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曹操曰:“以火攻人。”王晳曰:“助兵取胜,戒虚发也。”

基博按:此篇历举火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以火攻佐战胜攻取。今之交战国,有以空军大举轰炸,而毁敌人之人民财产,物资军需者,不必古今异宜也。

孙子曰: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

(训义)李筌曰:“焚其营,杀其士卒也。”何氏曰:“鲁桓公世,焚邾娄之咸丘,始以火攻也。后世兵家者流,故有五火之攻,以佐取胜之道也。”

二曰火积,

(训义)杜牧曰:“积者,积蓄也,粮食薪刍是也。高祖与项羽相持成皋,为羽所败,北渡河,得张耳、韩信军,军修武,深沟高垒;使刘贾将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入楚地,烧其积聚以破其业;楚军乏食。隋文帝时,高颎献取陈之策曰:‘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可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葺,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帝行其策,由是陈人益弊。”张预曰:“焚其积聚,使刍粮不足;故曰:‘军无委积则亡。’”

三曰火辎,四曰火库,

(训义)杜牧曰:“器械财货及军士衣装,在车中上道未止曰辎;在城营垒,已有止舍曰库。其所藏二者皆同。”梅尧臣曰:“焚其辎重,以窘财货。焚其库室,以空蓄聚。”张预曰:“焚其辎重,使器用不供;故曰‘军无辎重则亡。’焚其府库,使财货不充;故曰‘军无财则士不来。’”

五曰火队。

(训义)李筌曰:“焚其队仗兵器。”张预曰:“焚其队仗,使兵无战具;故曰‘器械不利,则难以应敌也。’”

行火必有因,

(训义)李筌曰:“因奸人而内应也。”陈皞曰:“须得其便,不独奸人。”贾林曰:“因风燥而焚之。”张预曰:“火攻,皆因天时燥旱,营舍茅竹,积刍聚粮,居近草莽,因风而焚之。”

烟火必素具。

(训义)曹操曰:“烟火,烧具也。”梅尧臣曰:“潜奸伺隙,必有便也;秉秆持燧,必先备也。”张预曰:“贮火之器,燃火之物,常须预备,伺便而发。”

发火有时,起火有日。

(训义)梅尧臣曰:“不妄发也。”张预曰:“当伺时日。”

时者,天之燥也;

(训义)梅尧臣曰:“旱熯易燎。”

日者,宿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训义)李筌曰:“《天文志》,月宿此者多风。《玉经》云:‘常以月加日,从营室顺数十五至翼,月宿在于此也。’”梅尧臣曰:“箕,龙尾也;壁,东壁也;翼、轸,鹑尾也;宿在者,谓月之所次也。”张预曰:“四星好风,月宿则起,当推步躔次,知所宿之日,则行火。”

凡火攻,必因五火之变而应之。

(训义)张预曰:“因火为变,以兵应之。五火即人、积、辎、库、队也。”

火发于内,则早应之于外。

(训义)杜佑曰:“以兵应之,使间者纵火于敌营内,当速进以攻其外也。”杜牧曰:“凡火,乃使敌人惊乱,因而击之;非谓空以火败敌人也。闻火初作,即攻之;若火阑众定而攻之,当无益,故曰早也。”

火发而其兵静者,待而勿攻。

(训义)杜牧曰:“火作不惊,敌素有备,不可遽攻,须待其变者也。”

极其火力,可从而从之,不可从而止。

(训义)曹操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张预曰:“尽其火势,乱则攻,安静则退。”

火可发于外,无待于内,以时发之。

(训义)杜牧曰:“若敌居荒泽草秽,或营栅可焚之地,即须及时发火,不必更待内发作,然后应之;恐敌人自烧野草,我起火无益。汉时,李陵征匈奴,战败,为单于所逐,及于大泽;匈奴于上风纵火,陵亦先放火烧断蒹葭,用绝火势。”

火发上风,无攻下风。

(训义)杜牧曰:“若风东,则焚敌之东,我亦随之以攻其东。若火发东而攻其西,则与敌人同受也。故无攻下风,则顺风也。但举东,可知其他也。”

昼风久,夜风止。

(训义)张预曰:“昼起则夜息,数当然也。故《老子》曰:‘飘风不终朝。’”

