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学之部

丙集叙目

庄子·天下篇》

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

刘孚京《诸子论甲》(儒家)

陈三立《读荀子

刘孚京《诸子论乙》(道家)

陈三立《老子注序》

章炳麟《庄子〈齐物论〉释序》

陈三立《读列子

谢无量韩非叙略》

孙诒让墨子间诂序》

戴望《汪仲伊〈握奇图解〉序》

姚鼐《读〈司马法〉〈六韬〉〈孙子〉》

汪中《吕氏春秋序》

梅曾亮《淮南子书后》

右文十一家,所以辨章子学之源者也。昔南皮张之洞教学者,穷经之后,继以读子;谓“子有益于经者三:一证佐事实,一证补诸经佚文讹文,一兼通古训古音韵。然此犹浅之乎言诸子也。大抵天地间人情物理,下至猥琐纤末之事,经所不能尽者,子部无不有之;其趣妙处,较之经史,尤易引人入胜。故不读子,不知瓦砾糠粃,无非至道。不读子,不知文章变化,无可端倪也。”见《轩语》。然读子书,不可不知诸子之所自起与其宗旨以尽其流别。今录《庄子·天下篇》,所以明诸子之自起。录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所以明诸子之宗旨。而录刘孚京《诸子论》以下八家,则所以尽诸子之流别也,然而有未尽者,请得而拾其阙遗焉;班固汉书·艺文志》著录诸子十家曰: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而许为可观者,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九家而已。然余观纵横一家,仅苏秦、张仪数人,恃其利口捷给,捭阖短长,游说王公大人,以取一时富贵,夸诞无学,固与远西之雄辩家绝殊。而杂家之学,兼儒墨,合名法,宗旨不纯,又奚名家?盖家则不杂,杂则非家,未可兼而称之也。至农家者流,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樊迟请学稼,疑汲其流,然孔子斥之曰“小人哉!”见《论语·子路第十三》。孟子时,有为并耕之说者许行,自托于神农之言,《孟子·滕文公上》。然其书不概见,则卑之无甚高论矣。宁只小说者流之媲于小道,泥于致远也。然则诸子十家,可观者惟儒、道、阴阳、法、名、墨六家而已。而儒与道德二者,尤为一切学术之所宗焉。余读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赞:“申子卑卑,施之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则是申、韩法术之学,原于道德也。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而为法术之所自出。余读《尹文子》之言曰:“道不足以治,则用法。法不足以治,则用术。术不足以治,则用权。权不足以治,则用势。势用则反权。权用则反术。术用则反法。法用则反道。道用则无为而自治。故穷则徼终;徼终则反始;始终相袭,无穷极也。”见《尹文子·大道上》。则是法术出于道,又反入于道,始卒若环,莫得其伦也。然则申、韩之原道德,特以不同形相禅耳!申不害之学,原于道德之意,而主刑名,以名责实,尊君卑臣。其佚文曰:“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张天地之纲,用圣人之符,则万物之情无所逃之。故善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设于不敢,藏于无事,窜端匿迹,示天下无为;是以近者亲之,远者怀之。示人有馀者,人夺之。示人不足者,人与之。刚者折,危者覆;动者摇,静者安。名自正也,事自定也,是以有道者自名而正之,随事而定之也。”见《群书治要》引《大体篇》。著书二篇,号曰《申子》;相韩昭侯十五年,国治兵强,无侵韩者。申子言术,而卫鞅为法。法者,人臣之所师;而术者,人主之所执。法者,赏存乎慎法,罚加乎奸令,编著之圆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课实,藏之于胸中,以偶万端而潜御群臣者也。详见《韩非子·定法第四十三》。故术不欲见,而法莫如显。术用在潜,而法行以信。卫鞅之书曰:“吏民知民知法令也,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不敢犯法以干法官也。故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见《商君书·定分第二十六》。此“法莫如显”之说也。又曰:“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国皆有禁奸邪刑盗贼之法,而无使奸邪盗贼必得之法。圣人有必信之性,又有使天下不得不信之法。”见《商君书·画策第十八》。“此法行以信”之说也。秦孝公善其言,用为相,变法更令,传《商君书》二十九篇,亡者五篇。顾韩非患卫鞅之无术,而又病申子未尽法;于是综法术道德,著书五十五篇。其言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原,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曰‘君无见其所欲’。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官有一人,勿令通言,则万物皆尽。函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知,绝其能,下不能意。”见《韩非子·主道第五》。此所以明术也。又曰:“十仞之城,楼季勿能踰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烁金百镒,盗贼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镒。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故,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见《韩非子·五蠹第四十九》。此所以饬法也。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然道德者,术之所自出。而为法者,道之所不许。何以明其然?老子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见《道德经》第七十四章。太史公《酷吏列传》亦引《老子书》“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之说,而云“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然则为法者,道之所不许。此太史公列传所为别署商君而不以同于申、韩。次之老庄之后者也。惟老庄兼综有名无名,阐道于玄;而申不害贵名之正,韩非亦言“刑名参同”龂龂焉致谨于名,斯所以异耳!《汉书·艺文志》载“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而礼者,儒之所特重。孔子论治人情礼之不可以已。见《礼记·礼运第九》。晏婴讥孔子盛容饰,繁登隆之礼,见《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而太史公谈亦称儒者序君臣父子之礼为不可易。见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斯皆儒家重礼之证。而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故齐礼者必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见《论语·子路第十三》。“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别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见《荀子·正名篇第二十二》。此名家之学所由起,而孔子所为发正名之对,荀子所以著正名之篇也。则是名家,儒之所自出也。名家本出于礼;而何以惠施言名,乃至“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见讥儒者?见《荀子·非十二子篇》。盖礼正名以昭别;而惠乱名以混同;言名同,而所以言则殊致。礼论小大之殊,而惠施则谓“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见《庄子·天下篇》,下同。小大一体也。礼叙尊卑之别,而惠施则谓“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尊卑一体也。礼别同异之嫌,而惠施则谓“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同异一体也。此其言名务僈差等,比之墨氏之兼爱上同也。故要而言之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则亦“有见于齐”,“无见于畸”者矣!《荀子·天论篇》曰:“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余读老子书所以籀道之常者,兼综有名无名,去别宥而尚玄同,则曰“无名天地之始”。明同异而察名实,则曰“有名万物之母”。大抵儒征其有以正名。惠僈其等以混一。此名家之所以殊于儒也。儒者修祭祀,谨鬼神;而阴阳家者流,依于鬼神之事,好言祥。《汉书·艺文志》阴阳家有《邹子》四十九篇,云:“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居稷下,号谈天衍。”《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师古曰:“亦邹衍所说。”而《史记·孟子传》叙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其语宏大不经,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制度,五德转移,治各有宜;然要其归必主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然则所谓阴阳家者,殆儒家之支与流裔耶?余读荀卿《非十二子篇》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只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子思倡之。孟轲和之。”则是阴阳五行之学,倡于子思、孟轲也。子思无可考。《汉书·艺文志》兵阴阳有《孟子》一篇,书虽不传;而可以证孟子之于阴阳五行有所造说。顾或者引杨倞注谓“五行五常仁义礼智信”,非也。夫五行之说,造于《尚书·洪范》,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而仁、义、礼、智、信五者谓之五常,自古无五行之说;且儒家之常言,非思、轲所创;奚有所谓“僻违”、“幽隐”、“闭约”、“无类”、“无说”、“无解”也?余观邹衍《终始大圣之篇》,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祥制度,五德转移,治各有宜,是正荀卿非子思、孟轲所称“略法先王,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者也。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治《穀梁春秋》,数其祸福,傅以《尚书·洪范》箕子为武王陈五行阴阳休咎之应。向乃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傅祸福,著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见《汉书·五行志》刘向传。是即《汉书·五行志》之所本,而有合于荀卿,非子思、孟轲所称“略法先王,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与邹衍《终始大圣之篇》,后先同符者也。今邹衍《终始大圣之篇》不传,独传刘向之《洪范五行》。“五行”者,殆即“五德转移”之谓。而邹衍之见诃于马迁者,曰“怪迂之变”,曰“宏大不经”。今观荀卿非思、轲所称“材剧志大,闻见杂博”,傥即“宏大”之异词耶?所谓“甚僻违无类”,“幽隐无说”,“闭约无解”,傥即“怪迂”、“不经”之异词耶?学同,故所以被诃者亦同;宁只“要其归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之足以证阴阳家言之自儒也哉?惟马迁为能明诸子学术之流变,故次邹衍以附儒家孟子之传,犹之次申不害、韩非以附道者老庄之传也。马迁之传申、韩,推其本于黄老道德,犹之传邹衍之“要其归于仁义节俭”,要以著学术之自出,见附传之用心焉。虽然,“儒与墨不同术,而马迁次墨翟以附儒家孟子、荀卿传后者曷居?”曰:“墨与儒不同术,而出自儒。”《淮南子·要略训》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欲变文而反之质。然谆复深切,陈古凯今,喜称道诗书,与儒者类。则墨者亦儒之继别为宗者矣。大抵墨氏“上同”,儒者“明分”。“上同”,斯贵兼以斥别“明分”,故等衰之有差。《墨子·兼爱下》曰: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不然曰:“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斯墨氏之“上同”也。儒者则不然。《孟子·尽心上》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朱子《集注》引杨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则是明爱之不能无差等,而贵“明分”也。《荀子·富国篇》曰:“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无君以制臣,无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患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则是明礼之不可无等差,而贵“明分”也。此儒与墨之分也。墨子“上同”以名篇;庄子“齐物”以著论;“有见于齐”同;而所以“有见于齐”者异。何者?盖庄生欲任不齐以为大齐。而墨子则壹异义而统于同。一主放任,一为干涉。此道与墨之分也。近儒扬榷先秦诸子学者,往往称墨学足与孔老鼎足为雄。然此以论墨子当日则可,匪所语于后来也。余观先秦而后,数千祀间,汉初尚黄老;汉武礼儒者;魏晋谭老庄;唐宋宗孔孟;迭相起仆,实为孔老代兴之史,宁有墨学回翔之馀地者!而墨学中兴,不过挽近数十年间尔。自欧化之东渐,学者惭于见绌,返求之已而得一墨子焉!观其《兼爱》、《非攻》,本于《天志》,类基督之教义;而《经》、《经说》与《小取》诸篇,可以言西来之天算重光诸学,又于逻辑之指有当。由是谭欧化者忻得植基于国学焉!此晚近墨学之所为大盛,而骎驾孔子之上者也。若论其朔,则墨子者不过孔子之继别为宗者尔。孔子之为学,与老子殊。老子之明道也,究极于“玄之又玄”。见《道德经》第一章。而孔子则以“诚”为归。见《礼记·中庸第三十一》。老子崇道于天地万物之先,参观《道德经》二十五章、第四十二章。而孔子则体诸人伦日用之间。老子斥礼者道德仁义之失,忠信之薄;见《道德经》第三十八章。而孔子则明礼起于大道之隐,所以救忠信之薄,刑仁讲让而示民之有常。见《礼记·礼运第九》。此孔子之所以别于老也!然问礼于老,见《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又《老庄申韩列传第三》。渊源有自。孔子“礼顺人情”,见《礼记·礼运第九》。“率性为道”见《礼记·中庸第三十一》。之说,奚必不本于老之“道法自然”?见《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辙迹显然,不容讳也。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见《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其然,岂其然耶?余观周、秦学者,有相为谋而不同道者;如申、韩之原于道德,名、墨、阴阳之出自儒者,孔子之问礼于老,是也。然有同道而不相择者,如荀子之于孔子是也。荀子以从性顺情为恶,违性制情为礼,见《荀子·性恶篇第二十三》。矫自然而不法自然;言礼义与孔子同;而所以言礼言义驶,则与孔子异。孔子述尧舜,见《礼记·中庸第三十一》。而荀法后王。见《荀子·非相篇第五》。孔子道率性,而荀重师法。参观《荀子·修身篇第二》、《性恶篇第二十三》。孔子作《春秋》,明天人相与之际;见《董子·贤良对策》。而荀子《天论篇》则明于天人之分,而斥天人之不相与。孔子曰“夫礼必本于天,以人情为本。”见《礼记·礼运第九》。而荀子曰:“礼义者,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见《荀子·性恶篇第二十三》。要之荀子之意,率性而适自然,则失其所以为人。拂性而矫自然,乃即其所以为礼。此又荀子之所以大别于孔也!於戏!二帝三王已还,天叙天秩,既垂典常;见《书·咎繇谟第十五》。而老子之“道法自然”,孔子之“率性为道”,墨子之诵说“天志”,罔不尊自然而崇天则;迨荀子之起而悉摧拉无馀焉。可特笔也!然则荀子者,虽自谥曰“仲尼之徒”哉?殆不啻孔学之革命者耳!宁只性恶其说,与孟子立异闻哉!厥后荀子之高第弟子韩非薄仁义,厉刑禁;参观《韩非子·难》、《难势》、《五蠹》、《显学》诸篇。李斯绌诗书,陈督责见《史记·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论者或以为惨酷少恩!自余观之,此二人者,盖笃信荀子“矫性起伪”之师说,而蕲措诸行事者也;虽所施或拂人心之同然;韩退之有言:“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众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一国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韩非、李斯者,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彼岂无所挟持而能之哉?殆笃信师说而不惑于流俗耳!余故特表而出之以谂治国故者。荀子之为学,始诵经,终读礼,綦重章句文学,诵数以贯,思索以通;见《荀子·劝学篇第一》。而汉儒穷经,《诗》之鲁、毛,《春秋》之穀梁、左氏,皆传自荀卿;《礼》大、小戴《记》文多采《荀子》书;厥为汉儒朴学之宗。而孟子受业孔子之孙子思,传《中庸》率性之道,作七篇书,明心见性,而阐性道之要;则导宋儒性学之先。其大较然也。余耽嗜子家,粗有窥记。于是辩章源流以明百家之有相自,勘比同异以明百家之何所别。谨最而次于目后,俾学者知所览观焉。

