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经,织也。”《玉篇》:“经纬以成缯布[1]也。”借以为经纶天下之意。《易·屯卦》象曰:“雷震,《屯》。君子以经纶。”《周礼·天官·太宰》:“以经邦国。”注:“经,法也。王谓之礼经,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国官府谓之礼法,常所守以[2]为法式也。常者,其上下通名。”《释名》:“经,径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此经之义也。然古无经之名。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皞、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虞、夏、商、周,雅诰奥义,其归一揆。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宜,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大都不离所谓坟典者近是。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学士大夫所诵习者此耳。时尚未有经名。《礼记·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亦不闻称《诗》、《书》、《礼》、《乐》曰四经也。经之名见于《国语》“挟经秉枹[3]”,而《孝经钩命决》引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庄子·天运篇》载孔子谓老聃曰:“吾治《诗》、《书》、《易》、《礼》、《乐》、《春秋》六经以为文。”六经之名始此。然此之所谓六经,即后世之九经。盖《礼经》统《三礼》,《春秋》统《三传》,而《乐经》亡佚也。此经称之见于传与纬书、子书之在西汉以前者也。自汉以后,儒者相传,俱言五经。而陈后主时,吴中陆元朗德明撰《经典释文》,则于五经之外,增入《孝经》、《论语》、《老子》、《庄子》、《尔雅》五书。其系《孝经》、《论语》、《尔雅》于五经之后,或用《汉书·艺文志·六艺略》附《论语》、《孝经》、小学之例,而厕以《老》、《庄》者,盖《老》、《庄》自魏、晋以来为士大夫所推尚,德明生于陈季,犹沿六代之余波也。其书凡三十卷,于诸经皆摘字为音,惟《孝经》以童蒙始学,《老子》以众本多乖,各摘全句。所采汉、魏、六朝音切,凡二百三十余家,又兼载诸儒之训诂,证各本之异同。后儒得以考见古义,其有借于德明此书者非细也。惟德明系《孝经》、《论语》及《老》、《庄》、《尔雅》于五经之后,则增五经而十矣。唐时立之学官,则省德明之所增,而云九经者,《三礼》、《三传》,分而习之,故为九也。其刻石国子学,则所云九经,并《孝经》、《论语》、《尔雅》。至宋儒取《礼记》中之《大学》、《中庸》,及进《孟子》以配《论语》,谓之《四书》,而十三经之名始立。所谓十四经者,先时尝并《大戴记》于十三经末,称十四经也。其先儒释经之书,或曰传,或曰笺,或曰解,或曰学,今通谓之注。圣人著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因记训曰诂,因章句曰注,见张华博物志》。世所传者,《诗》则毛苌传、郑玄笺,《周礼》、《仪礼》、《礼记》则郑玄注,《公羊》则何休学[4],《孟子》则赵歧注,皆汉人。《易》则王弼注,《系辞》韩康伯注,《书》则梅赜伪孔安国传,皆晋人。《论语》则何晏集解,魏人。《左氏》则杜预注,《尔雅》则郭璞注,《穀梁》则范宁集解,皆晋人。《孝经》则唐明皇御注。盖经之注,率成于唐以前,而唐以后诸儒辨释之书,则名曰正义,今通谓之疏。而创为正义者,盖自唐之孔颖达始。据《旧唐书·儒学传》:“太宗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高宗纪》“永徽四年三月壬子朔,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是也。然世儒或执此以《五经正义》为孔颖达作者则又非。《新唐书》颖达本传云:“初,颖达与颜师古、司马才章、王恭王琰[5]受诏撰《五经义训》百余篇,其中不能无谬冗。博士马嘉运驳正其失。诏更令裁定,未就。永徽二年,诏中书门下与国子三馆博士、弘文馆学士考正之,于是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右仆射张行成、侍中高季辅就加增损,书始布下。”然则《五经正义》者,盖孔颖达与诸儒之所共撰,而非一人之书,彰彰明甚。而《高宗纪》大书特书曰“孔颖达《五经正义》”者,意者特以孔颖达为奉诏撰定《五经正义》之总纂官,而遂以尸其名邪?然孔颖达奉诏撰定《正义》者,但有《易》、《书》、《诗》、《礼记》、《春秋左氏传》五经。永徽中,贾公彦始撰《周礼》、《仪礼》义疏。《宋史·李至传》:“判国子监,上言:‘五经书既已板行,惟二[6]《传》、二《礼》、《孝经》、《论语》、《尔雅》七经疏未修。望令直讲[7]崔颐正、孙奭、崔偓佺等重加雠校,以备刊刻。’”而《穀梁》用唐杨士勋疏,《公羊》用唐徐彦疏,《孝经》、《论语》、《尔雅》用宋邢昺疏,《孟子》用宋孙奭疏。此世所称《十三经注疏》也。然宋以前,疏本与注别行,而宋以后,疏遂与注合刊,说经者遂以《注疏》为不刊之典。至新喻刘敞原父撰《七经小传》三卷,始异《注疏》之说。七经者,《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公羊传》、《论语》也。宋人说经毅然自异于先儒,实自敞始。然敞学有根柢,故能自为一家之言。后来不能学其深究古义而学其排击古义,则甚矣其傎也。独临卭魏了翁鹤山以说经者但知诵习成言,不能求之详博,因取诸经注疏之文,据事别类而录之,谓之《九经要义》,凡二百六十三卷,残存《周易要义》十卷、《尚书要义》十七卷、《仪礼要义》五十卷、《春秋左传要义》三十一卷,虽主于采掇《注疏》,然别裁精审,汰其冗文,既使后人不病于芜杂,而分胪纲目,咸有条贯,可谓剪除枝蔓,独撷英华,是亦读《注疏》者之津梁矣。