凡军,必知有五火之变,以数守之。

(训义)张预曰:“不可止知以火攻人,亦当防人攻己;推四星之度数,知风起之日,则严备守之。”

故以火佐攻者明,

(训义)杜佑曰:“取胜明也。”

以水佐攻者强;

(训义)梅尧臣曰:“势之强也。”王晳曰:“强者,取其决注之暴。”

水可以绝,不可以夺。

(训义)张预曰:“水止能隔绝敌军,使前后不相及,取其一时之胜;不若火能焚夺其积聚,使之灭亡也。水不若火,故详于火而略于水。”

右第一节论火攻。

基博按:《孙子》之所谓“火攻”,近世则谓之“技术之破坏”。“技术之破坏”,盖作战方法之一;所以毁损敌人之物资,扰乱敌军之行动,而杀其战斗力者也。德国陆军参谋本部人员,合著《世界大战间谍史例》一书,其中于“技术之破坏”,尝详论之,以谓:“今有敌之一军,被攻而退,将过一桥,设埋地雷,伺其过而炸之,则一举而敌军歼焉,大炮之威力,飞机之轰炸,无如是之烈也;为之者,或为我混入敌后之间谍,或为我之当地居民。今有敌军辎重之所集,设我间谍能抵而炸焉,则敌人何所资以作战!又如铁路者,敌人军队及辎重之所以运输者也;设能抵而炸焉,则敌人何所资以行军!破坏之事,随时随地,举凡车站、航空站、军营、官署、马厩、堆栈、仓库,凡敌人之所资以战争者,莫非我之所欲破坏;而执行者之混入敌后,或取道中立国,或自占领区域,或则借被俘之士兵。上次大战,英法联军间谍,即由瑞士、荷兰、丹麦、瑞典等中立国以潜入德境。或则假中立国以为活动之根据地。法国情报局驻瑞士京城伯尔尼,发踪指示以设计德国工厂之破坏;而德国莱茵费尔登之龙嘉工厂,几遭不测焉!又在瑞士谋用病菌以传染运往德国之牲畜,或注射以马疫菌,或散播毒药于运输车;于是德国之军用马匹,无不病死;而人传染,亦鲜幸免者!至其特务人员之自德国北境潜入者,则图炸毁威廉帝军港、桥梁、铁路及旁海之船坞;如假道中立国而不得入德境,则有乘飞机以降落山村荒野者!破坏之技术,以今日科学之进步,凡声、光、化、电之类,可资为工具者,无不应用,或以本人之夹带,或假礼物之馈遗。中立国人士或俘虏戚友所馈之物,如牙膏、香皂、可可糖、糕饼、香肠、自来水钢笔、铅笔之类,骤视之,零用什物,不厝意也;而孰知其可资以为‘火积’、‘火辎’、‘火库’、‘火队’之具!设有一自来水钢笔,所镌商标,金碧辉煌,名厂出品,形状颜色,无可疑者;然若拆视之,则为一猛烈之延期性引火机器也!方间谍混入兵工厂,或俘虏作业农场之际,试思有较易于遗一自来水钢笔于炮弹之堆,或谷仓之事乎?然而人未之觉也!及散工之既久,而兵工厂、谷仓以失火闻,原因何在,莫可究诘;盖所以起火之自来水钢笔。同归一炬,泯不留迹也。然技术之破坏,亦不必机器也。间谍之处境至危,十目所视;而随身事物,岂可钓奇以引人疑;尤莫如随时随地,因物而施:或涂牙膏于农业机器,或涂糖于交通工具之摩托,或撒沙于机器之齿轮间,或撒沙于火车之油管中,或毁电线以走电,皆可以为厉阶而酿大灾;然为之者,一举手之劳耳;不必用机器也;而人亦莫之察也!往者英、法间谍及其被俘之士兵,盖尝以留声机唱针潜置德军牲畜之饲料中,而牲畜之死者无算;于是德人遂叹食无肉!又尝播莠草之种于麦田,而以生瘢之烂薯,与好马铃薯相杂,使之并腐;于是德人遂苦食不饱!凡此皆轻而易举之事,而为害于民生者实大;亦所以耗我物资,而为技术之破坏也!夫石炭,至寻常之物也!今取石炭一块,凿一小孔,满贮黄色炸药,而暗置于待装运之石炭堆内;若为某轮船或某工厂所购用,于是此轮船与此工厂,不转瞬化为浓烟矣!肇祸者之行动,无从侦伺也!德国巡洋舰卡尔司忽号在航程中之卒遇爆炸,安知非此石炭阶之厉?然而不敢断也!战时工业,以此而毁者不少;而生命死伤,亦不可以数计!只以格里斯海门化学工厂及濮老恩弹药厂之爆炸而言,死者四百〇八人;物资之耗,尤不足道也!”《孙子》火攻之所欲为者,亦不外此而已!德国陆军参谋本部乃设破坏学校,以训练破坏之技术;而遣往各国之间谍,必卒业破坏学校焉!然德国参谋人员则以谓:“技术破坏之损失不赀,然尚不如精神破坏之足以损害国家意志,为祸烈也!”俟下篇详引之。

