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之部

乙集叙目

龚自珍《六经正名》

章学诚《经解》

魏源《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序》

江藩《南北朝经术流派论》

赵坦《唐孔颖达五经义疏〉得失论》

胡培翚《诂经文钞序》

陈寿褀《经郛条例》

蒙文通《议蜀学》

右文八家,所以辨章经学之源流者也。诚窃以为通经之法,要在明经传之别,通今古之殊。兹录龚自珍《六经正名》、章学诚《经解》,所以考经传之沿革。录魏源《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序》、江藩《南北朝经术流派论》、赵坦《唐孔颖达〈五经义疏〉得失论》,所以明今古文家法之殊及其流变。而终之以胡培翚《诂经文钞序》、陈寿祺《经郛条例》、蒙文通《议蜀学》三篇,盖叙述清儒治经之法,而蕲于开设户牖,启示涂辙者也。其为得失可得而言:大抵西京微言大义之学,坠于东汉。东汉名物解故之谭,熄于魏晋。汉魏诂经而成注。隋唐笺注以撰疏。汉学谨于诂而训有不顺。宋儒顺于训而诂或未核。诂者所以通古今之言,训者所以籀章句之指。诂者古言也;古今异言,以今言解古言,使人易知也。训者顺也;圣人发言为经,语有缓急;顺以为解,勿乖其指也。二者交济,莫可一阙。诂而不训,其失则拘而流于琐;汉儒是也。训而不诂,其弊也臆而失之疏;宋儒是也。然赵岐注孟,章别其指,顺文为释,同于口义,亦未详诂。诂而不训,弊起末汉。宋儒扬之;极明中叶,王阳明起,六经注我;学派既成,师心空谭,比于无征不信矣!清初当阳明之学极盛;独昆山顾炎武竺志六经,谓:“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言理学者,乃堕于禅学而不自知!”故持论悉本朱子说;而诃阳明甚峻,至引范武子论“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以为比况。见《日知录》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论》。其持论见《日知录》者可覆按也。自是之后,王学稍衰!而当湖陆陇其著绩循吏;安溪李光地持枢中朝;皆高名雅望,学宗朱子。挟登高之呼,为儒林之宗;而朱子之学于是大昌也!夫朱子之学之所为不同于阳明者;盖阳明只尊德性;而朱子兼道问学也。朱子尝教人看注疏,不可轻议汉儒;云:“汉初诸儒专治训诂;如教人亦只言某字训某字,自寻义理而已。”见《语类》卷一百二十七。“自晋以来,却改变得不同;王弼、郭象辈是也。汉儒解经,依经演释。晋人则不然,舍经而自作文。”见《语类》卷六十七。“作文则注与经各为一事;人惟看注疏而忘经。须只似汉儒毛、孔之注,略释训诂名物及文义理致尤难明者;而其易明处,更不须贴句相续;乃为得体。盖如此则读书看注,即知其非经外之文,却须将注再就经上体会,自然思虑归一,功力不分;而其玩索之味,亦益深长矣!”见《记解经》。“学者苟不先涉汉魏诸儒之名物训诂,则亦何以用力于此!”见《语孟集义序》。推奖汉儒甚至,而顾炎武“经学即理学”之论,盖体其旨而发。然则玩索朱学之功深,而渐竟其委于汉儒名物训诂之说,此又必至之势,自然之符也!同时萧山毛奇龄、太原阎若璩稍晚出,皆不慊朱子之注经而有所论说。然若璩以《古文尚书疏证》有大名;而古文二十九篇之伪,《朱子语录》已发其覆;特证佐未具,俟若璩出而搜集,加以论定焉尔。奇龄才气自负,说经长辨驳,尤与宋儒凿枘,而雄辨足以济之;著《四书改错》一书,于朱子盛气攻辨,语或过当!然自明以来,申明汉儒之学,使儒者不敢以空言说经,实奇龄开其先路!厥后元和惠栋自乃祖周惕、父士奇三世传经,其学必求之《十三经注疏》暨《方言》、《释名》、《释文》诸书,而一衷于许慎《说文》以洗宋、元来庸熟之陋。见王昶《春融堂文集·詹事府少詹事钱君大昕墓志铭》。竺信汉学,谓:“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见《九经古义》述首。休宁戴震于清儒最为绝出,视惠栋稍后,而其学出自婺源江永,称永学,自汉经师康成后罕其俦匹!然永尝注朱子《近思录》;所著《礼经纲目》,亦本朱子《仪礼经传通解》。而震传而衍之,乃至摈落一切,诵说汉学,以许慎《说文解字》书为宗,遂尽通《十三经注疏》,能全举其辞;尝曰:“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见《东原集》卷九《与是仲明论学书》。学者遵为典则;而东汉许、郑之学于是臻极盛焉!嘉、道以后,学者又由许、郑之学,溯洄而上;《易》宗虞氏以求孟义,《书》宗伏生、欧阳、夏侯以距马、郑,《诗》宗齐、鲁、韩以正毛、郑,《春秋》宗公、穀以难左氏传,发端于武进庄存与、刘逢禄,极倡于仁和龚自珍、邵阳魏源,乃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所谓微言大义者,号曰西汉今文之学;述伏、董伏生、董仲舒。之遗文,寻武、宣之绝轨,学愈进而愈古,义愈推而愈高!然则清学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方始建国,有钜儒起,循朱子之“道问学”,以救王学“尊德性”之空,而其既也,又发西汉今文十四博士之微言大义,以矫东汉名物训诂之碎。于是今古之争,不闻于唐宋而极哗于挽清!古学先盛于皖南,江永、戴震为之先师。今学再振于常州,庄存与、刘申受导其前路。风气所鼓,寖淫季末。宝应有刘台拱、宝楠、恭冕,仪征有刘文淇、毓崧、寿曾、师培,并称扬州二刘家,父子祖孙,世禅其学;而仪征刘氏四世以《左氏》名家。德清俞樾,瑞安有孙诒让,余杭有章炳麟,并通经学古;而炳麟师俞樾,亦问业诒让,明习周礼,善声音训诂之学,亦喜言《左氏春秋》,卓然当代古学大师矣!由是浙江称古学之渊薮,而江南之扬州亚焉!湘潭王闿运治今文经学,有盛名于同光间。而善化皮锡瑞稍晚出,亦治今文学。而今学昌于湖南!既,王闿运讲学蜀中,其弟子有井研廖平能大其学。而今学衍于四川!南海康有为能敷说公羊“改制”以言变法;禅其弟子。新会梁启超益推而大之,至于无垠。而今学极盛于粤东!由是湘、蜀以迤岭南萃今学之秀杰;而常州之声光熸焉!斯其大较然矣!谨拾诵览之所记,匡八家于未逮。最其大指,附于目后。

龚自珍《六经正名》

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经久矣!庄周《天运篇》曰:“孔子曰:‘某以《六经》奸七十君而不用。’”《记》曰:“孔子曰:‘人其国,其教可知也。’”有《易》、《书》、《诗》、《礼》、《乐》、《春秋》之教。孔子所睹《易》、《书》、《诗》,后世知之矣。若夫孔子所见《礼》,即汉世出于淹中之五十六篇。孔子所谓《春秋》,周室所藏百二十国宝书,是也。是故孔子曰:“述而不作。”司马迁曰:“天下言六艺者折衷于孔子。”“六经”、“六艺”之名由来久远,不可以臆增益。

善夫汉刘向之为《七略》也!班固仍之,造《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有经,有传,有记,有群书。传则附于经。记则附于经。群书颇关经,则附于经。何谓传?《书》之有大小夏侯、欧阳,传也。《诗》之有齐、鲁、韩、毛,传也。《春秋》之有公羊、穀梁、左氏、邹、夹氏,亦传也。何谓记?大小戴氏所录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谓群书?《易》之有《淮南道训》、《古五子》十八篇,群书之关《易》者也。《书》之有《周书》七十一篇,群书之关《书》者也。《春秋》之有《楚汉春秋》、《太史公书》,群书之关《春秋》者也。然则《礼》之有《周官》、《司马法》,群书之颇关《礼经》者也。汉二百祀,自六艺而传记,而群书,而诸子毕出,既大备。微夫刘子政氏之目录,吾其如长夜乎!何居乎后世有七经、九经、十经、十二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喋喋也!或以传为经:《公羊》为一经,《穀梁》为一经,《左氏》为一经。审如是,是则《韩》亦一经,《齐》亦一经,《鲁》亦一经,《毛》亦一经,可乎?《欧阳》一经,《两夏侯》各一经,可乎?《易》三家,《礼》分庆、戴,《春秋》又有邹、夹,汉世总今古文,为经当十有八;何止十三?如其可也?则后世名一家说经之言甚众,经当以百数。或以记为经:大、小戴二《记》毕称经。夫大、小戴二《记》,古时篇篇单行。然则《礼经》外当有百三十一经。或以群书为经:《周官》晚出,刘歆始立。刘向、班固灼知其出于晚周、先秦之士之掇拾旧章所为,附之于《礼》,等之于《明堂》、《阴阳》而已。后世称为经,是为述刘歆,非述孔氏!善夫刘子政氏之序“六艺”为九种,有苦心焉!斟酌尽善焉!序“六艺”矣,七十子以来,尊《论语》而谭《孝经小学者,又经之户枢也;不敢以《论语》夷于记,夷于群书也;不以《孝经》还之记,还之群书也;又非传。于是以三种为经之贰。虽为经之贰,而仍不敢悍然加以经之名。向与固可谓博学明辨慎思之君子者哉!《诗》云:“自古在昔,先民有作。”向与固岂非则古昔、崇退让之君子哉!后世又以《论语》、《孝经》为经。假使《论语》、《孝经》可名经,则向早名之,且曰“序八经”,不曰“序六艺”矣!仲尼未生,先有《六经》;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尝率弟子使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乱圣人之例,淆圣人之名实以为尊圣,怪哉非所闻!非所闻,然且犹为未快意,于是乎又以子为经。汉有传记博士,无诸子博士。且夫子也者,其术或醇或疵,其名反高于传记。传记也者,弟子传其师,记其师之言也。诸子也者,一师之自言也。传记,犹天子畿内卿大夫也。诸子,犹公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不专事天子者也。今出孟子于诸子,而夷之于二戴所记之间,名为尊之,反卑之矣!子舆氏之灵,其弗享是矣!

问:“子政以《论语》、《孝经》为经之贰,《论语》、《孝经》则若是班乎?”答:“否!否!《孝经》者,曾子以后支流苗裔之书,平易泛滥无大疵,无闳意眇恉,如置之二戴所录中,与《坊记》、《缁衣》、《孔子闲居》、《曾子天圆》比,非《中庸》、《祭义》、《礼运》之伦也。本朝立博士,向与固因本朝所尊而尊之,非向、固尊之也。然则刘向、班固之序‘六艺’为九种也,北斗可移,南山可堕,此弗可动矣!”

后世以传为经,以记为经,以群书为经,以子为经,犹以为未快意,则以经之舆台为经,《尔雅》是也。《尔雅》者,释《诗》、《书》之书,所释又《诗》、《书》之肤末。乃使之与《诗》、《书》抗,是尸祝舆台之鬼,配食昊天上帝者也!

考证:

