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要简单地说明神学上几个重要的问题。未曾阐解之先,我们应当审查我们所用的题材,所持的工具。题材是启示,工具是理性,用理性来解释题材是神学的工作。理性没有题材是不能有作用的,理性本身,不能凭空造出事情作研究的对象,须要有题材的供给。而基督教是宗教,宗教的事实,在基督教方面看,当是超越万有贯彻的上帝。上帝可以尽理性,理性无以穷上帝。上帝若非自己供给题材,宗教上即无有事实,无有题材。由经典的记载,教会史乘的传叙,历代圣众的经验种种方面看来,基督教神学的题材是上帝在基督里有启示。理性就要在这个题材上作工夫,成知解。神学是一种学问。各种学问都有所与,即都有题材,都用理性,即都凭思想去解释所与的题材;理性认定了、接受了题材之后,不再到题材的背后去问为什么有这样的供应。当然,理性可以批评题材,决定其真实与否,一到决定之后,便是作解释。不过神学的题材是启示,启示是信仰所接受的,取来交给理性,命其作解释。题材既为信仰的对象,理性即不能对于题材下一个有无此事的判断。理性若下一个启示实在的判断,至多不过给信仰几个理由,决不能断然地说信仰所接受的启示,一定有或一定无有。理性若否定启示是题材,那末题材既非真实,理性在神学上就没有事可做的了。换句话说,在神学上,理性是为信仰作解释,使信者澈见所信的合于理性,而不背于理性,超于理性,而非逆乎理性。所接受的题材,是由信仰供给的,不是自己造作的。近代的神学中有些学派昧于宗教的性质,既要讲宗教,后要搜集合于科学的题材;所以在各种宗教里找寻公有的基本事实,在人类的宗教经验里追求宗教的实体,所索得的是人文,而不是启示。于是乎拒绝启示,专讲经验,绕了很远的圈子,所得到的只是无实性的,主观的,不是由上帝启示的所谓之宗教。这种宗教,异乎基督教的本质,同乎人文主义,自然主义,虽仍基督教之名,却已不是基督所垂示,使徒以及历代教会所信从的真际了。基督教的内包既已空虚,宗教的依托,信仰的热忱,也就因须依持人力,而至冷落凋零。人文是不能代替宗教的;宗教之所以为宗教,原是因人不能自力出罪恶,得成全,须要超乎人生、超乎自然的上帝来救度,所以须要启示,须要救主。自由主义的神学,单位教①的理论,新自然主义的讲解,只能归结于人自己。我们可以接受他们的批评与学术上的贡献,不能随从他们的误解。他们将信仰当作理性,理性当作信仰,漫无限止,味于真实,把下金蛋的神鹅宰了,还想天天得金蛋。在于我们,神学不走他们的路子,先接受启示,然后作解释。上帝在基督里的启示,综起来说,即是基督,即是我们的题材。起点是宗教,是信仰,是接受。

其次,我们讲基督教的思想,讲神学,并不是在真空里讨生活。我们有我们的背景,有我们的环境。我们住在中国,住在中国,有中国的文化背景,有中国的社会环境。作讲解,一方面要与这文化背景发生接触,与这社会发生联系;一方面要说明基督教自身的性质,补充中国文化的亏阙,供给社会的需求。中国的文化,是农业社会的文化,在思想理论与生活态度上都很接近自然。中国人大都相信人类只有这个现象世界,以及世界上的芸芸众生,除却了这世界与世人,更没有超越的真际。所谓理、性、天、道、法、都是与形式、物质合而不离的,也都是内在的,不是超越的。任乎自然是中国的大道理。老百姓依地为生,靠天吃饭,耕田作农,娶妻生子,天生天化,在承平的时代自得其乐,在战乱的时节听天由命。大人先生们挂着儒家的招牌,抱着道家的态度,其上也者还是志于道、依于艺,其下也者还是升官发财。到了今日,表面上都改了样子,骨子里依然满含着道家逍遥游的精神,儒家无可无不可的情态。这样的人最会自诩优容的大度,实收浮漂的细利,对于宗教最不在乎,对于宽大的自由主义,科学式的自然主义,艺术化的人文主义,理性化的学问主义最能兼收并蓄,五体投地地投降;而对于讲启示的基督教最不能领悟。他们自己最迷信,最会崇拜自手所造的偶像,却最不会领受超自然超人生宗教的真实,最不容易相信人格的上帝。自信不迷信的人是最迷信的,也是最怕迷信,也是毫无任何信仰的。可是现在中国文化崩溃了,种种社会制度解组了。基督教在中国倒有了良好的机会,一则因为人比从前稍微谦卑些了,稍微要寻求信仰了;一则因为基督教碰到共产主义强烈的对抗了。文化是不怕矛盾的,基督教是不怕反抗的,艰难的当前正是新文化,新信仰的开始。所以基督教尽可以讲与中国文化中国民族性相冲撞的启示,将强有力的新血液注射到中国人中间去。基督教所有的是中国所没有的,以有加于没有,当然不必惧怕矛盾与冲突。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讲启示了。

