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方策,遐哉貌矣!炎汉初兴,书皆竹帛。其后刘氏父子向、歆总群书而奏其《七略》;班固删其要,成《汉书·艺文志》以备篇籍。大凡书六略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称篇称卷,不一其辞。所谓篇,竹书也;卷,则帛书也。后世书不用竹帛,冒篇卷之名,失其指矣。

古书止有竹简,曰“汗简”,曰“杀青”。汗者,去其竹汁;杀青者,去其青皮。汉刘向《别录》云:“杀青者,直治竹作简书之耳。新竹有汗,善朽蠹。凡作简者,皆于火上炙干之。陈楚间谓之汗。汗者,去其汁也。”而书竹简必以刀刻,故《史记》称萧何为秦之刀笔吏。《风俗通义》:“刘向典校书籍,先书竹,改易写定,可缮写者以上素。”盖西京之末,犹用竹为多。故刘向以《中古文尚书》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多脱简。而《汉书·艺文志》所载,亦篇多于卷也。后汉宦者蔡伦,因缣贵简重,不便于人,以意造为纸;史称:“莫不从用。”然考献帝西迁,图书缣帛,军人取为帷囊。而吴恢为南海太守,欲杀青以写经书。是东京之世,犹盛竹帛,而纸未大行矣。

《书序正义》引顾氏曰:“策长二尺四寸,简长一尺二寸。”《春秋左传·杜预序疏》引郑氏《论语序·钩命决》云:“《春秋》二尺四寸书之,《孝经》一尺二寸书之。”《聘礼疏》引郑氏《论语序》:“《易》、《诗》、《书》、《礼》、《乐》、《春秋》皆尺二寸,(当依《左传疏》引作二尺四寸。)《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而称书为一册,必由简策之册而来。《说文解字》:“册,符命也,诸侯进受于王也。象其札一长一短,中有二编之形。笧,古文册,从竹。”又《竹部》:“符,信也,汉制以竹长六寸分而相合,从竹付声。”盖一长一短相比谓之册;六寸分合谓之符。故册可推称于符命,而符不可转称为书册。凡竹简,必编以绳,亦护以革。《史记·孔子世家》称其“晚喜《易》,韦编三绝”。虞世南北堂书钞》引刘向《别录》,“《孙子》以(同已)杀青,简编以缥系绳。”《南史·王僧虔传》:“楚王冢书青丝编。”然则今人言编辑,固犹沿其旧称矣。册本通作策。《说文解字》:“策,马箠也。”别为一义。然汉人通借策作册。《礼记·中庸》:“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周礼·内史》:“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左传》僖二十八年:“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昭三年:“郑伯如晋。晋侯嘉焉,授之以策。”是册即策之证。至汉末,则通行以策为册。蔡邕《独断》云:“策者,简也。《礼》曰:‘不满百文,不书于策。’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王充论衡》云:“短书俗记,即策之短者。”)其次一长一短,两编书,下附篆书起年月日称‘皇帝曰’以命诸侯王。”刘熙释名》:“策,书教令于上,所以驱策诸下也。”《仪礼·聘礼》:“记百名以上书于策。”《郑注》:“策,简也。”《正义》:“策是众简相连之称。”然则古书以众简相连而成册,今人则以线装分钉而成册,沿其称而失其义矣。此古简册之制。

至帛之为书,便于舒卷,故一书谓之几卷。卷之心,必转以圆辊,两头稍长,出于卷,馀出如车轴然。《隋书·经籍志》:“宋武入关,收其图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赤轴青纸,文字古拙。炀帝即位,秘阁之书,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下品漆轴。”《旧唐书·经籍志》:“凡四部库书,皆以益州麻纸写,其集贤院御书,经库,皆钿白牙轴,黄缥带,红牙签。史库,钿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库,雕紫檀轴,紫带,碧牙签。集库,绿牙轴,朱带,白牙签。”盖隋唐间,简册已亡,存者止卷轴。故一书又谓之几轴。《韩愈诗》:“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三万轴,即三万卷也。此古卷轴之制。