孔子之未生,天下有六经久矣。〇博按:《说文·糸部》:“经,织也。”《玉篇》:“经纬以成缯布”,借以为经纶天下之意。《易·屯》卦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周礼·天官·太宰》:“以经邦国。”注:“经,法也;王谓之礼经,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国官府谓之礼法,常所守以为法式也;常者,其上下通名。”然则经者,国家之法典,编箸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孔子未生之所先有,然整齐异传以编为《六经》,则自孔子始。何以明其然?《史记·周本纪》:“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春秋左氏·庄二十二年传》:“陈厉公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引《观》六四爻辞。《僖十五年传》:“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之《暌》。史苏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无衁也。女承筐,亦无贶也。’”引《归妹》上六爻词。《二十五年传》:“秦伯师于河上,将纳王。狐偃言于晋侯曰:‘求诸侯莫如勤王。’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也!’”“公用享于天子。”即《大有》九三爻词。《宣二年传》:“晋师救郑。知庄子曰:‘此师殆哉!《周易》有之,在《师》之《临》曰:师出以律,否臧凶。’”引《师》初六爻词。《襄九年传》:“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姜曰:‘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按《春秋》《公羊》、《穀梁》。传,载襄公二十一年,孔子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鲁周公世家》、《孔子世家》俱云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襄公二十五年,孔子年五岁,而《春秋左氏·襄二十五年》传,载齐崔武子娶棠姜,遇《困》之《大过》。陈文子曰:“其繇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宫,不见其妻凶!’”引《周易·困》六三爻词。昭公二年,孔子年十二岁;而《春秋左氏·昭二年传》载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太史,见《易象》。此孔子未生先有《易》之证也。《史记·夏本纪》叙启作《甘誓》;太康失位,昆弟五人,作《五子之歌》;中康作《胤征》。《殷本纪》叙汤作《帝诰》、《汤征》、《汤誓》、《夏社》、《汤诰》;伊尹作《女鸠》、《女房》、《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徂后》、《太甲训》;义伯、仲伯作《典宝》;中作《诰》;咎单作《明居》、《沃丁》;伊陟作《咸艾》,作《太戊》,作《原命》,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祖己作《高宗肜日》及训。《周本纪》叙古公作《五官有司》;武王作《泰誓》、《牧誓》、《武成》,封诸侯,班赐宗彝,作《分殷之器物》;周公作《大诰》、《微子之命》、《嘉禾》、《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佚》;成王作《归禾》、《多方》、《周官》,作《贿息慎之命》;召公、毕公作《顾命》;康王作《康诰》、《毕命》;穆王作《臩命》、《甫刑》。《齐太公世家》叙武王与太公作此《太誓》。《鲁周公世家》叙周公佐武王,作《牧誓》,作《大诰》;成王作《馈禾》;周公作《嘉禾》、《多士》、《毋逸》、《周官》、《周本纪》云:“成王自奄归,在宗周作《多方》;既绌殷命,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立政》;伯禽作《肹誓》《尚书》作《粊誓》。《燕召公世家》叙周公摄政当国,召公疑之,作《君奭》。其中有见今文《尚书》二十九篇者十九,即《夏书》之《甘誓》,《商书》之《汤誓》、《盘庚》、《高宗彤日》,《周书》之《太誓》、《牧誓》、《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毋逸》、《君奭》、《多方》、《顾命》、《康王之诰》、《周本纪》云:“康王即位,偏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作《康诰》。”亦云《康诰》,不云《康王之诰》。《甫刑》十九篇,是也。有其文已佚,而著目百篇之序者二十九;即《夏书》之《五子之歌》、《胤征》,《商书》之《帝诰》、《汤征》、《夏社》、《女鸠》、《女房》、《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徂后》、《太甲训》、《典宝》、《仲虺之诰》、仲虺,《殷本纪》作中。《明居》、《沃丁》、《咸》、咸,《殷本纪》作咸艾。《伊陟》、《原命》,《周书》之《武成》、《分器》、《微子之命》、《归禾》、归禾,《鲁世家》作馈禾。《嘉禾》、《周官》、《立政》、《贿息慎之命》、《毕命》、《臩命》二十九篇,是也。有《尚书》佚其篇,而《史记》存其文者,如《殷本纪》载《汤诰》之辞,是也。有百篇无其目,而《史记》著其作者,如《殷本纪》之著《伊陟》作《大戊》,《周本纪》之著《古公》作《五官有司》,皆不见百篇叙,是也。然亦有《史记》载其文其事,略与今文二十九篇同而不著曰“作”者,如《五帝本纪》之采《尧典》;《夏本纪》之采《禹贡》、《皋陶谟》;《殷本纪》叙西伯代饥国,灭之。《周本纪》作耆。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云云,即《西伯戡黎》之文,而不同《百篇叙》称“祖伊恐,奔告于受作《西伯戡黎》”;《鲁周公世家》叙武王有疾,太公、召公乃缪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即《金縢》之文,而不同《百篇叙》称“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宋微子世家》叙微子度纣终不可谏,乃问于太师、少师曰云云,即《微子》之文;又叙武王既克殷访问箕子,箕子对曰云云,即《洪范》之文;而不同《百篇叙》称“微子作《诰父师少师》”,“武王以箕子归,作《洪范》。”《秦本纪》叙缪公封崤中尸,为发丧,哭之三日,乃誓于军;而不同《百篇叙》云“作《秦誓》”。盖史公明称曰“作”者,知是圣帝明佐吁谟定命之所自作;而不称“作”者,或以为出古史之记事记言也。稽其述作,皆在孔子之前数百年。此孔子未生先有《书》之证也。《周语》载厉王说荣夷公,芮良夫引《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尔极。”《大雅》曰:“陈锡载周。”此在《春秋》以前者也。《春秋》之世,列国会盟聘享,君卿大夫赋诗言志,著见《春秋左氏传》者二十五;而在襄公二十一年以前者,得十四事。如秦伯享晋公子重耳;重耳赋《河水》,秦伯赋《六月》,见僖二十三年。卫宁俞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见文四年。晋先蔑奔秦,荀林父为赋《板》之三章,见文七年。郑伯与公宴于棐;子家赋《鸿雁》;季文子赋《四月》;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采薇》之四章;见文十三年。季文子如宋致女,复命;公享之,赋《韩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赋《绿衣》之卒章;见成九年。穆叔如晋;晋侯享之,金奏《肄夏》之三;工歌《文王》之三,《鹿鸣》之三;见襄四年。范宣子执戎子驹支;戎子赋《青蝇》;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叶》;又卫侯饮孙蒯酒,使太师歌《巧言》之卒章;见襄十四年。穆叔如晋,见中行献子,赋《圻父》;见范宣子赋《鸿雁》之卒章;见襄十六年。季武子如晋,晋侯享之;范宣子赋《黍苗》;季武子赋《六月》;穆叔会范宣子于柯,赋《载驰》之四章,见襄十九年。而《襄二十年传》载季武子如宋报聘,褚师段逆之以受享,赋《常棣》之七章以卒;复命,公享之,赋《鱼丽》之卒章;公赋《南山有台》;则在孔子生之前一年矣。此孔子未生先有《诗》之证也。《尚书·尧典》载舜咨伯夷,典朕三礼,命夔典乐。《礼记·文王世子》曰:“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王制》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庄子·天下篇》载:“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而《史记·秦本纪》亦载由余观秦;秦缪公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云云。此又孔子未生先有《诗》、《书》、《礼》、《乐》之证也。《楚语》载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问于申叔时,叔时曰:“教之《春秋》。”《晋语》载司马侯对晋悼公云:“羊舌肸习于《春秋》。”按楚庄王在位二十三年,卒于鲁宣公十六年,前孔子之生三十八年。晋悼公在位十五年,卒于鲁襄公十五年,前孔子之生六年。而孔子生襄公二十一年;至昭公二年,孔子年十二岁,而晋韩起聘鲁,见《鲁春秋》,语著《春秋左氏传》。《礼记·坊记》载子引《鲁春秋》记晋丧曰“杀其君之子夷齐”。此孔子未生先有《春秋》之证也。然则《易》、《书》、《诗》、《礼》、《乐》、《春秋》六者,先孔子而有其名,而整齐异传以编次成书者,盖孔子之所致力也。《庄子》书两言经,皆以孔子之故。一见《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释文》:“十二经说者,云《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加六纬也。”一见《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老子曰:“六经者,先王之陈迹也。”然则《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者,特“先王之陈迹”,而孔子有事于“治”耳。《史记·孔子世家》叙之綦详;其言曰:“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始。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于《礼》曰“追迹三代”;于《书》曰“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于《诗》曰“古者《诗》三千馀篇”;于《春秋》曰“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所以著《六经》之为“先王之陈迹”也。于《书传》曰“序”,曰“编次其事”,于《礼》曰“观夏、殷所损益”,曰“从周”;于《乐》曰“自卫反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于《诗》曰“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于《易》曰“《序》、《彖》、《系》、《象》、《说卦》、《文言》”;于《春秋》曰“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曰“笔则笔,削则削”;所以著孔子之“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也。然则六经之有,先于孔子之生;而六经之编,则成孔子之手。史公大书特书曰:“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明王道,成六艺”,明六艺之成自孔子;不得孔子,虽有礼乐散在方策,不可得而述也。于是官府之典,一变而为专家之学。《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随所闻见,辩释考论,或为之传,或为之记。何谓传?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篇》曰:“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如《易》之有《系辞传》,皮锡瑞《易经通论》曰:“今之《系辞》上下篇,古以为《系辞传》。”《释文》:“王肃本有传字,乃《系辞》之传。”孔子弟子所作系辞,中明有“子曰”,必非孔子手笔;《史记·自序》引系辞之文为《易大传》,是其明证也。《仪礼·丧服第十一》之有《子夏传》;《春秋》之有《左氏传》、《公羊传》、《穀梁传》;是也。何谓记?《说文》言部:“记,疋也。”段玉裁《注》:“疋,今字作疏,谓分疏而识之也。”如《礼》之有《大戴记》、《小戴记》;是也。张华博物志》曰:“圣人著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此如释家以佛所说为经,禅师所释为律论也。迨汉以后诸儒解释圣经贤传之书,则或曰注:如《易》之题王弼《注》、韩康伯《注》;《周礼》、《仪礼》、《礼记》之题郑玄《注》;《春秋左氏传》之题杜预《注》;《孝经》之题唐元宗明皇帝《御注》;《尔雅》之郭璞《注》;《孟子》之赵岐《注》;是也。或曰传:如《书》之题孔氏《传》;《诗》之毛公《传》;是也。或曰笺:如《诗》之郑玄《笺》;是也。或曰学:如《春秋公羊传》之题何休《学》;是也。或曰集解:如《春秋穀梁传》之题范宁《集解》。《论语》之何晏《集解》;是也。后人通谓之注。然《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著录诸家经解,无称注者。或曰传:如《易》之有《易传》周氏二篇、服氏二篇、杨氏二篇、蔡公二篇、韩氏二篇、王氏二篇、丁氏八篇;《尚书》之有《传》四十一篇;《诗》之有《齐后氏传》三十九卷、《齐孙氏传》二十八卷、《韩内传》四卷、《外传》六卷;《周官经》之有《周官传》四篇;《孝经》之有《杂传》四篇;是也。或曰故,曰解故,曰故训传。师古曰:“故者通其指意。”《尚书》之有大小夏侯《解故》二十九篇;《诗经》之有《鲁故》二十五卷、《齐后氏故》二十卷、《齐孙氏故》二十七卷、《韩故》三十六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等皆是。然则西京之书多称故,而东汉以后才称注也。唐以后辩释经注之书,则谓之疏。注以释经,疏以辩注。如《易》、《书》、《诗》、《礼记》、《春秋左氏传》之孔颖达《疏》;《周礼》、《仪礼》之贾公彦《疏》;《春秋公羊传》之徐彦《疏》;《穀梁传》之杨士勋《疏》;《孝经》、《论语》、《尔雅》之邢昺《疏》;孟子之孙奭《疏》;是也。或亦曰正义,有是正其义之意;则有如《易》之篇首题“孔颖达奉敕撰《正义》”焉。

有经,有传,有记。〇详见前条。

何居乎后世有七经、九经、十经、十二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喋喋也。〇博按:《庄子》书有十二经、六经之名。《天道篇》称“孔子翻十二经以说”。《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十二经者,谓六经与六纬也。汉亡《乐经》,武帝建平元年,初置五经博士;乃以《易》、《诗》、《书》、《礼》、《春秋》立于学官。五经之名始定。至后汉有七经之目,谓《诗》、《书》、《礼》、《乐》、《易》、《春秋》及《论语》也。《宋书·百官志》:“国子助教十人。《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周官》、《仪礼》、《春秋左氏传》、《公羊》、《穀梁》各为一经。《论语》、《孝经》为一经。合十经。助敬分掌。”此十经之说也。唐以《周礼》、《仪礼》、《春秋公羊》、《穀梁》分而习之,并《易》、《书》、《诗》、《礼记》、《春秋左氏》为九经,列于学官。然开成间,刻石国子学,则又有《孝经》、《论语》、《尔雅》,是为十二经也。至宋儒进《孟子》以配《论语》,而十三经之名以立。所谓十四经者,先时尝并《大戴记》于十三经末,称十四经也。

章学诚《经解》

《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经而有传,对人而有我,是经传人我之名,起于势之不得已,而非其质本尔也。

《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布政教而齐法度也,未有以文字为一家私言者也。《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经纶之言,网纪世宙之谓也;郑氏《注》谓“论撰书礼乐施政事”。经之命名所由昉乎?然犹经纬经纪云尔,未尝明指《诗》、《书》、六艺为经也。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于东周,有德无位,惧先圣王法积道备,至于成周,无以续且继,而至于沦失也;于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体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独与其徒相与申而明之。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而犹赖有师教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夫子既没,微言绝而大义将乖,于是弟子门人各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或取简毕,或授口耳,录其文而起义;《左氏春秋》、子夏《丧服》诸篇,皆名为传。而前代逸文不出于六艺者,称述皆谓之传,如孟子所对“汤、武及文王之囿”,是也。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犹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至于官师皆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于诵经,终于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翻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于孔门弟子亦明矣。然所指专言六经,则以先王政教典章纲维天下;故《经解》疏别六经,以为入国可知其教也。《论语》述夫子之言行,《尔雅》为群经之训诂,《孝经》则又再传门人之所述,与《缁衣》、《坊表》诸记相为出入者尔。刘向、班固之徒,序类有九,而称艺为六,则固以三者而附之于经,所谓离经之传,不与附经之传相次也。

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子》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经固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后世之严也。圣如夫子而不必为经,诸子有经以贯其传,其义各有攸当也。

后世著录之家,因文字之繁多,不尽关于纲纪,于是取先圣之微言,与群经之羽翼皆称为经,如《论语》、《孟子》、《孝经》与夫《大小戴记》之别于《礼》,《左氏》、《公》、《穀》之别于《春秋》,皆题为经,乃有九经、十经、十三、十四诸经以为专部,盖尊经而并及经之支裔也。而儒者著书,始严经书,不敢触犯,则尊圣教而慎避嫌名,盖犹三代以后非人主不得称我为朕也。然则今之所谓经,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

事有实据而理无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经》,皆取先王典章,未尝离事而著理。后儒以圣师言行为世法则,亦名其书为经,此事理之当然也;然而以意尊之,可以意僭之矣。盖自官师之分也,官有政,贱者必不敢强干之,以有据也。师有教,不肖者辄敢纷纷以自命,以无据也。孟子时,以杨墨为异端矣。杨氏无书。墨翟之书,初不名经;虽有“经篇”、“经说”,未名全书为“经”。而庄子乃云“苦获、邓陵之属,皆诵墨经”,则其徒自相崇奉而称经矣。东汉秦景之使天竺,四十二章皆不名经,佛经皆中国翻译,竺书无经字。其后华言绎受,附会称经,则亦文饰之辞矣。《老子》二篇,刘、班著录,初不称经;《隋志》乃依《阮录》称《老子经》,意者《阮录》称于梁世,梁武崇尚异教,则佛老皆列经科,其所仿也?而加以《道德真经》,与庄子之加以《南华真经》,列子之加以《冲虚真经》,则开元之元教设科,附饰文致,又其后而益甚者也。韩退之曰:“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则名教既殊,又何妨于经其所经,非吾所谓经乎!