基督教的启示,是上帝自己所说的话。上帝一说话就是创造的表显;所以讲启示必先从创世起,必先提到创世论。读者听了这句话,不免要有点诧异,但请略为忍耐,慢慢地看下去,自然会知道其中的缘由。我们先要问,上帝什么时候开始作启示,开始说话的。回答是在创造世界的当际。我们若又问:上帝什么时候创造世界?回答是没有什么时候。上帝自存而永存,不住在时间之内;不变不易,真性长圆。上帝是创造的主宰,即永远长恒是创造的主宰;他既是永远长恒的创造主,我们当然想不出有上帝而没有被造的世界。难道被造的世界与上帝一样地永远长恒么?是,也不是。第一:上帝长恒,无时无空,不入于时间,不限于空间,不旋转于时空。其静也为永恒的本体,其动也为创造的诸相;创造的行为发生受造的万有,万有本身旋转而为时间,万有殊相互立而为空间,万有含蕴于时空,时空实现于万有。相互相转,变化迁易,而人莫可见其端倪。创造的行为乃是一个奥秘。上帝永恒,永恒者不变不易,而不变不易者为一切变易的主宰。所以上帝永恒,所造的万有不永恒;上帝为主,万有为上帝所遣使,虽有上帝,即有万物,由主与非主而观之,却依然是上帝永恒,万有不永恒;万物不与上帝并为永恒。上帝长有,万有不长有;上帝无始终,万有有始终。上帝则起初如此,现在如此,永远亦如此,世世无尽。万有则此时如此,彼时不一定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不一定如此。上帝自足,万物不自足;上帝自由而自存,万有则依赖上帝而得存。上帝万能,而不能不为上帝,不能不永为上帝。上帝万能,却不能违反自己的本性,不为上帝,即违反自己的本性,所以万能而不能不为上帝。但是上帝为创造之主,不能使自己变易,乃能使所造的万有变易。上帝超时空,万有不超时空;人不能说上帝有始,不能问上帝起于什么时候,却能想万有有始终。万有之始,为上帝所始,万有之终,为上帝所终。不变不易,如何使万有有变易,无终无始,如何使万有有始终。人的智力有限,理知有穷,所以说须凭信仰,又所以说一能统殊,全能使矛盾为综合,综合于神化之中,是谓奥秘。全能本非人所可知,本为奥秘,全能之能,能使相反者相成,相远者相近,相背者相接。这些话,并非虚构,若必欲找根基,则请看自己。人即是矛盾的综合,因为人是一是多,是同是异,是独是众,是常是暂,是恒是变,是绝对是相对,是自由是必要,诸凡矛盾,合于一生,如何合一,大智莫之知。莫之知,而又为事实,即是一个奥秘,奥秘原是长有的,平凡的,可使人惊异,而不足以为骇怪的。然则,我们说上帝永恒,万有不永恒,可以不说时间而知先后;上帝在先,万物为后,世界非泛神之神,而上帝为独一超越的创造的主宰。上帝不测,万有亦不测;上帝不测因为常,万有亦不测因为无常。常者无以测其神妙,无以测其渊深。无常者,虽有定则,虽有规程,而只能识其大概,不能决其必然如此,必然如彼,明日必然出太阳,世界必然无止境,人生必然有如此如彼的结局。万有是一个大不测,万有之内,无有自定自由的实在,必倚乎上帝的旨意与作为。我们问上帝永恒,在什么时间创造世界;我们思想所及,只能回答说上帝不在古时创造世界,不在将来创造世界,只在无前无后,不是时间中的现在之现在里创造世界。由人的话可说之处而言,只有说上帝无时不创造世界。在这一刹那中,上帝创造。在无量数的刹那中,上帝创造。上帝若止息创造,万有即要烟消而水逝,星散而云尽,归于乌有了。耶稣说:“我父作工,直到如今,我也作工。”所谓安息日,乃是为人设立的;上帝永无止息。