《庄子·天下篇》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离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堙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槁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人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辨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己,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去虚;无藏也故有馀。巍然而有馀,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辗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逐也。悲夫!

考证:

蕃息畜藏,老弱弧寡为意,皆有以养。〇新会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老弱孤寡为意’,文不可通;疑‘为意’二字,当在‘养’字下。文为‘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为意’。”

配神明,醇天地。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醇’借为‘准’。《地官·质人》‘壹其淳制’。《释文》:‘淳音准。’是其例。《易》曰:‘易与天地准。’‘配神明,准天地’二句同意。”

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〇高邮王念孙读书杂志》曰:“郭象断‘天下多得一’为句。《释文》曰:‘得一,偏得一术。’念孙按:‘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当作一句读。下文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句法正与此同。‘一察’,谓‘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体’。下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即所谓‘一察’也。若以一字上属为句,察字下属为句,文不成义矣。”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郭读文不成义,当从王读。惟以‘一察’谓‘察其一端’,义亦未安。‘察’当读为‘际’。‘一际’犹‘一边’也。《广雅·释诂》‘际’、‘边’并训‘方’,是‘际’与‘边’同义。‘得其一际’,即‘得其一边’,正不知全体之谓‘察’、‘际’并从‘祭’声,古音相同,故得通用耳。下文云‘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一际’与‘一曲’,其义相近。”

为之大过,已之大顺。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谨按:‘已’读为‘以’,‘顺’读为‘驯’,古字并通。以,用也。‘以之太驯’,谓‘用之大驯熟’也。”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顺’借为‘踳’。‘踳’者,‘舛’之或字,俗亦作‘僢’。‘顺’从川声。《说文》首下云:‘川象发谓之鬊’,鬊,即川也;是古字借川为鬊,明川声春声通;故‘顺’得借为‘踳’。上说‘为之大过’,谓沐雨栉风,日夜不休也。此说‘已之太踳’,谓节葬,非乐,反天下之心也。”新会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已’止也,即下文‘明之不如其已’之‘已’。‘太顺’,即太甚之意。‘为之太过,已之大甚’,言应做之事,做得太过分,应节止之事,亦节止得太过分。‘顺’、‘甚’音近,可通也。”三家不同,梁与章义相发,而说为长。

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又好学而博’为句。‘不异’为句。‘不与先王同’为句。言墨子既不苟于立异,亦不一切从同。不异者,尊天,敬鬼,尚俭,皆清庙之守所有事也。不同者,节葬,非乐,非古制本然也。”博按:“不与先王同”,当连下“毁古之礼乐”读为句。“毁古之礼乐”,所以证其“不与先王同”也。

未败墨子道。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未’借为‘非’,‘败’即‘伐’字,言己非攻伐墨子之道也。”博按:《诗·民劳》“无俾正败”,笺:“败,壤也。”《说文·攴部》:“败,毁也。”言己非毁墨子之道也;较训“伐”尤顺。

名山三百。支川三千。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名山’当作‘名川’。下文曰‘禹亲自操槁耜而九杂天下之川’;可见此文专以川言,不当言山也。《襄十一年左传》曰:‘名山名川’;是山川并得言‘名’。《吕氏春秋·有始览篇》、《淮南子·墬形篇》并云‘名川六百’。”

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〇郭象曰:“为其真好重圣贤不逆也,但不可以教人。”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真天下之好’,谓其真好天下也,即所谓‘墨子兼爱’也。下文曰:‘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此‘求’字,即‘心诚求之’之‘求’。‘求之不得’,‘虽枯槁不舍’,即所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也。郭注未得。”博按:“好”本有“爱”之一义。《楚辞·惜诵》“父信谗而不好”,注:“好,爱也。”然则“天下之好”,训以兼爱,义无不可。

不苟于人。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苟”者“苛”之误。《说文》言“苛之字止句”,是汉时俗书“苛”、“苟”相乱。下言“苛察”,一本作“荀”;是其例也。

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容’借为‘欲’,同从‘谷’声;东侯对转也。《乐记》‘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乐书》作‘性之颂也’。‘颂’、‘容’古今字。‘颂’借为‘欲’,故‘容’亦借为‘欲’。《荀子·正论篇》‘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宋钘语‘心之欲’之事。”

以聏合欢,以调海内情欲,置之以为主。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聏’借为‘而’。《释名》:‘饵,而也,相黏而也。’是古语训‘而’为‘黏’,其本字则当作‘暱’。‘暱’或作‘昵’,《左氏传》‘不暱’,《说文》引作‘不’。‘’,‘黏’也;相亲暱者,本有合之意。故此言‘以而合欢’,亦即‘以暱合欢’也。《说文》:‘暱,日近也。’古音‘而’如‘耐’;‘暱’亦作舌头音,同部同纽相借也。”新会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聏’字不见他书;郭嵩焘据《庄子阙误》引作‘胹’,训为‘烂也’、‘软也’。大概当是宋钘、尹文用软熟、和合、欢喜的教义,以调节海内人的情欲。‘请欲’,当读为‘情欲’,即下文‘情欲寡浅’之‘情欲’也。‘请’读为‘情’,《墨子》书中甚多;‘情’、‘请’二字,古通用甚明。宋钘、尹文即以此种情欲为学说基础,故曰‘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两家说异,而大指不违,梁说为长。

图傲乎救世之士哉。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图’当为‘啚’之误。啚即‘鄙陋’、‘鄙夷’之本字。‘啚傲’犹今言‘鄙夷’耳。”

厤物之意。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厤’,即‘巧历’之‘历数’也。‘意’者,《礼运》云‘非意之也’,注:‘意,心所无虑也。’《广雅·释训》:‘无虑,都凡也。’在心计其都凡曰‘意’。在物之都凡亦曰‘意’。‘厤物之意’者,‘陈数万物之大凡’也。”

丁子有尾。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丁子’盖‘顶趾’之借。‘顶趾’与‘尾’本殊体,而云‘顶趾有尾’,犹云‘白狗黑’,‘犬可以为羊’耳。”

指不至,至不绝。〇博按:《释文》引司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绝也。”据此云“假物由指不绝也”,疑《庄子》原文本作“指不至,指不绝”。今作“至不绝”者,承上“指不至”之“至”字音近而讹。

龟长于蛇。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此即‘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之意。司马云:‘蛇形虽长而命不久。龟形虽短而命甚长。’则小以形言而以寿言;真为龟长蛇短矣!殊非其旨。”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辨,特与天下之辨者为怪。此其柢也。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与人之辨’,义不可通。盖涉下句‘天下之辨者’而衍‘之’字。‘柢’与‘氐’通。《史记·秦始皇本纪》:‘大氐尽畔秦吏。’《正义》曰:‘氐犹略也。’‘此其柢也’,犹云‘此其略也’。上文‘卵有毛’、‘鸡三足’以下皆是。”

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〇《释文》曰:“愈贵,李云:‘自谓所慕愈贵近于道也。’”语殊费解。博按:“充一”即“主之以太一”之意,而“愈”读如《礼记·三年问》“痛甚者其愈迟”之“愈”。《释文》:“愈,差也。”《匡谬正俗》八:“愈,胜也,故痛差者言愈。”老子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庄子·人间世》曰:“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今惠施“厤物之意”,“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此正老子所谓“多则惑”,庄子所谓“多则扰”者也。故庄子以“充一”之说进,曰“充一尚可曰愈”者,谓惟“充一”尚可愈“多”之扰惑。老子曰:“道生一”,“贵道”则几“充一”矣!《释文》以“愈贵”断读者非也。

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踰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讬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考证:

太史公。〇《集解》:“如淳曰:‘《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迁死后,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而已。’瓒曰:‘《百官表》无太史公。茂陵中书司马谈以太史丞为太史令。’”《索隐》:“公者,迁所著书,尊其父云公也。迁虽称述其父所作,其实亦迁之词;而如淳引卫宏《仪注》称‘位在丞相上’,谬矣!按《百官表》又无其官。”《正义》:“虞喜《志林》云:‘古者主天官者皆上公。自周至汉,其职转卑;然朝会坐位,犹居公上,尊天之道,其官属仍以旧名尊而称之也。’按文‘谈为太史公’,下文‘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又曰‘迁为太史公’,观此虞喜说为长。乃书谈及迁为太史公者,皆迁自书之。《汉旧仪》云:‘太史公秩二千石,卒史皆秩二百石。’然瓒之说非也。”嘉定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曰:“按太史公是官名,迁父子世居其职;卫弘汉人,其言可信。予谓‘位在丞相上’者,谓殿中班位在丞相之右,非职任尊于丞相也。虞喜谓‘朝会坐位犹居公上’,盖得之矣。子长自言‘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与《汉仪注》云‘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者正合。《史记》一书,惟《自序》前半称太史公及封禅书两称太史公,指其父;馀皆迁自称之辞。小司马、小颜以为尊其父者非矣。”