若夫国家制度,本为经制。李悝《法经》,后世律令之所权舆。唐人以律设科。明祖颁示大诰,师儒讲习以为功令,是即《易》取经纶之意。国家训典,臣民尊奉为经,义不背于古也。

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经界始。”地界言经,取经纪之意也;是以地理之书,多以经名。《汉志》有《山海经》,《隋志》乃有《水经》,后代州郡地理多称图经,义皆本于经界,书亦自存掌故,不与著述同科,其于六艺之文,固无嫌也。

至于术数诸家,均出圣门制作。周公经理垂典,皆守人官物曲而不失其传;及其官司失守,而道散品亡,则有习其说者相与讲贯而授受,亦犹孔门传习之出于不得已也。然其口耳之学,不能历久而不差,则著于竹帛以授之其人,亦其理也,是以至战国而羲、农、黄帝之书一时杂出焉,其书皆称古圣,如天文之《甘石星经》,方技之《灵素》、《难经》,其类实繁,则犹匠祭鲁班,兵祭蚩尤,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而习是术者奉为依归,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又如《汉志》以后杂出春秋、战国时书,若师旷禽经》、伯乐《相马之经》,其类亦繁,不过好事之徒,因其人而附合,或略知其法者托古人以鸣高,亦犹儒者之传梅氏《尚书》,与子夏之《诗大序》也。

他若陆氏《茶经》,张氏《棋经》,酒则有《甘露经》,货则有《相贝经》,是乃以文为谐戏,本无当于著录之指,譬犹毛颖可以为传,蟹之可以为志,琴之可以为史,荔枝、牡丹之可以为谱耳!此皆若有若无,不足议也!

盖即数者论之:异教之经,如六国之各王其国,不知周天子也;而《春秋》名分,人具知之,彼亦不能窃而据也。制度之经,时王之法,一道同风,不必皆以经名;而礼时为大,既为当代臣民,固当率由而不越;即服膺六艺,亦出遵王制之一端也。术艺之经,则各有其徒相与守之,固无虞其越畔也。至谐戏而亦以经名,此赵佗之所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不妨谐戏置之。六经之道,如日中天,岂以是为病哉!

魏源《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序》

余读《后汉书·儒林传》,卫、杜、马、贾诸君子,承刘歆之绪论,创立费、孔、毛、左古文之宗,土苴西京十四博士今文之学,谓之俗儒,废书而喟!

夫西汉经师承七十子微言大义。《易》则施、孟、梁丘,皆能以占变知来。《书》则大小夏侯、欧阳、兒宽,皆能以《洪范》匡世主。《诗》则申公、辕固生、韩婴、王吉、韦孟、匡衡,皆以《三百篇》当谏书。《春秋》则董仲舒、隽不疑之决狱。《礼》则鲁诸生、贾谊、韩元成之议制度。而萧望之等皆以《孝经》、《论语》保傅辅道。求之东京,未或有闻焉!其文章述作,则陆贾新语》以《诗》、《书》说高祖。贾谊《新书》为汉定制作。《春秋繁露》、《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刘向《五行》、扬雄《太玄》皆以其自得之学,范阴阳,矩圣学,规皇极,斐然与三代同风。而东京亦未有闻焉!

今世言学,则必曰“东汉之学胜西汉,东汉郑、许之学综六经。”於戏!二君惟六书、《三礼》并视诸经为宏深!故多用今文家法。及郑氏旁释《易》、《诗》、《书》、《春秋》皆创异门户,左今右古。其后郑学大行,骎淫遂至《易》亡施、孟、梁丘,《书》亡夏侯、欧阳,《诗》亡齐、鲁、韩,《春秋》亡邹、夹;公羊、穀梁半亡半存,亦成绝学。谶纬盛,经术卑,儒用绌。晏、肃、预、谧之徒,始得以清言名理并起持其后。东晋梅赜《伪古文书》遂乘机窜入,并马、郑亦归于沦佚。西京微言大义之学,坠于东京。东京典章制度之学,绝于隋唐。两汉故训声音之学,熄于魏晋。其道果孰隆替哉?且夫文质再世而必复。天道三微而成一著。今日复古之要,由诂训音声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

道光商横摄提格之岁,源既叙武进刘申甫先生遗书,略陈群经家法。兹乃推广遍集两汉《儒林传》、《艺文志》之文,凡得《周易》今文家施氏学第一,梁丘学第二,孟喜氏学第三,孟氏学旁出京氏、焦氏第四,《周易》古文家费氏学第五;其流为荀氏卦气之学,郑玄爻辰之学,此外又有虞翻消息卦变之学。斯为《易》学今古文传授大概也。《尚书》今文列于博士者,有伏生、欧阳、大小夏侯二十八篇之学。有孔安国古文四十余篇之学;东汉初刘歆、杜林、卫宏、贾逵、马融、郑康成又别创古文之学,其篇次与今文同;而孔安国佚十六篇并无师说,此皆不列于博士者。及东晋伪古文及《伪孔传》出,唐代列于学校;而伏、欧之今文,马、郑之古文,同时并亡。予据《大传》残编,加以《史记》、《汉书》、诸子所征引,共成《书古微》。斯《尚书》今古文传授大概也。《诗》则汉初皆习齐辕固生、鲁申公、韩婴三家;惟《毛诗》别为古文。郑康成初年习《韩诗》,及笺《诗》改从毛,于是齐、鲁、韩次第佚亡,今惟存毛《传》。及宋朱子、王应麟始略采三家《诗》残文而未得条纪;明何楷本朝范家相、桐城徐璈次第搜辑,始获三家诗十之七八;而余发挥之成《诗古微》。此诗今古文大概也。小学以《说文》为大宗,历代罕究。国朝顾炎武始明音学,而段、王二氏发明《说文》、《广雅》。惟转注之说尚有疏舛,予特为发明之。此小学家之大概也。《礼经》则褅袷之义,王肃与郑玄抗衡。郑主纬书感生五帝之说,肃主人帝为始祖所自出之帝,输攻墨守,秦固失之,楚亦未得!而郑玄《周礼》注计口出泉,至宋遂启王安石新法之祸。惟宋朱子纂《仪礼经传通解》,分家礼、邦国礼、王朝礼、丧祭礼,合《三礼》为一书,集三代古礼之大成,又欲采后世制度因革损益以择其可行,国朝《读礼通考》、《五礼通考》实成其志。此则古今《三礼》之大概也。今采史志所载各家立案于前,而后随人疏证,略施断制于后;俾承学之士法古今者,一披览而群经群儒灿然如处一堂。识大识小,学无常师,以为后之君子,亦将有乐于斯乎!作《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

考证:

宋朱子纂《仪礼经传通解》,分家礼、邦国礼、王朝礼、丧祭礼,合《三礼》为一书,集三代古礼之大成,又欲采后世制度因革损益以择其可行,国朝《读礼通考》、《五礼通考》实成其志。〇博按:让清礼书之大著作有三:曰《读礼通考》;曰《五礼通考》;曰《礼书通故》。先是昆山徐乾学康熙间,以赞善居母忧,请鄞县万斯同纂《读礼通考》,凡百二十卷,自国卹及家礼,十四经之笺疏,廿一史之志传,汉、唐、宋诸儒之文集说部,无或遗者;为言丧礼最详备之书。至乾隆时,无锡秦蕙田以经学名儒官礼部侍郎;考古今礼制因革,以为:“礼自秦火后,汉儒抱残守缺,厪存什一。朱子尝有志编次朝廷公卿大夫士民礼,尽汉晋以下诸儒之说,考订辨正,以为当代之典;而所撰《仪礼经传通解》,体例未备。丧祭礼又续自勉斋黄氏、信斋杨氏,未为完书。”乃本昆山徐氏《读礼通考》义例,按吉、凶、军、宾、嘉之目,取向所考定者,增辑排纂,有《五礼通考》之作,凡二百六十二卷;其中先儒聚讼之说,一一疏通解驳,上探古人制作之原,下不违当代之法,可以坐言起行。湘乡曾国藩极称其书,以为“三礼之外,得此而四”;然亦有讥其多援引而少断制者。德清俞樾序《礼书通故》,论及秦氏《通考》,以为:“按而不断,无所折衷,可谓礼学之渊薮,而未足为治礼者之艺极。不如《礼书通故》之有断制。”《礼书通故》,定海黄以周作也;凡百卷,列五十目,囊括大典,博征古说,盖与秦氏《通考》比隆;其校核异义过之!诸先儒不决之义,尽论定之矣;然秦氏非不能论定也。方秦氏著书之日,同县顾栋高致书论之,即以为“援引多而断制少,如礼书总账簿”。而秦氏答书,则曰:“援引者,断制之所从出也。断制者,援引之归宿也,苟不援引,何从断制?善援引者,正即援引而成断制,非两事也;古云议礼如聚讼。如欲听讼,由堂上而观堂下,必使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孚,而后正于五罚。若不听其辞,穷其变态,得其真情,而遽以已意断之;吾未见其明允也。”然则秦氏非不能断制也,盖慎之也!读秦氏《通考》者,此重公案,不可不知!