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

(训义)曹操曰:“或曰:赏不以时,但费留也;赏善不逾日也。”贾林曰:“费留,惜费也。”张预曰:“战攻所以能必胜必取者,水火之助也。水火所以能破军败敌者,士卒之用命也。不修举有功而赏之,凶咎之道也。财竭师老而不得归,费留之谓也。”

基博按:“不修其功”,非谓有功之将士不赏也;谓徒有战胜攻取之事,而不修战胜攻取之功。《作战篇》曰:“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此非有战胜攻取之事,而不修战胜攻取之功者乎!“钝兵挫锐”之谓“留”;“屈力殚货”之谓“费”;故命之曰“费留”云。陈启天曰:“自‘夫战胜攻取’至‘此安国全军之法也’一节,与《火攻篇》之旨意全不相属,疑为《谋攻篇》之文错简于此者。”

故曰:明主虑之,良将修之。

(训义)贾林曰:“明主虑其事,良将修其功。”

基博按:两“之”字,皆承上文而有所指。“虑”者,虑“费留”之祸;“修”者,修战胜之功。诸家注欠分明。

非利不动,

(训义)杜牧曰:“先见起兵之利,然后兵起。”

非得不用,

(训义)贾林曰:“非得其利不用也。”

非危不战,

(训义)张预曰:“兵凶战危,须防祸败,不可轻举,不得已而后用。”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训义)梅尧臣曰:“兵以义动,无以怒兴;战以利胜,无以愠败。”张预曰:“不可因己之喜怒而用兵,当顾利害所在。尉缭子曰:‘兵起非可以忿也;见胜则兴,不见胜则止。’”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训义)杜佑曰:“怒愠复可以悦喜也;亡国不可复存,死者不可复生者,言当慎之。”梅尧臣曰:“一时之怒,可返而喜也;一时之愠,可返而悦也;国亡军死,不可复已。”张预曰:“见于色者谓之喜;得于心者谓之悦。”

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训义)杜牧曰:“警,言戒之也。”张预曰:“君常慎于用兵,则可以安国;将军戒于轻战,则可以全军。”

基博按:“慎之”“轻之”两“之”字,皆承上文而有所指。君当慎于“以怒兴师”,则“非利不动,非得不用”,而国可以安;将当戒于“以愠致战”,则“非危不战”,而军可以全。