乃论六家之要指。〇嘉定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曰:“太史公自叙述其父谈论六家要指,谓阴阳、儒、墨、名、法、道德也;其意以五家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并致其不满之词;而独推崇老氏道德,谓其能兼有五家之长而去其所短;且又特举道家之‘指约易操,事少功多’,与儒之‘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两两相校,以明孔不如老;此谈之学也。而迁意则尊儒。父子异尚,犹刘向好《穀梁》而子歆明《左氏》也。汉初黄老之学极盛,君如文、景,宫阃如窦太后,宗室如刘德,将相如曹叁、陈平,名臣如张良、汲黯、郑当时、直不疑、班嗣,处士如盖公、邓章、王生、黄子、杨王孙、安丘望之等皆宗之。东方朔戒子以‘首阳为拙,柱下为工’,是亦宗黄老者。而迁独不然。《汉》本传赞谓‘迁论大道,先黄老而后六经’,此本班彪之言,见后汉本传,而固述之。桓谭谓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曰:‘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乐,然好之者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班彪、桓谭皆误以谈之言即迁之意。观迁《自序》称引董仲舒之言,隐隐以己上承孔子,其意可见。”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〇张照等《史记考证》曰:“董份曰:‘墨者俭是矣;若名家言俭,似不可晓;盖此乃检字,因上有俭字,写者遂误耳。’解曰:‘检者法也。’又曰:‘检者束也。’下文‘苛察缴绕’,即‘检束’之意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〇博按:太史公谈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要指,独推重道家,谓“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兼综五家者,盖习道论于黄子,尊其所学然也。然五家之中,独揭儒与道家并论。何者?盖汉承秦治,载黄老之清静,舒名法之惨礉。观太史公之赞曹相国曰:“参为曹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叁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其言可征信也。然太史公之赞申、韩,谓:“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名法原于道德,以之相捄,势所不嫌。独儒与道争长,汉兴五六十年,未有定尊。其可考见于《太史公书》者:《曹相国世家》曰:“孝惠帝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清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惠帝二年,萧何卒。……参代何为汉相国,……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儒林传叙》曰:“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则是儒绌而道用也!《儒林·辕固生传》称:“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则是儒不为道绌;而黄生,盖司马谈所习道论之黄子也。《魏其武安侯列传》曰:“孝景崩,即日太子立,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大尉;……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大尉。……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于是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大尉。”《儒林·申公传》略同。则是儒与道争长,而几以相代也!《儒林传叙》曰:“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自是儒者制治之局定,而道家言乃大绌!其初文景之治刑名与道并用事;则晁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以知术数拜为太子家令。《汉书·晁错传》注:“张晏曰:‘术数刑名之书也。’臣瓒曰:‘术数,谓法制治国之术也。’”至是孝武之治,法家傅儒以决事,故张汤以廷尉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亦可以觇一代学术得失之林也!独太史公谈仕于建元、元封之间;而建元为武帝之初即位,会当儒道争长未定之际;而自以习道论于黄子;故特揭儒与道并论以见得失而明指归。其言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故曰:“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此其意盖亦本道论耳!黄生之道论不概见,试明以庄子之道论:《庄子·在宥》曰:“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不察。”自太史公谈论之:“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非庄子所谓“有为而累,臣者人道”者乎?“道家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非庄子所谓“无为而尊,主者天道”者乎?太史公以明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不如道之“指约易操,事少功多”。此天道之与人道,所为相去远,而庄生之所欲察者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〇博按:《韩非子·显学篇》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则是以墨与儒同为显学而他非所论及。然《太史公书》攟采极博。六经而后,先秦诸子:儒家有《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孟轲荀卿列传》。道家有《管晏列传》、《老子庄子列传》。法家有《商君列传》。兵家有《司马穰苴列传》、《孙武吴起列传》。纵横有《苏秦列传》、《张仪陈轸犀首列传》。其不列传而附见者:有如法家之申不害、韩非附《老庄列传》,则以刑名法术之学“原于道德之意”也。阴阳之邹衍、邹奭附《孟轲列传》,则曰“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也。罔不论列言行,详其事指而为之传。独墨子之显学而于《太史公书》仅两见:一附见《孟轲荀卿列传》之末,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辞之觕略甚矣。一见《太史公自序》,谈为太史公之论六家要指;六家之中,榷论儒道;其次墨者差详,而独详论其“为节用”,曰:“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因称墨者之言而极论之;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自来论墨者多訾其兼爱,而《太史公书》独论其节用,此不可晓?自序《正义》引韦昭说:“墨子之术也尚俭;后有随巢子传其术也。”信若所云,意者随巢子独传墨子尚俭之一义而不及其他;《太史公书》即本之此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墨家有《随巢子》六篇,云“墨翟弟子”;其书不传。然余读瑞安孙诒让之《墨子后语》,中有《随巢子》佚文二十一事;其言多主于明鬼,荒大不经;亦论兼爱,曰:“有疏而无绝,有后而无遗。大行之行,兼爱万物,疏而不绝;贤者欣之;不肖则怜之;贤而不欣,是贱德也!不肖不怜,是忍人也!”则可谓乎仁人之言!然而无及节用者。虽放佚多,未可论定?而随巢子之非专传墨子尚俭之一义,要可断言;而知韦昭之说,未可信也。然则太史公之称节用何说?曰:“此盖称墨子以矫世敝而发《平准》一书之指耳。”《平准》之书,迄元封元年而止;盖太史公谈之作。而太史公谈实仕建元、元封之间,目睹汉武帝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土力耕不足粮饷;“萧然繁费”,而“兴利之臣自此始”;故不禁慨乎言之,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此《平准书》之所为作,而于论墨子先发其指也。史谈又讥儒者之“博而寡要”,而极言之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与《孔子世家》所载晏婴之讥孔子同辞;盖袭墨子非儒之篇也;并附著之于篇。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〇博按:此《韩非·主道》一篇之所本也。今按非之言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命,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有知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行而不以贤,观臣下之所因。……群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知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知。贤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其诸太史公所谓道家之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者欤?夫道家明道德之意;而《非书》阐刑名之用;然其言相发,其道相因。故史公特发其指于《申韩传》赞曰:“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也。后世学者不明究韩非《主道》之说,徒执《解老》、《喻老》以为太史公称刑名之原道德,在是矣!不知非书之《解老》、《喻老》,只解老喻老耳!奚所当于刑名法术之学也。惟《主道篇》乃足以征“刑名参同”之出道家言耳!

刘孚京《诸子论甲》(儒家)

百家之师,皆托始于圣王。圣王道不异而法屡易。百家之述圣王也,遗其道而言其法,是以人异其宗,是非棼然,靡有所定。儒者之教,肇于唐虞,盛于周公。周公摄政,以九两系天下之民,三曰“师以贤得民”,言百家之师,皆有所贤,可以师也;四曰“儒以道得民”,殊异之言,人道之大也。人道莫大于礼;礼化质而主文,契、伯夷掌之,儒者述之,故于百家为最文。周公既佐成王,成文武之德,天下大定,则务道化,亦以直殷质之敝,救之以文,故尊用儒者,儒者遂盛。伯禽治鲁,亦率其道,故鲁多儒学。及孔子生于鲁,为儒者宗。是以百家之言,远推黄帝,依托伊尹、太公。儒者之言,近依唐虞,归于周公、孔子。

然唐虞之治,孔子之学,皆通其变,不徇于曲;而儒者多一孔,被服迂曲以自殊于人。故哀公问孔子之服,其儒服欤?孔子曰:“丘不知儒服”,盖讥之也。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各引一端,推以为真。至于有汉,儒术益微,自孔子之籍不能遍睹,守一艺以之终身,己所不习,因以相诋,皆可谓“不赅不偏一曲之士”矣。

且夫儒者以礼教。礼主敬让,敬让则卑屈,故儒者常柔荏。礼别嫌明微,不可通假,故儒者常迂而不及于事。礼辨贵贱之等,别亲疏之杀,盛升降进退揖让之仪,故儒者常繁碎而寡要。至若明堂辟廱,先王所以飨帝教学士而已。诚苟至矣,何必复庙重屋之制?教苟备矣,何必外圆内方之象?而儒者滞于其名,以为二者不立,终不足以为盛治,是舍后羿之弓矢而不敢以射也。孔子之六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道甚大。若夫诂训以辨异文,记诵以识章句,皆学僮之业,非其缊也。儒者溺于其辞而不知止,钩析乱,是非蜂起;至于孝弟之经,治乱之略,或阙而不讲;是贮后稷之秕糠而以为秬秠也!其事太迂!其防太峻!自非诵《诗》、《书》之言,服章甫逢掖之服,虽孝友温恭,天下之善人,皆在所退。故儒者名为述周公、孔子,然非其徒矣!

孟、荀之徒交讥也,历世千载。荀子言礼而鄙性,苟貌于礼而已!时异势异,则不可以通,其为道也外。孟子言礼而尊性,率其性以为礼,则人皆可以为尧舜,其为道也内。故荀卿者儒者而已!孟子者,真周公、孔子之徒也。

考证:

至于有汉,儒术益微,自孔子之籍不能遍睹,守一艺以之终身,己所不习,因以相诋,皆可谓“不赅不偏一曲之士”矣!〇博按:刘氏所诃,“经生”也,非“儒者”也。大抵汉学有“经生”,有“儒者”。班固作《汉书》,崇“儒者”,而薄“经生”。所谓“经生”者,“守一艺以之终身”,事章句文学。《易》之有施雠、孟喜、梁丘贺,《书》之有欧阳生、大小夏侯胜、建,《诗》之有齐辕固、鲁申公、韩婴毛公,《礼》之有大小戴德、圣、庆氏普,《春秋公羊》之有严彭祖、颜安乐,《汉书》著入《儒林传》者皆是。亦称辟儒。《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叙儒家称:“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此辟儒之患!”是也。又《六艺略》称:“后世经传既已乖离,而传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亦指经生而言。若儒者则不专一经,不为章句训诂。《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称:“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务于通经致用。其著书则录入诸子,不专经而名家。其人则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而特立专传以显之,若陆贾、刘敬、贾山、贾谊、董仲舒、公孙弘、刘向、扬雄者,是也。班固尝见意于雄《传》曰:“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所谓“通”者,通其大意而已,不为经生之章句训诂也。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曰:“在汉朝之儒,贾生而已。”盖重之也。言贾生之为汉朝儒者,而与伏生辈之经生攸殊也。大抵经生不工文章,而儒者文章足以名世。《汉书》之例,经生入儒林,儒者立专传。而范晔后汉书》以贾逵、郑玄兼通五经,别立传,而互见《儒林》,乃用前汉贾谊、董仲舒、刘氏向歆互见《儒林》之例也。挽近世之谭汉学者,喜诵说经生,而务碎义逃难,苟以哗众取宠,讵知其为学者之大患,儒术之益微也!知儒者与经生之攸别,斯足以窥汉学之深矣!

陈三立《读荀子》

荀卿子之言,与孟子异者:孟子道“性善”;荀子则曰“性恶”。孟子言“必称尧舜”,荀子则曰“法后王”。然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亦曰“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曰:“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孟子亦辟为神农之言,历举文王治岐之政,而曰“如耻之,莫若师文王”。操术不同,而其所之无不同;斯皆为圣人之徒欤!

孟子之学,长于《诗》、《书》、《春秋》而颇及于礼。荀子之学,专于礼,尤好言《诗》、《书》;刘向称曰“善为《诗》、《礼》、《易》、《春秋》”。然孟子以意逆志,观大略而已。荀子则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始乎诵经,终乎读礼,綦重于章句文学。《孟子》书善言性道之要,为古道家之馀。《荀子》书详于法制节奏等威体国经野,儒家之统会。盖观于孟荀之言,而道家儒家之源流正变略可识矣。

《非十二子篇》于子思、孟子称为“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杨倞释“五行”为“仁义礼智信”。胡元仪正作木火水金土,以谓“荀卿子传经;子思、孟子传纬;故荀子尤非子思、孟子”;而引《中庸》“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及《孟子》夜气平旦之气以相符征。其说近是。然尚不足为子思、孟子传纬之证也。荀子明言“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今子思、孟子书实无五行之说,而荀子凿凿称之,何耶?考子思著书二十三篇,今见《戴记》才数篇。孟子著书十一篇,今存七篇。其《孟子外书》四篇,赵岐[1]以来皆以为弗类;则元书当已亡。或其所亡佚之书,实有造说五行者,当时流传;为荀子所据欤?抑或传说失真,非之不以其实欤?又《韩诗外传》所引无子思、孟子,或《非十二子》非荀子之旧欤?不可知也?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荀子“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宗之。杨倞注:“伪者为也。”《黄氏日钞》:“人为之名。”钱大昕亦谓“伪、为古通”,而引《尧典》“平秩南讹”,《史记》作“南为”,《汉书·王莽传》作“南伪”,以明“伪”即“为”之证;是也。告子曰:“生之谓性”,“食色性也”。荀子“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与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奸利,骨体肤理好愉佚,皆生于人之情性”宗之。是荀子之学,与孟子异,而实颇原于告子。然其所为说,固可无恶于天下也;其曰:“今人之性,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谊,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使人綦重礼义师法,勉然于为善。岂可非乎?孟子言性善,而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凡以性之善,充之使至于尧舜焉尔。荀子言性恶,而曰“涂之人可以为禹”;凡以性之恶,化之使至于禹焉尔。孟子之道,尽性以至命,以扩充为谊。荀子之道,化性而起伪,以变化为本。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按习者为也,即荀子之所谓伪也。习相远,谓习之而后倜乎远也。犹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言“学而时习之”,言“传不习乎”,《易》言“君子以朋友讲习”,《礼》言“所习必有业”,皆为善之义也。未有以习为习恶之辞者。是孔子虽未主言性恶;而荀子所为说要,尤有合于孔子,无疑也。稽于孔子之言性,而孟、荀二子之说,可得其通也。

考证:

