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七篇,序《诗书》,述仲尼。(《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论语》之言,无所不包;而其所以示人者,莫非操存涵养之要。《七篇》之指,无所不究;而其所以示人者,类多体验扩充之功。(朱熹论孟精义·自序》)揆叙民物,本之性善;所以佐明六艺之文义,崇宣先圣之指务,王制拂邪之隐括,立德立言之程式也!(赵岐《孟子篇》叙)练撰为篇,发其指意。

【解题及隶经始末】古之贤圣,有所造述,大都系氏以子而为题目;如《汉书·艺文志》载儒家有《晏子》、《曾子》、《孟子》;道家有《鬻子》、《管子》、《庄子》、《列子》;法家有《李子》、《申子》、《慎子》、《韩子》之属,是也。《孟子》者,盖孟轲所作之书。孟,氏也。(焦循《孟子正义》曰“孟氏也”,如下云“出自孟孙”,则与鲁同姓。后世姓氏不分,氏亦通称姓。)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自作也,故总谓之《孟子》。《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成编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何异孙《十一经问对》)其书列于诸子,遭秦火得不焚灭。(赵岐《孟子题辞》曰:“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灭。”则是秦人焚书不及诸子也。《论衡·书解篇》“秦虽无道不燔诸子”。又《正说篇》“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与赵岐说合。)《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咸入儒家。唐文宗开成二年,国子学石刻《十二经》,亦有《论语》而无《孟子》,至宋仁宗嘉祐六年,刻《篆正二体石经》,中有《孟子》。《孟子》隶经自此始!(按阮元《孟子注疏校勘记》引据各本目录中有杭州府学宋高宗御书《石经》残本,不及《嘉祐石经》,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中有“宋高宗书《孟子》”一条亦不及《嘉祐石经》,叶昌炽《语石》中有“石经”一则称“宋《嘉祐石经》但有《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合《孝经》为七”然读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集》中有《寄题丁俭卿新获嘉祐二体石经册》七言古一诗题下云“丁俭卿舍人凡新得宋《嘉祐二体石经》三百七十余纸,为《易》、《书》、《诗》、《春秋》、《礼记》、《周易》、《孟子》七经,《玉海》等书。述汴《石经》,不言有《孟子》。表章亚圣,自此刻始,是足补史志之阙”则是孟子之有石经盖断自宋嘉祐始矣。)然欧阳修撰《唐书·艺文志》,仍以《孟子》入诸子儒家,一仍汉隋《书志》之旧,而不之改也!厥后,高宗南渡,御书《石经》,绳其祖武,不遗《孟子》,而陈振孙《书录解题》乃以《论》、《孟》同入经类,其说曰:“自韩文公称‘孔子传之轲,轲死不得其传”;天下学者咸曰孔孟。孟子之书,固非荀、杨以降所可同日语也。”自是《孟子》乃翘然别出于诸子,而与《论语》并崇为经焉!