右第二节论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不如修安国全军之道。

基博按:武论战胜攻取而卒归之安国全军,乃至曰“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则是用兵不如不用之安国,不战胜于致战之全军,而知武非倡战者也。而欧西倡战者之论则不然!美国哈佛大学哲学教授珊泰雅纳氏尝辞而辟之以著《战论》;其论以为:“倡战者之言曰:凡民族必于相当时间,有战争流血之事,而后能维持其民族之强盛,与勇武之精神;然而征诸吾人之经验,国富之耗竭,工业之停滞,文化之摧残,造成人民褊狭不仁之心理,而以授政府于暴人之手。忠勇之壮士,膏血原野;而羸弱残废以不差为懦怯者,乃以繁衍其种族;此非战争之罪乎!然则倡战者之言,岂不谬哉!夫战争之为残杀,不论其为对内对外,而要之人类文明之阻障,莫此为甚!观之古昔希腊及意大利之文明贵族,无不歼灭于战争之中;吾人当知今日之民族,非复古昔英雄之遗裔也,盖其时奴隶之云仍耳;观其躯干而知之矣。天下承平之既久,民生日即于丰亨,而有民族焉,张脉偾兴,不能安于无事;乃奋其久蓄不用之力,日以恣肆而图侵略者矣。不知自然之争,适者生存;而人类之相残杀,则优亡劣存而适得其反!世固有耀武扬威挺身于国际之角力场中,一举而歼其百战百胜之敌者,其必为新兴之邦,初胜自然,而未受人类战祸之伤耗者也。及其以兵力称雄于一世,渐且溺于华靡,习为战斗,而以自趋于衰亡,乃与向之所胜者前后一揆。于斯时也,又有新兴之邦国,英发之民族,未经战祸而力足以相制者,崛起而代兴矣。故以好战为勇者,何异以好色为爱哉!生斯世也,为斯人也,世途艰险,何适非是;血气之勇,虽若不可为训,而亦不可或缺。譬如临悬崖,登峭壁,非卤莽汉灭裂,有一往无前之锐者,未免胆战而神摇也!夫如是,岂得仅以粗豪视之!夫临大危,任大难,而行之坚忍,一旦希望之未绝,虽百折而不回,亦不过养吾勇以推极其致耳;岂非天下之美德哉!特是不畏艰难之精神,必用诸不可避免之危险,乃为可贵。若以不必冒之危险,而徒快一时之意气以为勇者,斯亦不足道也。世固有夸大自豪,徒以行险侥幸,肆好胜之意气,而逞一朝之忿者,若而人者,反道败德,岂可以美德视之!呜呼!士卒而好战,美德也!将帅而好战,危机也!使执政者而好战,则罪恶矣!”何也,以其非“安国全军之道”也。使执政者而好战,则国不得安矣!将帅而好战,则军失其全矣!夫不畏艰难之精神,必用诸不可避免之危险,乃为可贵。武所谓“非危不战”也。若以不必冒之危险,而徒快一时之意气;此武所为致警于“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者也。而其辞意之儆惕,殆有甚于武焉。然而执政者之好战,自古有之;在中国有秦皇与汉武,而在欧西则希特勒与拿破仑,煊赫一时,威殚旁达。拿破仑之好战者亡,已成历史矣;然而希特勒则何如?或者以谓:“希特勒之好战,与拿破仑同;而所挟持不同,今昔势殊,拿破仑以好战亡,而希特勒则有成功以无虞于败亡也!”顾哈佛大学历史教授布灵顿氏以一九四二年一月,揭载拿破仑与希特勒一文于外国杂志,而以阐明希特勒之不同于拿破仑者挟持;而必同于拿破仑者败亡;其词曰:“希特勒,果同于昔日之拿破仑乎?如强以历史之事实,相提并论,无当也!拿破仑以一八一二年六月进攻莫斯科,而以九月占莫斯科;希特勒以一九四一年六月进攻莫斯科,而至九月未抵莫斯科,就事论事,而希特勒之于拿破仑,即此一端,已不可同日而语!惟世人好引拿破仑之世以阐论今之世,而明其相同,以作预言。我亦何妨援古证今,而就两大时代以作慎密之勘论:如以人格之相同而勘论,亦无当也!