孟子之学,长于《诗》、《书》、《春秋》而颇及于礼。〇番禺陈澧《东塾读书记》曰:“《史记·孟子列传》云:‘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邠卿《孟子题词》云:‘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澧案:孟子引《诗》者三十,经始灵台,刑于寡妻,畏天之威,王赫斯怒,哿矣富人,乃积乃仓,古公亶父,自西自东,迨天之未阴雨,永言配命两引,昼尔于茅,雨我公田,周虽旧邦,出于幽谷,戎狄是膺两引,不愆不忘,天之方蹶,殷鉴不远,商之孙子,谁能执热,其何能淑?周馀黎民,永言孝思,周道如砥,天生蒸民,既醉以酒,忧心悄悄,肆不殄厥愠。〇畜君何尤,不在三百篇内。论诗者四;普天之下,小弁,凯风,不素餐兮。〇齐宣王引‘他人有心’,王良引‘不失其驰’,万章引‘娶妻如之何?’孟子无论辩之语。引《书》者十八,《汤誓》曰时日害丧,《书》曰天降下民,《书》曰汤一征,又汤始征,《书》曰徯我后两引,《太甲》曰天作孽两引,《书》曰若药不瞑眩,《书》曰葛伯仇饷,《泰誓》曰我武惟扬,《书》曰丕显哉文王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书》曰只载见瞽瞍,《秦誓》曰天视自我民视,《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官宫,《康诰》曰杀越人于货,《书》曰享多仪。论《书》者一。《武成》又有似引《书》而不言《书》曰者。如“放勋曰劳之来之”、“有攸不为臣”之类。所谓‘尤长于《诗》、《书》’者,于此可以窥见矣。孟子说《春秋》者虽不多;其云‘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此明《春秋》之所以作也。《春秋》无义战,亦《春秋》之大义,故孟子亦恶战也。至曰其事、其文、其义,三者不独深明《春秋》,凡后世史学,亦包括无遗矣。孟子说礼,有明言礼者,如“礼曰诸侯耕助”云云,“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云云,是也。“诸侯失国”云云,“在国曰市井之臣”云云,下文皆云“礼也,丈夫之冠也,父命之”云云,上文云“子未学礼乎?三年之丧,齐疏之服”云云,“天子一位”云云,“皆曰尝闻君薨,听于冢宰”,引“孔子曰天子适诸侯”云云,两见一引“晏子曰”。有不明言礼者,“古者棺椁无度”云云,“夏后氏五十而贵”云云,“夏曰校”云云,“卿以下必有圭田”云云,“岁十一月徒杠成”云云,“招虞人以皮冠”云云,“天子之地方千里”云云,“牺牲既成”云云,“有布缕之征”云云。有与人论礼者。景丑曰“礼曰父召无诺”云,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欤”,齐宣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云云,与《内则》略同。其曰‘诸侯之礼,吾未之学。’盖礼文繁博,间或有未学者;故赵氏不以为尤长耳。”

荀子之学,专于礼,尤好言《诗》、《书》。刘向称曰“善为《诗》、《礼》、《易》、《春秋》”。〇江都汪中作《荀卿子通论》,历举诸家经师以为出荀卿子之传,固也。独《左氏春秋》及《毛诗》,舍刘向《别录》、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不引,而引陆德明经典释文》,未为知所先务。《穀梁》不引杨士勋《疏》,疏证尚欠分明。大小戴《礼》亦不如谢墉《荀子笺释序》所言之典核。荀子兼通《易》,置而不论,亦未为尽也。博按:刘向所校雠中《孙卿书录》称:“孙卿善为《诗》、《礼》、《易》、《春秋》。”独《易》之传业无闻!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行事无传。独《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叙:“孔子传《易》于商瞿。瞿传楚人臂子弘。”《正义》引颜师古云:“《汉书》及荀卿子皆云字子弓,此作弘,误。”汉世言《易》者本之田何。而田何为子弓弟子,则是子弓,《易》家之始师矣!疑荀卿《易》学之所自出也。独传业谁何?无考者。至《汉书·楚元王传》云:“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而《鲁诗》传自申公,申公为孙卿再传弟子;则是《鲁诗》出荀子也。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云:“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孙卿。卿授鲁国毛亨。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而亨亲受业孙卿;则是《毛诗》出荀子也。《左传正义》引刘向《别录》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铎椒。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卿作《抄撮》九卷,授孙卿。卿授张苍。”则是《左氏春秋》出荀子也。《汉书·儒林传》云:“瑕丘江公受《穀梁》及《诗》于鲁申公。而鲁申公之《穀梁春秋》,亦自孙卿传之。”杨士勋《穀梁疏》云:“穀梁子受经于子夏,为经作传,传孙卿。卿传鲁人申公。申公传博士江翁。”则是《穀梁春秋》出荀子也。此皆传授分明,凿凿可据者。亦有不言卿传,而籀诵记说,知于荀子有渊源者,则《韩诗》、大小戴《礼》是也。《韩诗》今存《外传》,其中引荀子以说《诗》者凡四十四事,而《礼》小戴记之《三年问》,全出荀子书《礼论篇》;《乐记》、《乡饮酒义》所引俱出《乐论篇》;而《聘义》子贡问贵玉贱珉,亦与《德行篇》大同。《大戴记·三本篇》亦出《礼论篇》。《劝学篇》即《荀子书》首篇,而以《宥坐篇》末见大水一则附之。《哀公问五义》出《哀公篇》之首,谢墉《荀子笺释序》考之綦详,则是《韩诗》、大小戴《礼》,亦未必不出荀子也。故知“善为《易》、《诗》、《礼》、《春秋》”之说信矣。然《荀子·儒效篇》诋俗儒“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又称雅儒“隆礼义,杀《诗》《书》”;大儒“统礼义”。则是荀子隆礼义而杀《诗》《书》者也。而谓其“尤好言《诗》、《书》”,其然,岂其然乎?

《孟子》书善言性道之要,为古道家之馀。《荀子》书详于法制节奏等威,体国经野,儒家之统会。盖观于孟、荀之言,而道家、儒家之源流正变,略可识矣。〇博按:道家宗旨,明天者也;故其言道也,则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见《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儒家宗旨,明人者也;故其言道也,则曰:“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道也。”见《荀子·儒效篇》。孔子儒而兼道,故明天人相与之际。道家纯任天道,孔子则修人道以希天。儒家务尽人道,孔子则本天道以律人。大抵修人道以希天者,《春秋》教也。本天道以律人者,《易》学也。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而《易》、《春秋》不与者;性舆天道不可得闻也。盖孔子以道自任,而以儒学传弟子。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至七十始从心所欲,不踰矩焉。而其训弟子也则不然!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雅言者《诗》、《书》执《礼》。立教者,文行忠信。性与天道,盖有不可得闻者矣。其后子思、孟轲衍其道统,则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见《礼记·中庸第三十一》。“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见《孟子·尽心下》。是“道法自然”之意也。荀卿传其儒学;则曰:“《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见《荀子·劝学篇》。是《诗》、《书》执《礼》之教也。汉代经生,近承荀学。宋儒理学上衍道统。

荀子明言“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今子思、孟子书实无五行之说。〇博按:五行之说,今于思、孟书中,证据虽少。然子思作《中庸》,而《中庸》开端言“天命之谓性”,旧注:“木神则仁,火神则礼,土神则知,金神则义,水神则信。”是可见《中庸》本旨,固以五行傅会五德也。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又以仁、义、礼、智四德并举,大抵亦本诸此。夫以五行傅五德,其渊源有自。子游述所闻于孔子而非《礼运》,言“人者其阴阳之交,五行之秀气”。孔颖达疏:“独阳不生,独阴不成,二气交乃生。秀,谓秀异;人感五行秀异之气,故有仁义礼智信。”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用意亦若有契。至汉世,其一派衍为张苍、公孙臣辈,以五行推世运;而吹律定姓三统文质之义起焉,则衍邹子终始之说者也。其一派传之董仲舒、翼奉辈,以五行傅道德;而澄列五性以立父子之说起焉,则承思、孟五行之学者也。今按董仲舒所著《春秋繁露》,有《五行对篇》、《五行之义篇》。其言曰:“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是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为冬,金为秋,土为季夏,火为夏,木为春。春主生,夏主长,季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长之。父之所长,其子养之。父之所养,其子成之。诸父所为,其子皆奉承而续行之;不敢不致如父之意,尽为人之道也。由此观之:父授之,子受之,乃天之道也。地出云为雨,起气为风;风雨者,地之所为;地不敢有其功名,必上之于天命,若从天气者;故曰‘天风天雨也’,莫曰‘地风地雨也’。勤劳在地名一归于天;非至有义,其孰能行此!故下事上,如地事天也;可谓大忠矣!土者,火之子也。五行莫贵于土。土之于四时无所命者,不与火分功名。木名春,火名夏,金名秋,水名冬。忠臣之义,孝子之行取之土。”《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有于长《天下忠臣》九篇,入阴阳家。论者每多不解。岂知其为推衍董氏学乎?翼氏言《诗》五际六情,以五情分配方位。则纯为主观之心理,一变而为客观之伦理矣。夫五行之说,远本上古。《洪范》肇其绪,《二雅》承其流。是以孟子于《诗》、《书》为其专长;荀卿于《诗》、《书》在所必杀。《汉书·艺文志》兵阴阳有《孟子》一篇。

刘孚京《诸子论乙》(道家)

自唐、虞作法,禹、汤迭兴,世有所更,以至于周,承殷质之弊;于是周公制作,其文大备,而天下乃治。及成康既没,百有馀年,遭幽、厉之虐,稍稍坏乱。暴君继作,霸者承权,然尚忌周之典籍,不敢以肆。春秋之时,犹得以王命相持,以盟誓相要;及其久也,尽去其籍,乃敢淫为暴戾。礼乐之效如此!孔子作,思欲复古之治,以为因时之宜,莫便文、武、周公之道;既老而不用,乃退而修六艺;观“三易”之文而取《周易》,文王、周公之志也。《诗三百篇》,周太师之所陈,当世之俗也。辨礼乐之宜,损益四代之法,曰“吾从周”;周公之所定,当世之所用也。《书》始于尧舜,而周之书最多,不敢述上古之眇冥而详时王之迹也。《春秋》起隐公,明当世之治也。故圣人之于天下,务近而不举远。孔子曰:“吾学周礼”;“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孟子称先王,荀子法后王,二者非相反。据战国以言文、武,斯为先王矣。据三代以言文、武,斯为后王矣。此皆以文、武为法,以周公为师,孔子之志也。

老聃为柱下之史,习于帝王之故,睹三代以来制作益详,风俗益汙,不知其原,归其过于礼乐,以为乱之所从出;欲尽去之而为太古。夫夏之教忠,殷之教敬,周之教文,此非政之所强;变之所适也。变之所适,则必因而利导之。周之不能为太古,若昏之于昕,壮夫之于婴儿,然壮夫不可以哺乳,周不可以为无事。且孔子岂不知黄帝哉?以为尧舜以前不可知,虽知之无所施于今;故曰:“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若夫言而不可行,是之谓苟。悲夫!老聃乃以苟焉者为道德也!

自老聃以道德名,于是杨朱得其清净之意,设为为我之说,而列御寇、庄周之徒托焉。申不害、商君、韩非用其轻仁义去礼乐之意,而为刑名。邹衍、邹奭袭其迂怪而演终始五行之变。惠施、公孙龙师其纵恣而为坚白同异之辨。是数者,皆出于老聃;故远者称黄帝,肆者非往古,述文、武、周公之道者,靡有闻焉;故士益狂惑!正道否塞,天下不治,固妄者之所乐闻,而天下之所由乱也!李斯之焚《诗》、《书》,亦愚之之术也!