夫笔行而刀刻废,纸行而缣帛废。日趣便易,造述愈滋。故向、歆著录,见于《汉书·艺文志》者,才万三千。至唐修《隋书·经籍志》,则几六七倍焉。开元时,两京书库所储,则几十倍之焉。唐以前书皆写本;而唐人写本之仅存者,有《说文·木部》,独山莫友芝子偲盖得而张焉。

世传唐籍版书,当以英国印度政府之匈牙利人斯坦因一千九百零七年(清德宗光绪三十三年)在敦煌千佛洞莫高窟石室所发见之唐懿宗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印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藏诸伦敦之不列颠博物院者为最可传信。宋版书之佳者,字体每带欧、虞神味。元人所刻,与宋版书较,已带匠气,而以咸通本《金刚经》与宋版书比,又显然有雅俗之分:一则古拙错综,一则整齐呆板。是故古版书之可贵,就艺术而论,即在其能保持率真之气而不流于匠俗尔。敦煌石室印版书,又有《加句灵验本一切如来尊胜陀罗尼》;上虞罗振玉叔蕴曾为之景印于《宸翰楼丛书》中,其字画纯朴,视咸通《金刚经》更为率真。虽无纪年可考信,而罗氏则断之为唐刻,其根据为第二行“国师三藏大广智不空译”之“国”字上空一格,可谓现存版刻之最古者。

夫唐书版刻,始于佛典;而其渐推及儒书。据唐柳玭《家训序》云:“中和三年癸卯夏(中和,唐僖宗年号),銮舆在蜀之三年也。余为中书舍人,旬休,阅书于重城之东南;其书多阴阳杂记、占梦相宅九宫五纬之流,又有字书小学,率雕版印纸,浸染不可晓。”则是字书小学有版刻矣。薛居正旧五代史》、《唐书·明宗纪》:长兴三年二月辛未,中书奏:“请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板。”从之。《汉书·隐帝纪》:乾祐元年五月己酉朔,国子监奏:“《周礼》、《仪礼》、《公羊》、《穀梁》四经,未有印板,欲集学官考校雕造。”从之。宋王溥五代会要》卷八(经籍)载:周太祖广顺六年六月,尚书左丞兼刊国子监事田敏进印板《九经书》、《五经文字》、《九经字样》,各二部一百三十册。世宗显德二年二月,中书门下奏:“国子监祭酒尹拙状称:准敕校勘《经典释文》三十卷,雕造印板,欲请兵部尚书张昭、太常卿田敏同校勘。”敕其《经典释文》,已经本监官员校勘外,宜差张昭、田敏详校。于是《经典》有版刻矣。又《旧五代史·和凝传》云:“平生为文章,长于短歌艳曲,又好声誉,有集百卷,自篆于版,模印数百帙,分惠于人焉。”又贯休禅月集》有王衍乾德五年,昙域后序称:“检寻藁草及暗记忆者约一千首,雕刻成部。”于是集部有版刻矣。若其时诸书刻本,自来未闻藏书家收藏,独敦煌石室出《唐韵》、《切韵》二种,为五代细书小板刊本,法人伯希和所取而储入巴黎图书馆者是也。此五代版刻之廑存者。宋叶梦得石林燕语》称:“世言雕板印书始冯道。此不然,但监本《五经》板,道为之尔。柳玭《训序》言其在蜀时,尝阅书肆,云:‘字书小学,率雕板印纸。’则唐固有之矣,但恐不如今之工。”朱益《猗觉寮杂记》云:“雕印文字,唐以前无之。唐末,益州始有墨板,后唐方镂《九经》,悉收人间所有经史,以镂版为正,见两朝国史。”据叶、朱两家论之,则谓刻板实始于唐末矣。比得敦煌石室唐经刻本,乃知版刻不始唐末,而远在咸通以前也。

述《原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