再进一层,我们要问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圣经》里说:“上帝说,当有光,就有了光。”(《创世记》一章三节)上帝创造是用他自己的话。又说:“太初有话,话与上帝同在,话就是上帝。这话太初与上帝同在;万有是借着话创造的;凡创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话创造的。”(《约翰福音》一章一至三节)又说:“主的言语正直,主的一切作为,尽皆诚实……天因主命而造,天上万象,也由主噫气而成……因为主说有便有,命立便立。”(《诗篇》三十三篇四至九节)上帝用自己的话创造世界,就是用自己创造世界,上帝就是话,上帝的话就是上帝自己,上帝自己就是上帝的话,《圣经》里说:话就是上帝。我们再问,一句话如何便是创造呢?我们不能完全答复这个问题,因为创造的化工是超乎人的经验的;我们却又可以不完全地答复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也稍微有创造的经验。上帝用话创造,上帝自己又是话,所以上帝用自己创造。上帝不用材料创造,所以我们不能解释创造,因为我们创造必须用材料。上帝之外,并无材料。古昔的神学家以为上帝创造世界,使有出于无,又说有不能出于无,惟无出于无。他们碰到了难题,没有想到上帝用自己创造世界,并非有出于无,并非无归于无。上帝不用材料造世界,而用自己造世界;在用自己创造这一端上,我们可以讲,因为我们也用自己创造。我们固然用材料创造,没有纸笔墨砚我们不能写文章。我们的能事是使有关系的东西断绝了关系,例如使金离沙,使铁出土,使不发生关系的东西发生关系,例如使玻璃为灯罩,铜丝作电线,其他的物件成这样那样,合成一盏电灯。这是用材料,这是用材料的创造,是我们的创造,不是上帝的创造。但是一篇文章,有我自己在里头,一幅画图,有我自己在里头,任何一种制作品,无论大小,无论简单复杂,都有人们的心思智慧在里头。倪迂作画是写他胸中的逸气,人们欣赏他的枯笔淡墨,不能不见倪迂在画里;杜甫独立苍茫自咏诗,人们诵其名句,不能不睹其中有乾坤一腐儒。读其诗,可以想见其为人;观其书,可以接触其为人。人自己就在他的作品里。这样,上帝用自己造物,我们也用自己造物;上帝用话造物,我们也用话造物。话是思想情绪意志趣向的表达,即是自己的表达。上帝用自己造生命;我们有限量,但也用自己造生命。男女媾婚,阴阳交泽,而生子女,均多少是自己的开展,多少像自己,肖自己。化工虽神妙,我们也稍微懂得一点儿。

