他的死,前面黑漆一团,无路可通,我们是绝对没有办法的。等到我们有了办法,我们的道德责任是努力奋进,制胜已经为耶稣基督所制胜的罪恶与死亡。若说耶稣基督代替了我们,我们可以不动一指,不作一毫,我们岂不成了废物,做了机器么?上帝为什么还要救我们呢?得了如许废物,如许机器,上帝就有了荣耀么?若说耶稣基督代替了我们为善,代替了我们受死,我们当然可以圣而不死,为什么我们还是不圣,须要努力而成圣,为什么我们还是要死,还须要经过死亡而得生命呢?事实所指,我们不能否认,经验所示,我们也不能曲解。
救法的全部在我们求救的行为上,须怎样才能发生影响与效率?耶稣基督要成全救法,有他的事;他的事是成身立德受死复活升天差遣圣灵,完成全部事工。我们要得救,有我们的事,我们的事是信受忏悔精修做见证,服务人群,经患难引诱试练死亡而胜过罪恶死亡,战战兢兢地做成我们求救的工夫。我们开始努力,便会感觉一无所能,连信仰都发生不出来。但是我们还得做。保罗说:“当恐惧战兢作成你们得救的工夫;因为你们立志行事,都是上帝在你们心里运行,为要成就他的美意。”(《腓立比书》二章十二、十三节)我们连信仰都没有,但是我们努力信受,上帝就在我们生活里救助我们,给予而增益我们的信仰。信仰就是我们依赖上帝,接受救主,成全救法的行为,中间有主动被动的两方面:主动是我们努力去仰赖,被动是在这种行为中,上帝在我们里面为我们发生信仰。我们是作,也是不作,是作而不作,不作而作。这不是道德上的看法,这乃是宗教上的奥秘。我们信仰,上帝就以信为直,(《罗马书》四章五节)算我们为无罪的,给我们一个重新的开始,行走义路的机会。从此之后,所行的是信仰的事,所走的是信仰的路。我们信受耶稣基督,求他指引而走上他制胜死亡、打破罪恶的路径,上帝就以我们的信为直、我们也就与上帝复和,不再有中间隔断的障翳。在我们信的当际,上帝就赐生命使我们重生。上帝赐圣灵给我们,所以我们得以重生。我们受水的洗礼,也受灵的洗礼,要经过象征的行程,也要经过实际的行程。《圣经》上说:“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上帝的国;从肉身生的,就是肉身,从圣灵生的,就是灵。”(《约翰福音》三章五节、六节)保罗在《罗马书》里有同样的讲解;他说:“岂不知我们这受洗归入基督耶稣的人,是受洗归入他的死么?所以我们借着洗礼归入死,与他一同埋葬,原是叫我们一举一动有新生的样式,像基督借着父的荣耀,从死里复活一样。我们若在他死的形状上与他联合,也要在他复活的形状上与他联合。”(六章三至五节)水的洗礼是实际的象征,有形有色将实际的行程表显出来。人受洗礼,入水是象征死,没顶是象征埋葬,出水是象征复活。耶稣基督作成救法是经过死亡,经过埋葬,经过复活的;我们要得救,也得要经过耶稣基督所经过的,也得要经过死亡,经过埋葬,经过复活。我们的重生,就是我们的复活。所以说:“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上帝的国。”救法的行程,是要人经过了,然后发生效率。耶稣基督成了救法,我们若不依仗圣灵的指引,走过耶稣基督所走的行程,就与我们无干。耶稣基督死而复活,是不是救法,我们若不是亲身经历到,如何能知道呢?这个救法有效没有效,成功不成功,我们若不是亲历一遭,亲验一番,又如何能了解呢?上帝的事,超乎理知,固然;则上帝不是无理的上帝。他的旨意是人所不能到的,人不必知道,也不能知道。人所当作的,当经的,人作了经了,人就可以知道,也应该知道。这不是说耶稣的肉身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我们每一个信徒都必照样地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这不是说耶稣基督的肉身死了,被埋葬在新凿的石墓里,我们的尸体,也必要有这样埋葬。若使我们死了,被剁为肉泥,被化在火中,被丢在海里又怎样呢?这不是说,耶稣基督复活了,显现给信众看,我们也得那样办。这乃是说,我们因信跟随耶稣基督,要决志死心塌地一般向着罪恶死,要像埋葬一般与罪恶完全断绝无关,要像复活一般向着上帝作信仰依赖顺服快乐的生活。保罗说:“我们的旧人,与他同钉十字架,使罪身灭绝,叫我们不再作罪的奴隶;因为已死的人,是脱离了罪。我们若与基督同死,就信必与他同生;因为知道基督既从死里复活,就不再死,死也不再作他的主。他死是向罪死,只有一次;他生是向上帝生。这样,你们向罪也当看自己是死的,向上帝在基督耶稣里,却当看自己是生的。”(《罗马书》六章八至十一节。)
