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李筌曰:“善用兵者,以虚为实。善破敌者,以实为虚。”杜牧曰:“夫兵者,避实击虚,先须识彼我之虚实也。”张预曰:“《形篇》言攻守;《势篇》说奇正。善用兵者,先知攻守两齐之法,然后知奇正;先知奇正相变之术,然后知虚实。盖奇正自攻守而用,虚实由奇正而见,故次势。”

基博按:《计篇》曰:“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势篇》曰:“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碬投卵者,虚实是也。”虚实可以因利;奇正所以制权。而《虚实篇》者,所以尽《势篇》之用;欲因利而制权,则不可不知敌之虚实;而欲知敌之虚实,故“形人而我无形”。张预言:“虚实由奇正而见”;吾则谓奇正由虚实而见;虚实所以立势之体;奇正所以妙势之用。“兵之形,避实而击虚”,一语破的,可以揭近代战术运动战之要!运动战之解释不一;而法国陆军总司令加曼林将军乃为明确之诠说,谓:“假定军队不足以控制战略正面,则地域之空间自由必大;而一语自由之空间,斯可以明运动战之定义。”篇中言“攻其所不守”,“守其所不攻”,“进而不可御”,“退而不可追”,皆以明运动战之必善用空间,而毋局于一隅以自坐困也!《虚实篇》为运动战之说明;而以下《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五篇,则以明运动战不能不受兵情地势之制限!惟明乎运动战之义,而后尽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

孙子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

(训义)张预曰:“形势之地,我先据之以待敌人之来,则士马闲逸而力有余。”

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

(训义)梅尧臣曰:“先至待敌,则力完;后至趋战,则力屈。”张预曰:“便利之地,彼已据之;我方趋彼以战,则士马劳倦而力不足。”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训义)杜牧曰:“致令敌来就我,我当蓄力待之;不就敌人,恐我劳也。”王晳曰:“致人者,以逸乘其劳;致于人者,以劳乘其逸。”