【《孟子》之作者】说者不一:有以为孟子自作者,汉儒相传之古说也;有以为弟子共记者,唐人后起然疑之说也。按孟子自作之说,由来已久,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称“孟轲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后,作《孟子》七篇。”此先汉古说,明云“七篇为孟子自作”也。其后赵岐《孟子题辞》云:“孟子以儒道游于诸侯,莫能听纳其说,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弟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应劭《风俗通·穷通篇》云:“孟轲游于诸侯,所言皆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困殆甚,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皆以为孟子所自撰,与《史记》同。至宋儒撰《孟子正义》引唐林慎思续孟子书》二卷,以为:“《孟子》七篇,非轲自著,乃弟子共记其言。”韩愈《答张籍书》亦云:“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没,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自是唐人乃有以为“弟子共记”,而不出孟子之自撰者矣!然余读林慎思《续孟子·序》称:“孟子书先自其徒记言而著。”其说亦与赵岐之称“论集所与高弟弟子难疑答问”者无殊指;盖弟子先撰记所闻,而孟子因论集其书也。《朱子语类》曰:“《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然《孟子集注序》说引《史记列传》,以为《孟子》之书,孟子自作,韩子曰:“轲之书非自著。”谓《史记》近是。而《滕文公》首章道性善注,则曰“门人不能尽记其词”;又第四章“决汝汉”注曰“记者之误”;又若以为弟子记,与韩愈如出一吻者,弟子以问?朱子答曰:“前说是,后两处失之!熟读《七篇》,观其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所就也!”(王应麟困学纪闻》)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曰:“《七篇》为孟子自作,韩昌黎故乱其说;然莫妙于朱子曰:‘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说。’余亦有一证,《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此其驳韩愈之说是矣!顾余读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曰:“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襄王、滕定公、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无恙时,所见诸侯,不应皆前死!且惠王元年至鲁平公之卒,凡七十七年。轲始见惠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决不见平公之卒也!后人追为之,明矣。”而若璩则从而为之解曰“卒后,书为门人所叙定,故诸侯王皆加谥焉”;则有当分别论者,何以言之?盖书中有王而加谥者,曰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先孟子而卒者也。有王而不谥者,事皆系齐,疑曰“湣王”。后孟子而亡者也。至滕亡于孟子未卒之前,则孟子及见文公之死而称其谥,亦无足怪!独鲁平公卒于孟子之后,邹穆公无考;傥穆公之卒,亦如鲁平之在孟子后?吾意孟子所记,必俱如湣王之公而不谥。厥后门人淆误是惧,乃援滕文公之例,就其可知者,一体加谥以为识别焉耳?(考证详后。)然则以时君之皆举谥,而证《孟子》之非自作者,固未为知言也!或者谓“书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著,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此又不然!按“鲁平公将出”章,“乐正子入见”赵岐注:“乐正,姓;子,通称;孟子弟子也。”(《梁惠王》下)然则子者,自如赵岐所云“男子之通称”;不必弟子之于师。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孟子曰:“子诚齐人也。”此则孟子自称其门人曰“子”之证一矣。孟子去齐,有欲为王留行者,客自称曰“弟子”,而应之曰“我明语子”,此则孟子自称其门人曰“子”之证二矣。如此之类,难以悉数;何得以此证孟子之非自作哉!