拿破仑尝立圣海伦那岛以望英伦而大言诋;其后自谓故作大言以耸听闻。希特勒亦有此事,而发神经质之怒狂;传者言:亦出故意。斯二人者,皆可谓之自尊狂。然二人之社会背景,之教养,之训练,气质以及人格,无不大异;而就神经病以论二人之同,可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又或以特殊战役相衡,谓拿破仑之骑兵,固不如希特勒坦克车兵之神速;然法军在一八〇六年大战耶拿以后,征服普鲁士之迅速与从容,适与德军大战色当以后,征服法国相同。然不能由此阐明斯坦因与哈登堡之革新政策也。吾之所以衡二人之同者,不在战役,不在人格,亦不以历史演义,而在社会史之发展。第一吾人之所欲知者:拿破仑用法国以宰制欧洲;希特勒用德国以宰制欧洲;而从拿破仑宰制欧洲之企图与其经历,何者为希特勒之所企图以曾经历者也。一七九二——一八一五年之世界战争,盖爆发于法国大革命之后三年。而法国帝制推翻以后,党派倾轧,暗杀盛行,强梁攘夺,宗教纷争,国是不定,莫衷于一;政权推移以渐入激进分子之手,而组织严密以能束缚驰骤其民者,莫如雅各宾党,剬断一切,其中枢曰公安委员会;于时,民权剥夺,以行所谓恐怖统治,执政者为所欲为,恣行无忌,以至一七九三年,而恐怖政策,不仅以剬制于国内,抑亦以推行于国外。自一七九二年四月,爆发法国与普奥同盟之战,不久而演为第一次联盟之战;俄土两国而外,几乎全欧各国,皆联合一致以对共和法国作战。而法人之所为致命遂志以与全欧各国战者,有二目的焉;斯其敌人所认为互相矛盾者也:一从压迫中解放他国。二尽可能以将他国法兰西化而并入法国。在法人之拿破仑观之,盖两者并行不悖,而解放欧洲其他各国以予之幸福自由,莫如使之法兰西化而变为法国体制之一部也。既而师徒挠败,联军几逼巴黎。于是一七九三年,颁布全国征兵令,以补卒伍,而军有增额。退伍之将校,亦见寇深国危,投袂以起,为国干城,而将不乏材。以及科学家、发明家、实业家,无不僇力以事战争。而猛将如云,应运以生;而拿破仑者,特其中之最伟大者耳!然而法人之所以再接再厉而有成功者,非法人之战斗力强也,则其敌人之力薄也!岂惟战略战术之太保守哉!抑亦不能联合一致以战法,斯法之所能以寡敌众而无虞心也!历史家往往将一七九二至一八一五年联合战法之国,列举如数家珍,似乎威震全欧,莫抗颜行!然一八一三年大联盟以前,未有一役而结合欧洲全部之力以与法战者也!亦未有一国而不受法国单独媾和之诱诳者也!独英国持以不懈,而与法国作战到底耳!然一八〇二年,英国亦曾一度与拿破仑签订友好协定也!拿破仑以一七九九年得政,而用一七八九年以后颁布诸项新律,举而措之以奠国基;法军已横越荷、比诸国,而侵入德、义矣,拿破仑乃自称法兰西皇帝,欲以宰割欧洲。方其威声赫奕,尝重绘欧洲地图,以明得意,夸成功。盖以法兰西帝国,由拿破仑直接统治;所谓法兰西帝国者,不仅旧法国而已;尚有比利时也,荷兰也,德国海岸及汉堡也,义大利北境之一部包括土伦、热那亚、巴尔马,以及远隔之土斯坎尼教城与伊里利安省,无不隶法兰西帝国之版图焉。此外则为藩邦,由拿破仑之亲属统治。所谓藩邦者,在一八一二年,有义大利王国,统治未并入法国之义大利北部中部,由拿破仑为国王,而派其庶子尤金为总督。那不勒斯王国由其内弟穆拉治之。西班牙王国则其弟若瑟夫治之。莱茵河联邦,掩有德国之中部及西部,以其弟为西法利亚国王而治之。此外尚有华沙领地,则以亲属无人,而派一非亲属治之。瑞士号称独立,而究其实,亦法国藩邦。此外则其盟国奥大利,与普鲁士,以亲旧日,版图大缩。至于斯堪狄纳维亚诸国,则亦不出拿破仑之高掌远蹠;其中瑞典以国王无子而认法国贝那多特大将为义子,立以为储王。当是时,俄罗斯,则以梯尔西特之约,而与拿破仑为盟也。