上帝的话,就是上帝自己,话成肉身,就是无形无象、无声无嗅、无始无终的上帝有形有体地、充充满满地在住在耶稣基督之内。基督是上帝的话,上帝用话创造万有,即是上帝用基督创造万有,也即是基督自己创造万有。经上说:“他曾立子为万有之主,又曾借子创造诸世界。子是上帝荣耀所发的光辉,是上帝本体的真象。”(《希伯来书》一章二至三节)经上又说:“他是不能看见的上帝的像,是首生的,在万有之先。万有都是靠他创造的,无论天上的、地上的、有形的、无形的、有位的、主治的、执政的、掌权的,都是靠他创造,也是为他创造。他在万有之先,万有靠他而立。”(《歌罗西书》一章十五至十七节)然则上帝创造万有,是上帝全能的施舍,自己的给予,本身的牺牲。上帝自己开拓出来,成了世界,自己表显出来,成了基督。创造是基督的活动,是圣子的作为。我们看见了世界,便看见了上帝的神性与永能;我们觉察了内心,便瞻瞩了上帝的妙慧与恩慈。所以保罗说:“上帝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又说:“自从造天地以来,上帝的永能与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然眼不能见,但观察他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罗马书》一章十九、二十节)上帝的话是自己,又是自己的理性,彰而明之,就是圣子,吾主耶稣基督,表而出之,就是万有的法律,众殊的规程。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彜,好是懿德。万有之则,众生之规,在耶稣基督里成了一个集中点。这样,自创世而成身,由造化而为世,是一贯相承,一线相延的上帝的作为。

上帝又为什么要创造呢?回答是不为什么。问为什么就是问目的,问宗旨。上帝是纯全整一的神,自身之外,更无所有,既已纯全,更何所求。既已整一,更何可以言零。既已纯全整一,自无需要达到的目的;既已至高至上,自无可宗可仰的旨意。所以我们若问上帝为什么创造世界,惟一的回答是不为什么。但又果然不为什么吗?那又不然。上帝是上帝,不能不作上帝,不能不造万有;为的是上帝是上帝。本来如此,原来如此。人自己是有目的的,要后顾要前瞻,后顾有影子,前瞻有将来,所以凡事要问为什么,问为什么是人的不纯全整一,也是人的荣耀。为要教人自己得了解,所以有问,问的结果是上帝不为什么,只是为了上帝自己而创造世界。上帝自己是上帝的目的,是上帝的宗旨。我们可以说,上帝为要彰显自己的爱,为要成全人,使人得有上帝的光荣,所以创造世界。这样一说,就说远了,所说的也许没有错,但是一问为什么,连来了一连串永无终止的为什么。上帝为什么造世界,因为他要人类享受世界;上帝为什么要人类享受世界,因为上帝爱人;上帝为什么爱人,因为人是依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为什么要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因为上帝是爱;上帝为什么是爱,因为上帝是上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问下去是不能断的,不能断就是不能回答的,不能回答,就只有兜圈子,绕了很远很大的圈子,至终还只说得上帝造世界,因为上帝是上帝,是为上帝自己,是不能不作上帝。我们问男子为什么要爱女子,女子为什么要爱男子,我们答的时候,只能说男是男,女是女,人是人。男女成夫妇,生子女;若问男女为什么要生子女,我们也只能说其中有性,有爱,性与爱,就有这些事实。打碎砂锅问到底,还只是砂锅碎了,砂锅碎了,是一个不可移的事实,能解释也罢,不能解释也罢,事实仍旧是事实,人若要保存他的理性,就不能不认事实为事实。上帝纯全,在于他一切是现实,更无可以有现实的必要了,然而上帝却要人去成全他的旨意,要人服从,要人效法耶稣,并学习为人,学习为上帝的子女。上帝不要达到什么目的,却又要达到什么目的。所以兜了圈了,还是圈子,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上帝是上帝。在上帝里,一切矛盾得统一,一切冲突得协和,根本的真理,说起来是一个相反相成的反成词(Paradox)。