基博按:《孙子》论兵,颇主主客之说,谓主致人,客致于人;客处劳而主处逸,守为主而攻为客;尤以攻为大戒,曰“攻城则力屈”;曰“下政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其说与英、法兵家之论同,而与德则异!德之兵略,原于菲烈德立大王,以谓:“胜利者,前进也;使强有力而不乘人不虞以攻其无备者,其人则愚人也;为国则愚国也!”于是一脉相承,谓:“非攻不足以制胜!苟失时机以坐待敌攻,不啻自杀!”《孙子》言“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德之兵家,则曰“善战者攻人而不攻于人也”!自希特勒炫其闪电战以来,环球耳目一新;进攻之胜利,昭然若揭!吾国谈兵者颇炫其说而论攻之为利;然言不要以若是其几也!德国克老山维兹论兵主攻,而读其著书,第六卷论守,未尝不言守之致人,攻之致于人,而足以发《孙子》之义;其持论以谓:“守之为言拒敌之进攻也;而所以为拒,在待敌之进攻耳!不明乎待,不足以言守;而守易于攻者,则以攻者所徒费之时间,无不资守者以便利也!抑攻之所以不如守者,尤在守者得地利以为用也!夫战之所以为胜,不出三端:曰奇袭。曰地利。曰多面攻击。攻者可以奇袭,亦可以多面攻击,而地利,则为守者所擅有!所谓地利者,非断崖绝壁,广谷大川,足以阻攻者前进,河山之险之谓;而用以隐蔽军队配备之土地,亦无不与焉!惟守者为能利用土地以隐蔽军队配备,而攻者则不能!攻者之行军也,不得不循测识,意拟之道路前进;而守者则以熟知当地之形势,厄险阻,构阵地,不现其姿势以行配备,而待敌之进攻。攻者未至决战之时,则不知守者之如何利用地形以为配备焉!此地利之所以为守者所擅有也!至奇袭之有利攻者,惟以全军当敌之全军而限于战略之奇袭;如战略之奇袭无成功;而战术之奇袭,则守者因地制宜之所优为也!多面攻击,攻者亦仅能以全军行之;而就各个部队之袭击言;则多面攻击之利,不得不让于守者;以军之展开及配备,守者得预为之地也。当三十年战争及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时,军之展开及配备,已为会战计划之主题,而战术之利,遂以属于守者;盖以守者得预先展开其兵力以配备之也。其后军队之机动能力增加,而攻者以占优势!于是守者据大河、深谷乃至山岳以争优势之转归。顾攻者之运动益疾捷,而分割队伍以行迂回,则守者又失据矣!于是守者不得不伸张其战线;而攻者则集中兵力,择守线兵力稀薄之地,而攻其瑕以突破之;则守者不知所以为守矣!于是守者集中兵力而不为展开,以伺攻势之开朗,然后挥兵应之,所谓内线作战,是也。于是守之远心性,以与攻之集中性,相对相杀!夫守者以待敌之攻,止而不动;而运动之自由,不得不让于攻者!攻者之包围及迂回,随时随地,可集中兵力以为多面攻击,由圆周向圆心集中,而兵力随前进以渐结合,则为力益厚;此攻者之利也。然守者之结合兵力与运动而在内线行之;则所以强化兵力者,以视攻者之集中为大!而攻者之数面进攻以向一部队,大抵部队愈小,则愈有效;而推极以施于一人,则无不效!假有一军而受数方面之同时攻击,亦得以抵抗之;一师,则抵抗力稍减;一营,则惟在集团时,聊可抵抗;至于个人,则无能为力矣!然攻者集中之利,施之小部队而有效;而守者内线之利,扩之大空间而增加!何以言之?盖在数千步乃至半哩之内线而先敌所得之时间,未必较数日行程乃至二三十哩之内线上为大!狭隘之内线,为战术之问题;广大之内线,则战略之问题;而完成战略目的之时间,必较之达到战术目的之时间为大!抑又不仅此!战术运用之空间较小,方其会战,一方之派遣,无不在敌前行动;而立于外线者,无不即时警觉!若在战略,则以关系之空间较大,而一方之运动,至少一日之间,不为敌人所知;若以一部队而被派遣于远方往往亘数日而敌人不知之;则以大地之隐蔽,而运用之有方,则内线之利守者,不待言矣!”然则《孙子》所谓“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不以克氏之论,征而可信乎!夫战略战术,须因时以制宜,审势以求当。第一次欧洲大战,法人以守为战,寓战为守,以制德军之剽悍,而希特勒之闪电战,亦未尝不挫于攻苏,而德速战速决之计以堕!至在吾国言吾国,蔡锷将军有言:“兵略之取攻势,固也;必须兵力雄厚,士马精练,军资完善,交通利便,四者均有可恃,乃足以操胜算。普法战役,法人国境之师,动员颇为迅速,而以兵力未能集中,军资亦虞缺乏,遂致着着落陷于防守之地位。日俄之役,俄军以交通线仅一单轨铁道,运输不继,遂屡为优势之日军所制,虽迭取攻势,终归无效。吾国兵力决难如列强兵力之雄厚,能否说到‘精练’二字,此稍知军事者能辨之;至于军资交通两端,更瞠乎人后;如此而曰吾将取战略战术上最有利益之攻势,乌可得耶!若与他邦以兵戎相见,与其为孤注一掷之举,不如据险以守,节节为防,以全军而老敌师为主;俟其深入无继,乃一举而歼除之。昔俄人之蹴拿皇于境外,可师也!”诚哉是言,若为今日之抗战,烛照而数计也!日人之为国也,固好大而喜功,善兼弱以攻昧;夷考其兵略,陆军攻人而不攻于人;而海军则致人而不致于人,往往以逸待劳,而邀击敌舰于日本近海;观于日俄之战,不截击俄大西洋舰队于沿途,而伺之对马海峡,可知也!及其有事太平洋以逞志于美,始为劳师以袭远;而以一九四三年大举以进攻美之中途岛而大败!美国舰队总司令金氏声言:“此之大捷,中途岛陆上基地之飞机,歼敌炸舰之功为大!于是知敌国领海之有陆上飞机基地者,我海军亦不宜轻进以投死地!然美国一万三千万之业余战略家,持论以海军直捣三岛者,大有人在也!”既而日海军避不交绥,而美人则欲求一战而不得!美国海军观察家,则以谓:“日海军非怯也!将伺我海军深入,以运用陆上强大空军,而支援其舰队以歼我于一击也!”日人欲致美海军深入以歼之于日本海,而美人则欲致日海军出战以歼之于太平洋。盖致人,则势险而节短,而力有余;致于人,则长驾而远驭,以势处不足;孰为得失,必有能辨之者矣!