【《史记》之孟子】按《史记·孔子世家》叙生卒出处最悉;而《孟子列传》阙焉勿详。就其可考者言之:《六国表》魏惠王三十五年大书曰:“孟子来,王问利国?对曰:‘君不可言利。’”(《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章)此与《十二诸侯年表》,鲁定公十年大书“孔子相”,皆特笔,史公所矜重者!其见于《魏世家》者,曰:“三十五年,惠王数败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髠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远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年事与《六国表》同。是年齐宣王七年,周显王三十三年,太史公因《秦记》,采《世本》、《战国策》,著所闻为表,其年系当无大误。既一年,惠王卒,子襄王立;(《梁惠王》上“孟子见梁襄王”)《表》亦与《世家》同。又十一年,而齐宣王卒,子湣王立。湣王立之六年,宋君偃为王。(《滕文公》下“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章)是年魏襄王卒,子哀王立。又二年而燕王哙让国于子之。又二年,当周赧王元年,鲁平公始立;而哙及子之皆乱死。《燕世家》云:“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恐,将军巿被与太子平谋,将攻子之,诸将谓齐湣王曰:‘因而赴之,破燕必矣!’齐王因令人谓燕太子,太子因要党聚众,将军巿被围公宫,攻子之,不克,将军巿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将军巿被死以徇。因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君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梁惠王》下“齐人伐燕”两章,《公孙丑》下“沈同以其私问曰”章、“燕人畔”章)年事与《六国表》同。又二年,为楚怀王十七年,秦败楚将屈丐;而《楚世家》:“怀王十六年,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厥为秦楚构兵之始。(《告子》下“宋将之楚”章)此诸国事皆与孟子相涉者。自魏惠王三十五年,至是凡二十四年;当孟子初至梁,梁惠王谓之曰“叟”,度其年当长于惠王。惠王以魏文侯二十五年生,生三十而即位;即位三十五年,年六十五矣。孟子又长于惠王,其游梁殆且七十也。(桐城吴汝纶《孟子考证》)《史记·孟子列传》称“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是适梁在游齐之后;而《孟子》书先梁后齐者,此盖篇章之次,而非游历之次也。赵岐注:“孟子冀得行道,故仕于齐,不用而去,乃适于梁。建篇先梁,欲以仁义为首篇,因言魏事,章次相从,然后道齐也。”(见《梁惠王》上“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章。)其言可谓明且核矣!然《史记》“梁惠王不果所言”之后,别无下文;而苏辙古史列传》则曰“先事齐宣王,后见梁惠襄,又事齐湣”则是孟子见梁惠王之前,先游齐,见宣王;而孟子见梁襄王之后,复去齐仕湣王。兹以《史记》载伐燕一事,与孟子互证之,其言可信,盖伐燕事在湣王十年也。《荀子·王霸篇》谓“齐闵北足败燕”,其以败燕属齐闵,与《史记》合。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公孙丑》下)王不称谥,盖谓湣王。湣王走死,在伐燕之后三十年,非孟子所及见。盖孟子及见齐宣王梁惠王襄王之卒,故并称谥;而不及湣王之死,故但称王;可断言也。然则《梁惠王》下“齐人伐燕”两章之称“宣王问曰”,“宣王曰”;盖承前十章之“齐宣王问曰”“孟子谓齐宣王曰”而误衍一“宣”字(《朱子语类》谓“湣王后来不好,门人为孟子讳改为宣王”其言迂曲不可信。)耳!“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为辅行”,“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公孙丑》下)凡不系谥者,皆谓湣王。据《史记·六国表》及《田敬仲完世家》,湣王六年,宋自立为王;十年,伐燕;三十八年,灭宋。而《战国策·宋策》载:“宋康王之时,有雀生。史占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是滕最早为宋所灭,当在“宋自立为王”之初;而滕文公问事齐事楚、问齐人筑薛,尚不以宋为患,则又远在“宋自立为王”之前,意者当在孟子游齐适梁之前耶?然则孟子及见滕文公之卒而称其谥,殆可断言!然滕于《六国表》无考。而《六国表》载鲁平公元年,则当齐湣王十年伐燕之岁,而“孟子见梁惠王”之后二十二年也。明年,秦楚始构兵,计其时孟子年当九十余矣;而遇宋于石丘,折之曰“秦楚何说以利”;(《告子》下“宋之楚”章)嘅鲁侯之不遇,解之曰“行止非人所能”;浩然之气,老当益壮!其前后略可考信于《史记》者如此。惟司马温公作《通鉴》,乃舍《史记》不之信,而从《竹书纪年》,以魏襄王在位之十六年,归之惠王为后改元;若曰:“《纪年》魏史出汲冢,所书魏事,必得其真,故从焉。”其后阎若璩作《孟子生卒年月考》以折其说曰:“不然!《纪年》云‘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不知是年秦孝公甫立,卫公孙鞅未相,魏公子卬未虏,地不割,秦不逼,魏何遽徙都以避之耶?即一徙都如此!尚谓其生卒年月尽足信耶!此余之所以信《史记》以信《孟子》也!”温公舍《史记》而信《纪年》,傎矣!至纪齐年,则又并无依据,夺湣益威,以伐燕归之宣,以求合于《孟子》;于是齐梁二国年系并失,而《孟子》事始末,无征不信,末由考见矣!余故采桐城吴氏之说,本史迁传信之记,疏通证明,折衷诸家,论世者傥有取焉!

