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书,古之太学所以为学之道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规模者,赖有此耳!爰撰为篇,以诏学者。

【解题及隶《四书》始末】《大学》为《礼记》四十九篇之一,次第四十二。自宋以前,无别行之本。司马光有《中庸大学广义》一卷,见陈振孙《书录解题》;而《大学》一书,始与《中庸》骈称别出。程颢及弟颐世称二程夫子,为道学开山之祖;教人自致知至于知止,诚意至于平天下,洒扫至于穷理尽性,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论语》、《孟子》并行,以为标指,而达于六经。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宋史·道学传》)在孝宗淳熙之世,乃撰《大学章句》与《中庸章句》、《论语孟子集注》并行。宁宗朝,开伪学禁,称《朱熹四书》。自是有《四书》之目,而《大学》遂为《四书》之一。谓之大学者,厥谊有三:一曰大学者,太学之道。《礼记》郑玄注“大,旧音泰”,程子改读如字。按大小太少,古籍通用,如大宰一曰太宰,小宰一曰少宰之类,不以老稚巨细分也。大学之对小学而得名,虽程朱未之易也!(王夫之四书稗疏》一)朱熹之序《大学章句》曰:“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则是小学为童子之学,大学为成人之学。是小学为少学,而大学为太学矣!大学之书,古之太学所以为学之道也。此一谊也。一曰大学者,大人之学。(《朱子章句》)大人以对小人而得名。樊迟请学稼,子曰:“小人哉樊须!”(《论语》)子路言必信,行必果。子又斥之曰:“硁硁然小人哉!”(同上)孟子称“体有小大,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告子上》)小人者,私其我于一己者也;大人者,扩其我以善群者也。大学之道,本之修身,达于天下,明德匪徒自明,亲民期于至善;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一贯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学;既不同于孟子之所讥“养其小者”,亦非如独善其身、言信行果之为硁硁然小人。此其所以为大人之学也!又一谊也。抑余重有进焉:学之为言觉也。(《白虎通·辟雍》)大学者,大觉之谊也。儒者之称大学,悬为治学者至高之鹄的;犹之释氏标佛为最高境诣,以树进修之鹄的[1]。佛,正音佛陀,汉言觉也。觉具三义:一者自觉,悟性真常,了惑虚妄;二者觉他,运无缘慈,度有情界;三者觉行圆满,穷原极底,行满果圆。(《翻译名义集·十种通号》第一)此之谓佛,亦此之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者,自觉也。在“亲民”者,觉他也。“在止于至善”者,觉行圆满也。佛之教人也,则曰“唯行菩萨行者,得成佛;其修独觉禅者,永不得成佛”。何谓菩萨行?菩萨,正音菩提萨埵。菩提,此谓之觉;萨埵,此曰众生。以智上求菩提,用悲下救众生,(《翻译名义集·三乘通号篇第五》)故曰菩提萨埵。傥证之于大学:由格物,而致知,而诚意,而正心,而修身;以智上求菩提也;“在明明德”之事也。由齐家,而治国,而平天下;用悲下救众生也;“在亲民”之事也。如是者为菩萨行;而成佛者舍是莫由!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孟子·万章上》)是谓菩萨发心。而独觉禅者,以自证自果为满足者也;譬之吾儒,则言必信、行必果之硁硁然小人矣。独觉禅之所以永不得成佛者,以自觉而未能觉他也。言必信、行必果之所以为小人之硁硁者,以独善而未能兼善也。必明德、亲民而止于至善,斯为大学之究竟义。

【《大学》之作者】按郑玄《目录》曰:“名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此于《别录》属通论。”(《礼记正义》引)而不言作者何人。(毛奇龄《四书改错》云郑氏《礼注》、孔鲋孔丛子》并云《大学》、《中庸》皆子思所作,此或可据今检两书不得未识何本。)盖东汉时,已不得作者姓名。朱熹撰《大学章句》分经一章,传十章;以为:“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其《答林择之书》云“《传》中引‘曾子曰’,知曾氏门人成之”;此则信矣!然孔门记夫子之言,必称“子曰”、“子言之”、“孔子曰”、“夫子之言曰”以显之;今《大学》不著何人之言,以为孔子,义无所据。(汪中述学·大学平义》)休宁戴震东原幼而就傅,授《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问师:“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应之曰:“此朱文公所说。”即问:“朱文公何时人?”曰:“宋朝人。”“孔子曾子何时人?”曰:“周朝人。”“周朝宋朝,相去几何时矣?”曰:“几二千年矣。”“然则朱文公何以知然?”师无以应。(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按朱熹以前,实未有以《大学》为曾子作者;然考订圣贤之言,亦以其义理辞气得之,非必全藉佐证。且如张揖以《尔雅·释诂》为周公作,揖亦生周公千载之后,何以知其然?而诸儒不疑也。又如《缁衣》为公孙尼子作,此出于刘之言,而论者无异议;又何独可信乎?朱熹以为《大学》曾子作,亦此类也。(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惟《大学》之书,理极宏博;而曾子所作,语出臆测。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既无佐证,不如阙疑。特玩诵其文,平正无疵,与《坊记》、《表记》、《缁衣》伯仲;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于孔氏为支流余裔,师师相传,(汪中《述学·大学平义》)要可断言云!