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训义)曹操曰:“诱之以利也。”梅尧臣曰:“何能自来,示之以利。”张预曰:“所以能致敌人之来者,诱之以利耳。”

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训义)王晳曰:“以害形之,敌患之而不至。”

故敌佚,能劳之。

(训义)何氏曰:“春秋时,吴王阖闾问于伍员曰:‘伐楚如何?’对曰:‘楚执政众,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肄焉;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归,彼归则出;彼必道弊。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阖闾从之,楚于是乎始病,吴遂入郢。”张预曰:“为多方以误之之术,使其不得休息。或曰:‘彼若先处战地以待我,则是彼佚也,我不可趋而与之战;我既不往,彼必自来,即是变佚为劳也。’”

饱,能饥之;

(训义)李筌曰:“焚其积聚,芟其禾苗,绝其粮道,俱能饥之。”杜牧曰:“我为主,敌为客,则可以绝粮道而饥之。如我为客,敌为主,则如之何?答曰:饥敌之术,非止绝粮道,但能饥之即是。隋高颎平陈之策曰:‘江南土薄,舍多茅屋,有积蓄,皆非地窖,密遣人因风纵火;待敌修立,更复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又曰:‘江北寒地,收差晚;江南土热,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征兵上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御守,足得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于是陈人始病。”张预曰:“我先举兵,则我为客,彼为主;为客,则食不足;为主,则饱有余;若夺其蓄积,因粮于彼,馆谷于敌,则我反饱,彼反饥矣,则是变客为主也;不必焚其积聚,废其农时,然后能饥敌矣;或彼为客,则绝其粮道。”

安,能动之。

(训义)曹操曰:“攻其所必爱,出其所必趋,则使敌不得不相救也。”杜牧曰:“司马宣王攻公孙文懿于辽东。文懿阻辽水以拒魏军。宣王曰:‘贼坚营高垒以老我师,攻之正入其计。古人云:敌虽高垒,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直指襄平,则人怀内惧;惧而求战,破之必矣!’遂整阵而过。贼见兵出其后,果来邀之,乃纵击,大破之,竟平辽东。”张预曰:“彼方安守以为自固之术,不欲速战;则当攻其所必救,使不得已而须出。”

右第一节论致人而不致于人。

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

(训义)基博按:两句承上开下。“出其所必趋”,承上致人;“趋共所不意”,开下击虚。

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

(训义)曹操曰:“出空击虚,避其所守,击其不意。”张预曰:“掩其空虚,攻其无备;虽千里之征,人不疲劳。”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训义)王晳曰:“攻其虚也。”张预曰:“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使敌人莫之能备;莫之能备,则吾之所攻,乃敌之所不守也。”

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训义)杜牧曰:“不攻尚守,何况其所攻乎!汉太尉周亚夫击七国于昌邑也,贼奔壁东南陬,亚夫使备其西北;俄而贼精锐攻西北,不得入,因遁走;追破之。”梅尧臣曰:“贼击我西,亦备乎东。”张预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使敌人莫之能测;莫之能测,则吾之所守者,乃敌之所不攻也。”

基博按:我攻敌之所不守以乘其虚,亦必防敌之攻我所不守以乘我虚也;守其所不攻,则守固矣!

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训义)曹操曰:“情不泄也。”梅尧臣曰:“善攻者机密不泄;善守者周备不隙。”王晳曰:“云不知者,攻守之计,不知所出耳。”

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训义)王晳曰:“微密则难窥;神速则难应。”何氏曰:“武论虚实之法,至于神微,而后见成功之极也。吾之实,使敌视之为虚;吾之虚,使敌视之为实。敌之实,吾能使之为虚;敌之虚,吾能知其非实。盖敌不识吾虚实,而吾审敌之虚实也。吾欲攻敌也,知彼所守者为实,而所不守者为虚;吾将避其坚而攻其脆,批其亢而捣其虚。敌欲攻我也,知彼所攻者为不急,而所不攻者为要;吾将示敌之虚而斗吾之实;彼示形在东,而吾设备于西;是故吾之攻也,彼不知其所当守;吾之守也,敌不料其所当攻。攻守之变,出于虚实之法;或藏九地之下以喻吾之守,或动九天之上以比吾之攻;灭迹而不可见,韬声而不可闻,若从地出天下,倏入间出,星耀鬼行,入于无间之域,旋乎九泉之渊。微之微者,神之神者,至于天下之明目,不能窥其行之微;天下之聪耳,不能听其声之神;有形者至于无形,有声者至于无声;非无形也,敌人不能窥也;非无声也,敌人不能听也;虚实之变极也!善用兵者,通于虚实之变,遂可以入于神微之奥。不善者,虽欲寻微穷神,而泥其用兵之迹,不能泯其形声,而至于闻见者,是不知神微之妙,固在虚实之变也。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安得无形与声哉?但敌人不能窥听耳!”