作《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〇博按:经学之分今古先汉无是也;而今古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宋洪适隶释》著录汉灵帝熹平四年蔡邕书刻太学门外《石经》一千九百馀残字内《鲁诗》、小夏侯《尚书》、《仪礼》、《公羊春秋》、《鲁论语》。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盖仓颉之古文,史籀之大篆,世所传三代鼎彝、歧阳石鼓及许慎《说文》所载古文籀文是也。隶书,汉世通俗宜民之书,故谓之今文。而颉文籀篆,盖三代之书,而汉代之所不行,斯谓之古文矣。惟六经之今文书,《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例不明著,以世人之所诵识,其为今文,不待言也;至古文书,则以其殊异今文,故特表而出之;如《易》之有中古文《易经》。《书》之有《古文经》四十六卷为五十七篇;叙称:“《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礼》之有《礼古经》五十六卷;叙称:“《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春秋》之有《春秋古经》十二篇。《论语》之有《论语古》二十一篇。《孝经》之有《孝经古孔氏》一篇,是也。然所谓今古文者,特文字之殊古今耳,无预于学派也。考汉儒治经,有读《古文尚书》以今文字者;《汉书·儒林传》叙“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是也。则亦有校今文经以古文;可考见者始刘向。《本传》称:“向受《穀梁春秋》,大明习,及歆见《古文春秋左氏传》,大好之,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然犹自持其《穀梁》义。”说者谓父子异学,向今文而歆古文也。然向校经不废古文。《艺文志》称:“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惟费氏《经》与古文同。”而《尚书》则“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馀,脱字数十。”后汉郑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故为郑氏学,见《后汉书·儒林传》。而其注《论语》,则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见何晏《论语集解序》。此以古文经校今文者也。惟古文之经,先汉已有;而古文之学,后汉乃名。班固作《汉书》,特著“古文经”、“古经”于《艺文志》;如所称“尚书古文经”、“礼古经”者,以见六经之有古文;而不于《儒林传》叙古文学,如《后汉书·儒林传》称“费直传《易》本以古字,号古文《易》”,“孔安国传古文《尚书》为《尚书》古文学”者,所以明经有古文之不涉于学。盖学之名家,自有树义,而不在古文不古文。如树义有违;则《易》施、孟、梁丘三家,《书》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同用今文,而不嫌各自名家。傥篇简可信;则孔安国以今文字读古文《尚书》而无嫌;刘向受穀梁《今文》,而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以中古文校《尚书》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亦无所违害。刘歆与五经博士议论建立《左氏春秋》及古文《尚书》;诸博士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见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亦不闻以古文而排难之也。《儒林传》叙《易》费氏于施、孟、梁丘、京之后,《诗》毛公于齐、鲁、韩三家之后,《春秋》左氏于公羊、穀梁之后,皆晚出。不因古文。至曰:“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特言乎文字之古,篇简之多耳;宁如欧阳、大小夏侯例,而特笔著之曰“由是《尚书》有孔氏古文之学”,盖古文《尚书》,所以题号其书,而非学派之名。乃《后汉书·儒林传》则曰:“孔安国传古文《尚书》,为《尚书》古文学。”而“《尚书》古文学”之名始立。又曰:“卫宏与河南郑兴俱好古学。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由是《毛诗》名古学矣!又《郑兴传》曰:“兴好古学,尤明《左氏》、《周官》。”由是《左氏》、《周官》名古学矣!许慎撰《五经异义》,有《古尚书》说,《今尚书》夏侯、欧阳说;《古毛诗》说,《今诗》韩、鲁说;《古周礼》说;《今礼》戴说,《古春秋》左氏说,《今春秋》公羊说;《古孝经》说,《今孝经》说,皆分别古今言之。然《今尚书》夏侯、欧阳之于《古尚书》,《今诗》韩、鲁之于《古毛诗》,《今礼》戴之于《古周礼》,虽不并立而未闻排难也。独《左氏》、《公羊》相攻如仇;而今古说之争,实惟二家为烈!极盛东京而肇端先汉。《汉书·儒林传》称:“房凤明经通达,擢光禄卿,迁五官中郎将。时光禄勋王龚以外属内卿,与奉车都尉刘歆共校书,三人皆侍中。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纳之,以问诸儒。皆不对。歆于是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惟凤、龚许歆,遂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大司空师丹奏歆非毁先帝所立。上于是出龚等补吏。”是为《左氏》肇畔之始。《后汉书·范升陈元传》叙:“尚书令韩歆上疏欲为《费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诏下其议。升起对奏左氏之失凡十四事,及《左氏春秋》不可立三十一事。陈元闻之,乃诣阙上疏曰:‘升等所言,前后相违,皆断截小文,指为大尤,小辩破言,小言破道。’书奏。范升复与元相辩难凡十馀上。帝卒立《左氏》学。”《贾逵传》云:“肃宗立,降意儒术,特好《古文尚书》、《左氏春秋》。建初元年,诏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帝善逵说,使出《左氏传》大义长于二传者。逵于是具条奏之曰:‘臣谨摘出《左氏》三十事尤著明者,斯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其馀同《公羊》者什有七八;或文简小异,无害大体。至如蔡仲纪季、伍子胥叔术之属,《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其相殊绝,固已甚远!而寃抑积久,莫肯分明!’书奏。帝嘉之;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乙通。”《儒林传》曰:“李育颇涉猎古学,尝读《左氏传》,虽乐文采,然谓不得圣人深意;以为前世陈元、范升之徒,更相非折,而多引图谶,不据理体;于是作《难左氏义》四十一事。建初四年,诏与诸儒论《五经》于白虎观。育以《公羊》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最为通儒!”又称:“何休以《春秋》驳汉事六百馀条,妙得《公羊》本意。”“服虔又以《左传》驳何休之所驳汉事六十条。”“休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废疾》。”《郑玄传》云:“玄乃《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瓌,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然则古学之明,其枢机在《左氏》,其障碍在《公羊》。按郑玄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事扶风马融;兼通今古,无所适莫。注《鲁论》考之《齐古》。而笺《毛诗》则兼用齐、鲁、韩三家,其中有用三家申毛者;有用三家改毛者。至编注《周官》、《小戴礼》、《小戴礼记》通为三礼,则尤囊括网罗,意在宏通。盖《周官》,古文学也。《小戴礼》,今文学也。至《小戴礼记》四十九篇,非一手所成,或同今文,或同古文。《王制》多同《公羊》、《穀梁》;《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朝义》、《丧服》、《四制》、《问丧》、《祭义》、《祭统》诸篇,皆《小戴礼》十七篇之传,为今文说。而《玉藻》为古《周礼》说,《曲礼》、《檀弓》、《杂记》为古《春秋左氏》说;《祭法》为古《国语》说,皆古文说。则今古学糅者也。杜子春、郑兴众父子、贾逵解《周官》,皆不引博士说,以博士只立今文也。郑众注大司徒五等封地,皆即本经立说,不牵涉《王制》。《后汉书·卢植传》曰:“植乃上书曰:‘臣少从通儒故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颇知今之《礼记》,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礼》诸经发起粃谬,敢率愚浅为之解诂。’”盖据《周官》以发难四十九篇中之非古文说也。独郑玄和同今古文两家说,疏通证明,其驳许慎《五经异义》力破今古之樊,匪若许氏之敦崇古学,视为不祧也;独箴《左氏》之膏肓,发《公羊》之墨守,义无所反顾;亦以古学之明,其枢机在《左氏》;其障碍在《公羊》也。然则玄明古学之功,于是为大!宜《后汉书》本传特笔著之;然玄能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未若何休之《公羊》墨守!独余读何休《春秋公羊解诂》,其中亦有引《礼古经》之逸篇所谓《逸礼》者:如《庄三十一年传注》:“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帷。士帘。礼:天子有灵台以候天地。诸侯有时台以候四时。”《疏》云:“皆是礼说也。”《昭二十五年传注》:“礼:天子诸侯台门。天子外阙两观。诸侯内阙一观。”《疏》云:“礼说文。”然按之《礼》十七篇、《记》四十九篇皆不见,盖《礼古经》之逸篇所称《逸礼》者也。且有用《左传》说者:如《襄十一年》秦人伐晋,注:“为楚救郑。”《疏》云:“为楚救郑之义出《左传》矣。”《定八年》盗窃宝玉大弓注:“此皆鲁始封之锡。”《疏》云:“《左传·定四年》具有其文也。”则亦兼采古说而不纯墨守矣;余读《前汉书》著今古之文,而当日今古文之书,可以相校互读,孔安国、刘向之事可证已。《后汉书》别今古之学,而当日今古学之说,匪无互采兼搜;郑玄、何休之书具在焉。或者谓:“今文之学在微言大义。古文之学在名物训诂。名物训诂,不免琐碎。微言大义,足持纲要。”此又不然。余读《汉书·艺文志》:《书》有大、小夏侯《解故》。《诗》有鲁《故》、齐后氏《故》、齐孙氏《故》。今文先师何尝不重故训?而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之书》,以“分文析字,繁言碎辞”为讥。《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论学者之大患;曰:“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壤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注引桓谭新论》云:“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至十馀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而《儒林传》信都秦恭延君,按“延君”二字之形,讹为“近君”。则传今《尚书》小夏侯之学者。小夏侯师事夏侯胜及欧阳高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夏侯胜讥其破碎。事见《夏侯胜传》。然则今文之末流,固未免讥于细碎也。《汉书·儒林传》称费直治《易》,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斯实足以矫“碎义逃难,便辞巧说”之患,斩断一切葛藤,何尝不持纲要?而郑玄注《仪礼》,发凡数十事。如《士冠礼注》云:“凡奠爵,将举者于右,不举者于左。”“凡醴士,质者用糟,文者用清。”“凡荐,出自东房。凡牲,皆用左胖。”其馀诸篇注皆有之,而聘礼注最多。斯实足以籀明大例,通其伦类。是则古文之大师,固亦能持其纲要也。要之“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所贵于善读书者,固无间于今古也!或者以《公羊》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托改制以言变法,张三世以说进化,近儒康有为、梁启超之伦是也。然挽清之季,章炳麟专攻《左氏》而无害于言革命;谓:“贾逵言‘《左氏》义深君父’,此与《公羊》反对之辞耳。若夫称国弒君,明其无道,则不得以‘义深君父’为解。”语见《春秋左氏传读》序。宁只《左氏》!《周官》亦号古学,而孙诒让撰《周礼政要》一书,乃据《周礼》以言欧治。其大指谓:“中国开化四千年,而文明之盛,莫尚于周;故《周礼》一经政法之精详,与今泰东西诸国所以致富强者若合符契。今泰西之强国,其为治非尝稽核于周公、成王之法典也;而其所为政教者,务博议而广学,以暨通道路,严追胥,化土物卝之属,咸与此经冥符而遥契;盖政教修明,则以四海之大,亡不受职之民,亡不造学之士,不学而亡职者,则有罢民之刑,贤秀挟其才能,愚贱贡其忱悃,咸得以自通于上,于以致纯太平之治若操券,固寰宇之通理,放诸四海而皆准者,此又古政教必可行于今者之明效大验也。”抑不仅此;且均田分民,可以明苏俄之共产;寓兵于农,可以言瑞士之民兵。庄存与《周官记》足备参证。以言经世,其中亦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宁只今《春秋》公羊说哉!夫然,义有相征,非傅会而云也。不意世儒谭经,纷纭今古,张皇眇说,托于先汉;此则庸人无事之自扰,经生后起之拘虚耳。宁必有当于先汉之所云为乎?余故特因魏氏之文,征班、范之书,而发鄙旨之所存,祛时俗之蔽惑,治国闻者或有取焉。

江藩《南北朝经术流派论》[1]

南北朝经术流派,见于《北史·儒林传序》者甚详;而宗法所在,孰得孰失,学者不可不知。尝试论之:王弼,名士也,非经师也,而注《易》。杜预,名将也,亦非经师也,而作《春秋左传集解》。非经师,则学无所授,信心而谈,拨弃旧诂,竞标新说,何足称专门之业!若传《古文尚书》之孔安国,则真经师矣!使果为真孔氏,虽康成亦应低首,而无如其伪也!今习《古文尚书》,是率天下而伪也;乌乎可!然而揆其所始,厥由东晋。

方晋氏之渡江而东也,修学校,简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毛诗》郑氏,《周官》、《礼记》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论语》、《孝经》郑氏博士各一人。太常荀崧上疏,请增置郑《易》、《仪礼》及《春秋》《公羊》、《穀梁》博士各一人;会王敦之难,不果行。盖郑《易》之废,实始于此。故张璠所集二十二家,仅依向秀之本;而谢万等各注《系辞》以续王弼之书,玄风大畅,古义遂湮!陆澄贻王俭书云:“《易》自商瞿之后,虽有异家之学,同以象数为宗。后乃有王弼之说。”王济云:“弼所误者多,何必能顿废前儒。”是郑氏之不可废,王氏之不可行,南人固有知之者矣!犹幸河北学者专习《郑易》,故其书至唐犹存;陆氏《释文》、李氏《集解》间述一二;而《王注》传习既久,终不能夺,竟至失传;岂不深可惜哉!然晋时郑《易》虽废,而《尚书》犹兼习郑、孔,《春秋》犹兼服、杜;其后乃废郑、服而专用孔、杜。《释文》云:“江左中兴,梅颐奏上《孔传》,学徒遂盛。后范宁变为今文集注,俗间或取《舜典篇》以续孔氏。”夫范宁固号为能遵守郑学者;而古文《孔传》则梅颐之徒伪撰以难郑氏者;乃笃信不疑,且为之集注。是表章《孔传》,偏自遵守郑学者为之倡始;异哉!而一时趋尚,亦于此可卜矣!然刘宋之时,郑氏犹未废绝;故裴骃史记集解》兼采郑、孔两家,无所偏主。《释文》又云:“近惟崇尚《古文》,马、郑、王注遂废。”《释文》之作,在于陈末,而曰“近”;则崇孔废郑,实在齐梁之后矣,其《春秋》服氏之废,不知始于何时?裴骃注《史记》引《服解》颇多。梁、陈间,未有习《服氏春秋》者。李延寿曰:“晋世杜预注左氏。预元孙坦,坦弟骥,于宋朝并为青州刺史,传其家业,故齐地多习之。”是预之子孙多贵显,故其学且流入北方;宜服氏之不能与争!崔灵恩申服难杜。虞僧诞申杜难服,莫能相胜。而小刘规杜过至三百馀事,则公论不可诬也!

夫江左儒风,渊源典午,专尚浮华,务析名理,其去繁就简,理固宜然。若谓经籍英华,尽在于是,是以汉学为糟粕也;盖已隐隐开驾空立说之端矣!按《隋·经籍志》于《易》云:“梁、陈郑玄、王弼二注列于国学,齐代惟传郑义,至隋王注盛行,郑学寖微。”于《书》云:“梁、陈所讲有孔、郑二家,齐代惟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于《春秋》云:“左氏惟传《服义》,至隋杜氏盛行,《服义》寖微。”是梁、陈间非不言郑学,但甚微耳。其谓左氏惟传《服义》者,指北朝也。独惜隋氏起北方,混一区夏,而《易》、《书》、《春秋》徇南人之浮夸,捐北学之精实,甚至以姚方兴之舜典窜入《孔传》,于伪之中又有伪焉!唐贞观中,奉诏撰《五经正义》,因循不革。按康成闻服虔解《左传》,多与己同,遂以所注畀之;是服学即郑学,行郑、服,则学出于一。行王、杜伪孔,则学分为三;故有两经之疏,同为一人所作而互相矛盾,使学者茫然不知真是之归。此宋学所以乘间而起也!