至清儒华亭吴浩养斋取诸经笺注,标其疑义,撰《十三经义疑》十二卷,虽于注疏之学,未能贯通融会,而研究考证,具有根柢,亦注疏家之诤臣也。元和惠栋定宇乃究探诸经古义于《注疏》未出之前,撰成《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穀梁》、《论语》十经《古义》二十二卷。其《左传》六卷后更名曰《补注》,刊板别行。搜采旧文,互相参证。曰“古义”者,盖汉儒专门训诂之学,得以考见于今者也。古者漆书竹简,传写为艰,师弟相传,多由口授,往往同音异字,辗转多歧。又六体孳生,形声渐备,毫厘辨别,后世乃详。古人字数无多,多相假借,沿流承袭,遂开通假一门。谈经者不考其源,每以近代之形声,究古书之义旨,穿凿附会,纠结不通。故读古人之书,则当先通古人之字,庶明其文句,而义理可以渐求。栋作是书,证佐分明,斯称精核。庶几哉,可谓抗心希古,直抉经奥者。若乃勘文字之异同,校刻本之是非,则有仪征阮元芸台之撰《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二百四十三卷焉。虽然,六艺经传以千万数,要其归,则不外五帝之道、六艺之教。《礼记·经解》:“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史记·自序》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纪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生,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汉书·艺文志》曰:“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白虎通·五经》论曰:“经所以有五何?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然则经虽有九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名,而究其要归,不外五常之道、六艺之教而已,则亦何居乎后世九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喋喋也?不知六经、六艺之名,由来久远,不可以臆增益。善夫,刘向之为《七略》也,班固仍之,造《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有经,有传,有记,有群书。传则附于经,记则附于经,群书颇关经,则附于经。何谓传?《书》之有大小夏侯、欧阳,传也。《诗》之有齐、鲁、韩、毛,传也。《春秋》之有公羊、穀梁、左氏、邹、夹氏,亦传也。何谓记?大小戴氏所记凡百三十有一篇是也。何谓群书?《易》之有《淮南道训》、《古五子》十八篇,群书之关《易》者也。《书》之有《周书》七十一篇,群书之关《书》者也。《春秋》之有《楚汉春秋》、《太史公书》,群书之关《春秋》者也。然则《礼》之有《周官》、《司马法》,群书之颇关《礼》者也。皆以附于所传、所记或所关之经,而不别著焉,何居乎后世九经、十三经、十四经之喋喋也?或以传为经,《公羊》为一经,《穀梁》为一经,《左氏》为一经。审如是,则韩亦一经,齐亦一经,鲁亦一经,毛亦一经,可乎?欧阳一经,两夏侯各一经,可乎?《易》有三家,《礼》分庆、戴,《春秋》之有邹、夹,汉世总古今文,为经当十有八,何止十有三?如其可也,则后世名一家说经之言甚众,经当以百数。或以记为经,大、小戴二《记》毕称经。夫大、小戴二《记》,古时篇篇单行,然则《礼经》外当有百三十一经。或以群书为经。《周官》晚出,刘歆始立。刘向、班固灼知其出于晚周、先秦之士之掇拾旧章所为,附之于《礼》,等之于《明堂阴阳》而已。后世称为经,是为述刘歆,非为述孔氏。善夫,刘氏之序六艺为九种也,有苦心焉,斟酌尽善焉。序六艺矣,七十子以来,尊《论语》而谭《孝经》、小学者,盖六经之户枢也。小学者,所以明六经之训诂,而《论语》述夫子之言行,《孝经》则再传门人之所述。然夫子曰“吾行在《孝经》”,故不敢以夷于记,夷于群书也。然又非传。于是以三种为经之贰,而厕诸六艺之后。然序类有九而称艺为六,虽为经之贰,而仍抑之不与经齐。顾后世又以《论语》、《孝经》为经。假使《论语》、《孝经》可名经,则向早名之,且曰“序八经”,不曰“序六艺”矣。於戏,仲尼好古,述而不作,曷尝奂然大号,使弟子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经之为言常也。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常所秉守,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后世以传为经,以记为经,以群书为经,以经之贰为经,犹以为未快意,或以诸子为经,《孟子》是也;或以经解为经,《尔雅》是也。盖经之书弥多而经之旨弥荒。《春秋》三家之传,《周官》、二戴之《记》,后之读者,尚借以窥见三代政教行事得失之迹,而无大悖于经纶天下之意,厕之于经,犹可言也。至《孟子》为儒家之著述,《尔雅》则经传之释词,倘以此为六经之羽翼则可,而径厕于六经则荒矣。谨撰次众说,条其原委,而折衷以刘子政氏“序六艺”之义,纂《总志》第一。

注解:

[1] 布,《玉篇》作“帛”。

[2] 守以,原作“以守”,误。据《周礼》注改。

[3] 枹,原作“抱”,误。据《国语》改。

[4] 学,当作“注”。

[5] 琰,原作“剡”,据《新唐书·孔颖达传》改。

[6] 二,原作“三”,据《宋史·李至传》改。

[7] 讲,原作“阁”,据《宋史》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