【《大学》之本子】昔萧山毛奇龄大可撰《大学证文》四卷,备述诸家《大学》改本之异同,首列《礼记》注疏本,《大学》之真古本也。次列汉《熹平石经》本,有录无书;以原本不传,且考验旧文,知即今注疏之本,故不复列。次为魏《正始石经》本,明鄞人丰坊道生所依托者;仍列于前,从其所伪之时代也。次为明道程子改本,次为伊川程子改本,次为朱子改本,皆录全文;次为王柏改本,次为季本改本,次为高攀龙改本,即崔铣改本,次为葛寅亮改本,皆仅列其异同之处,而不录全文,凡十本。而汉《熹平石经》本,即注疏本,实九本。宋以前,皆用注疏本;宋以后,改本不一,而朱熹为大宗。熹撰《章句》,盖折衷于注疏本与程颢本之间者。颢以“《康诰》曰克明德”以后,释“明”字、“新”字、“止”字者,联于首章“明德”、“亲民”、“止至善”三语之下;然后及“古之欲明明德”一章;又然后以“所谓诚其意”以后节节释焉。而颐则自“大学之道”,至“未之有也”下,接“子曰听讼吾犹人也”至“此谓知本”;下接“此谓知之至也”;下接“《康诰》曰克明德”,至“止于信”;下接“所谓诚其意者”,至“辟则为天下僇矣”;下接“《诗》云瞻彼淇澳”,至“此以没世不忘也”;下接“《康诰》曰惟命不于常”,至“骄泰以失之”;下接“《诗》云殷之未丧师”,至“亦悖而出”;下接“生财有大道”,至“以义为利也”。惟首尾三段,仍其旧贯;而移易倒错,漫及全篇矣!熹则用颢而不用颐;自《记大学后》曰:“《大学》一篇,《经》二百有五字,《传》十章,今见于戴氏《礼》书;而简编散脱,传文颇失其次,子程子盖尝正之;熹不自揆,窃因其说,复定此本。盖《传》之一章,释明明德;二章,释新民;三章,释止于至善;(以上并从程本而增“《诗》云瞻彼淇澳”以下)四章,释本末;五章,释致知;(并今定)六章释诚意;(从程本)七章,释正心修身;八章,释修身齐家;九章,释齐家治国平天下;(并从旧本)序次有伦,义理通贯,似得其真,谨第录如上。”(《朱子文集》卷八十一)云旧本者,注疏本也,自是熹本行而注疏废;后儒不慊于熹者,乃反本修古而用注疏本,明王守仁之撰《大学古本旁释》一卷,(一本四卷)是也。《大学》古本“其本乱”至“未之有也”,接“此谓知本”至“故君子必诚其意”;(熹《本传》之第五章、第六章)下接“《诗》云瞻彼淇澳”至“此以没世不忘也”;(熹《本传》之第三章下半)下接“《康诰》曰克明德”至“止于信”;(熹《本传》之第一章、第二章及第三章上半)下接“子曰听讼”至“此谓知本”;(熹《本传》之第四章)此《大学》古本之异于朱熹者也。逊清一代,汉学极盛。安溪李光地晋卿一生宗信朱熹,而撰《大学古本说》一卷,独依注疏而不与同。而长洲宋翔凤于庭论学崇西汉,尤以《大学》,《礼记》四十九篇之一,首尾完具,脉络贯通,无经传之可分,无缺亡之可补,成《大学古义说》二卷以废朱熹。顾亦有用朱熹而删其补传者,德清胡渭朏明撰《大学翼真》七卷。其第四卷以下,为渭所考定之本,大指仍以朱熹为主,力辟王守仁改本之误;以《经》为一章,《传》为八章。其《诚意章》以下,与诸本并同;惟以“《康诰》曰”至“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为第一章,统释三纲领。以“《诗》云邦畿千里”至“此以没世不忘也”为第二章,谓前三节,释《经》知止能得之序;后两节,释知止之由与能得之序。以“听讼吾犹人也”一节为第三章,谓释本末之意;而移“此谓知本”二句,于前章“止于信”之下,与诸本为异。其说与朱熹虽小异,然仅谓格致一章,不必补传耳。要之《大学》一书,以注疏本为最古,以朱熹本为最通行,一汉一宋如日月之经行中天!谨为条其原委于此。

【《大学》之读法】《大学》之书,文章典则,辞趣宏深,扩其量以平天下,引其绪于明明德。故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六通四辟,运用无乎不在矣!岂容草草,为拟读法:

第一,明其宗旨 大学者,大人之学,不私其我于一己之学;大觉之道,匪以独觉为自慊之道;题蕴昭宣,宗旨自明。格物致知者,始事也;诚意止至善者,极功也。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以之修身,谓之明德;以之淑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大学》之以至善知止,犹《易卦》之以《未济》终篇。精益求精,人心既无自慊之日;善又有善,吾道宁有息肩之涯。引之弥长,恢之弥广。善之鹄的,既以人群之进化而弥高;学之励修,又以鹄的之继高而精进。此《易》六十四卦之所为终于《未济》,而止至善所以为《大学》之极诣也!