要之儒林之卓绝者,南北各有其人。以南言之:如雷次宗礼服与康成并称,号为雷郑。释慧远遁迹沙门,周续之事之,作《诗序义》,独得毛、郑微旨。庾蔚之《丧服要记》,载在《通典》,最为详核。何承天《礼论》多至三百卷;而何佟之略皆上口;孔子祛又续成一百五十卷。崔灵恩《三礼义宗》,说礼之总龟也;其以浑盖为一,在僧一行前,可谓卓识!或谓其书当于桂阳、零陵间求之。嗜古之士,曷留意焉!他若沈麟士、沈峻、沈文阿、太史叔明博通五经,非其彰彰者乎?北则刘献之、徐遵明蔚为名儒;刘焯、刘炫后来之秀;至如释《论语》八寸策为八十宗,撰《孝经·闺门章》,目为古文,虽有小疵,无伤大体。且卢广以北人而光价江南。沈重以南人而腾芳河朔,杰出之才,又可以地限哉!然而有憾者:晋永嘉以后,施雠、梁邱之《易》亡矣,孟、京不尚存乎?欧阳、夏侯之《书》亡矣,马融不尚存乎?《齐诗》久亡,《鲁诗》不至江左,不有《韩诗》薛君《章句》乎?左氏之外,犹有《公羊》、《穀梁》。服虔之外,犹有贾逵。《礼记》有卢植,与郑氏同师。若此之类,南人既未暇及,北学亦寂寂无闻,徒守一先生之言,斤斤然惟恐失之。经术之不逮汉,又奚足怪!

义疏之学,自为一派,惟六朝为最盛。宋明帝之《周易》,雷肃之之《礼记》,其尤著者。《易》则褚仲都,《书》则费甝、二刘、顾彪,《诗》与《春秋》则刘炫,《礼》则黄庆、李孟悊,《礼记》则皇侃、熊安生、贺玚。凡所发明,俱有可观。其确守一家,不使稍有出入,亦古来释经之通例;非其蔽也。惟自二刘、熊安生之外,率皆南人;故未有为郑氏《书》、《易》,服氏《春秋》作疏者。唐之《正义》,不能改用郑、服;殆亦以前无所承,难于倡造故欤?

六朝经学之书,散佚略尽,惟《经典释文》巍然独存。前此止作音,惟陆氏兼释经义;前此止音经,惟陆氏兼音注;体例独别于诸家而能集诸家之成,故为不刊之典。其中《周易音义》最为精博,虽以王为主,特采子夏、京房、孟喜、马、郑、刘表、荀爽、虞翻、陆绩、王肃、董遇、姚信、王廙、干宝、蜀才、黄颖旁及《九家易》、张瑶《集解》,萃十数家于两卷之中,视李鼎祚尤简而赅;窥其微意,似嫌《王注》空虚,故博征古训以弥缝之。馀如《书》之马融,《诗》之韩婴,亦存其概。不幸生于南国,故郑、服之学,不得赖以流传。然音训之详,无逾于此;非徐爰、沈重、戚衮、王元规辈所可同年而语矣!皇侃《论语义疏》虽非正经,亦经解之类。窃谓何晏本清谈之祖,而《论语集解》,独能存汉学之什一,其体例谨严,迥非王弼《易注》可比;而皇氏乃取江熙《集解》以为之疏,制度名物,略而不讲,惟以清言取胜,似欲补平叔所未及者,与所作《礼记疏》大相迳庭;只以秘笈流传,罕而见珍,故不以清谈废云!崔灵恩《三礼义宗》,王伯厚、周草窗俱征引及之,则宋末尚存;今去宋世不过四百馀年,故以为不应遽佚。两汉传业,各有专家;故《三史》作《儒林传》分经叙述,于授受源流,载之特详。魏晋以降,稍涣散矣。盖经术既不如古,而史才又不逮前,故纪载有所未详。要其师友渊源,初未尝绝;读《北史》所叙,居然有两汉之遗风焉!

考证:

南北朝经术流派,见于《北史·儒林传序》者甚详。〇博按:六朝与南北朝同代而异题。历言之曰六朝,谓魏、晋、宋、齐、梁、陈,据君统言之也。横说之曰南北朝,南朝谓宋、齐、梁、陈,北朝谓魏、齐、周、隋。据李延寿《南北史》言之也。而考南北朝经术之流派者,莫审于《北史·儒林传序》。谓:“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然按之晋、宋、齐、梁、陈、魏、齐、周、隋诸书及《南北史》诸儒本传,亦有不尽见然者。何以见其然?《隋书·经籍志》云:“《周易难王辅嗣义》一卷,晋扬州刺史顾夷等撰。”今其书虽亡,而既称曰“等”,则与王为难者不只顾夷一人可知。《南史·陆澄传》载澄与王俭书云:“王弼注《易》,玄学所宗。今若弘儒,郑不可废。”俭答云:“《易》体微远,实贯群籍;岂据小王,便为赅备。依旧存郑,高同来说。”则是江左《周易》亦有不好王辅嗣者也。又《北史·儒林传序》云:“河南及青、齐之间,多讲王辅嗣所注,师训盖寡。”则是王辅嗣《周易》不仅行于江左;而河南及青、齐之间,亦不讲郑玄所注《易》也。《隋书·经籍志》于《易》称“梁陈郑玄、王弼二注,列于国学”。则是江左兼行郑玄《易》也。《儒林传序》又云:“齐时,儒士罕传《尚书》之业。徐遵明兼通之,传授浮阳李周仁及渤海张文敬、李铉,河间权会,并郑康成所注,非古文也。下里诸生,略不见孔氏批注。武平末,刘光伯、刘士元始得费甝《义疏》,乃留意焉。”按《隋书·经籍志》有《尚书义疏》十卷,梁国子助教费甝撰;乃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奏孔安国传古文《尚书》也。则孔安国《尚书》亦行于河洛矣。《儒林传序》又云:“晋世,杜预注《左氏》。预玄孙坦,坦弟骥,于宋朝为青州刺史,传其家业;故齐地多习之。”又云:“又有姚文安、秦道静初亦学服氏,后更兼讲杜元凯所注。其河外儒生,俱服膺杜氏。”《李业兴子崇祖传》云:“姚文安难服虔《左传解》七十七条,名曰《驳妄》。”则是河外亦有习杜氏《左传》而难服者也。《南史·儒林王元规传》云:“自梁代诸儒,相传为《左氏》学者,皆以贾逵、服虔之义,难驳杜预,凡一百八十条。”则是江左诸儒,亦有以贾、服难杜者也。《隋书·儒林传》于《易》则称河南及青、齐间多主王辅嗣所注;于《春秋》则称河外儒生俱服膺杜氏,与《北史》同,然则服、郑行于河北,不行于洛中。而洛中之尊尚王、杜,实在江左之先,且较江左为甚,固无可疑者。厥后隋氏自北并南,而北学转微,南学转盛;岂非洛中都会之地,服习王、杜已久故耶?延寿又云:“《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然江左业遵于《毛诗》之外,别标《业诗》,具著《隋志》。而议礼家于王肃之义,参用亦多,错见诸传。则所谓“并主”、“同遵”,亦未尽然,然则延寿之言,亦第言其概尔。

六朝经学之书散佚略尽。〇博按:六朝人经注之采入《十三经》者;则有魏何晏之《集解论语》,魏王弼、晋韩康伯之注《易》,杜预之集解《春秋左氏传》,郭璞之注《尔雅》,范宁之集解《穀梁》,斯皆彰灼在人耳目者。若守一家之注而诠解之,且旁引诸说而证明之,所谓“义疏之学”,梁陈以下作者多人;而孔颖达、贾公彦,至唐集其大成,撰定《五经正义》,著所本出,皆自六朝,如《尚书》疏伪孔、《诗》疏毛郑之本刘焯、刘炫,《仪礼》疏郑之本黄庆、李孟悊;《礼记》疏郑之本皇侃、熊安生,《春秋左传》疏杜之本刘炫、沈文阿,具见叙中。则是孔、贾之疏不废,而刘焯、刘炫、黄庆、李孟悊、熊安生及皇侃、沈文阿南北诸儒之义,亦未遽以坠也。其他书亡而遗说可考:如庾蔚之《丧服要记》,杜佑载入《通典》。太叔求《诗谱注本》,欧阳公得诸绛州。刘瓛《易义》,张皋文辑入《别录》。刘炫《规杜》,邵氏瑛为之《持平》。陆绩之《周易注》,庾蔚之《礼论钞》,崔灵恩之《三礼义宗》三书,马国翰辑入《玉函山房丛书》,各得三卷。卢文弨校刻《大戴记注》,出北周卢辩凡十三卷,差为完本,然十五篇无注,亦非全帙。其全帙存者,惟吴陆玑之《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二卷,晋杜预之《春秋释例》十五卷,梁皇侃之《论语义疏》十卷,隋陆德明之《经典释文》三十卷而已。

皇侃《论语义疏》虽非正经,亦经解之类。窃谓何晏本清谈之祖,而《论语集解》独能存汉学之什一,其体例谨严,迥非王弼《易注》可比;而皇氏乃取江熙《集解》以为之疏,制度名物,略而不讲,惟以清言取胜,似欲补平叔所未及者,与所作《礼记疏》大相迳庭;只以秘笈流传,罕而见珍,故不以清谈废云!〇博按:何晏本清谈之祖;而其集解《论语》,亦同王弼《易注》附以玄谈。如解《公冶长》“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谓:“性者,人之所受以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闻也。”解《卫灵公》“一以贯之”,谓:“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矣!”特是何氏间涉玄谈,而皇侃《义疏》殆有甚焉!《何解》附会《老》、《易》,而《皇疏》采及佛氏。如《先进》“未知生,焉知死”,《皇疏》:“外教无三世义。周孔之教,唯说现在,不明过去未来。”此用佛氏语释经。盖佛经为内典,故孔说为外教也。甚至谓“原壤为方外圣人,孔子为方内圣人”。其书在中国久佚;今所传本,乃清乾隆时由日本流入。其中亦有可疑者:一,今世所传《皇疏》与陆德明《经典释文》所引不同。如《述而》“子行三军则谁与”。《释文》云:“谁与,皇音馀。”今本《皇疏》云:“若行三军,必当与己,己有勇故也;故问则谁与之。”此则读“与”字上声。“又子温而厉。”《释文》云:“皇本作君子。”今皇本亦作“子”。咸与《释文》不合。一,皇侃深于礼学;而《论语疏》乃略于礼制。如《八佾》“褅自既灌而往者”;《皇疏》云:“五年之中,别作二大祭:一名褅,一名袷。而先儒论之不同。今不具说。”《颜渊》有若对曰:“盍彻乎。”《皇疏》云:“以《周礼·载师》论之,则畿内用夏之贡法,其中有轻重。轻重不同,自各有意;此不复具言。”藉曰《皇疏》可信,如此之类,则又何说?

两汉传业,各有专家;故三史作《儒林传》分经叙述,于授受源流,载之特详。魏晋以降,稍涣散矣。盖经术既不如古,而史才又不逮前,故纪载有所未详。要其师友渊源,初未尝绝;读《北史》所叙,居然有两汉之遗风焉!〇博按:两汉传业,各有专家;而南北朝大师传经,则博通而不必专。李延寿《北史·儒林传》之叙经学授受源流颇详。而《南史》不叙。其散见列传,犹有可考者;如刘瓛、司马筠、司马业父子之传《三礼》,何胤、孔佥、孔元素之传《三礼》,沈麟士、沈峻、太史叔明、沈文阿、张及、王元规之传《三礼》,周宏正、张讥、陆元朗、朱孟博之传《老》、《易》。此南朝经学授受源流之可考者也。《北史·儒林传》叙述经学授受源流,断自徐遵明、刘献之。自魏末徐遵明讲郑玄所注《周易》以传卢景裕及清河崔瑾。景裕传权会、郭茂。其后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书》则自徐遵明讲郑康成所注以传授浮阳李周仁及渤海张文敬、李铉、河间权会。其《诗》、《礼》、《春秋》,尤为当时所重,诸生多兼通之。通《毛诗》者多出魏朝刘献之。献之传李周仁。周仁传董令虔、程归则。归则传刘敬和、张思伯、刘轨思。其后能言《诗》者多出二刘之门。《三礼》并出徐遵明之门。徐传业于李铉、祖儁、田元凤、冯伟、纪显教、吕黄龙、夏怀敬。李铉又传授刁柔、张买奴、鲍季详、邢峙、刘昼、熊安生。安生又传孙灵晖、郭仲坚、丁恃德。其后生能通礼经者,多是安生门人。河北诸儒能通《春秋》者,并服子慎所注,亦出徐生之门。张买奴、马敬德、邢峙、张思伯、张奉礼、张彫、刘昼、鲍长宣、王元则并得服氏之精微,皆徐遵明弟子也。按遵明师屯留王聪,受《毛诗》、《尚书》、《礼记》,一年,便辞聪,游燕赵,师事张吾贵。而吾贵从郦诠受《礼》,牛天祐受《易》,刘兰受《春秋左氏传》。刘兰又受《春秋》、《诗》、《礼》于中山王保安。此由遵明而上推也。刘献之善《春秋》、《毛诗》,曾受业于渤海程玄,与孙惠蔚同师。惠蔚师程玄,读《礼经》及《春秋三传》。此由献之而上推也。此北朝经学授受源流之可考者也。惟经学授受之在北朝,与汉儒略异。盖汉儒贵专经;而北朝则多兼通;一也。汉儒诵说师法,而北朝则喜自标新谛,不为墨守;二也。如《北史·儒林·刘献之传》云:“魏承丧乱之后,五经大义,虽有师说,而海内诸生,多有疑滞,咸决于献之。六艺之文,虽不悉注,所标宗旨,颇异旧义。”则是刘献之自标新谛,不守师说也。《张吾贵传》云:“吾贵先未多学,乃从郦诠受《礼》,牛天祐受《易》。诠、祐粗为开发而已;吾贵览读一遍,便即别构户牖,世人竞归之。曾在夏学聚徒千数而不讲传。生徒窃云:‘张生之于《左氏》,似不能说。’吾贵闻之,谓曰:‘吾今夏讲才罢,便当说《传》。君等来日皆当持本。’生徒怪之而已。吾贵诣刘兰;兰遂为讲《传》,三旬之中,吾贵兼读杜、服,隐括两家,异同悉举。诸生后集,便为讲之,义理无穷,皆多新异;兰仍伏听,学者以此奇之。而辩能饰非,好为诡说。”则是张吾贵自标新谛,不循师说也。《徐遵明传》云:“吾贵门徒甚盛。遵明伏膺数月,乃私谓友人曰:‘张生名高而无检格,凡所讲说,不惬吾心,请更从师。’遂与平原田猛略就范阳孙买德受业。一年,复欲去之。猛略谓遵明曰:‘君年少从师,每不终业。如此用意,终恐无成。’遵明乃指其心曰:‘吾今知真师所在矣,正在如此。’乃诣平原唐迁蚕舍,读《孝经》、《论语》、《毛诗》、《尚书》、《三礼》,不出门院,凡经六年;讲学于外二十馀年,见郑玄《论语序》曰:‘书以八寸策’,误作‘八十宗’,因曲为之说;其僻也皆如此;献之、吾贵又甚焉。”则是徐遵明不循师说,好标新谛,与献之、吾贵同也。又如陈奇非马融、郑玄解经失旨,注《论语》,传外生常矫之,其义多异郑玄,亦见《儒林》本传。则是陈奇亦标新谛也。北学如此,南学何论!《南史·何佟之传》曰:“佟之少好《三礼》,师心独学。”庄子曰:“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南儒之无师自通者,比比是也;宁只一何佟之哉!此南北朝经学授受源流之大较也。