然则人的得救是由于耶稣基督的死与复活,是由信受而被称为直,而重生,而行耶稣基督所行的行程,而得征验,而有解释的。人的得救是由于耶稣基督的与人同一,也由于人与耶稣基督的同一,而见到实际,得到实效的。我们无以名这种解释,即名之曰同一论。据同一论之所讲,救赎的方法起于创世,启于成身,成于钉架,彰于复活,圆满于升天,全备于圣灵的来临,审判的昭示。我们不解罪恶的起源,只知上帝全善全能全知全爱,世人有罪有恶有苦有死。罪恶的问题不须要解释而须要对付;只有上帝亲自担当我们的重担,才有去恶成善,出死入生的办法。上帝神圣,人不能问上帝,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但是上帝至爱,他亲自来指导我们,告诉我们这是如此,那是如彼。上帝在耶稣基督里,受苦受死,人才可以见光明,得解答,有满意。至爱的神在耶稣基督里成身受苦,入死复生。是表示上帝非如此不能有完备的启示,不能得整全的满意。上帝在耶稣基督里既已作成了救赎的圣工,他自己得了满意,也叫人得了满意。耶稣基督的死,不但是叫上帝满意,也叫人满意。人本不配受这样莫大的救恩,只因上帝是爱,人遂竟受了这样莫大的救恩。是恩即不是世人所谓之法,若是救赎是按律法而成的,(律法是《圣经》的译词,通用词是法律)恩典二字即无意义。保罗的思想甚深且确,他说:“上帝的义已经在律法以外显出来,有律法与先知为证;就是上帝的义,因信耶稣基督临到相信的人,并没有分别,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欠了上帝的荣耀。”(《罗马书》三章二十一至二十二节)救赎超乎律法,而不背乎律法,所以有律法与先知为证;救赎若不超乎律法,按律法而论,罪人只有死于罪中,死于天刑。而上帝竟以信为直,所以救赎是出于恩典。所以保罗说:“如今却蒙上帝的恩典,因基督耶稣的救赎,人就可以白白的被称为直。”(同上二十四节)同一论说上帝与人同一,以致人可以与上帝同一,同时亦因此而说明了恩典的意义。上帝启示正义,即是启示恩典,正义与因典本不相背。上帝施行正义,即施行恩典,自己以此为满意,也使人因此得了满意。
以上所论,只说到耶稣基督的救赎,使人出罪恶出死亡。人所需求的不单是出罪恶出死亡,且是出痛苦出患难。佛教以度一切苦厄为事,不谈罪恶;基督教不然,乃以度一切罪恶为事,而包括了救度苦难的实际。死亡是一切苦难的总归,度出死亡,即包括了度出苦难的事工。耶稣说:“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是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十六章三十三节)胜过不是免去的意思;耶稣基督救赎了人,人还得要经历苦难,担当苦难。不过人与耶稣基督同一,能凭圣灵之力,制胜罪恶与死亡,即使经历苦难,也就容易,而且有意义了。所以耶稣说:“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马太福音》十一章三十节)世界上本有两种苦难:一种是罪恶的结果,例如徇私纵欲而患疾病,失健康,奸盗邪淫而受惩治,失平安;一种是成圣的经历,例如耶稣基督的受鞭笞,上十字架,圣徒的涉危履险,受欺凌,被压迫,甚至于殉道。人若因着耶稣基督的救赎而胜了罪恶,他就克制了第一种苦难。克制了第一种苦难,则虽担受第二种成圣所需的苦难,心中也有平安与快乐了。人因信仰得以进入恩典,站立在其中,“并且欢欢喜喜地盼望上帝的荣耀。