上帝造世界,上帝又造人。用话造世界,用自己的像造人。《圣经》里的故事叙述上帝抟土为人,做一个土偶,做好了,吹一口气在土偶的鼻孔里,那土偶便成了亚当,做了我们的始祖。这是神话,却也是真理。上帝既已造了有形有质的物体世界,又使人为世界的一部分,他当然是一个土偶。又要他有上帝的形象,当然要吹一口气到他里头去。人于是乎是灵肉一致,灵肉交战的动物。无穷的问题要从他生出来。上帝用话造物,用自己的形象造人,而形象还是上帝的话。耶稣基督是话成肉身,话成了形象,所以说是“上帝荣耀的光辉,上帝本体的真像。”话可以成为形象,也可以不成为形象;由其成为形象而论,则话即有人格性,由其不成形象而言,则话即是一个法则。所以上帝用话造物,物固塊然者也,用形象造人,人乃有人格矣。其中的分别是极微妙的。上帝先造物,后造人,先造其下也者,后造其上也者,人于是乎为万物之灵。谚云,人为动物,惟物之灵,就是这个意思。人受了创造,以物为体,有天地之塞吾其体而成形,以心为本,有天地之帅吾其性而为灵。肉体心灵,均有所由,含无穷的欲望,而全未得识,得有限的满足,而万事须行。有选择的自由,此亦可行,彼亦可行,自然即有无意走错,有意犯法的可能,站在阴阳的分水岭上,一失足即可堕入黑暗的深渊。亚当夏娃所站之地,前后俱苍茫,左右俱险阻,要立得稳,非完全依赖上帝不可,一涉违逆,即要倾跌,而始祖竟跌倒了。上帝知其如此,所以在建立世界基础之前已为人类预备下一个救法。太初就有一个预定的计划隐藏着,直到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受死之后,才向信众显出来。(《哥林多前书》二章七节)太初就好像预定谁可得救,谁不能得救,所以《启示录》里说:“凡住在地上,名字从创世以来,没有记载在被宰之羔的生命册上的人都要拜”那恶兽。(十三章八节)太初就有被宰的圣羔。彼得说:“人的得救是凭着基督的宝血,一如无瑕疵无玷污的羔羊之血。”基督就是被宰的羔羊,而这位“基督在创世以前,是豫先被上帝知道的,却在这末世才向……(人)们显出来。”(《彼得前书》一章十九、二十节)上帝创造人,将自己的形象给了他,是一个极大的冒险,所以上帝要付代价,要预定召选的计划,预备被宰的羔羊。这是奥秘,在创世以前所隐藏的,在末世所显示的。人含蕴着上帝的形象,有自由,可顺上帝,可以逆上帝。一涉于逆,遂即死亡;一犯了罪,遂即可使万有沦胥,众殊悲叹,群生堕落,天地分崩。上帝预定了救法,使圣子成躯,基督舍生;所以创世的工程里包含着救世的行为,救世的行为里包含着创世的工程。

上帝造了人,人倒要取上帝而代之,虚空得无以复加,却又骄傲得无以复加。人竟成了一个大矛盾,最丑最美,最愚最智,最无能,不戴角,不带蹄,不披毛,不生爪牙,除了四肢,毫无兵器,而最厉害。人又最可恶,最可爱,不堕落,好像不能往上冲。有意志的冲突,有情欲的纷纶,有理知的争执,有权利的攘夺,男人抢女子,女子夺男人,杀弟兄,卫国家,弄得世界变了战场,人生成为悲剧。圣人讲礼教,有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骄矜;小人讲享乐,一有饱暖,即思淫欲,得陇而望蜀,合纵而连横。见他人眼中的木屑,不窥自己眼中的栋梁,杀人盈野,杀人盈城,使受造的万物都不得安宁。至其极,人征服了自然,创造了人文,自己却做了自己的仇敌,成了自己的奴隶。提了自己的鞋跟,大力士不能离地一尺一寸,插手于腰,也不能将自己的身体举起来。起初的时候,上帝问:人哪,你在哪里?到现在,人没有办法,要问:上帝啊,你在哪里?上帝的形象在人里头,被罪恶翳蔽了,人自己就没有找寻得上帝。人代替了上帝,上帝隐藏了,代替品也变了样。于是人们造出许多偶像来。人是崇拜颠倒的动物,有宗教的心情,必须有崇敬的对象,所以拜虫豸,拜鸟兽,拜日星,拜山川,拜英雄,拜金钱,拜凶神恶煞,拜混世魔王,拜颠倒的梦想,拜千奇百怪的偶像。野蛮的人有野蛮的人的摩洛与亚斯他录;文明的人有文明的人的马施与维纳司。而受造之物则叹息劳苦直到如今。文明到极点,野蛮也到极点;讲理到极点,不讲理也到极点。操刀者必死于刀下;原子弹就在科学家头上逞威风。人征服了自然,自然立即反咬他的主人翁;人解放了自己,所解放的,立即成了酆都城里逃出来地狱饿鬼畜生。转来转去,尽在死的圈子里。上帝明明在眼前,双目炯炯的人竟不能看见,科学家不管帐,聪明人把上帝讲得上帝无影无踪;急来抱佛脚,佛脚是泥做的,情急呼天,天是没有门的。这样的世界,横亘在巴别塔下,是上帝创造的呢?是人弄坏了的呢?