赵坦《唐孔颖达〈五经义疏〉得失论》

五经之有传,有注,有笺,有解,由来旧矣。梁陈而下,义疏迭出。至唐贞观中,诏孔颖达等撰《五经正义》,盖欲崇儒术,息异议也。于是成《易正义》十四卷,《书正义》二十卷,《诗正义》四十卷,《礼记正义》七十卷,《春秋左传正义》三十六卷。既成,表上之。迨宋朱子谓:“孔氏《正义》,《诗》、《礼》为上,《春秋》次之,《书》、《易》为下。”夫同出一时一人之手,而有得有失,何欤?曰:“《正义》者,就传注而为疏义也;所宗之注不同,所本之义疏亦异,则得失,于是乎著。”

孔氏于《易》,舍九家而从王氏弼及韩氏康伯;于义疏则采褚仲都。弼之注《易》,仅取刚柔乘应之说。韩氏之注《系传》,亦复空诠无补。孔氏拘牵注义,顺文敷衍;其于马、郑、荀、虞诸家之古法,间或援引,辄以为非;又或取以补辅嗣之阙漏;不能疏通明晰,故最浅薄不足数。

《书》则宗东晋梅赜所上之《伪孔传》,而删取二刘之《正义》焉。《孔传》本不足观,颖达曲为回护;于是马、郑之注仅供参证,而司马迁《五帝本纪》中之真古文,不一引取。弃周鼎而宝康瓠,孔氏之谓矣。

《诗》则独宗毛、郑,卷首先列《郑谱》,颇得纲领。其于训诂、名物、制度、典礼,更一一诠解精确。训诂则本之《尔雅》,参以舍人樊光、李巡、孙叔然诸家之古注;而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次焉。制度典礼则引据群经,益之以王肃之难,王基之驳,孙毓之评,崔灵恩之集注,佐之以郑氏之《易注》、《书注》,贾、服之《左传注》,若《郑志》,若《驳五经异义》,若《箴膏肓》,诸书咸萃焉。以故闳博渊深,几无与抗;虽曰蓝本二刘,而其采掇之精,固可谓独具卓识已!

《礼》亦宗《郑注》,而以皇侃《义疏》为本;引证则本诸《周礼》、《仪礼》,旁通曲达,靡不周悉。《记》云:“不学杂服,不能安礼。”故孔子于服制,分辨尤晰。若郑氏之《丧服变除》,卢子幹之《礼记解诂》,阮谌之《三礼图》,射氏之《音义隐》,莫不援引;故奥衍精通,舆《诗》并善。

《左传》宗杜氏:于义疏则本刘光伯。杜氏之精义,皆从贾、服窃来,其浅处正复不少。孔氏惟杜之从,所引释例之属,又杜氏一家之学,亦奚贵焉!虽有刘光伯之规杜,理精词辨,足以摧折武库;孔氏概置评驳,不复遵用。故《左传正义》虽大旨可观,其失亦见。

“然则将如何而尽善耶?”曰:“《易》则宗《郑注》而以李鼎祚所集之古注,及群书中所引之古注,足与《郑注》相发明者附益之;次则取《左传》中筮法都为一编附焉,所谓‘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汉《易》梗概,于斯可复。《书》则采马、郑注,而益以《史记》中之以训诂代经文者;其他汉《石经》及《说文》及颜师古诸家之说,亦复搜讨靡遗,而后殚心诠解,庶复真古文之旧观。《左传》则采贾、服注;于土地名则取裴秀客、京相璠;其一二古文散见《说文》及群书者取以参考,庶《左传》之古字古言,存什一于千百,而《春秋》亦赖以明;然后博稽载籍,为之疏释,俾贾、服之学复显于世。不远驾颖达上耶?要之辟汉儒之阃奥,作孔氏之功臣,非好学深思之士,未克臻此!然则《五经正义》,有得无失,岂易言哉!”

考证:

迨宋朱子谓:“孔氏《正义》,《诗》、《礼》为上,《春秋》次之,《书》、《易》为下。”夫同出一时一人之手,而有得有失,何欤?〇博按:《旧唐书·孔颖达传》云:“与颜师古、司马才章、王琰等诸儒受诏撰定《五经》义训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五经者,《易》、《书》、《诗》、《礼记》及《春秋左传》也。箴孔氏之失者:曰“彼此互异”;曰“曲狥注文”;曰“杂引谶纬”。如同一七庙也,《书·咸有一德》之“七世之庙”,则申孔而难郑,以为“天子立七庙,王者常礼,非独周人始有”;而《礼记·王制》之“天子七庙”,则又申郑之意,谓“天子立七庙,唯谓周也,玄说为长”。“祭感生帝之谓谛”,郑说也;《礼疏》是郑而非王肃;《春秋疏》又是王而非郑,主“人帝为始祖所自出之帝”。两说叁错,将安适从?它如毛、郑注《诗》,互有同异;孔氏既不能申毛以折郑,又不能据郑以评毛,此之为“义”,果孰为“正”?其显然攻郑,若“东方未明”疏之辩昼漏六十刻,夜漏四十刻,斥郑减昼五刻以裨夜为妄说,不可强为之辞;如此之类,百无一二。至于注文乖违,曲相牵就,其蔽也党!纬书诡妄,好为傅引,其失也诬!斯皆孔氏之所百喙不能自解者。特是书题孔氏,撰非一人。《易》有马嘉运、赵乾叶等对共参议,详其可否。《书》有王德韶、李子云等对共诠叙。《诗》有王德韶、齐威等对共讨论,辩详得失。《礼记》则有朱子奢、李善信、贾公彦、柳士宣、范义、张权等对共量定。《春秋左传》则有谷那律、杨士勋、朱长才等对共叁定。其姓名具见孔氏《五经正义序》,所谓“独见肤浅,不敢自专”。虽开卷署“孔颖达奉勅撰”,其实非出一手;独以孔氏称者,徒以总纂专其名耳。按《新唐书·儒学孔颖达传》明言“习服氏《春秋传》、郑氏《尚书》”;《旧唐书·孔颖达传》云:“明《左氏传》、郑氏《尚书》。”而正义用《书孔氏》、《春秋杜氏》;即此可知不出独裁,与素所传习者不同。厥后马嘉运以共事之人而有异议,驳正其失。有诏更令裁定;功未就。永徽二年,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左仆射张行成、侍中高季辅就加增损,亦见《新唐书·儒学》本传,则是再经更修,益非孔氏书之旧。而赵氏以为同出一时一人之手,误矣。

胡培翚《诂经文钞序》

经学莫盛于汉。自文帝置《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博士,其后增立五经博士,传业寖广,一经说至百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可谓盛矣!然诸儒讲论六艺之文章鲜传焉;以无裒集之者故也。汉儒说经,各有家法,不为向壁虚造。群经义疏之学,盛于六朝。皇、熊、沈、刘之伦,著录繁夥。至唐孔冲远修订《五经正义》,贾、元、徐、杨诸家赓续有作,遂遍诸经;百川洄注,潴为渊海;信经学之极轨也!宋时周、程、张、朱诸子讲明义理,而名物制度犹必以汉儒为宗。逮至元明,讲章时文之习胜,率多高心空腹,束书不观,而经术日衰矣。

我国家重熙累洽,列圣相承,尊经重学,颁御纂钦定之书于天下;而又广开四库,搜罗秘逸,两举鸿博,一举经学,天下之士,靡然向风。二百年来,专门名家者,于《易》则有半农、定宇惠氏父子惠士奇、惠栋、皋闻张氏张惠言、理堂焦氏焦循。于《书》有艮庭江氏江声、西庄王氏王鸣盛、渊如孙氏孙星衍。于《诗》有长发陈氏陈启源。于《春秋》有复初顾氏顾栋高。于《公羊》有顨轩孔氏孔广森。于《礼》有稷若张氏张尔岐、慎修江氏江永、易畴程氏程瑶田、次仲凌氏凌廷堪。于《尔雅》、《说文》音韵有亭林顾氏顾炎武、东原戴氏戴震、二云邵氏邵晋涵、懋堂段氏段玉裁、石臞王氏王念孙。于诸经,言天文则勿庵梅氏梅文鼎,言地理则东樵胡氏胡渭、百诗阎氏阎若璩,言金石文字则竹汀钱氏钱大昕。其读书卓识,超出前人,自辟涂径,为诸儒所未及者约有数端:

一曰“辨群经之伪”。如胡氏胡渭之《易图明辨》辨河图洛书、先天后天各图非《易》《书》本有。王氏王懋竑之《白田杂著》辨《周易本义》前九图非朱子所作。阎氏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惠氏惠栋《古文尚书考》辨东晋晚出之《古文孔传》为梅赜伪托。毛氏毛奇龄《诗传诗说驳议》辨子贡传申培说为丰坊伪撰。是也。

一曰“存古籍之真”。如《易》《经》二篇,《传》十篇,本自别行。王弼作注,始分《传》附《经》。朱子《本义》复古十二篇。而明时修《大全》用程《传》本,以《本义》附之;后坊刻去程《传》,专存《本义》,仍用程《传》本,而朱子书亦失其旧。自御纂《周易折中》改从古本,学者始见真面目。惠氏惠栋《周易本义辨证》详言之。又如竹君朱氏朱筠之倡刊《说文》始一终亥之本。通志纳兰性德、抱经堂卢文弨之校刊《经典释文》全书。是也。

一曰“发明微学”。惠氏惠栋之《易汉学》、《周易述》。张氏张惠言之《周易虞氏义》、《虞氏消息》。江氏江声之《尚书集注音疏》。孙氏孙星衍之《尚书今古文注疏》。王氏王念孙之《广雅疏证》。段氏段玉裁之《说文注》。黄梨洲黄宗羲、梅勿庵之本《周髀》言天文。邵二云之重疏《尔雅》。焦理堂之重疏《孟子》。是也。博按:陈奂之《诗毛氏传疏》,孙诒让之《周礼正义》,作者之《仪礼正义》,陈立之《公羊义疏》、钟文烝之《穀梁补注》,郝懿行之《尔雅义疏》,皆有所发明,徒以后出不之及,兹故为补之于此。

一曰“广求遗说”。余氏余萧客之《古经解钩沈》。任氏任大椿之《小学钩沈》。张氏张惠言之《周易郑氏义》、《周易荀氏九家义》。孙氏孙星衍之《尚书马郑注》。邵氏邵晋涵之《韩诗内传考》。洪氏洪亮吉之辑郑、贾、服诸家说为《左传诂》。臧氏臧镛堂之辑《仪礼·丧服》马、王《注》,《礼记》卢植《解诂》,《月令》蔡邕《章句》,《尔雅》古注。是也。博按:《书》有陈乔枞之《今文尚书经说考》、《尚书欧阳夏侯遗说考》;《诗》有陈寿祺之《三家诗遗说考》,陈乔枞之《四家诗遗文考》、《齐诗翼氏学疏证》,迮鹤寿之《齐诗翼氏学》;《左传》有李贻德之《春秋左传贾服注辑述》;皆后出为作者所未见,兹补录之。