展图以视,则欧洲大陆,无不为法兰西体系所囊括;只有两小岛,斯加尔丁尼那及西西里,在英国舰队保护之下耳!此外尚有葡萄牙,则由威灵吞大将以少数英兵驻守焉。然则英国,独逍遥于拿破仑体系之外,此固拿破仑之所不能忍也!拿破仑始得政以欲肆志于英也久矣!一八〇四年,法人出版一书,署曰《侵入英格兰》,描写法军曳大炮,登巨舰,浩浩荡荡,以渡英伦海峡,而英军之守海岸者不多,曾不足以当一击焉!盖以鼓军心,作士气也。拿破仑尝两集大军以临海峡,而望洋兴叹,塔尔法格尔之役卒无成功;于是改弦易辙以事大陆封锁,绝英国之贸易,不许交通欧陆,欲以阻塞通商者屈服英国;然而无望于饿死英国;以英国控制海洋,舰队纵横,运输四达;而工业化之程度,亦尚未至粮食不能自给也。然拿破仑之所以宰制欧陆者,亦岂徒恃军事之战胜攻取哉!抑亦得当地人民之同情而亲附焉;虽亲附之各地人民,不必多数;然在北义大利与莱茵区,人民之亲附拿破仑而响应,后先景从者,亦岂可以蔑视之少数哉!拿破仑师行所至,革新政治,从民之欲,风声所播,而亿兆归仁焉!是故拿破仑之用兵也,不徒用法兰西人,抑亦能用义大利人、波兰人、德国及其他非法兰西人,致命遂志以效驱驰。然不能尽人而悦之,则亦有其不服者焉!顽民蠢动,此伏彼起,绥靖之无方,不得不牵率法国大军以相镇压;而西班牙人民则自始迄终未尝就范也!一八〇七年,拿破仑以保护西班牙,防制英国为口实,而出兵西班牙以为镇压;若瑟夫遂称帝于玛德里,拿破仑自诩成功;然西班牙人民之骚动,伏莽遍地,遂以牵制拿破仑之精兵不得动,而伺间出没,成为游击,为日之既久,士兵亦耗,而法兵之可用者少矣!及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强俄国沙皇绝英交以不与通商,沙皇计未定;拿破仑怒,以为观望也,出兵攻俄,而拿破仑之末日至矣!及其兵顿莫斯科,大败而退,锐卒尽丧;欧洲各国知其无能为也,于是合而为一;然而难矣!夫以拿破仑百战百胜之威,虽败于莫斯科,而莫之敢睥睨,咸以为拿破仑可败而不可胜也;可以溃败不自收拾,而不可以力征经营也!使非英国政雄,发纵指示;亚历山大、梅特涅及普鲁士建国诸杰,奔走游说,殚心极虑;何望欧洲各国之合而为一以出兵也!拿破仑情见势绌,而欧洲各国之联军以成!拿破仑节节败退,联军着着胜利,拿破仑之声威渐堕,而联军之声势益壮!一八一四年滑铁卢之役,拿破仑虽败犹雄,而盖世之雄,卒囚荒岛!此拿破仑所以百战百胜,而不振于一蹶也!然而希特勒之视拿破仑,今日之德以视昔日之法,则何如?当日法国之雅各宾党,可比为纳粹党。法国之革命警察,可视为盖斯塔波。义大利与德国境内之侵法分子,可称为第五纵队或吉士林。法军一八〇六年耶拿之役,可喻为闪电战。而拿破仑毕生之所力征经营,可以谓建立欧洲新秩序。此外一八〇二年,英国与拿破仑订立友好协定,亦如一九三二年之慕尼黑协定,视为英国绥靖拿破仑之企图。至于利用国内革命运动所发挥之力以征服欧陆,希特勒之与拿破仑,咸能善用其民以跻于成功。及其战胜攻取而得国也,尤能组成一种超国家之机构,以绥靖地方,掌握治权,则拿破仑之所同。然拿破仑高掌远蹠,欲以跨海征英,而无成功;既不得志于北海,又欲肆其东封以征俄,而大败;而究其意念之所经营,毕生之所尽瘁,则欲宰制欧洲大陆以成超国家之体系,而以统治于法国;顾功败于垂成,而以一蹶不振!持此以衡,而希特勒亦必失败如拿破仑。惟拿破仑之败以上溯法国大革命,前后二十五年;而希特勒之岁月几何,则未敢悬断?然而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则以吾人之今日,成败利钝,所持以决者,有为拿破仑当日之所不知;则希特勒之必败,亦未易以拿破仑为衡也!