【《孟子》之本子】考《孟子》书之最古者,当推西汉《河间献王本》,《汉书·景十三王传》称“河间献王修学好古,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籍《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是也。然则《孟子》初本为古文矣!惟未著篇数。《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孟子》十一篇,应劭《风俗通·穷通篇》云“作书中外十一篇”,是为十一篇本;惟中外篇目不详。赵岐《孟子篇》叙曰:“《孟子》七篇所以相次叙之意:孟子以为圣王之盛,惟有尧舜,尧舜之道,仁义为上;故梁惠王问利国,对以仁义为首篇也。仁义根心,然后可以大行其政;故次之以公孙丑问管晏之政,答以曾西之羞也。政莫美于反古之道,滕文公乐反古;故次以文公为世子,始有从善思礼之心也。奉礼之谓明,明莫甚于离娄;故次之以离娄之明也。明者当明其所行,行莫大于孝;故次以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也。孝道之本,在于情性;故次以告子论情性也。情性在内而立于心,故次以尽心也。尽己之心与天道通,道之极者也;是以终于《尽心》也。”至《题辞》称“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记也。”然后知世所传《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七篇为中或曰内;余《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四篇为外也。惟赵岐删其《外篇》,存其《内篇》,著《孟子章句》;是为七篇本。自后传《孟子》者,壹以赵岐《章句》七篇为本;而外书以久废阁致亡!其佚文称引见于汉以前书者;《荀子·大略篇》曰:“孟子三见宣王而不言事。门人曰:‘曷为三遇齐王而不言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韩诗外传》曰:“高子问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亲也。卫女何以得编于《诗》也?’《孟子》曰:‘有卫女之志则可,无卫女之志则怠!若伊尹于太甲,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夫道二:常谓之经,变为之权。怀其常道而挟其变权,乃得为贤!夫卫女行中孝,虑中圣,权如之何!’”又曰:“孟子说齐宣王而不说,淳于髡侍。孟子曰:‘今日说公之君,公之君不说;意者其未知善之为善乎?’淳于髡曰:‘夫子亦诚无善耳!昔者瓠巴鼓瑟而潜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鱼马犹知善之为善;而况君人者也!’孟子曰:‘夫电雷之起也,破竹折木,震惊天下,而不能使聋者卒有闻;日月之明,遍照天下,而不能使盲者卒有见。今公之君若此也!’淳于髠曰:‘不然!昔者揖封生高商,齐人好歌;杞梁之妻悲哭,而人称咏。夫声无细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夫子苟贤,居鲁而鲁国之削,何也?’孟子曰:‘不用贤,削何有也!吞舟之鱼,不居潜泽,度量之士,不居污世。夫艺,冬至必雕,吾亦时矣!’”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曰:“‘性有善端,动之爱父母,善于禽兽,则谓之善。’此孟子之言。”《史记·淮南王安传》伍被对淮南王安引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刘向说苑》曰:“孟子曰:‘人皆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又曰:“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苗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何谓易行?