一曰“驳正旧解”。江氏江永之《深衣考误》,辨深衣非六幅交,解为十二幅;《乡党图考》辨治朝本无屋无堂。顾亭林《左传杜解补正》、顾复初《春秋大事表》皆纠杜注谅暗短丧之谬。戴东原《声韵考》以转注为互训,历指前人解释之误。是也。

一曰“创通大义”。顾氏顾炎武之《音学五书》分十部,江氏江永之《古韵标准》分十三部,段氏段玉裁之《六书音均表》分十七部以考古音。王尚书王引之之《经传释词》标举一百六十字以明经传中语词非实义。凌教授凌廷堪之《礼经释例》分《通例》、《饮食例》、《宾客例》、《射例》、《变例》、《祭例》、《器服例》、《杂例》以言礼之节文等杀。焦理堂之《易通释》以数之比例,求《易》之比例,以《易》解《易》,触类求通而悟旁通、相错、时行之三义。是也。博按:成蓉镜之《周易释爻例》,俞樾之《易穷通变化论》、《周易互体征》,魏源之《书古微》、《诗古微》,庄存与之《周官记》,邵懿辰之《礼经通论》,刘逢禄之《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柳兴恩之《穀梁大义述》,许桂林之《穀梁释例》,刘师培之《左传例略》,俞樾之《古书疑义举例》,陈玉澍之《尔雅释例》,皆能创通大义,徒以后出为作者所未见,故不及。

凡此皆本朝经学之卓卓者。其他闭户研求,以其所得笔之于书,不可殚述。盖惟上有稽古同天之圣人,而后下之服习者众,彬彬乎超轶前代也!诸儒所注群经,成书具在;而其散见于文集者,或与友朋辨论经义,或剖析古今疑旨,或所注之经,句诠字释,关涉大义者,别为文发之;又有札记之书,所释非一经,经不数条,顾较通释全经者时有创获;裒而辑之,诚通经之轨辙已!然而诸儒著述,散在人间,为类甚繁,非博闻多识好学深思之君子,未易揽其全,集其成也!泾邑朱兰坡先生以许、郑之精研,兼马、班之丽藻。出入承明金马著作之庭二十馀年。内府图籍,外间所未见者辄录副本;先世培风阁藏书最审,而其万卷斋所得秘本尤多,于是博采本朝说经之文,核其是非,勘其同异,分类编录,名曰《诂经文钞》,凡《易》八卷,《书》八卷,《诗》八卷[2],《春秋》八卷,《周礼》十卷,《仪礼》五卷,《礼记》五卷,《三礼总义》十卷,《论语》、《孟子》附《群经义》共五卷,《尔雅》一卷,《说文》一卷,《音韵》一卷,总七十卷;《续钞》又已积二十卷;其文多钞自诸家集中;而解经之书,有分段笺释,自成篇章,亦同录入。寻其义例[3],宗主汉儒,惟取证实之文,不取蹈空之论。至于一事数说,兼存并载以资考证,盖欲读者因文通经,非因经存文也。培翠曩岁在都,追陪讲论,饫闻大旨;今获睹是书之成,奉命作序,自惭肤末,无裨高深,惟敬述我朝经学之盛,与是书所以嘉惠艺林之意,揭之于篇,以谂来者。

陈寿褀《经郛条例》

《经郛》荟萃经说,本末兼赅,源流具备,阐许、郑之闳眇,补孔、贾之阙遗,上自周秦,下迄隋唐,网罗众家,理大物博。汉魏以前之籍,搜采尤勤,凡涉经义,不遗一字。其大端有十:一曰“探原本”。以经解经,厥义最古,如《三传》、《礼记》所引《易》、《书》、《诗》,《尔雅》所释《诂》、《言》、《训》,是也。二曰“钩微言”。奥训眇辞,注家阙略,如《说文》所解,《广雅》所释,是也。三曰“综大义”。发明指归,会通典礼,如荀子之论礼乐,董子之论《春秋》史志,《通典》之历议礼议服议,是也。四曰“存古礼”。三代遗制,周人能言,如《左氏传》之称《礼经》,《小戴记》之载《杂说》,是也。五曰“存汉学”。两京家法,殊涂同归,载籍既湮,旧闻廑见,如《史记》载《尚书》多古文说,《白虎通》引《经》多今文说,《汉书·五行志》多《三传》先师之说,《五经异义》多石渠议奏之说,是也。六曰“证传注”。古人解经,必无虚造,间出异同,皆有依据,如《毛传》之合于雅诂,郑笺之涉于鲁、韩,是也。七曰“通互诠”。一家之说,或前后参错而互相发明,如《郑志》之通诸注差互,《箴膏肓》、《发墨守》、《起废疾》之别《三传》短长,是也。八曰“辩剿说”。晋代注家,每摭拾前人而不言所自,如《伪孔尚书传》之本于王肃,杜预《左传注》之本于服虔,郭璞《尔雅注》之本于樊孙,是也。九曰“正谬解”。大道多歧,习非胜是。实事求是,择焉必精,如《易》之象数明,则辅嗣之玄宗可退;《书》之训诂核,则仲真之《伪传》可排;是也。十曰“广异文”。古籀篆隶,易时递变,众家授受,传本不同,如《说文》之古文,《玉篇》之异字,汉碑之异体,《经典释文》之异本,是也。统诸十端,囊括古今,诚六艺之潭奥,众论之苑囿!今仍厘为条例如左,览者详之。

一以经注经,此为汉学之先河。六艺指归,具见《尔雅》。博文明事,首推《孟子》。《坊》、《表》二记,动引《诗》、《书》。《燕》、《聘》诸义,本诠《仪礼》。《春秋左氏传》,说经尤夥;元亨利贞之辩,黄裳元吉之解,夏后之九功九歌,文、武之九德七德。《卷耳》能官人,则《大戴记》、《逸周书》具之。《虞书》数舜功,则四凶十六相详之。岂独王应麟所举《外传》叔向、单穆公、闵马父、左史倚相、观射父、白公、子张诸人,其言有功圣学,在汉儒训诂之前哉!今并辑录以资讨源。

一经中援经,有不标经名,实据经义者。如《礼记·檀弓》“仲遂卒于垂”云云,即据《春秋·宣八年》之文。《王制》“天子五年一巡狩”至“归格于祖祢用特”,即据《尚书·尧典》之文。《文王世子》“庶子之正于公族”以下,即据《周官》诸子、司士、甸人诸职之文。《燕义》篇首亦引《周官·庶子》之文。《郊特牲》“乡人裼”云云,即据《论语》“乡人傩”之文。“大罗氏”云云,即据《周官·罗氏》之文。《郊特牲·冠义》以下,即据《仪礼·士冠礼》之文。《内则》“凡食齐视春时”以下,即据《周官》食医、庖人之文。此类必由经传洽熟,乃能左右逢源。《逸周书》中如《职方解》,《大戴礼记》中如《哀公问》、《曾子大孝》、《诸侯衅庙》、《朝事》、《投壶》、《本命》诸篇,有与《周官》、《小戴记》相出入者,宜皆详录。至乃孤章断句,文字异同,或其本传习各殊,如《公羊》文十二年《传》引“惟善竫言”云云,《礼记·缁衣》引《周田》“观文王之德”,是也。或其词檃括相就;如《左氏》隐六年、庄四年《传》并引《尚书》有“恶之易也”四字,僖十三年、三十三年,昭二十年《传》并引《康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之语,是也。举此见例,他经可推。

一经中援经证事,本非释经。然如《左氏》隐元年《传》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大雅·既醉》郑《笺》即转引此《传》为说;则左氏最先得经意矣!此类义在探原,亦宜详录。

一经中引经,如《礼·坊记》引高宗云:“三年其惟不言,言乃。”《檀弓》同。郑注:“《高宗》名篇在《尚书》。”《丧服四制》引《书》曰:“高宗谅闇,三年不言。”《论语》同。下云“载之书中而高之,故谓之高宗”。则此语当在《高宗之训》,而非《无逸》所称。《左氏传》引《夏书》曰“维彼陶唐”至“乃灭而亡”,贾、服、孙、杜皆解为夏桀之时,《夏书》止于《胤征》,当仲康世,则此语当在百篇之外,而非《尚书》所有。此类归之逸经,附每经后。

一所采群经,皆取其援引他经者。至于一篇之内,前后相承,数卷之间,异同互见,义具本书,无庸赘录,如《三传》之释《春秋》凡例,是也。惟《礼记》为七十子之徒,各述所闻,辞非一家,事有万族,义类繁博,错综纷拏,为之条分栉比,则不独会通本书,且参校古制,愈于后仓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礼。又春秋时,周礼在鲁,左氏鲁人而善于礼,《传》中援礼最详,所称“先王之制”“先王之令”,皆是物也,是故发凡起例,咸周公之礼经,三聘五朝,乃文襄之霸制,盖非好学深思,不能心知其意。今于此二书,特广条绪,异乎他经,剖纤析微,实有裨于礼学。

一《春秋》三传事迹,它书所载,多相出入。明薛虞畿有《春秋别典》,国朝陈厚耀有《春秋战国异词》,今不重采。

一《说文解字》引经之例:有用正训与次训不相蒙者,如《口篇》“啴[4]”字,引《诗》“啴啴骆马”,义为“喘息”,与“喜也”之训隔。《齿篇》“”字,引《春秋传》“皙”,义为“齿相值”,与“啮也”之训隔,是也。有用次训与正训不相蒙者;如《人篇》“假”字,引《虞书》曰“假于上下”,义为“至”,不与“上非真”之训相属。《土篇》“垐”字重文“堲”,引《虞书》曰“龙,朕堲谗说殄行”,义为“疾恶”,不与上“以土增大道上”之训相属。是也。有字止一训,引经为假借者;如“”训“人姓”,《商书》借为“无有作”。“哼”训“口气”,《诗》借为“大车啍啍”。“蹡”训“行皃”,《诗》借为“管磬蹡蹡”。是也。至若“”训“艸木相附,丽土而生”,引《易》“百谷草木于地”,与本义合。《易释文》云:“草木丽,《说文》作”,是唐以前《说文》如此。《玉篇》引《易》同《说文》,是顾野王尚见汉《易》有作“”字者。“寷”训“大屋也”,引《易》“寷其屋”,与本义合。《释文》云:“丰其屋,《说文》作寷”,是唐以前《说文》如此。《广雅》:“寷,大也。”是张揖尚见汉《易》有作“寷”字者。则不必执古文《易》之本字不为“”为“寷”也。“”训“至也”,读若“挚”同,一曰“《虞书》雉”,与郑君《尚书注》“挚之言至”合。“炪”训“火光”当依《类篇》所引,光上增不字,引《商书》曰“予亦炪谋”,与《经》“予若观火”义相应。“”训“迮也”,引《周书》“常常任”;“迮”为迫近之义,“常”为近侍之官,与扬雄、胡广《侍中箴》合。“詷”训“共也”,引《周书》“在后之詷”,与马融本《尚书》合,与《礼记》注“詷之言同”亦合。则不必执古文《尚书》之本字不为“”为“炪”为“”为“詷”也。此类循文考义,务在求是,不可苟同,亦不可立异。

一《说文》引经,因文散举,虽繁简错综,皆可寻其条理。故有上下数文辄随字类系者,如《示篇》“祡”字,引《虞书》;下文“禷”字,即释“类于上帝”。《玉篇》“瑗”字,引《尔雅》;下文“环”字,即举“肉好若一谓之环”。“瑁”字引《周礼》;上文珽、瓛、玚字即并举玉人之文。是也。有一句数字,辄随字类系者,如《玉篇》“玕”引《禹贡》“球琳琅玕”,上文即载“琅”字。《牛篇》“”引《春秋传》“牻”,上文即载“牻”字。《口篇》“唸”引《诗》“民之方唸”,下文即载“”字。是也。又有不箸经名,实用经语者,如《示篇》“祠”字注“仲春之月”云云,用《月令》文。“”字注“地反物为”,用《左氏传》文。是也。有不箸经名,实系经字者,《潜研堂答问》尝举异文“塙”、“”、“”、“捊”、“扴”、“戬”等三百馀字,有合有违,宜别择之,此外尚多,当更搜采。有引某说,即系经说者,如《卜篇》“贞”字,引京房说,即京《易章句》释“贞”字之义。《篇》“”字引徐巡说,即释《尚书》“宽而栗”之义。《篇》“隉”字引徐巡说,即释《秦誓》“邦之柳隍”之义。巡受《古文尚书》。《心篇》引博士说,即三家《尚书》说《洪范》之文。《五经异义》可证。《水篇》“溺”、“湿”、“汶”字,引桑钦说,即释《禹贡》之文。钦受《古文尚书》。《黹篇》“黻”字引卫宏说,即宏《古文尚书训旨》释《皋陶谟》“黼黻”之文。《玉篇》“玭”字引宋宏说,即释《禹贡》“玭珠”之文。宏从孙登少传《欧阳尚书》,见《后汉书》登传,然则宏亦为今文之学者欤。《篇》“”字引欧阳乔说,乔高义同,形声近。即《欧阳尚书章句》释《牧誓》“如豺如离”之文。据《史记·周本纪》引《牧誓》可证。 《木篇》“檹”字引贾侍中说,似侍中《四家诗同异》中说“檹桐梓漆”之文。《牛篇》“牺”字引贾侍中说,似《古文尚书训》中说《微子》“牺牲牷”之文。《酉篇》“酏”字引贾侍中说,[5]似《周官解诂》中释酒正之文。《亚篇》引贾侍中说,似《左氏传解诂》中释文六年《传》“为亚卿焉”之文。《辵篇》“造”引谭长说,亦释《礼记·王制》造士之文。其馀称贾侍中说者或非经解,贵审别择,庶无误收。