上帝所造的世界,变易无常,是一个巨大的不测,上帝所造的人残阙亏虚,是一个渺茫的不了。难道上帝不能造一个更完美的世界,造一个更妥善的人类么?上帝为什么造了这样一个世界与人类呢?难道上帝对自己开玩笑么?人们住在上帝所造的世界里,心中不满意,恨不得把万有摧毁了,重新造一个比较满意的天地。诗人奥马开牙有诗道:

心欢哪,真愿你与我和命运通谋,

抓住了这整个可怜的结构,

我们岂不要把他摔得粉碎粉碎,

然后再造一个比较称心的世界。

不信上帝的人看看世界世人,自然只有悲观;相信的,却有宗教上的见解。上帝造世界的时候,看一切都是好的善的;纵然变坏了,全能全善的主也自有办法,给他一个创造中的再造。上帝并不愿意造一个恶劣的世界,且也不曾造一个恶劣的世界。他自己是全善的,所要的万有也是要表彰他的美善的。在白昼里观看,诗人曾经说:

“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

穹苍传扬他的化工,

这日到那日发出言语,

这夜到那夜宣布知识;

无言无语也无声可听,

他的量带通遍天下,

他的言谕传至地极。

上帝安设太阳的帐幕,

太阳好像新郎出洞房……”②

在静夜里观察,诸天有灿烂的月星,诗人说:

“我观看你指头所造的天,

你所陈设的月亮星辰,

便说,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

世人之子算什么,你竟眷顾他?”③

是的,天地是美丽的,庄严的,伟大的。夜间察其微,则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见其大,则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白天识其静,则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睹其动,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观其细,则芹泥随燕嘴,药粉上蜂须;状其大,则东笑莲华卑,北知崆峒薄;称其艳,则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耶稣说:“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样长起来。”至于上帝造的人呢,原来也是好的,雨工牧子曾有诗说:

亚当广额圆其颅,挺立昂头胸垂胡;双目炯炯出火星,中含知慧识神谟。夏娃人之始祖母,丰貌妍姿祖之偶;相依相偎历生涯,爱中生涯无不有。

人纵有上帝的权能,也不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世界来。

然则上帝果然不能创造一个更完善的世界么?上帝是上帝,不能不作上帝,即不能造出一个更完善的世界来。第一:世界是受造的,不能高出于上帝,不能相等于上帝。若高出于上帝,那末上帝要造一个比纯全更纯全的世界,才可以高出于上帝。纯全既已是纯全,自然没有更好的了;若能有更好的,那末纯全就不是纯全的了,岂有纯全而更有纯全之理。若是相等于上帝,那末上帝只好造出另一个上帝来,不是这样,即无所谓相等。上帝万能,却不能不作上帝,上帝惟一,故不能另造一位上帝。这样所造的宇宙一定是比纯全为亏阙,比上帝为卑微,一定不是常而是无常,有生有灭,有始有终。一定是靠得住,而又是靠不住的,是有定理而无定住的。万有不能独立,只有依赖的维持,托起,而有存在。人在宇宙之间,也不能自矜自持,独立独存,也只有依赖与上帝交通而得生命,全因得上帝的施与而有满意。上帝造世界,造人类,好像是一种冒险。人在宇宙之中也只有奋斗挣扎以成全上帝的旨意。不但如此,宇宙是人的寄庐,天地是人的工场,乾坤是人的学校。人在其中,要严守规则,克念顺上帝的旨意,要战战兢兢服从所已知的善事。不堕落,则一切得其正,得其所,所谓至中和,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若是堕落了,夏娃受了蛇的试诱,亚当吃了夏娃的苹果,那末只有忏悔,等待着上帝的救赎。在等待的当际,是忏悔,是受训,是在伊甸园外流汗而耕,劳力而食,经痛苦而生育,忍受蛇伤的足趾,努力去打伤蛇的头。创世的奥秘中,有两个清楚的指示:第一是所造的人与物,只有完全依赖上帝才能成全创造的工程;第二是人类一经堕落,必无以自拯自拔,必须依赖上帝预备的救法,才能出罪恶与痛苦,沦陷与死亡。