一性止淫也。’”《杨子法言·修身篇》曰:“《孟子》曰:‘夫有意而不至者,有之矣;未有无意而至者也!’”桓宽盐铁论》引孟子曰:“吾于《河广》知德之至也!”又引孟子曰:“尧舜之道,非远人也;而人不思之耳!”应劭《风俗通·正失篇》引孟子曰:“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梁武帝《答臣下神灭论》引孟子曰:“人之所知,不如人之所不知,信矣!”萧子良《与孔中丞书》引孟子曰:“君王无好智。君王无好勇。勇智之过,生平祸患所遵;正当仁义为本!”今七篇书皆无其文,岂所谓《外书》者耶?然赵岐疑其“依放而记”,不为章句,则亦卑之无甚高论!惟汉儒注经,多明训诂名物;而赵岐之注《孟子》,独笺释文句,乃似后世之口义,与汉学稍殊。然孔安国马融郑玄之注《论语》,今载于何晏《集解》者,体亦如是。盖《易》、《书》文皆最古,非通其训诂,则不明;《诗》、《礼》语皆征实,非明其名物,亦不解。《论语》、《孟子》,词旨显明,惟阐其义理而止;所谓“言各有当”也!(《四库提要·孟子正义》)则亦不必为赵岐病矣!惟赵岐注《孟子》每章之末,括其大指,间作韵语,谓之《章指》;《题辞》所谓“章别其指”;《文选注》所引赵岐《孟子章指》,是也。南宋后,《正义》出,尽删《章指》正文,仍剽掠其语散入《正义》,明国子监刊《十三经》承用此本,后世遂不复见赵岐元本矣!考《崇文总目》载陆善经注《孟子》七卷,称“善经删去赵岐《章指》,与其注之緐重者复为七篇”。(见《文献通考》。)是删去《章指》,始于善经,《正义》盖用善经本也。(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三)虽题“宋孙奭撰”字样;而朱熹《语类》则谓:“邵武士人假托;蔡季通识其人。卷首载孙奭《序》一篇,全录《音义序》,仅添三四语耳!其浅妄不学如此!”先是孙奭于宋真宗大中祥符间,奉敕校定赵岐注,因刊正唐张镒《孟子音义》及丁公著《孟子手音》二书,兼引陆善经《孟子注》成《孟子音义》二卷;就经文及注为之音释。书中所释,称“一遵赵注”;然亦时就《章句》有所证明,存其异同,与陆德明经典释文》略相似;盖以补陆氏之阙,(陆德明《经典释文》于群经皆有音义,独阙《孟子》。)而匪以为《正义》。至《正义》则凭臆立说,不惟背经背注,且与《音义》亦时睹攸违;岂有出奭一人之作而忽彼忽此者?以故不为士林所重。朱熹融会诸家之说,撰《孟子集注》七卷,于义理时有发明,而训诂章指则采赵注为多。其可考见者,书中人名,惟盆成括告子不从赵注学于孟子之说,季孙子叔疑不从二弟子之说,余皆从之;书中字义,惟“折枝”训“按摩”之类不取赵注,余亦多取之。盖赵注虽不及后来之精密,而开辟荒芜,俾后来者得循途而深造,其功要不可泯也。清儒治经,迈冠往古!阮元仿宋板《十三经》重刻于豫章,而《孟子》之《赵氏章指》,遂复系于章末之旧;焦循因之,撰《孟子正义》十四卷,荟萃清儒顾炎武以下六十余家之说,疏明赵注:傥赵氏之说,或有然疑,不惜驳破以衷一是;至诸家或申赵义,或与赵殊,或专翼孟,或杂它经,兼存备录,以俟参考。可谓孟子之忠臣,赵注之诤友矣!然《孟子》今本,有卒不能复赵岐之旧者!赵岐《题辞》谓“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今按孙奭《音义》标《梁惠王》上七章,下十六章;《公孙丑》上九章,下十四章;《滕文公》上五章,下十章;《离娄》上二十八章,下三十二章;《万章》上九章,下七章;《告子》上二十章,下十六章;《尽心》上四十七章,下三十九章,共为二百五十九章;而以《章指》计之,《尽心》下篇止得三十八章,则共为二百五十八章,较《题辞》所云少三章。又梁惠王共五千二百六十四字,《公孙丑》共五千一百四十二字,《滕文公》共四千九百八十字,《离娄》共四千七百八十九字,《万章》共五千一百五十四字,《告子》共五千二百二十三字,《尽心》共四千六百七十四字,七篇共三万五千二百二十六字,较《题辞》所云多五百四十一字。则是今本《孟子》之字多而章少,有不同于赵岐者也!然旧书古简,脱漏居多,唐宋后之本,应减于汉,否亦不能加多。今兹剩字,得毋有后人所羼入者乎?