一《说文》引经,有散见于它字读法中者,但须节录其句。如《竹篇》“莩”读若《春秋》“鲁公子彄”。《言篇》“誃”读若《论语》“誃予之足”之类。至于“”读若《春秋传》曰“辅”,“辵”读若《公羊传》曰“辵阶而走”,“”读若《虞书》曰“三苗”之,“”读若《诗》“大犹”,即用本字为音,与全书之例不合,近儒以为传写淆讹。案此或“读若”下脱一比音之字。“之”二字则衍耳。传写者未必改注中易识之“窜”、“秩”、“”、“”也。又如“繻”既“需”声,又言“读若《易》‘繻有衣’”,则“读若”二字为衍也。又如引《书》“栞”读若刊,“圉”读若驿,而今本《尚书》即为刊字驿字。引《春秋》“嵒”读若聂,而今本《春秋》即为聂字。此类或由后人改易,相沿至今。或古文今文,传授异本。

一《说文》引经之字,重文者,有古文、籀文、篆文或字诸体;并附载。

一小学之书,《说文》、《广雅》最与《尔雅》相辅,诂训名物,敷证极博,辄依部居,逐字甄采。《玉篇》以下颇经窜乱,必择明引经句者录之。旁至汉魏碑铭,《释藏》音义,文字异同,靡不搜讨。

一汉儒传注,有古学今学之分,必先考其家法,然后异同可辩。郑司农先事京兆第五君,通《京氏易》、《公羊春秋》,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又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其自序云:“遭党锢之事,逃难,注《礼》。党锢事解,注古文《尚书》、《毛诗》、《论语》。为袁谭所逼,来至元城,乃注《周易》。”《郑志》:“炅模问《坊记》注以《燕燕》为定姜之诗?答云:‘为记注时,执就卢君,先师亦然。后得《毛公传》,而为《诗注》,更从毛本。’”故郑君注《礼》,《易》用京氏,《诗》用韩、鲁,《公羊春秋》用颜氏。此其证也。典午以后,家法遂亡。河洛之间,尚遵古学。迄于唐初,得失参半。今自见存两汉传注以下,唐人义疏以前,及诸散佚古注,凡释此经而引彼经者,并采;所以博存异义,补缀阙遗。

一群经佚注,近多编辑成书,并雅材好博,收拾阙遗。今所纂经说,系取诸诸家章句之外。凡诸佚注,不尽复录,然采获浩博,篇牍牵连,即莫不贯串其中,阙漏亦鲜矣!

一《经典释文》所采诸本异字,诸家异读,并录。

一伪书如《家语》、《孔丛子》之类亦采者,如谳狱之当具两造。

一周秦诸子,未遭燔经。汉儒先师,荀卿最近。贾傅、董生绝学如线,淮南、刘向杂家博收。《论衡》以下,条绪可寻。讫于《家训》,辨难颇核。它如弘景药录,多通雅诂。甄鸾算术,专释五经。今并肴核百家,溯洄六学。例诸介纯夏,广征尸子之大名;槐檀柞楢,旁援邹书之改火。

一史部起《史记》迄《唐书》,稽讨志传,钩提疏议。二京经业,可一字而千金。五代儒林,孰重南而轻北?至于《通典》之淹贯《礼》说,《水经注》之研核地理,阐助经义,是为闳博。

一子注史注有涉经义者,并采以资证明。其为训释本书,使文义易晓者,稍择最要,附缀每条。

一逸纬及唐以前逸子、逸史、别史、传记有涉经义者,悉采。

一六朝以前通人纂箸,史传而外,文集间存,苟于经术有裨,不废采求散佚。

一采书悉仍原文,宁详毋略,每书必标每卷每篇以明所征。有据善本订误者,附注其下。

一卷首仿《经典释文》之法,为序录若干卷,以稽家法,考废兴。

一总经编纂之例,凡宏章钜典,众论如林,及闳说眇旨,综括经解,皆提纲挈领,不宜破碎;取刘向《别录》之法,为通论若干卷;取班固《白虎通义》、杜佑《通典》之法,为目若干条。

一分经编纂之例,逐条排比,离析章句,各依汉儒家法。其古学今学,焯然可知者,循其义类,按次缀辑。有所阙疑,以类附当篇末。

一编纂之例,每条先揭本经篇名,次录所采之书。《易》上下经题某卦,《书》、《诗》、《仪礼》、《礼记》、《尔雅》题某篇,《周礼》题某职,《春秋三传》题某公某年,《论语》、《孝经》、《孟子》题某章。文字异者,悉标经句以便循省。其为传注证明者,并列传注本文于章句下。

蒙文通《议蜀学》

清代经术之明,称轶前世!乾嘉之间,家研许、郑氏书,博名物,穷训诂,造述之宏,不可遍计而周数也!迄乎近世,特识之士,始喟然慨清儒之无成,独赞古音之学,实能于散漫繁惑之中,明其统理,斯为足尚,则清学之穷矣!

夫清儒述论,每喜以小辩相高,不务守大体;碎辞害义,野言乱德,究历数,穷地望,卑卑于文字章句之末,于一经之大纲宏旨或昧焉!虽矜言师法,又未能明于条贯,晓其义例,求其能若惠氏惠士奇、惠栋、张氏张惠言之于《易》,孔氏孔广森、庄氏庄存与之于《春秋》,金氏金榜、凌氏凌廷堪之于《礼》者,殆不可数数觏!则清学之敝为不可讳也!

道穷则变,逮其晚季。而浮丽之论张,儒者侈谈百家之言,于孔氏之术稍疏。经术至是,虽欲不改弦而更张之,诚不可得!井研廖先生廖平崛起斯时,乃一屏碎末支离之学不屑究,发愤于《春秋》,遂得悟于礼制。《今古学考》成,而昔人说经异同之故,纷纭而不决者,至是平分江河,若示诸掌,汉师家法,秩然不紊。盖其识卓,其断审,视刘宋以下游谈而不知其要者,固倜乎其有辨也!故其书初出,论者比之亭林顾氏顾炎武之于古音,潜邱阎氏阎若璩之于古文《尚书》,为三大发明。于是廖氏之学,自为一宗,立异前哲,岸然以独树而自雄也。盖三百年间之经术,其本在小学,其要在声韵,其详在名物,其道最适于《诗》、《书》,其源则导自顾氏者也。廖氏之学,其要在《礼经》,其精在《春秋》,不循昔贤之旧轨,其于顾氏固各张其帜以相抗者也。世之儒者,竞言许、郑氏学,然徒守《说文》《礼》注耳。廖氏本《五经异义》以考两汉学说,今古家法,厘然不乱,此独非许、郑之学乎?今古之学既明,则孙、黄、胡、曹之礼书为可废。此左庵先生《周礼古注集疏》之所由作也。然不有乾嘉诸儒之披荆榛,寻旧诂,以导乎先路,则虽有廖氏无所致其功。惟廖氏之学既明,则后之学者可以出幽谷,迁乔木。于择术诚不可不审也!

寻廖氏之学,则能推知后郑之殊乎贾、马,而贾、马之别乎刘歆,刘歆之别乎董、伏、二戴,汉儒说经分合同异之故,可得而言。左庵先生其最也!斯岂乾嘉老硕所及知乎!左庵四世专《左氏》之学,及既入蜀,朝夕与廖氏讨校,专究心于《白虎通义》、《五经义异》之书,北游燕、晋,晚成《周官古注集疏》、《礼经旧说考略》,曰:“二书之成,古学庶有根底,不可以动摇也!”左庵之于廖氏,傥所谓尽弃其学而学焉者耶!其尊推廖氏也,曰:“贯彻汉师经例;自魏晋以来,未之有也!”则海内最知廖氏学者,宜莫过于左庵。今世纷纷言今古学,而左庵《礼疏》全帙未显,则古学可得而言乎!廖氏欲作《王制义证》,康更生欲作《孔子会典》,又皆不成,则经学可得而言乎!昧者不察,乃拘牵于文字异同之故以立论,斯亦游谈梦呓已耳!岂足道哉!

廖氏既成《今古学考》,遂欲集多士之力,述《十八经注疏》,以成蜀学。夫伊、洛当道丧学绝之后,犹能明洙泗之道,绍孟学之统,以诏天下。蜀人尚持其文章杂谩之学,以与朔、洛并驱。自顾氏以迄于今,其道已敝!吴越巨儒复已悔其大失,则蜀中之士,独不思阐其乡老之术以济道术之穷乎!是则承学之士,所宜熟思而慎择者也!然吾之所以钦夫廖氏,匪曰《礼经》焉尔!而尤乐其论《春秋》。《三传》异同,为学者所难明,由来旧矣!廖氏匡何、范、杜、服之注,以阐传义,复推公、穀之文,孰有先师之故义,孰为后师所演说,本之于经以折中《三传》之违异。盖自五家并驰以来,言《春秋》,固未有盛于此日者也!汉儒窘于师法,是谓知传而不知经。宋儒于传犹有所未喻,则经于何有!清儒之高者,或能发明汉师之说,是谓知注。下者视六艺,犹《说文》、《汉书》已尔,何足道哉!惟先生本注以通传,则执传以匡注,由传以明经,则依经以诀传。左庵谓廖氏长于《春秋》,善说礼制。吾谓廖氏之说礼,魏晋以来,未之有也!至其考论《春秋》,秦汉而下,无其偶也!七十子丧而大道乖。穀梁属传,当尸子、孝公之世;盖自子夏之殁,徒人各安其意以离其真,而《春秋》晦!先生起数千载之下,独探其微绪,中其本义,不眩惑乎三家之言。谓廖氏之言《春秋》,仅次游、夏而已可也!则亦司马、北宫之徒乎!六国而后,未易比拟!呜呼!亦已伟矣!近者先生方论《诗》、《易》于锦城,阐其六变之说,盖其道益以幼眇难知。而愚方滞隃中,尚未得闻其指要,不敢论,以俟面聆天人六译之绪者赞而辨之!

考证:

廖氏本《五经异义》以考两汉学说,今古家法,厘然不乱,此独非许、郑之学乎?〇博按:汉学经生有专家,有通学。《诗》之有毛公传,《春秋公羊》之有何休学,专家之学也。至许慎则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而郑玄自称“博稽六艺”,通学也。大抵西京多专家,后汉喜通学,而许、郑则通学之桀。其著书可考见者:《后汉书·儒林传》曰:“许慎以五经传说,臧否不同,于是撰为《五经异义》。又作《说文解字》十四篇,皆传于世。”夫《说文》集诂训之大成,既为清儒古文学者所宗,而《异义》明今古之异学,亦为清儒今文学者所宝。《异义》,许慎所撰,郑玄有驳,隋唐《经籍志》箸录十卷,宋时已佚。近人编辑,有秉水王复本,阳湖庄葆琛本,嘉定钱大昕本,曲阜孔广森本,闽县陈寿祺本;而陈本上中下三卷,最晚出,有条理,疏证亦极精核。井研廖平本《五经异义》以考两汉学说,《今古学考》成,而昔人说经异同之故,纷纭而不决者,至是平分江河,汉师家法,秩然不紊,而《五经异义》之学蔚为大观,《异义》之有廖氏,犹《说文》之有段玉裁也。《后汉书·郑玄传》云:“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传于后者,有《毛诗》笺,《周礼》、《仪礼》、《礼记》注。番禺陈澧《东塾读书记》曰:“《六艺论》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释文》引此郑君注经之法,不独《诗笺》为然!《周礼序》云:‘二郑,同宗之大儒,今赞而辨之。’赞即表明也;辨即下己意也。《后汉书·儒林传》云:‘郑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何平叔《论语集解序》云:‘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尚书注》虽已佚;焦理堂辑《禹贡注》而释之云:‘郑注一本于班氏《地理志》,间有不合者,必别据《地说》等书,明言所以易之之义。’然则郑君注《周礼》、《仪礼》、《论语》、《尚书》,皆与笺《诗》之物无异。有宗主,亦有不同;此郑氏家法也。何邵公《墨守》之学,有宗主而无不同。许叔重《异义》之学,有不同而无宗主。惟郑氏家法兼其所长,无偏无弊。”阐明郑学,可谓深究流别者矣!

注解:

[1] 作者原注:此文博据《十三经注疏》、《晋书》、《南北史》稍加改订。

[2] “《诗》八卷”原脱,据《诂经文钞》补。

[3] 例,原作“调”,据文意改。

[4] 啴,原作“禅”,据《说文解字》改。

[5] “似《古文尚书训》中说《微子》‘牺牲牷’之文。《酉篇》‘酏’字引贾侍中说”原脱,据《经郛》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