考证:

自老聃以道德名;于是杨朱得其清净之意,设为为我之说,而列御寇、庄周之徒托焉。申不害、商君、韩非用其轻仁义去礼乐之意,而为刑名。邹衍、邹奭袭其迂怪而演终始五行之变。惠施、公孙龙师其纵恣而为坚白同异之辨。是数者,皆出于老聃。〇博按:先汉以来,谭诸子者多推老子为百家之祖,虽誉刺不同而其归则一。《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说。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明李载贽《解老自序》曰:“尝读韩非《解老》,未尝不为非惜也!以非之才而卒见杀于秦,安在其为善解老也?是岂无为之谓哉?夫彼以柔弱,而此以坚强;此勇于敢,而彼勇于不敢,已方圆冰炭若矣。‘然则韩氏曷为爱之?’曰:‘顺而达者,帝王之政也。逆而能忍者,黄老之术也。’顺而达,则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是故顺事恕施而后四达不御,其效非可以旦夕责也。逆而能忍者,‘不见可欲’,是也;是故无政不达,而亦无心可推;无民不安,而亦无贤可尚,如是而已矣。此至易至简之道,而一切急功利者之所尚也!而一切功利者欲效之而不可得;是故不忍于无欲,而忍于好杀;不忍以己而忍以人;不忍于忍而忍于不忍。学者不察,遂疑其原,从而曰:‘道德之祸,其后为申韩也如此!’”陈澧《东塾读书记·诸子篇》云:“‘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吴草庐注云:‘其流之弊,则为秦之燔《诗》、《书》以愚黔首。’程子云:‘秦之愚黔首,盖亦出于老子。’《二程遗书》卷十五。澧按:韩非云:‘商君教秦孝公燔《诗》、《书》而行法令。’《和民篇》。是燔《诗》、《书》始于商鞅,故其言曰:‘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国安不殆!’《垦令》。韩非亦云:‘群臣为学者可亡’,《亡征篇》。韩非之学出于老子、商鞅也。庄子亦云:‘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乃可与论议!’《钡箧篇》。惜乎庄子不见秦始皇焚书而胜、广大盗乃起也!”又云:“申不害之书已亡,惟《群书治要》采其《大体篇》,有云:‘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张天地之纲,用圣人之符,则万物之情无所逃矣!故善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设于不敢,藏于无事,窜端匿疏,《日本佚存丛书》评云:疏疑迹。示天下无为,是以近者亲之,远者怀之,示人有馀者,人夺之。示人不足者,人与之。刚者折,危者覆。动者摇,静者安。名自正也,事自定也,是以有道者自名而正之,随事而定之也。’又云:‘圣人贵名之正也,主处其大,臣处其细,以其名听之,以其名视之,以其名命之。’澧案《群书治要》采此篇,盖取其稍醇正者;然‘藏于无事,窜端匿疏’,已见其术矣。‘名者天地之纲’云云,又可见《史记》所谓‘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申子卑卑,施于名实’者也。”此言申、韩出于老子也。唐陆希声《道德经传自序》曰:“老氏之术,道以为体,名以为用,无为无不为而格于皇极者也。杨朱宗老氏之体,失于不及,以至于贵身贱物。庄周述老氏之用,失于太过,故欲绝圣弃知。申、韩失老氏之名,而弊于苛缴刻急。王、何失老氏之道,而流于虚无放诞。”陈澧《东塾读书记》曰:“杨朱是老子弟子。见《列子·黄帝篇》及《庄子·寓言篇》,庄子云阳子居。子居,盖朱之字。故禽滑厘问杨朱云:‘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之言当矣!’《列子·杨朱篇》。老子云:‘故贵以身为天子,则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吴草庐注云:‘爱惜贵重此身,不肯以之为天下。’杨朱为我之学原于此。”此言杨朱、庄周、申、韩、王、何出于老子也。《程子遗书》曰:“老氏之言杂权诈;秦愚黔首,其术盖有所自。老子语道德而杂权诈,本末舛矣!申、韩、苏、张,皆其流之弊也。申、韩原道德之意而为刑名,后世犹或师之。苏、张得权诈之说而为横纵,其失益远!”此言申、韩、苏、张出于老子也。《朱子语录》曰:“老子之学,只要退步柔伏,不与你争,才有一毫主张计较思虑之心,这气便粗了。故曰:‘致虚极,守静笃。’又曰:‘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又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谷。’所谓‘谿’,所谓‘谷’,只是低下处。让尔在高处,他只要在卑下处,全不与尔争;他这工夫极难。常见画本老子,便是这般气象,笑嘻嘻地,便是个退步占便宜底人;虽未必肖他,然亦是他气象。只是他放出无状来,如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他取天下,便是用此道。故为其学者多流于术数,如申、韩之徒。是也。其后则兵家亦祖其说,如孙、吴之类,是也。”明刘子威《严君平〈道德指归论〉序》曰:“有以柔弱胜刚强,而为兵权之谲者,取彼险武附于诈谋。有以刍狗万物,而为申、韩之刻者,绝圣去知以愚齐民。有以清净无为而为盖公之言者,慎守其常,用以宁一,则曹丞相辅汉一代之治,是也。有以谷神不死,而为神仙长年之术者,则推本柱下,原于道德,《关尹书》之类,遂为玄谈之宗。然其所述,皆老之支流,非其全体。”陈澧《东塾读书记》曰:“‘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吴草庐注云:‘老子大概欲与人之所见相反,而使人不可测知。孙、吴、申、韩之徒,用其权术,陷人于死而人不知。其立言不能无弊有以启之!’澧案:孙子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始计篇》。又云:‘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九地篇》。此老子之术也。吴子则无此等语,草庐连及之耳。”此言孙、吴、申、韩出老子也。大约老子之学无所不赅,彻上彻下,亦实亦虚,学之者不得其全,遂分为数派:其得老子之玄虚一派者,为杨朱,为庄周。得老子之刻忍一派者,为刑名家,为法家。得老子之阴谋一派者,为兵家,为纵横家。昔韩退之谓:“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性之所近。”老子殆犹然乎?

陈三立《老子注序》

昔衰周之际,孔老并出,各专其道,不相为师。然孔子尝问礼于老子,而曰“窃比于我老彭”。老彭者,故老子也。孔子盖数有取于老子云。

老子之书,言道言德,澹泊宁静,窅然无为。其后庄周、列御寇之徒,技衍老子,号为道家,其言益放无所统纪矣。而孔子修《春秋》,定《易》、《诗》、《书》、《礼经》,纪王政之迹,明礼乐之会,七十子相与传之,称儒宗焉。儒与道不相兼。道家言道,儒家言礼。自是徒众益竞于异同,或相奖诬以汩其真,数千年以来,混然沉浮,莫能明也。

老子虽专言道,以自然为宗;而读其辞,俨乎其若畏,慄慄乎殆而不安。传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老子盖睹周末之弊,道散礼崩,政俗流亡,莫知其终,于是发愤矫厉,寓之于言,刮磨人心以冀其寤。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林放问礼之本,而曰“大哉问”。孔子周流以明用,老子养晦以观变,其志一也。故老子明其原,而孔子持其流。老子质言之以牖当时,孔子则修其词以训后世。然而礼亡于秦,汉特用老治,终孝文景之世,世被其化,其效亦既可睹矣!而孔子之孙子思作《中庸》,亦言道言性,言无声无臭,其旨略同于老子。老子固孔子之徒哉!盖天不一道,道不一圣,圣不一治。文质之变,各有其宜。升降之数,各有其情。同之非之,攻之因之,揭揭焉抢攘于其间,非所以顺大数,参万世,明治而善学也!

注《老子》者,隋唐所列,无虑数十家,今《四库》著录凡九家,而河上公本颇著。余单居亡聊,略以所明取而注之。或言:“河上公《章句》多不合,乃流俗人所为。”是殆然。然唐以来传之千馀岁不废,则亦不可得而废也。故仍之云。

考证:

孔子尝问礼于老子,而曰“窃比于我老彭”;老彭者,故老子也。〇博按:《庄子·逍遥游》陆德明《音义》曰:“彭祖,《世本》云:‘姓籛,名铿,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籛,音翦。一云‘即老子也’。”汉《博陵太守孔彪碑》云:“述而不作,彭祖赋诗。”则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两语,盖老彭之赋诗。孔子讽其诗,故窃比其人也。“作”与“古”谐韵。

儒与道不相兼。道家言道,儒家言礼。自是徒众益竞于异同,或相奖诬以汩其真。〇博按:《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韩愈《原道》,老佛并距。宋儒承之。朱子《中庸章句序》曰:“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然宋儒亦有谓老与儒表里者:秦观淮海集》曰:“班固赞司马迁以为‘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孰谓迁之高才博洽而至于是乎?以臣观之,彼实有见而发耳!孟子曰:‘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杨子亦曰:‘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盖道德者,仁义礼之大全;而仁义者,道德之一偏。黄老之学,贵合而贱离,故以道为本六经之教,于浑者略,于散者详,故以仁义礼为用。迁之论大道也,先黄老而后六经,岂非有见于此而发哉!”此言黄老与六经表里也。晁说之景迂生集》曰:“伏羲、文王、周公赞《易》之后,惟老氏得《易》之变通屈伸,知柔而贵虚,务应而不得;殷勤以立言,幸乎此书之存也!”叶梦得《老子解》曰:“删《书》断自唐、虞;而《易》独及伏羲、神农、黄帝,然后知尧而上,盖有其人,六经存而不论。尝试会之以心,则其说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孰能与于此!’然后知伏羲、神农、黄帝至于尧、舜,世而相传者,皆不出乎《易》。退而质诸老氏,则与《易》异者无几。”又曰:“老氏之书,其与孔子异者,皆矫世之辞;而所同者皆合于《易》。”此言老与《易》表里也。又叶梦得《老子解》曰:“《论语》‘窃比于我老彭’。后孔子者孟子。孟子之于儒,盖秋毫不以少乱也;其距杨、墨,排仪、秦,过于桀、纣;终不及老氏。乃其言尽心知性以至于命,则老氏之所深致意也。然后知老氏之书,孔孟所未尝废。”又《石林岩下放言》曰:“老氏论气,欲专气致柔如婴儿。孟子论气,以至大至刚、直养而无害,充塞乎天地之间。二者正相反。从老氏,则废孟子。从孟子,则废老氏。以吾观之,二说正不相反。人气散之,则与物敌而刚;专之,则反于己而柔。刚不可以胜刚,胜刚者必以柔;则专柔者,乃所以为直也。直养而无害于外,则不惟持其志,毋暴其气;当如曾子之守约,约之至精而反于微,则直养者,乃所以为柔也。盖知道之至者,本自无二。”此言老与孟表里也。其他如邵康节以老子为知《易》之体,孟子为知《易》之用。《邵氏闻见录》。杨龟山曰:“私意去尽,然后可以应世。老子曰:‘公乃王。’”《语录》。若此之类,更不可以悉数也,故不具引焉。

章炳麟《庄子〈齐物论〉释序》

昔者苍姬讫录,世道交丧。奸雄结轨于千里。烝民涂炭于九隅。其惟庄生览圣智之祸,抗浮云之情;盖齐谡下先生三千馀人,孟子、孙卿、慎到、尹文皆在,而庄生不过焉。以为隐居不可以利物,故托抱关之贱。南面不可以止盗,故辞楚相之禄。止足不可以无待,故泯死生之分。兼爱不可以宜众,故建自取之辨。常道不可以致远,故存造微之谈。维纲所寄,其唯《逍遥》、《齐物》二篇;则非世俗所云自在平等也。体非形器,故自在,而无对。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齐物》文旨,华妙难知,魏晋以下,解者亦众,既少综核之用,乃多似象之辞。夫其所以括囊夷、惠,炊累周、召,等臭味于方外,致酸咸于儒史,旷乎未有闻焉!作论者其有忧患乎?远睹万世之后,必有人与人相食者,而今适其会也。

“文王明夷,则主可知矣!仲尼旅人,则国可知矣!”虽无昔人之睿,依于当仁,润色微文,亦何多让!执此大象,遂以胪言;儒墨诸流,既有商榷;大小二乘,又多取携。夫然,义有相征,非附会而然也。往者僧肇、道生,摭内以明外。法藏、澄观,阴盗而阳憎。宋世诸儒或云佛典多窃老庄,此固未明华梵殊言之理。至于法藏、澄观窃取庄义以说《华严》,其迹自不可掩。自澄观至于宗密,乃复剽剥老庄;其所引据,多是天师、道士之言,而以诬污前哲,其见下于生、肇远矣。然则拘教者以异门致衅。达观者以同出览玄。且《周髀》、《墨经》,本乎此域,解者犹引大秦之算。何者?一致百虑,而胡越同情。得意妄言,而符契自合。今之所述,类例同兹。《诗》曰:“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游。”咨惟先生,其足以与此哉!