第二,核其篇章 周秦古书,凡一篇述数事,则必先详其目而后备言之,首末相应,(汪中《述学·大学平义》)此不仅《大学》为然;独《大学》一篇,朱熹分为《经》一章,《传》十章,最为清儒所訾议。然按注疏本,郑玄于后诸节,皆一一分注曰“此广明诚意之事”;“覆明前经正心修身之事”;“重明前经修身齐家之事”;“覆明前经齐家治国之事”;“覆明上文平天下先治其国之事”。是郑君亦已核其篇章,分应前经;(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非朱熹始分章也。《毛诗·豳风·七月》首章,郑笺云:“此章陈人以衣食为急,余章广而成之。”然则古人之文,有以余章广成首章之意者;若朱熹但于首章之下云“余章广而成之”,而不分经传,(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九)此则郑君家法,而清儒不能加以訾议者也。特是郑君注《大学》,既一一分应前经,不应诚意前独阙格物致知之事;而又以曾子曰,《淇澳》、《烈文》两诗,《康诰》、《太甲》、《帝典》三书,《汤盘》、《玄鸟》、《文王》之诗,夫子听讼之言,总谓皆是诚意之事,殊为混淆不确!(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此其中有讹脱,固可悬揣而知。朱熹移易补传,固为武断;而理顺文从,特为过之。此以终古不废也!或以诚意,正学者切要处,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不当退处于后?然《大学》开篇曰“在明明德”;则上一“明”字,自不可忽。格物致知,正明之之实事始功;诚意非所以成始也,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诚”,次第分明。然则朱熹退之处后,何尝无据也!(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熹于《大学》修改无虚日,《诚意》一章,未终前三日所更定,(王懋竑纂订《朱子年谱》卷四)岂漫为然。夫意之不诚,由于知之未致,《中庸》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中庸》之言自明诚,犹《大学》之言知至而后意诚也!何疑于朱熹之退《诚意》章于后乎!

第三,稽其训诂 按《大学》训诂之聚讼者,不出三事:(一)曰“明明德”。郑玄注:“明明德,谓在明其至德也。”孔颖达疏:“章明己之光明之德,谓身有明德而更章显之。”注以“明德”为至德,既涉浮泛;疏用章显训上“明”,尤近外铄。循文为训,未中肯要!独熹章句最为警切!称:“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上“明”之解,用郑注而特分明了当;“明德”之训,取孔疏而更鞭辟入里。《尔雅·释言》:“明,朗也。”《贾子·六术》、《道德说》皆称“明者,德之理”;而重言以申之曰:“德生理。理,离状者也。性生气而通之以晓,理生变而通之以化。明者,神气在内,则无光;而为之明,则有辉于外矣。外内通一,则为得失;事理是非,皆职于知故曰光辉谓之明,明生识,通之以知。”《说文·明部》:“朙,照也;从月,从囧明。”(古文明从日)《广雅·释诂三》:“明,类也。”《释诂》曰:“明,发也。”从日从月,以象本体之明;故曰:“人之所得乎天。”曰朗曰照,以拟中边之彻;故曰:“虚灵不昧。”曰类曰发,以通离状之理;故以具众理而应万事。古训是式,岂曰苟焉而已!然后知熹弥纶群言,研精一理为不可及也!(二)曰“亲民”。孔颖达疏称“亲爱于民”;而程颢则曰“亲当作新”,朱熹《章句》采焉。清儒多明孔疏以难程朱。然下文释“明明德”之后,引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则是明以新民为言;而上文必执“亲爱”为训,前后不照,于义何取!且同声通假,古书极多其例;何独于“亲当作新”而疑之!(三)曰“格物”。郑玄注:“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穿凿难晓,于上下文义尤扞格。而朱熹《章句》则曰:“格,至也,物,犹事也。”“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物”之“犹事”,既同郑玄;“格”之诂“至”,语出《尔雅》。(《尔雅·释诂》:“格,至也”。)格物,犹言随事也。熹癸未垂拱奏札称:“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物有迹而易睹。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了然心目之间,而无毫发之差;则应乎事者,自无毫发之缪。陛下虽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尝随事以观理,故天下之理,多所未察;未尝即理以应事,故天下之事,多所未明。”(《朱子文集》卷十三)此朱熹“格物”之真实解故,而所以自命一家!盖舍格物而言明德,象山之学也;离明德而言新民,永嘉之学也;(永嘉之学薛季宣陈傅良叶适为著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而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则是大学者,朱熹之学所自出也。特为疏通证明如此。

余六岁读《大学》,迄四十岁,涵泳体味,久而有会。粗述睹记,以备研讨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