一年以前,英伦三岛,几为希特勒部队所侵入;而去年下半年,莫斯科亦濒陷落;果尔,则希特勒之声威,寖驾拿破仑而上之;然而不然!希特勒之封锁英国,以视拿破仑为烈;盖英之粮食,已不能自给也!然大西洋之战,英虽未胜,而已于英有利,抑希特勒之视拿破仑,尤多一美以为强敌焉!假使英国不支,希特勒岂即成功;而隔大西洋之美国,充裕之物资,敌忾之精神,殆希特勒所不敢正视而不敢不视;较之当日拿破仑之于隔海峡之英伦,有过之,无不及也!然则希特勒虽不遽败,抑亦未必以幸胜!顾希特勒虽未能胜,抑亦未征其遽败。何者?则以新武器之发明,及其所以控制被征服民众之法,殆有拿破仑之所未知未用也!第一,飞机、坦克、机关枪,以及其他新武器之猛烈运用,苟为少数之德人所握有;则凡从前西班牙人、德国人及其他颠覆拿破仑之民族反抗,在今日已不可能!民族反抗,纵有英雄,出以游击,而不得大量之新武器以为用,制梃以挞,攘臂而扔,徒自杀耳;宁有幸乎!其次,控制舆论之方法及其工具,亦非拿破仑当日之所知,而足以济新武器威力之所不及!例如无线电,大规模之廉价印刷,强迫教育,群众心理之把握,凡此皆足资德人以转移民众敌忾之心,而消其反抗。果若所云,则当日之拿破仑虽败,而今日之希特勒,可以不败。飞机、坦克,一日为德人所有;而被征服之人民,徒手岂能以相抗,则不得不以多数而受控制于德人之少数!然飞机、坦克,岂民间之所得秘密制造,私自散发,此为不可争之事实。然则西班牙人民之游击反抗,岂希特勒此日之所患;只可以困当日之拿破仑耳!不知拿破仑之当日,民众抗战,如无正规军以为后盾,则亦何能为役也!特以威灵吞屯军伊比里安半岛,而后西班牙人民叛服不常。特以拿破仑大败于莫斯科,声威扫地以堕,而后各地人民之反抗,继长增高也。今苏联倾国之力,再接再厉,以与希特勒作殊死战,相持于东而不得解;而英军之制空权日以扩大,常欲掩护海陆军登陆西大陆,乘瑕抵,以拊希特勒之背;树敌日众,而希特勒征服之国,民未亲附,安能无贰于希特勒以坐受宰割;怠工破坏,一如拿破仑之当日;而以生产及政治机构更为微妙之故怠工破坏之效果,则视拿破仑当日为大!倘以少数握有新武器之德人,便可永镇一国而以无虞耶?苟非德国人之超人,铁铸心肝,则不可能!然而德国人亦人也!既亦为人,人心肉做,何能一息不懈以永保尊严!及当地人民相处之日久,久而相习,交亲为娱,且以喜乐,且以永日,人情不能有张而无弛,而张之日久,一弛则不易复;往还既狎,纪律以废!而按之历史,纵有纪律严明,膂力方刚之青年占领军,屯戍既久,无不弛弱!我闻在昔:斯巴达人之大捷于倍罗波内亚一役也,遂有希腊,而镇以最精锐、有纪律之青年士兵;所以整齐其卒伍,训练其身心者,自童稚以迄成人,视纳粹为久,而亦视纳粹为严;然第班之驻军,以为莫敢余侮也,不几年而腐化不堪;遂为第班人一举而逐之境外!世论以为新武器,可资德人以永久占领人国,而莫之抗行者,岂不持之有故。然新武器,不能不以人用;而人之腐废,抑新武器亦将莫为用!机关枪、坦克车、俯冲轰炸机之与短枪、梭标,新旧武器之不同,自不为量而为质;顾谁则信一八一〇年之法兵,与一九四二年之德兵,人性之不同,抑如新旧武器之悬殊乎!假有人而信焉,则无异于信魔术尔!德国人所资以奴役被征服国家者:第一新武器之酷烈。其次宣传之诳惑。希特勒之宣传,乃所以超于拿破仑,而为一种魔术;此固赞颂希特勒者之所艳道也!德国人手中之新武器,不过挟以镇压被征服民族抗叛之工具;德国人手中之宣传,则可以进而消灭被征服民族抗叛之意志焉!一两年前,无人不言纳粹党人,厥为欧洲各国群众反叛之鼓动者;无一国之群众,不欲欢迎纳粹党,而觊以得解放者;而吾人民族主义之所导扬,如习惯、风俗、利益、理想等等,无不失其作用;此希特勒宣传之成功也。