陈三立《读列子》

吾读《列子》,恣睢诞肆,过庄周;然其词隽,其于义也狭,非庄子伦比。篇中数称杨朱,既为《杨朱篇》,又终始一趣,不殊杨朱贵身任生之旨,其诸杨朱之徒为之欤?世言“战国衰灭,杨与墨俱绝”。然以观汉世所称道家杨王孙之伦,皆厚自奉养。魏晋清谈兴,益务藐天下,遗万物,适己自恣,偷一身之便,一用杨朱之术之效也,而世乃以蔽之列子云。

吾又观列子《天瑞篇》:“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其不生于彼?”《仲尼篇》:“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轮回之说,释迦之证,粲著明白。其言“运转亡已,天地密移”;复颇与泰西地动之说合。岂道无故术,言无故家,所操者约而所验者博欤?

吾终疑季汉、魏晋之士,窥见浮屠之书,就杨朱之徒所依讬,益增窜其间,且有非刘向之所尝见者。张湛盖颇知之而未之深辨也。又《汉志》道家称其先庄子,乃列于庄子之后,明非本真。而柳宗元方谓“庄子要为放依其词,于庄子尤质厚少伪作。”於戏!盖未为知言尔已!

考证:

吾终疑季汉、魏晋之士,窥见浮屠之书,就杨朱之徒所依讬,益增窜其间,且有非刘向之所尝见者。张湛盖颇知之而未之深辨也。〇博按:《汉书·艺文志》道家:《列子》八篇。注曰:“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今传《列子书》八篇,与《汉志》载篇数合。柳宗元《辨列子》谓:“其书增窜非其实,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后,不可信”云云。今考第五卷《汤问篇》中并有邹衍吹律事,不止魏牟、孔穿,其不出圄寇之手无疑。顾其后高似孙《子略》遂疑列子为庄子寓言,如所称鸿蒙、云将之流,并无其人。然《尔雅疏》引《尸子·广泽篇》云:“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云云,则以列子与孔、墨并称,当时实有其人可知。今按《列子书》称子列子,决为传其学者所追记,非圄寇自著;犹《墨子书》之称子墨子,为传墨学者所记,非墨翟自著也。其杂记列子后事,正如《庄子》记庄子死,《管子》称吴王、西施,《商子》称秦孝公耳。要之古人之著书有三:其一,春秋以前之著书,为昭代典章。如会稽章学诚称:“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文史通义·经解上》。其二,周秦之际之著书,为专门家学。如章学诚所称:“诸子之奋起,思以其学易天下;苟足显其学而立其宗,而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而私其所出。辑其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子之述其身后死事,《韩非书》之载其李斯《驳议》,是也。”《文史通义·言公上》。其三,秦汉以后之箸书,为私人著作。语矜己出,辞戒剿说,于是专门家学之义不明,而绳以一概。或讥文辞不类。或疑事涉身后。而不知古人一家之言,非可以后世私人之著,一例相绳。此亦挽近论古者之一蔽也!《汉书·艺文志》言:“《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大抵晚周诸子书,皆《论语》之比,不必其人所自著,而出其人既死弟子之所记,门人之所辑。譬如《论语》记孔子死,称鲁哀公,而出于孔子之手,则无理矣!然以为出于曾子、有子之门人,庸何伤乎?则亦何嫌于《列子书》哉!

谢无量《韩非叙略》

古之言政治者数家,至于法家而详。法家之学,又至韩非而大备。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曰:“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盖韩非不喜阴阳,而好刑名法术之学;亲受业儒者之门,而推本于道德;既博稽众家,求其切实可施诸行事者,著书言治,故中国古代之政治学,至于韩非,大体具矣;以其晚出,所取资多也。

司马迁以老、庄、申、韩合在一传,而论之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碜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盖古之名学者以道家为最先;虽起自黄帝,要至老子以来,其学为有传也。韩非虽兼综诸家之长,而尤推本道德之意;故太史公独叙申、韩于老、庄之后,亦以其所源者远欤?

《汉志》法家《韩非子》五十五篇。《隋》《唐志》二十卷,目一卷。旧有注不详名氏;惟元何犿以为李瓒注鄙陋无取,尽为削去;不知犿何据指为李瓒也?其篇自昔谓有缺者,然所传适符五十五篇之数;惟王伯厚言今本五十六篇,今不可考。近人于《韩非》书颇有校正其义训者,皆五十五篇,与《汉志》符也。太史公谓“申、韩原于道德之意”,而《汉志》则列《韩非》于法家,其言曰:“法家者流,盖出于礼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易》曰:‘先王以明罚饬法’,此其所长也。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盖法家所由出,本以辅礼制。荀卿最长于礼,而韩非师之,又稽考黄、老刑名之言,此韩非成学之大略也。

晁公武《读书志》曰:“韩非喜刑名法家之学,作《孤愤》、《五蠢》、《说林》、《说难》十馀万言,书凡五十五篇,其极刻核无诚悃,谓夫妇父子,举不足相信,而有《解老》、《喻老篇》,故太史公以为大要皆原于道德之意。夫老子之言高矣,世皆怪其流裔何至于是?殊不知老子之书,是‘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及‘欲上人者必以言下之,欲先人者必以身后之’等言,是出于诈,此所以一传而为非欤?”

高似孙《子略》曰:“《韩子书》往往尚法以神其用,薄仁义,厉刑名,背《诗》《书》,课名实,心术词旨,皆商鞅、李斯治秦之法,而非又欲凌跨之;此始皇之所投合,而李斯之所忌者。非迄坐是,为斯所杀,而秦即以亡,固不待始皇之用其言也。《说难》一篇,殊为切于事情者,惟其切切于求售,是以先为之说,而后说于人,亦庶几万一焉耳。太史公以其说之难也,固尝悲之,抑亦有所感慨而发者欤?”

黄氏日抄》曰:“韩非尽斥尧、舜、禹、汤、孔子,而兼取申不害、商鞅法术之说,加深刻焉;至谓妻子亦害己者而不可信,盖自谓独智足舞一世矣!然以疏远,一旦说人之国,乃欲其主首去贵近,将谁汝容耶?送死秦狱,愚莫与比!然观其书,犹有足警后世之惑者。方是时,先王道息,处士横议,往往故为无稽寓言以相戏剧。彼其为是言者,亦未尝自谓真有是事也;后世袭取其馀而神之,流俗因信以为真;而异端之说,遂至祸天下;奈何韩非之辩具在而不察耶?非之言曰:‘白马非马,齐稷下之辩者屈焉;及乘白马之赋而籍之,不见其非白也;盖虚辞空辩,可以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漫一人。’今人于异端,有尝核其实者否耶?非之言曰:‘宋人有欲为燕王削棘刺之端以为猿母者,必三月齐,然后能见;知王之必不能久齐而绐之尔。王乃养之三乘。冶工言王曰:果然,则其所以削者必小。今臣冶人也,无以为削,此不然之物也。因囚而问之。果妄,乃杀之。’今人于异端,果尝有讯其妄者否耶?……非之辨诬若此者众,姑取节焉以告惑者。”

王世贞《韩非子书序》曰:“韩子之言,太史公若心喜之,而傅之《老子传》。唐以尊老子,故析之。宋以绌老子,故复合之。其析其合,要非以为韩非子也。嗟夫!儒至宋而衰矣。彼其睥睨三代之后,以为无一可者,而不能不心折于孔明,乃孔明则自比于管子,而劝后主读韩非子之书。何以故?宋儒之所得浅,而孔明之所得深故也。宋以名舍之,是故小遇辽,小不振;大遇金,大不振。孔明以实取之,是故蕞尔之蜀,与强魏角而恒踞其上。”

陈澧《东塾读书记》曰:“韩非之学,出于老子,而流为惨刻者,其意以为先用严刑,使天下不敢犯,然后可以清静而治也。至暴秦严刑之后,汉初果以黄老致刑措矣。然秦以严刑而亡,汉以清静而治,严刑者近受其祸,清静者远受其福;韩非未见及此也;彼欲其于一身先用严刑,后享清静;而不知已杀其身,已亡其国也!且秦虽严刑,而博浪之击,阑池之盗,陈胜、吴广之揭竿而起,何尝畏严刑哉?《史记·韩非传》云:‘喜刑名法术之学。’《集解》云:‘申子之书号曰术,商鞅之书号曰法;皆曰刑名。’李奇云:‘韩非兼行申、商之术。’见《汉书·武帝本纪》注。澧按韩非云:‘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人主之所执也。法者,臣之所师也。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定法篇》。‘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蒙之于胸中以偶万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难三篇》。问者曰:‘主用申子之术,而官行商君之法,可乎?’对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申子言治不踰官,虽知弗言。治不踰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而治者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定法篇》。然则韩非兼申、商之法术而更进焉者也!李斯以书对二世引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雎,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又引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隶。’又引商君刑弃灰于道者。又引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又云:‘灭仁义之涂,困烈士之行,塞聪揜明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史记·李斯列传》。商鞅、申、韩之说至此大畅,而秦亡矣。老子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惜乎韩非之未解此也!罪当死者必死,则民畏。若不论罪之轻重而皆死,则民不犯轻罪而犯重罪矣!此陈胜、吴广所谓‘失期亦死举大计亦死’也。”自此以下两条,皆博所增入。博按:谢氏书好博采而无深识,此文亦正同病。今删其不必要者,而增入陈澧《东塾读书记》一条,陈三立《读韩非子》一条,似为后来居上。

陈三立《读韩非子》曰:“韩非贵刑名,上功实,裂仁义,绌贤才,隆主之势,排斥大臣;左右朋比,一决于法术。自秦以来千馀岁,祖非之治,时取小效。戎夷崛起盛强,尤与非术相表里;岂其世变相类,有不可得而废者欤!悲夫!非之言‘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此所以乱’,盖莫之能易也!非书又称‘父母之于子也,产子则相贺,产女则杀之’。后世溺杀所产女之习之变,战国之世,宁已有是?然吾颇疑非所征者秦俗也!”

古今论韩非者甚众,不可悉引。惟太史公似有深意。《黄氏日抄》所言亦极推其辨言正词之功,盖韩非之议论,多切于事情而核于名实,为言治者所不可废也。二陈于非引绳批根,极有微词;然贾生、晁错实明之于汉廷,而诸葛又用以治蜀。非之为书,一推本于人事,揆诸正理以究为政之要,大绌一切阴阳灾异、虚伪不实之说,殆所涉猎者广而用心者深欤!

孙诒让《墨子间诂序》

《汉志》墨子书七十一篇,今存者五十三篇。《鲁问篇》:“墨子之语魏越云:‘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熹音沉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陵,则语之兼爱非攻。’”今书虽残缺,然自《尚贤》至《非命》三十篇。所论略备,足以尽其指要矣。《经说》上下篇与庄周书所述惠施之论及公孙龙书相出入,似原出墨子,而诸钜子以其说缀益之;《备城门》以下十馀篇,则又禽滑厘所受兵家之遗法;于墨学为别传。惟《修身》、《亲士》诸篇,谊正而文靡,校之他篇,殊不类。《当染篇》又颇涉晚周之事,非墨子所得闻;皆后人以儒言缘饰之,非其本书也。

墨子之生,盖稍后于七十子,不得见孔子;然亦甚老寿,故前得与鲁阳文子、公输般相问答;而晚及见田齐太公和,又逮闻齐康公兴乐,及楚吴起之乱。身丁战国之初,感悕于扩暴淫侈之政,故其言谆复深切,务陈古以剀今,亦喜称道《诗》、《书》及孔子所不修百国《春秋》。惟于礼则右夏左周,欲变文而反之质,乐则竟屏绝之,此其与儒家四术六艺必不合者耳!至其接世务为和同,而自处绝艰苦;持之太过而或流于偏激;而非儒尤为乖戾。然周季道术分裂,诸子舛驰。荀卿为齐鲁大师,而其书《非十二子篇》,于游、夏、孟子诸大贤,皆深相排笮,洙泗龂龂,儒家已然。墨儒异方,跬武千里,其相非宁足异乎?综览厥书,释其纰谬,甄其纯实,可取者盖十六七。其用心笃厚,勇于振世救敝;殆非韩、吕诸子之伦比也。《庄周·天下篇》之论墨氏曰:“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又曰:“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斯殆持平之论欤?

