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曰:“道家者流,其原出于史官司。”其传书莫著于《老子》。孔子当周衰,以圣德不得位,序《诗》、《书》、《礼》、《乐》为儒宗,而见规于老子,其事见《庄子》、《太史公书》者具可征信。老子生并孔子,孔子所严事,而其为书简易条畅,利以排偶,间以语己,不为钩棘,文章乃与《论语》类。至云:“玄同以为体,因循以为用,无成势,无常形。”则胜民久国之道,虽孔子莫之尚也!然当孔子之时,其道未大显。至战国,世益陵夷狙诈,争战之风日炽,贤者自放不得志,痛其时诸侯王,亡虑皆为民害,而世儒又貌袭多伪,乃发愤取老子之说,务推本言之以救其失,则庄周之徒兴焉!其词恍洋放恣以适己,其意则重可悲矣!秦得天下,益尚诈力,烧《诗》、《书》。民萌凋瘵,天下滋欲休息慕黄老之无为,载其清静,民以宁一。质文异尚,时各宜也。上自文、景之君,萧、曹之相国,儒者司马氏父子、贾谊之论大道,皆右黄老。黄老之学,于是为极盛!而诸儒老师,区区守《诗》、《书》毁弃之余,搜残讨遗,用力至勤苦,六经始萌芽向明。然道之称,卒专于黄老。正始以来,士大夫尚清谈崇高致,人人言老庄,卒放弃礼法,天下大乱!老庄氏之教,外形骸生死,宁静自胜,王衍、何晏之伦,溺心势物,殆不啻与之背驰绝远;而老庄不幸蒙其名!是故其学盛于汉,而貌袭于魏晋,既以为世诟病,高明迈俗之士,知名物训诂之学,弱于德,强于物,未足弥道之量,而假说于浮屠,藉以明心见性焉!呜呼!道家微而释氏兴,其道有相因也。士不幸生末世,波谲云诡,情伪万状。老子之学,淡泊无为,即不善国,亦以自宁。因撰是篇,以诏学者。
一、老子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按:《太史公书》传周秦诸子详其邑里者,独《孔子世家》曰“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老子列传》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它所记若“颜回鲁人”,“孟轲邹人”,“张仪魏人”,则记其国而不地。若“庄子蒙人”,“申不害京人”,则记其地而不国。若“苏秦东周洛阳人”,“李斯楚上蔡人”,则并国与地记之,亦不及其邑里。)名耳,字聃,姓李氏,周守藏室之史也。(据《后汉书·桓帝纪》章怀注引《史记》。以上老子里贯、姓名、仕历。)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陆德明《经典释文》曰:“十二经说者,云《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加六纬,合为十二经也。”)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噫!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据《庄子·天道篇》。)“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王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不安!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雍,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据《庄子·天运篇》。以上孔子见老子而语仁义。按《庄子·天道篇》称:孔子见老聃翻十二经以说,曰:“要在仁义。”《天运篇》载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所以难之者,辞意略同,疑是一事两记,故节并之。此即《史记》本传载:孔子适周,谓弟子“老子犹龙”之所本也。)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女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途,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偃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可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据《庄子·田子方篇》。)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涯,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枝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欤?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知益,损之而不知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欤?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欤?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袟,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据《庄子·知北游篇》。)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惟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据《庄子·天运篇》。)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百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据《庄子·天道篇》。以上孔子见老聃而问道,老聃论之。)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天子崩,国君薨,则祝取群庙之主而藏诸祖庙,礼也。卒哭成事,而后主各反其庙。君去其国,太宰取群庙之主以从;礼也。祫祭于庙,则祝迎四庙之主。主出庙入庙,必跸。’老聃云。”曾子问曰:“葬引至于堩,日有食之,则有变乎?且不乎?”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聃曰:‘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奠。大夫使,见日而行,逮日而舍。夫柩不蚤出,不莫宿。见星而行者,惟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痁患。’吾闻诸老聃云。”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史佚有子而死,下殇也,墓远。召公谓之曰:何以不棺敛于宫中?史佚曰:吾敢乎哉?召公言于周公。周公曰:岂不可!史佚行之。下殇用棺衣棺,自史佚始也。’”子夏问曰:“三年之丧卒哭,金革之事无辟也者,礼欤?”孔子曰:“吾闻诸老聃曰:‘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今以三年之丧从其利者,吾弗知也。”(据《礼记·曾子问》。)初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盖问礼于老子云。(据《史记·孔子世家》及本传。)老子修道德,其学以礼为忠信之薄;然处不违俗而为周史,守其藏室;以故明于礼而能对孔子之问也!(以上孔子问礼于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据《史记》本传。以上著书上下篇。)其问道从游之可考见者:有阳子居,有崔瞿,有士成绮,有庚桑楚,有柏矩,而庚桑楚为著,庄子特纪其事而因以题篇者也。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据《庄子·寓言篇》。)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据《庄子·应帝王篇》。)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勤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惟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居,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据《庄子·在宥篇》。)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郤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据《庄子·天道篇》。)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据《庄子·则阳篇》。)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之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草木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倡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耶!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蘖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楚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耶?”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也!”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惟!”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已!我安逃此而可?此三害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促,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自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止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已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惟庸有光;志乎期费者,惟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据《庄子·庚桑楚篇》。)故曰:“老聃无为自化,清净自正。”(据《史记》本传。)非化正于人也。“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夫是之谓至人已!庄生赞之曰:“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据《庄子·天下篇》。以上老聃问学诸人之可考见者。)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据《庄子·养生主篇》。以上老聃死。)
余观古之称老聃者,莫详于庄生。庄生寓言著书十余万言,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而于老子论议所从游及其死,凿凿言之,有始有卒,不类无端崖之辞;疑出古道者之传说,而庄生闻见所逮以著诸篇者也。其言“周之征藏史有老聃”,孔子往见,退而谓弟子,喻以“见龙”;又称“老聃西游于秦”,俱与太史公书合。而太史公书两叙孔子问礼老子,或者疑其不类,然可征信于《礼·曾子问》之篇者也。虽行年不可核考,而其人其事,要非无征不信者矣!然庄生书,特会老子之指。谨撰生书所纪,旁参史公之书,次其行事,以备读《老子》书者考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