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

(训义)曹操曰:“卒往进攻其虚懈,退又疾也。”何氏曰:“兵进则冲虚,兵退则利速;我能制敌,而敌不能制我也。”张预曰:“对垒相持之际,见彼之虚隙,则急进而捣之;敌若能御我也!获利而退,则速还壁以自守;敌岂能追我也!兵之情主速,风来电往,敌不能制。”

基博按:法人蒲哈德著《德大将兴登堡欧战成败鉴》一书,以谓:“一九一四年,兴登堡攻俄之役,而有成功者,皆鲁登道夫之力;其不同于兴登堡者,兴登堡好攻坚;而鲁登道夫势取攻瑕而冲其虚,乘俄军运输应援之所不及而覆之;凡行军之地,不惟无铁道可通,亦无马路足以并骑而进;以故俄军不知其所守,而鲁登道夫之出兵,往往在俄人所备之外!至于炮兵、步兵为梯队之式,尤极精练,谓:‘欲战之胜,当先发制人,以轻骑疾进,继之以短径之炮,而后步兵大队继之,如是,必无不胜!而他人所以不能制胜,在不能轻骑突阵,出人不意,乃以炮步兼行,臃肿不灵,恶能不败!然轻骑疾进而或有阻,即须疾退;万勿攻坚以顿兵挫锐,不如退后分散其队,疾绕出敌后,掩不备以攻不虞,最为胜着!盖轻骑一出,势无反顾,不能待炮队之援,只有直突而前,死里求生;若果止于半道,以待炮队之援,而为敌人所见,集中炮火,无不聚歼!’然鲁登道夫知用轻骑之有资于炮队;而轻骑时时后顾炮队之来,以次且不前,亦往往为敌所乘。鲁登道夫渐悟其非,则布阵为前稀后密,以轻疏列为第一线,屯重兵于第二线,而力控其有余,法人三为所败!既而法人知之,于是鲁登道夫亦败!”然鲁登道夫之所以进而不可御者,固以“冲其虚”也!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训义)何氏曰:“如魏将司马宣王攻公孙懿,泛舟潜济辽水作长围,忽弃贼而向襄平。诸将言:‘不攻贼而作长围,非所以示众也。’宣王曰:‘贼坚营高垒,欲以老吾兵也。古人有言曰:敌虽高垒,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贼大众在此,则窟穴虚矣!我直指襄平,必人怀内惧,惧而求战,破之必矣!’遂整阵而过,贼见兵出其后,果邀之,宣王谓诸将曰:‘所以不攻其营,正欲致此,不可失也!’乃纵兵逆击,大破之,三战皆捷。”

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

(训义)曹操曰:“乖,戾也,戾其道,示以利害,使敌疑也。”梅尧臣曰:“画地,喻易也;乖其道而示以利,使其疑而不敢进也。”

故人形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

(训义)张预曰:“吾之正,使敌视以为奇;吾之奇,使敌视以为正;形人者也。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纷纭,使敌莫测,无形者也!敌形既见,我乃合众以临之;我形不彰,彼必分势以防备。”

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共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

(训义)杜佑曰:“我料见敌形,审其虚实,故所备者少,专为一屯;以我之专,击彼之散,卒为十共击一也。我专为一,故众;敌分为十,故寡。”张预曰:“见敌虚实,不劳多备,故专为一屯。彼则不然,不见我形,故分为十处;是以我之十分,击敌之一分也;故我不得不众,敌不得不寡。”陈启天曰:“共,如《左传》‘以什共车必克’之共,当也。‘以十共其一’,谓以十当其一也。”

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训义)杜牧曰:“约,犹少也。”张预曰:“夫势聚则强,兵散则弱,以众强之势,击寡弱之兵,则用力少而成功多矣!”