墨子既不合于儒术,孟、荀、董无心、孔子鱼之伦咸排诘之。汉晋以降,其学几绝;而书仅存,然治之者殊鲜,故捝误尤不可校;而古字古言,转多沿袭未改;非精究形声通假之原,无由通其读也。旧有孟胜、乐台注,今久不传。近代镇洋毕尚书沅始为之注。藤县苏孝廉时学复刊其误,创通涂径,多所是正。余昔事雠览,旁摭众家,择善而从,于毕本外,又获见明吴宽写本、顾千里校《道藏》本,用相勘核,别为写定;复以王观察念孙、尚书引之父子、洪州倅颐煊及年丈俞编修樾、亡友戴茂才望所校,参综考读。窃谓《非儒》以前诸篇,谊指详倬,毕、王诸家校训略备,然亦不无遗失。《经说》、《兵法》诸篇,文尤奥衍凌杂,检揽旧校,疑滞殊众;研核有年,用思略尽;谨依经谊字例为之诠释。至于订补《经说》上下篇旁行句读,正《兵法》诸篇之讹文错简,尤私心所窃自喜,以为不缪者。辄就毕本更为增定,用遗来学。昔许叔重注《淮南王书》题曰《鸿烈间故》;间者发其疑牾,诂者正其训释。今于字义多遵许学,故遂用题署;亦以两汉经儒本说经家法笺释诸子,固后学所晞慕而不能逮者也。

考证:

《汉志》墨子书七十一篇,今存者七篇。〇博按:《墨子》七十一篇,见《汉书·艺文志》。隋以来为十五卷,目一卷,见《隋书·经籍志》。宋亡九篇,为六十一篇,见《中兴馆阁书目》,实六十三篇,后又亡十篇,篇五十三篇,即今本也。焦竑《国史经籍考》于《墨子》十五卷外云“又三卷,乐台注”。钱曾《读书敏求记》引潜溪《诸子辩》云:“《墨子》三卷。战国时宋大夫墨翟撰。上卷七篇,号曰《经》;中卷下卷六篇,号曰《论》,共十三篇。其书不传。”毕沅《墨子注叙》云:“又三卷一本,即《亲士》至《尚同》十三篇;宋王应麟陈振孙等仅见此本,有乐台注,见郑樵通志·艺文略》。今亡。”则濂溪《诸子辩》所云“上卷七篇号曰经”者,盖指今十五卷本之第一卷《亲士》、《修身》、《所染》、《法仪》、《七患》、《辞过》、《三辩》七篇而言,意旧必于目下题经。按《管子》书有《经言》九篇;《韩非子·内储说上》有《经》七篇,《内储说下》有《经》七篇,《外储说右上》有《经》三篇,《外储说右》有《经》五篇,皆以经冠诸篇之首;则《墨子》书之《经》,亦当一例冠篇首。毕沅《墨子注叙》云:“今惟《亲士》、《修身》及《经上》、《经下》疑翟自著;馀篇称子墨子,则是门人小子记录所闻。”张惠言《书墨子经说解后》云:“墨氏之言,《修身》、《亲士》多善言。”然则《庄子·天下篇》称曰“墨经”者,指第一卷《亲士》、《修身》七篇,无疑也。《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技巧”十三家百九十九篇,注云“省墨子重”;则刘向父子《七略》,《墨子》书,墨家与兵书盖两收;而收入兵书技巧者,盖即今十五卷本自第十四卷《备城门》以下二十篇也。中亡九篇。《班志》始省兵而入墨。墨子勤生薄死,与黄老不同术;明鬼之旨,匪即游仙。乃《抱朴子》内篇《遐览》则云“变化之术,大者惟有《墨子五行记》,本有五卷;昔刘君安未仙去时,钞取其要以为一卷。”《隋书·经籍志》医方类有《墨子枕内五行记要》一卷,当即《抱朴子》所云刘君安所钞者也。《抱朴子·神仙金汋经》又载《墨子丹法》,则皆《汉书·艺文志》之所未著,而又在七十一篇之外。今观《意林》一引《随巢子》曰:“鬼神为四时八节以纪,育人,乘云雨润泽以繁长之,皆鬼神所能也,岂不谓贤于圣人!”而随巢子,墨子弟子,其书亦著目《汉书·艺文志》。意者明鬼之论,其后遂依托而为游仙变化之事耶?斯亦可以穷墨学之流变,而资谈助之异闻者也;故附著焉。

《经说》上下篇,与庄周书所述惠施之伦及公孙龙书相出入,似原出墨子。〇博按:此袭鲁胜之说,而不知其非也!《墨子》书多奥言错字,而《经》、《经说》为甚,旧无注释。独鲁胜有《墨辩注》,其叙见《晋书·隐逸传》,谓:“墨子著书,作《辩经》以正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书,以正别名显于世。”又曰:“《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今引说就经,各附其章。”实开后世言墨辩者“引说就经”之先例。然其书不传,至清儒憙治校雠之学,而仁和卢文弨、阳湖孙星衍始校《墨子》书,多所是正,镇洋毕沅乃据卢、孙二校以意折衷,所正复多于前;文义粲然,更为注解,成《墨子注》十六卷。独《经》、《经说》文字奥衍凌杂,毕沅乃据《经》上篇“读此书旁行”之一语,别为新考定经上篇,分上下两行横列附篇末,乃考见《墨辩》古本写法。然自谓“于《经》、《经说》、《大小取》诸篇不能句读,疑滞犹众。”武进张惠言著《墨子经说解》,用鲁胜“引说就经”之例,正其句读,通其指要,合为二篇,而墨辩乃有专注,后之言墨辩者宗之!其后南海邹伯奇素治西来天算重光之学,比次重差旁要诸术以解《墨子》,《经》、《经说》。具著其说于《学计一得》,转相发明!而后读者知墨辩所涵,有算术,有光学,有重学!其同县陈澧闻伯奇之说,益为推明所未备,语见《东塾读书记》。孙氏集众家说墨,下以己意,成《墨子间诂》十五卷,最称精博!至于订补《经说》上下篇旁行句读,足匡毕氏所未逮;序中所尤自喜以为不谬者!然自谓:“《经》、《经说》诸篇,未窥眇旨。《墨经》揭举精理,引而不发,为名家言之宗;必有微言大例,如欧土论理家亚里大得勒之演绎法,培根之归纳法,及佛氏之因明论者。”因见西书甚少,虑近皮傅,未敢著篇,盖其慎也!尝以书告新会梁启超而望其补谊,足为后来言墨辩者辟一新涂也!馀杭章炳麟撰《原名》、《明见》之篇,乃以欧土逻辑、印度因明诂说《墨辩》,语著《国故论衡》;而后读者知墨辩所涵,有因明,有逻辑,益惊其言之河汉无涯,附庸蔚为大国矣!长沙章士钊、绩溪胡适亦以欧土逻辑治墨辩,有所浚发。士钊有《名学他辩》、《名墨訾应考》之篇。适有《墨经新诂》之作仅于《文存》见《墨子小取篇新诂》及《论墨学》诸文。而新会梁启超年二十三,得《墨子间诂》,读而好之;特以孙氏之言,于《经》、《经说》多所校释,剳记卷端,积二十年,比而次之,得数万言,命曰《墨经校释》。然鲁胜只称《经》、《经说》为辩经,题曰“墨辩”,而不即以当《庄子·天下篇》之《墨经》也。自孙氏以来,则迳题墨辩为《墨经》矣!甚非“疑以传疑”之义也!梁氏《校释》于毕沅、张惠言、孙诒让之说,持异同者盖过半,自许甚厚,而士钊与适读之,不尽谓然也!然胡适称《庄子·天下篇》所叙惠施、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为别墨,与梁启超同,盖本鲁胜之序《墨辩注》也。独章士钊明其不然!大致以为施、龙祖述墨学,说创鲁胜,前未有闻!《汉书·艺文志》名墨流别,判然不同。施、龙之名,隶名而不隶墨。《荀子·解蔽篇》云:“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惠子蔽于文而不知实。”墨、惠并举,而所蔽之性适得其反;谓为师承所在,讵非谰言!今观惠、墨两家,同论一事,其义莫不相反。如惠子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而不竭。”墨子言:“非半勿,则不动,说在端。”凡注墨者,率谓此即惠义;而不悟两义相对,惠为立而墨为破,一立一破,未可同年而语也。何以言之?惠子之意,重在取而不在所取;以谓无论何物,苟取量仅止于半,则虽尺棰已耳,可以日日取之,历万世而不竭也。墨家非之,谓所取之物,诚不必竭,而取必竭一尺之棰,决无万世取半之理。盖今日吾取其半,明日吾取其半之半,又明日吾于半之半中,取其一半;可以计日而穷于取,奚言万世!何也?尺者端之积也。端乃无序而不可分;于尺取半,半又取半,必有一日全棰所馀两端而已!取其一而遗其馀,馀端凝然不动,不能,即不能取也。故曰“非半勿,则不动,说在端”,此其所言果一义乎?抑二义乎?略加疏解,是非炳然可知!而从来治墨学者未或道及。即明锐慎密如孙诒让,曾谓“据庄子所言,则似战国时墨家别传之学,不尽墨子之本旨者”,于此且一致为鲁胜之说所欺,无怪乎墨学之不能大昌明也!因作《名墨訾应考》,著如上例者若干条,以证名墨两家“倍谲不同”,决非相为祖述,其辞甚辩。胡适谓“施、龙专科学之墨,而舍宗教之墨”。而士钊则以为“墨子言教言学,理原一贯。歧而二之,乃不知墨者之所言”。汉阳张纯一作《墨子间诂笺》,推明墨家教学一贯之致,而括其要于《墨辩》曰:“墨学全书,莫重于《经》与《说》,而《大取》尤为纲要,《小取》特其立辩实行之方法。盖《墨辩》异同,凡以明兼;兼明而后墨道明;天志、兼爱、节用诸义无不明本兼而别者取小兼以正别者取大皆当于《经说》求之,而《墨辩》尤重归纳。”此则拓《墨辩》之域推而大之,至于全墨者也。谨最《墨辩》诸家之要删,而以明此学之流变焉。

亦喜称道《诗》、《书》及孔子所不修百国《春秋》。惟于礼则右夏左周,欲变文而返之质;乐则竟屏绝之;此其与儒家四术六艺必不合者耳。〇博按:《淮南子·主术训》称:“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虽然,六艺之论,墨与孔之所同通;而《礼》、《乐》、《春秋》,则墨与孔之所异言。何以知其然?今考《墨子》书引《诗》,与《三百篇》同;引《尚书》如《甘誓》、《仲虺之诰》、《说命》、《太誓》、《洪范》、《吕刑》,亦与百篇之书同。此与孔子同者也。其《明鬼篇》引周、燕、宋、齐诸国《春秋》,则非《鲁春秋》也。而于《礼》,则法夏绌周,又有《非乐》之篇。此与孔子异者也。《淮南子·要略训》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其见于《墨子》书者;《非儒篇》引晏子曰:“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孔某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太史公采之以入《孔子世家》。然则墨子者,盖始出于孔子而后相非者欤?

墨子既不合于儒术,孟、荀、董无心、孔子鱼之伦咸排诘之。〇博按:孟子之距墨,尽人知之;而不知荀子非墨之博辩,视孟子为尤胜!盖孟子之距墨,有连称杨者,有单举墨者。单举墨者距其“节葬”。《滕文公上·墨者夷之章》之称“墨之治丧,以薄为其道也”。连称杨者距其“兼爱”。《滕文公下·予岂好辩章》言:“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此訾“兼爱”为无父也。《尽心上》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此嫌“兼爱”于执一也。而距墨子“兼爱”之一义,盖视“节葬”为加详焉。然不如荀子非墨之博辩,其言有非墨之“尚同”、“兼爱”者,如《非十二子篇》曰:“不知壹天下兼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辩异,悬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天论篇》曰:“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此非墨之“尚同”、“兼爱”也。有非墨之“节用”者:《富国篇》曰:“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夫有馀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生于乱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此其非墨之“节用”,累七八百言,而厪撮其要者也。有非墨之“勤生”者:《王霸篇》曰:“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百亩一守,事业穷,则无所移之也。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馀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憔悴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执业。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杨倞注:“墨子之说,必自劳苦矣。”此非墨之“勤生”也。有非墨之“节葬”者,特详于《礼论篇》,其言曰:“礼者以财物为用,以贵贱为文,以多少为异,以隆杀为要。礼者养也,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孰知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君子贱野而羞瘠。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解蔽篇》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此非墨子之“节葬”也。有非墨子之“非乐”者,特详于《乐论篇》,其大指以为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墨子曰:“乐者圣王之所非也,而儒者为之,过也。”君子以为不然。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此非墨之“非乐”也。而非“节用”见《富国篇》七八百言,《乐论》非“非乐”又且倍之。非墨之论,于诸子莫详焉。至董无心、孔子鱼之伦,语焉而不详,卑之无高论,故不具引已!