以上所论,都是从上帝的神性神德方面看创造的化工的,都是依据《圣经》,由信仰方面看上帝的神性神德的。我们若是翻过来,看所造的世界,我们会觉得宇宙对于上帝的表扬。按照近代的天文地质诸种学术的指示,星系即非无量,亦几乎等于无量,地层即使有始,亦已甚为悠远;空间时间均难以计算。诸天如此广大,星辰如此繁众,万有如此悠延,造物之主,必游心于无外,主持于无内,必无远弗届,无微不至。采一朵野花,取一粒尘沙,已是穷学者长期的研究,其结构何等的精细,其形态何等的奇妙。大至无外,小至无内,上帝无不创造,无不管理。众殊不尽,莫不有则,岂不表示无尽藏的智慧?星体流行,各有定程,万汇同峙,咸有规则,算数可量而无差于丝毫,推测可准而无离于分寸。若说天地自存,万有自然,自存自然,岂非奥秘?若说天地受造于上帝,则上帝的智慧,岂非奥秘?两说等是奥秘,而主张自存自然之说者不能否认宇宙所表示的理知思想与智慧;若即此而否认之,那末自存自然,何以成其为自存自然?若承认宇宙万汇果有智慧为之成全与维持,又何得而不同时默认创造的主宰的存在?所以世界自存自然固为奥秘,似欠对于智慧的确认,不若创造之说的圆稳。理知智慧是心的表示,人格的表示,至其极,科学还须说“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这是最小限度的承认。宗教则可以直截痛快地说,世界所表示的智慧,真是上帝存在、上帝创世的确据。一个元子包容甚大的力量。无穷的世界,岂不储存、又岂不表显无量的权能。片叶之微,飘摇于风中,如在颂赞上帝的全能;星海旋转,岂没有万系的音乐,称颂上帝的全能么?全知全能,是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知能;既是这样,上帝之外,更无有可以与上帝为敌体的知能了。全世界,全宇宙,因此是统一的,只有一主宰,一上帝,为其造化之主。此外更不能有别的主人。诸世诸系的统一性,表显着一个智慧,一个权能,所以说,上帝惟一,上帝全能,上帝全知,将一切上帝缩小、上帝有限的说素,全部摧毁了。上帝所造的一切,正是上帝的见证。万殊统一是上帝全在的见证;万有有则是上帝全知的见证,万般流行是上帝全能的见证,一切的一切,是上帝永存、上帝绝对的见证。

受造之物,千态万状,有异而无同,千变万化,流迁而不停。有异而不同,虽父子亦无全同,所以日日新,表明上帝的智慧,不但在空间中彰著,而且在时间中显露。流迁而不停,断者有续,绵者得延,一切是动,一切是上帝的举托与维持。所提示的是上帝无休无止,永远工作的创造。生命是动,物体是动,动则变,变则化。物理学家分析所谓物,由物子而原子,由原子而电子,电子非物,而是能力,能之所在,莫测其由。所提示的是意志,是上帝的创造,好像说上帝意志之所向,发而为话,话发而为物为心。上帝的话出,凝则为物,非物也,心之积也,力之集也。上帝的话发,觉则为心,是心也,理之自成,力之自得也。物物相关,物物互殊,是心生的联系;心心相照,心心内鉴,是心生的活动。心为本,物为末,所以唯物论为谬见,自然论为妄作。心物不异不同;不异,因其同出而同源;不同,因其异趋而异归。所以上帝永生,信上帝的人也得永生。灵肉一致,互相依赖;身心殊趣,各自离分,依赖之时,世有其人,离分之后,人有其存;奥妙玄宏,不可究诘,知之所穷,信仰乃立。经上说:“上帝是灵。”惟其是灵,所以智慧权能无远弗届,无微不至,无物不依以存,无心不凭以在。上帝所造的世界,正表示着上帝的神灵。