【《孟子》之读法】读法一如《论语》,每次作一意求之;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久而久之,必自有会。姑以鄙意,拟为读法:

第一,明其立言 孟子曰“我知言”,然则读孟子之书,何可不知孟子之言!《孟子》一书,游文六艺之中,留意《诗》、《书》之际,敦教化,明人伦,此与《论语》同者也。然而有不同者;《论语》气平,《孟子》气激。《论语》辞约而意尽,《孟子》气盛而言宜。《论语》之发语用噫,《孟子》之发语用恶。《论语》正言庄论,多法语之言;《孟子》比物托兴,喜巽与之辞。《论语》短章多,长章少;惟《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四子侍坐言志》、《季氏将伐颛臾》两章最长。《孟子》长章多,短章少;惟“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前后数章最短。此修辞之不同也。《论语》只言性,而《孟子》直道性善。《论语》只言仁,而《孟子》兼明仁义。《论语》只言志,而《孟子》深论养气。此树义之不同也。孔子之称弟子以名,孟子之称弟子曰子。孔子弟子自称名,孟子弟子如万章、咸丘蒙有自称吾者。孔子弟子称孔子曰子,孟子弟子称孟子曰夫子。孔子弟子,问仁者七,问孝者三,问政者六;而孟子弟子所问皆不及此,此酬对之不同也。至衡政持论,详于法制,体国经野,具有规模;则与《论语》又有不同者!盖《论语》之论政也,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尚王而未言制;而《孟子》则明王道而言制之所宜。治地莫善于助,仁政必始经界,班爵制禄,敷言秩如,盖《论语》二十篇之所未有!徒以井田封建,所言殊于《周礼》,知于古未必有征;特《孟子》托古改制之乌托邦尔!

第二,籀其性理 “孟子道性善”,世人之所知也;而孟子之所以道性善者,则或世人之所未知。其一“孟子道性善”之方法。“孟子道性善”之方法有二:一以“故”言性。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离娄下》)朱熹注:“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此孟子以“故”言性之说也;〔此其说可以法兰西学者古惺(Coucin一七九二——一八六七)之论心理学明之。古氏以为“哲学必自事实始。此事实乃供给哲学以入思辨之境涯之机会者也。心理学不过为入形而上学之桥梁。形而上学乃最优之科学也,科学之科学也。科学之对象为实体乃至不变化永久之实在也,而其研究之方法则依观察,而观察之工夫则不能有何等之科学,故可谓吾人乃观察精神之事实而穷究其所以蕲到达绝对之原理。心理学之方法乃充此职役者也。易言以明之,即以后天之方法得认先天之原理者也”语见北京大学出版《西洋伦理学史》〕“孺子入井”,(《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敬兄敬乡人”,(《吿子》上“孟季子问公都子曰”章)皆孟子之所谓“故”也。二以“情”证性。孟子好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言性,皆“情”也;“情”之为言,“性之感”也。《荀子·正名篇》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论衡·初禀篇》曰:“情接于物而然者也。”盖“生之谓性”;而“情”则性之发。“性”不可见,而“情”可见,故以情证性也。此孟子道性善之方法也。其二孟子道性善之界说。孟子道性善,只限于人,而物非所论。其《告子》“杞柳杯棬”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植物;“生之谓性”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动物;“性犹湍水”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无生物,故尝见意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一章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盖人之性善,而物之性不必皆善;人之性可率,而物之性不必可率。此孟子之所为“明”所谓“察”,不可不察也。其它曰“存心”,所以继性之善也。《易·系辞传》曰:“继之者善也,存之者性也。”而孟子则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离娄》下)“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告子》下)曰“养气”,所以涵情之发也。虽然,孟子之所谓“气”者,何也?曰“情之冲动”是也。(《公孙丑》上“气体之充也”赵岐注:“气所以充满形体为喜怒也。”)情之为言,性之感也。德之哲家康德曰:“世界无制限纯粹之善,惟具‘善意志’而已。‘何谓善意志?’曰:‘为理性之故而从理性之意志,是已。为义务之故而行义务之意志,是已。此乃不为感情所驱使,而率由理性之命令之意志也,非可由感情欲望而决定者也。