戴望《汪仲伊〈握奇图解〉序》

歙汪子仲伊以所著《握奇图解》示余,曰:“子好议论今古,盍抒子所欲言,张吾之书?”予曰:唯唯!否否!尝闻之古初矣:天地设而有阴阳;一阖一辟,一消一息;道之经而兵之精欤?古之人制陈法,所谓天衡地轴前后冲者,不以是形欤?

天不能有阳而无阴,有日而无月。地不能有山而无川。人不能有文而无武,有道而无兵,道若日也,兵若月也。月承日以为光。兵辅道以为纪。道无兵道灭;兵不道兵残;兵为卫道设也。

尧、舜贵让,未尝不善陈。汤、武好仁,未尝不用战。徒揖让而不知陈,善陈者覆之;徒仁义而不用战,善战者抇之。暴秦以降,汉之高帝、光武,明之高皇,兵兴道合。不合,则贼盗窥人国,夷狄窃王;胜则屠城破邑,杀人亿千百万;败则掠野醢人畜以为食。虽有君子,莫之能御也。事幸而得集,则号为君子者,从而登其朝,饲其谷,朝跪尧、舜之,夕见汤、武之矣。乡所谓屠城掠野之徒,盈其贯以死;从而扬之曰:“此元功重臣与伊挚、吕尚论功度德者也!”吾尝受嬴、刘以往史氏之书,皆以是观矣。於乎!是其故何也?则由于虚灵冲漠,兀坐尸嘘之徒之张目拱手而谋人家国者阶之厉也!不知道,不通兵,致道离兵而兵不卫道。贼盗夷狄,遂相率角逐,反以兵胁道灭道,不大可哀哉!

抑人有恒言,皆曰“兵农礼乐”。不知古者以兵属之礼,宗伯掌其仪,司马职其功。战斗不可空习,则四时田猎以闲之。子路言“可使知方”,知其军陈行列坐作进退之法也。先王安不忘危,存不忘亡,军旅之事,寓于俎豆;俎数奇,豆数偶,兵之方员锐直所以为乘承比应者,胥于是焉在!

丹徒庄棫序仲伊之书,其言粹矣,美矣!复推道与兵相辅之义以广其指;仲伊其不我非耶?

姚鼐《读〈司马法〉〈六韬〉〈孙子〉》

世所有论兵书,诚为周人作者,惟孙武子耳,而不必为武自著。若其馀皆伪而已!

任宏以《司马法》百五十五篇入“兵权谋”,班固出之以入“礼经”;太史公叹其闳廓深远,则其书可知矣。世所传者泛论用兵之意,其辞庸甚,不足以言礼经,亦不足言权谋也;且仅有卷三耳。

《汉·艺文志》《吴起》四十八篇,在“兵权谋”。《尉缭子》三十一篇,在“兵形势”。今《吴子》仅三篇,《尉缭子》二十四篇。魏晋以后,乃以笳笛为军乐;彼吴起安得云“夜以金鼓笳笛为节”乎?苏明允言“起功过于孙武”,而著书顾草略不逮武;不悟其书伪也!《尉缭》之书,不能论兵形势,反杂以商鞅形名之说;盖后人杂取,苟以成书而已。

《庄子》载女商曰:“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然则《六弢》之文,必约于《诗》、《书》、《礼》、《乐》者也。刘向、班固皆列《周史六弢》于儒家,且云“惠、襄之间”,或云“显王时”,或曰“孔子问焉”。然其为《周史》之辞,若周任、史佚之言无疑也;非言兵,亦无预于太公也。今《六韬》徼取兵家之说,附之太公而弥鄙陋。周之权曰钧,不曰斤;其于色曰元、曰黑、曰缁,不曰乌。晋、宋、齐、梁间,布井乃有乌衣乌帽语耳,而今《六韬》乃曰斤、曰乌。余尝谓周、秦以降,文辞高下差别颇易见。世所谓古文《尚书》者,以他书事实证之,其伪已不可逃;然直不必论。此取其文展读,不终卷,而决知非古人所为矣。

盖古书亡时多在汉献、晋惠愍间,而好为伪者,东晋以后人也。唐修《隋书》,作《艺文志》,不知古书之逸,举《司马法》之类悉载之。颜师古注《汉书》,于《六韬》直以为即今书;此皆不足以言识。至韩退之乃识古书之正伪,惜其于此数者,未及详言之也。《汉书·刑法志》所载古井田出车之法甚详,其文盖出于《司马法》,与包咸注《论语》辞同也。《刑法志》引其文备,故以六十四井出车一乘,别以三十六井地当山川沈斥城池邑居园囿术路,合之则百井。包咸引其辞略,故第言成出车一乘耳;其原出一也。作伪者其所见书寡于为古文《尚书》者,故举此及他经史明载之《司马法》而并遗之。

左氏序阖闾事无孙武。太史公为列传,言“武以《十三篇》见于阖闾”。余读之;吴容有孙武者,而《十三篇》非所著。战国言兵者为之,托于武焉尔。春秋大国用兵,不过数百乘,未有兴师十万者也,况在阖闾乎?田齐、三晋既立为侯,臣乃称君曰主;主在春秋时大夫称也。是书所言皆战国事耳。其用兵法,乃秦人以虏使民法也,不仁人之言也。然自是世言用兵者以为莫武若矣!

考证:

刘向、班固皆列《周史六弢》于儒家。〇博按:“六弢”疑“大弢”之讹;《庄子·则阳》称“仲尼问于太史大弢”者也。说详甲集第三十四页《周史六弢》注。

春秋大国用兵,不过数百乘,未有兴师十万者也,况在阖闾乎?〇博按:《孙子·作战篇》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自是春秋兵制,不必以此为疑也。《汉书·刑法志》曰:“甸六十四井也。有戎马四匹,兵车一乘,牛十二头,甲士三人,卒七十二人,干戈备具,是谓乘马之法。”《论语》“道千乘之国”郑注引《司马法》同。一乘车,驷马,士卒七十五人;又有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共一百人。则是革车千乘,驾马千驷,有众十万,与孙子之言合。《论语》屡称千乘之国;而城濮之战,晋军七百乘,见《春秋左氏·僖二十八年传》,则晋出师七万人矣,而益以齐师、宋师、秦师,当不下十万人也。平丘之会,晋甲车四千乘,亦见《春秋左氏·昭十三年传》;则且出师四十万人矣!安得谓春秋大国,未有兴师十万者乎?

汪中《吕氏春秋序》[2]

《吕氏春秋》,世无善本。余向所藏,皆明时刻;循览既久,辄有所是正。于时嘉善谢侍郎、仁和卢学士并好是书;及同学诸君,各有校本。爰辑为一编,而属学士刻之。既成,为之序曰:

周官失其职,而诸子之学以兴;各择一术以明其学,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及比而同之,则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犹水火之相反也。最后《吕氏春秋》出,则诸子之说兼有之。故《劝学》、《尊师》、《诬徒》、一作彽役。《善学》一作用众。四篇,皆教学之方,与《学记》表里。《大乐》、《侈乐》、《适音》、《古乐》、《音律》、《音初》、《制乐》,皆论乐。《艺文志》言:“刘向校书别得《乐记》二十三篇。”今《乐记》有其一篇;而其他篇名载在别录者,惟见于《正义》所引。按本书《适音篇》,《乐记》载之。疑刘向所得,亦有采及诸子,同于河间献王者。凡此诸篇,则六艺之遗文也。《十二纪》发明明堂礼,则明堂阴阳之学也。《贵生》、《情欲》、《尽数》、《审分》、《君守》五篇,尚清净养生之术;则道家流也。《荡兵》、一作《用兵》。《振乱》、《禁塞》、《怀宠》、《论威》、《简选》、《决胜》、《爱士》八[3]篇,皆论兵;则兵权谋、形势二家也。《上农》、《任地》、《辨土》三篇,皆农桑树艺之事;则农家者流也。毕沅《吕氏春秋新校正序》云:“不韦书在秦火以前,故其采缀原书类亡,不能悉寻其所本。今观其《至味》一篇,皆述伊尹之言,而汉儒[4]如许慎、应劭等,间引其文,一则直称伊尹曰,一则又称伊尹书。今考《艺文志》道家《伊尹》五十一篇,不韦所本,当在是矣。又《上农》、《任地》、《辨土》等篇,述后稷之言,与《亢仓子》所载略同;则亦周、秦以前农家者流相传为后稷之说,无疑也。”两事足补汪氏所未备。博按:汪氏此文题“代毕尚书作”;而毕刻别有序,与此不同。想汪代作未用也。其有抵牾者:《振乱》、《禁塞》、《大乐》三篇,以墨子《非攻》救守及《非乐》为过;而《当染篇》全取墨子《应言篇》司马喜事,则深重墨子之学。甚者吴起之去西河见《观表》二篇,一事两见。惟《有始览》所谓解见某书者,于本书能观其会通尔。司马迁谓:“不韦使其客人人著所闻,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然则是书之成,不出于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学;而为后世《修文》、《御览》、《华林》、《遍略》之所托始。《艺文志》列之杂家,良有以也!然其所采摭,今见于周、汉诸书者,十不及三四。其馀则本书已亡,而先哲之话言,前古之佚事,赖此以传于后也;其善者可以劝,其不善者可以惩焉。亦有闾里小智,一意采奇,词奥旨深,可喜可观;庶几乎立言不朽者矣!其文字异同,已注于篇中,兹不复及;故序其著书之意以质之君子,幸正教之!

梅曾亮《淮南子书后》

《淮南子》剽窃曼衍,与安所为文不类。然自《吕氏春秋》外,存古书者莫多是书;非东汉人为之,决也。惟《天文训》所言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则四分历,章帝始行之;其二十四气,亦与东汉更定者同;岂亦有后人附益者欤?孔子曰:“信而好古。”岂不以非信之难,能辨其为古者难欤?

昔柳子厚谓“《列子》书质直少伪作,庄子多本之”。夫《列子》剽《庄子》者耳;其书非《庄子》及诸子书所有者,文气皆甚卑,不类周、秦时文;而以为庄子之所从出,疏矣!朴学之士,好是古而非今,不能通知文字升降之源。不根者揽其词,昧没其终始。子厚固非二者之可伦比;其言《鹖冠子》剽贾谊赋入其书,信当矣;而顾失之于《列子》,何哉?

考证:

《淮南子》剽窃曼衍,与安所为文不类。〇博按:《汉书·艺文志》杂家《淮南》内二十一篇,外三十三篇。师古曰:“内篇论道,外篇杂说。”今所存者二十一篇,盖内篇也。后汉高诱为之注解而序其书,称“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及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瑰奇之事,无所不载;然其大较归之于道,号曰《鸿烈》;鸿,大也;烈,明也;以为大明道之言”也。本二十篇,《要略》一篇,则叙目也。自来无言《淮南子》伪者,然自来亦无言刘安作者!而梅氏乃称其“剽窃曼衍,与安所为文不类”。不知《汉书·淮南王传》称:“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为《内书》二十一篇”,本不言安作,而出众人手笔;如《吕氏春秋》二十六篇之出“秦相吕不韦辑智略士作”也,何必以“与安所为文不类”为嫌乎?高诱序亦言:“天下方术之士多往归焉;于是遂与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正合《汉书·艺文志》序所偁“杂家者流,盖出议官,兼儒墨,合名法”;出于当日众人之杂议,各抒所见而作;以故列入杂家。而杂家之所以异于儒、道、名、墨诸家者,盖所由来者不同。诸家本师说传授。杂家出众议驳杂也。杂家者言,无不“剽窃曼衍”者;盖与议者不专一家,尊其所闻故也。尊其所闻,故不嫌剽窃;不专一家,故旁涉曼衍;势所必至,何必以此致讥于《淮南》乎?此亦意过其通者矣!

注解:

[1] 岐,原误“歧”。

[2] 作者原注:代毕尚书作。

[3] 八,原作“七”。

[4] 汉儒,原作“汉书”,据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