上帝创造世界,世界不穷上帝,更不限制上帝。上帝若为所造之物所限制,则上帝惟有内在而不超越;上帝内在而不超越,则虽有神乎其神者存在,而所存只是上帝等于世界,世界等于上帝,上帝即是自然,自然即是上帝。所谓宗教不过是泛神教而已,所谓生命,不过是机械式的连锁而已。但是不然,创造之主,超出于受造之物之上;上帝贯注万有,而又超越万有。人的创作,可以经验到这一点。文人著作一篇文章,文章之内,有其人在,然而文章所载,不尽其人之所有;画家制作一幅画图,画图之内,其人固在,然而画图所蕴,不穷人之所藏。文人在文之内,而又超乎文,画家在画之内,而又高于画。所以文人可写一篇,又一篇;画家可以画一幅,又一幅。不超则文章尽之矣,画图尽之矣,更无新文新画之可能。上帝创造万有,入于万有,而又出于万有;以其超越,所以创造之工,日有真新。真新不能出于旧物,乃出于超乎旧物的造物之主。泛神论只有内在,无有超越,以物出物,所以不能解释真新;不能解释真新,只有抹杀真新。应作解释,乃从而抹杀之,是愚拙的行为。自然论亦只有内在,只有条理,没有超越的真在,以因就果,以果推因,所以也不能解释真新,不能作解释,只有揣测已过的陈,使其为出新的原由。这两种理论,只能后顾,只能执其有,不能通其无,只能说定命,不能讲自由。自由之道,发于意志,起于超卓,惟其超卓,所以自由,惟其自由,所以可以创造,惟其可创可造,所以有真新。我们看天地的日新,本诸身,征诸经,加上信仰,所以知道上帝是超越的创世的主宰。上帝创新,所以宇宙有攸归,人生有意义与价值。不然,天地就成了一部大机器,世人就成了一部小机器,一切都讲不通,更何有意义之可言?更进一层讲,受造之物,不尽上帝,上帝造物,而仍超出万有,所以天地表显得上帝的智慧,权能,存全与绝对,而不能完全揭示上帝的圣善与慈爱。论者往往以为天地表彰智慧权能,而不表彰圣善慈爱,就是上帝的有限,神性的缩小。而不知天地里这一个缺点,正所以指出上帝的超越,上帝的不全在万有之内。上帝的道德属性,须要由人而著。道德在物,只是则律,道德在人,方是实善。上帝不能与木石作交游,不能与自然为父子;上帝须人而彰其神德。但是人犯了罪,逆了命,内在的上帝之像既翳,内充的罪恶,复使他与上帝隔离。恶势滔滔,延及万殊,杀机迭起,天地为愁,以致“受造之物,叹息劳苦,直到如今。”毒蛇猛兽益其凶,天变运乖益其戾。虽然如此,人中间还有圣贤豪杰义夫节妇。《圣经》上说:“其实他,上帝,离我们不远”,他要叫我们“寻求上帝,或者可以揣摩而得。”(《使徒行传》十七章二十七节)上帝至终不让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他道德上的见证。不过人既有,世界益加乖戾,益加不能显明上帝的公义圣善与慈爱。人既远离上帝,上帝就愈加显得超越了。其实上帝何尝不要在世界人类中间充实他的德性?上帝并不愿世界人类在尊贵的品德上有一个阙陷。只是上帝既已创造了自由的人,人又既已犯罪逆命,就非再来一次创造,不能进他的有道德缺陷的世界人类。创造之后,人犯了罪,逆了命,就须有一个再造。“他在世界,世界也是借他造的,世界却不认识他。他到自己的地方来,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约翰福音》一章十至十一节)上帝的创造是上帝舍己的进入;他的再造是他亲自入世,话成肉体④,就是人类因信而在耶稣基督里得到新创再创的新生命。这样说来,上帝超越,正所以要贯注要内在;受造的世界人类的阙陷,正是要上帝亲自来填满,来补足,来救济。创世论要成于成身论;成身论要补充创世论。

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