傥以悲悯之情,而为施予之慈,是则情感之驱迫而然,不得为道德之行为也!必绝情祛欲而后可以言道德。’”则是谓情感与理性不相容也。夫人之激发于情感,并心一决,固有莫之为而为,沛然莫之能御者,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使不“配义与道”,人欲之横流,厥祸有酷于洪水!虽然,孟子不云乎!“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则是理性可以养感性也。又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则是感性可以配理性也。(《公孙丑》上“夫子加齐之卿相”章)是理性与情感非不相容也。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情之善,征于情之发;而康德则以情为不善,非绝情祛欲,不足以言道德。清儒戴震有言曰“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悉无憾,是谓理”;(《戴东原集·与某书》)其康德之谓乎!戴震又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而天下治。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孟子字义疏证》)孟子“集义”之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而已。要之“浩然之气”之为“至大至刚”,此尽人之所同;而“配义与道”之“以直养”,则孟子之所独矣!余故特表而出之。

第三,考其辩诸子 孟子好辩,而辩诸子之见孟子书者;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滕文公》上)有墨者夷之,(《滕文公》上)宋。(《告子》下 按《庄子·天下篇》云“墨子真天下之好,宋钘、尹文子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有为纵横之术者景春。(《滕文公》下“赵岐注:景春,孟子时人,为纵横之术者”)有《史记·滑稽列传》之淳于髠曰(《离娄》上《告子》下)有《史记·货殖列传》之白圭曰:(《告子》下)乘间抵巇,辞气铿訇,此其指名者也!其不指名者,陈澧《东塾读书记》曰:孟子“距杨墨”,(《滕文公》下)杨朱,老子弟子,距杨朱,即距道家矣!“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离娄》上)朱注以为“孙膑吴起、苏秦、张仪、李悝、商鞅之类”,则兵家、纵横家、农家皆距之矣!“省刑罚”,(《梁惠王》上)可以距法家。“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欤?”(《告子》上)可以距名家。“天时不如地利”,(《公孙丑》下)可以距阴阳家。“夫道一而已矣”,可以距杂家。“齐东野人之语,非君子之言”,(《万章》上)可以距小说家。而距兵家为甚!其可考见者,如《公孙丑》上“天时不如地利”章,《离娄》上“求也为季氏宰”章,《告子》上“鲁欲使慎子为将军”章,《尽心》下“不仁哉梁惠王”章,“春秋无义战”章,“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人曰我善为阵”章,皆距兵家言也!一纵一横,论者莫当,此亦《论语》之所罕见!盖孔子以攻异端为害,而孟子以辟异端自任;此孟子之所为不同于孔子。而杨墨者,尤孟子之所力距!然孟子之言仁义,盖即兼权杨墨之说,何者?“义”从我羊,谊取“善我”;非即“杨氏为我”之指乎?“仁”从人二,训为“人偶”;非即“墨子兼爱”之义乎?盖孟子之所为“距杨墨”者,恶其“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尽心》上)然则自孟子之言推之:徒“仁”而不制“义”,则舍己而以徇人,人情之所难能也!(按《庄子·天下篇》曰“墨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徒“义”而不体“仁”,则背群而私利己,人道或几乎息矣。徒“义”而不体“仁”者,杨氏之“为我”也!徒“仁”而不制“义”者,墨子之“兼爱”也!为蔽不同,“执一”则钧!孟子“执中”,故交讥焉。特是孟子言仁义,而距杨墨者,谓其“充塞仁义”也。然老庄绝仁弃义,而孟子不置一辞者,何哉?於戏!孟子不云乎:“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尽心》下)朱熹集注:“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今按如此,则理极分明。”而王弼老子注》曰“仁义礼知不能独用,必资道以用之”,与孟子如出一吻。盖道德者,仁义礼之大全;而仁义者,道之一端。老庄之学,抱一而体玄,故以道为本;孔孟之教,明体而达用,故以仁义为言,而要其归曰“志于道”:此孔子之所以窃比老彭,而孟子之于老庄所为存而不论也欤?

右论三事,聊当举隅;虽指要或有未尽,而宏纲亦庶无遗,引端竟委,俟诸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