然而希特勒之成功日增大;而各征服国反抗希特勒之意志,亦即民族主义之意志,随希特勒之成功以渐增大!此何以故?盖宣传之为法,希特勒能用,吾人亦岂不能用;自无线电广播,以至走私之印刷品,百出其途以渗入沦陷各国;德国人无法加以制止;亦如拿破仑之无法制止德国人当日之私读阿尔思特爱国诗歌同。德国人不能发明一种魔术,以禁止其他征服民族,读其嗜读之书,听其喜听之言;而吾人之宣传,深入心通以日起而有功矣!抑德国人,所作所为,远不如法国人在十九世纪之得人同情!法国人当日之所措施,亦或与自由、平等、博爱,所以为号于天下之三者相反;而自由、平等、博爱三者之为词,往往引欧洲其他民族之同情,而得其欢迎。今德国人之所以号于捷克、波兰、塞尔维亚、法兰西以至义大利人者,为何如乎?则以日耳曼人为天之骄子,而宰制世界民族之武断论也!及其措之以行事,则为控制,为民族之不平等,为思想,言论之不自由,欲相安于无事而不得;而民族主义之意志,日以滋长;铤而走险,伏莽四起;抑更何待吾人之宣传也!德国纳粹握有现代之新武器,而以实施有系统、有目的之残酷政策,宰制欧洲,几为欧洲有史以来所未有!可以使被征服之民众,啼饥号寒,捄死之不遑,奚暇他图;而以消失其反抗之体力及意志。可以锄诛豪俊以除人望,而以消灭其反抗之领袖;氓之蚩蚩,以供奴役,莫有豪杰为之倡,只有俯首受驱策。此固纳粹理论家之所鼓吹也。不知人类有超凡不可思议之反抗本能;而有悠久之历史,有卓越之文化以有自骄传统之民族为尤甚!设以医药为喻,苟非纳粹之毒菌,致人于死;而被征服之人民,则必能自在其身,渐以岁月而培植抗毒素,以致纳粹于死。孰为成功,固难逆睹;而按之历史,常以证明抗毒素之培植成功者为多,不暇一一以举也!凡一政府,无不得人民之同意以相支持。如或有人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吾人不妨扩而充之,而曰政府者,不得不恃人民之同意与习惯以支持者也;人民习惯成自然,则亦不同意而同意矣!然习惯,非一朝一夕之所养成,无不渐以岁月之久。而英美与苏联,岂容坐视德国之在欧洲大陆,养成人民服从新秩序之习惯,而予以岁月之从容者;有以知其必不然矣!昔日之英国与俄,尝予拿破仑以十五年之岁月;然而拿破仑未有余暇以成功新秩序也!然新秩序之成功未易,而希特勒不能以自制止!何者?盖希特勒之自尊狂,不容希特勒之知难而退,适可而止;方张皇六师,南征北讨;非希特勒知穷能竭,非德国人人人筋疲力尽,而以僵殕不起;其势不可以已!然而希特勒之恶稔,德国人之骨枯矣,髓竭矣!然则民主国家今日之大患,不在希特勒之能成功,而在民主国家人士之谰言无稽,以为希特勒必无不胜,助之张目;亦如一八一〇年之欧洲人士,以为拿破仑之必无覆败同!然拿破仑之覆败终至,而希特勒之胜利,亦岂有幸!”终亦必亡而已矣!然则“好战者亡”之果为金科玉律,而无间于东海西海!于戏!《传》不云乎!“忘战者危,好战者亡”。“忘战者危”,“危而不战”者也。“好战者亡”,“非危而战”者也。惟国有“危而不战”者,偷生视息以苟安于一旦;而后“非危而战”者,得以狡焉启疆而逞志焉!然则“好战者”之罪,抑亦“忘战者”有以阶之厉也!夫“非危不战”,则危而必战,不好战,亦不忘战;国可百年无战,而不可一日不备战;故曰:“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为国者尚知监哉!于戏!“危而不战”,法之所以溃也!“非危而战”,德、意、日之所以耗也!“非危不战”,“危而必战”,斯则中、英、苏、美之所以保大定功而安民和众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