不但如此,就是在苦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苦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耻,因为所赐与我们的圣灵,将上帝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罗马书》五章二至五节)保罗说:“我想现在的苦楚,若比起将要显于我们的荣耀来,就不足介意了。”(同上八章十八节)又说:“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哥林多后书》四章十六、十七节)又说:“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么,是困苦么,是逼迫么,是饥饿么,是赤身露体么,是危险么,是刀剑么?……靠着爱我们的主,我们在这一切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上帝在吾主基督耶稣里的爱隔绝了。”(《罗马书》八章三十五至三十九节)这样说来,出罪恶,出死亡,也就出了苦难。耶稣基督救我们出罪恶出死亡,也就做了我们救苦救难的救主。我们信他,并不要逃避世界,躲去苦难,乃是要入世担受,成圣而得胜利。信徒自己要胜过死亡,应当进入世界,为同胞为同类担当苦难,克服苦难。古昔的圣徒如此行,今日的信众也当如此行。为同类同胞受难,信徒就可以像保罗一样地对人们说:“死亡在我们身上发动,生命却在你们身上发动。”(《哥林多后书》四章十二节)我们所忍受的,就变了人群幸福的因由。我们与耶稣基督同一,他因担受苦难而救苦难;我们也要担受苦难而救苦难。(《腓立比书》三章十至十一节)我们要在“肉身上补满了基督苦难的亏阙”,(《歌罗西书》一章二十四节)借以减少世界的痛苦,而与基督一同作成了救度的事工。
耶稣基督救赎的工作,是继续不断的工作;所以耶稣基督升天之后,有圣灵降临,在人心里,在教会里,连接着运行救赎的功能。圣灵过化存神,像风吹,像火烧,(《使徒行传》二章二十节)要使信徒心里充满了爱,(《罗马书》五章五节)充满火热的圣情,充满了洋溢的能力。圣灵要导人进入一切真理,使人成圣。(《约翰福音》十六章十三节,十七章十七节)要为人代求,用说不出的叹息替人祈祷;(《罗马书》八章二十六节)要像宝剑一样抵抗恶势力,(《以弗所书》六章十七节)那两面有锋的剑要刺透剖入人魂的骨与髓;(《希伯来书》四章十二节)要使人结出圣善的果子来。(《加拉太书》五章二十二节)救赎的事工,若只指着救人出罪恶出死亡,是不完备的。人单是出罪恶出死亡,而没有积极的成就,有什么意思呢?耶稣基督救人不单要人得解脱,乃是要人归向上帝,与上帝和睦,要人成圣,要人“认识上帝的儿子,得以长成,成为全人,满有基督长成的身量”。(《以弗所书》四章十三节)人得救,不单要撇弃旧性,乃要“心志改换一新,并且穿上新人,这新人是仿着上帝造的,有真理的正义与圣洁”。(同上二十三、二十四节)救法的目的是要重造再造一个新天地,(《启示录》二十一章一节)是要重造再造一个新人生,新社会,新人类。耶稣基督的运动是天国运动,关乎万民的;(《路加福音》二章十节)耶稣基督的救赎是全备的救赎,笼罩万有的。因此,我们不嫌重复地说,他要入世成身受死升天差遣圣灵,一直工作,直到“日期满足的时候,使天上地上一切所有的,都在基督里面同归于一”。(《以弗所书》一章十节)因此,他要与人同一,他要做人;也要人与他同一,经历他所经历的,而得“满有基督长成的身量”。上帝要统治宇宙,管理万有,有人服从,而作上帝的儿女,作光明的人,作自由的人。上帝救赎人,要使创造的化工在再造的救法上得了完成,要建立圣徒之国,上帝之家,其中有上帝为公认公信的主宰与父亲,世人为相亲相助的儿女与弟兄。这样,我们总结一句说,上帝在耶稣基督里的救法救恩救赎是全备的,是个人的希望,社会的福音,万汇群生合一成全的大经大法。
一九四八年五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