基博按:《孙子》之所谓“专”者,近世战术之所谓“集中”也。拿破仑大帝有言:“欧洲名将尽有,然注意之端不一,而思虑以纷!我独注意一事,曰敌人之集中。”苟敌人集中,而我不及集中,以为所乘;则敌专而我分,敌众而我寡,而我败矣!倘我集中,而敌人未集中,则我专而敌分,以众击寡,而吾之所与战者约矣!法国卓莱少校者,欧洲第一次大战时霞飞大将之裨将也,以凡尔登之役,断腿而退休焉;及大战之终,而卓莱独居深念,以为法之胜,幸也!德法之世仇永不解,德法之恶战必再见。于是博学审问,请益宿将,以著一书曰《新军论》。中引名将叶福德之言以论拿破仑曰:“拿破仑之战略战术,常不为守而为攻;其为攻也,必攻敌人之主力以擒贼擒王;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行动,攻其不备。其行军也,无论何时何地,必以迅速集合而集中吾之兵力以施突击。而所以善其运用者,则恃乎意志之自由,独来独往,不泥成例。菲烈德立大王,亦古之善用兵者,然其惯用迂回侧击背击之法,犹有一定之迹象可寻!若拿破仑者,变化不测,因敌制胜;其意志虽至刚;而战略战术则无伸缩不自如之硬性;而敌不知其所攻也!”然则拿破仑之用兵也,运用我之集中,而不忽人之集中;形人而我无形,所以我专而敌分也!一九〇四年,日俄之战,日之所以胜,俄之所以败,其因不一;而日海军之集中,俄海军之不集中,亦其一端!俄在东洋海军之力,固较日本为薄;然合东西洋海军力之全体,则较日本为优!方其先之胁日本以还我辽东,日之所以慑俄而降心相从者,海军也!日俄之将战也,俄之兵家,谓:“调陆军于远东,不如日本之易!如日军不绝增援,俄军即不得不退;惟有增派东洋舰队,阻日军不得登岸;即登岸,亦可绝其后援。”日人亦惴惴焉!使俄能集中全国之海军,游弋太平洋;日海军寡不敌众,殊无用武之地;纵出奇制胜,而俄海军力雄,必不致一蹶不振;则日本陆军必不能源源济师以增援辽东,而运用不能自如,胜负未可知矣!乃计不出此;而日人得集中其海军以对旅顺、海参崴及波罗的海之俄舰队,各个击破;于是陆军之势遂破!日济师,而俄不能继师,再战再北!苦鲁伯坚尝太息于海军之败绩,以为最痛心之举也!今英、美之于辽东,未易以陆师增援;亦如当年日俄战争之俄,未易以陆师增援辽东。而日本乘英、美之不虞,先发制人,集中空军海军,以袭美之夏威夷群岛,英之马来亚半岛,歼灭英、美海军之一部,而握太平洋之制海权;然后从容济师以攻马来亚,围香港,掠荷兰东印度;亦如日俄战争之时,日本不待宣战,而海军司令东乡平八郎即集中舰队,袭击俄舰队于旅顺,于仁川;毁其海军力,以握东洋之制海权;而后从容济师以渡辽增援也。盖其战略之史例如此,无足怪也!如必执狙诈无信以为谴责,只可以为外交之词令耳!倘实信其然,不几于痴人说梦乎!然吾知其无能为也!日本有数千哩之海岸,已虞备多力分;而陆地战线之延长,三倍于苏联西境之战线;而又威胁苏联以远东赤军不许西移,而牵制日军数十万人以与相持;树敌愈众,兵力愈分,无法集中,予敌人以各个击破耳!今而后,莫余毒也已!

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

(训义)曹操曰:“形藏敌疑,则分离其众备我也!言少而易击也。”杜佑曰:“言举动微密,情不可见,使彼知所出而不知吾所举;知所举而不知吾所集。”梅尧臣曰:“敌不知,则处处为备。”王晳曰:“与敌必战之地,不可使敌知之,知则并力得拒于我;曹公曰:‘形藏敌疑。’”

基博按:此近世战术之所谓机动也。拿破仑之集中,无不以机动;而注意敌人之集中,即虞敌人之机动。法国步兵操典曾有明析之指示曰:“机动者,盖运用应有之方法,而出其不意以对敌人集中之谓也。”使集中而不出以机动,则我集中,敌亦集中,而为主力之对抗,安能“吾所与战者寡”乎!惟出其不意而为机动之集中,然后“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敌所备者多”,而吾所与战者寡耳!

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训义)杜佑曰:“言敌之所备者多,则士卒无不分散而少。”

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

(训义)孟氏曰:“备人,则我散;备我,则彼分。”杜牧曰:“所战之地,不可令敌人知之。我形不可测,左右前后,远近险易,敌人不知;亦不知我何处来攻,何地会战;故分兵彻卫,处处防备。形藏者众,分多者寡,故众者必胜,寡者必败也。”张预曰:“左右前后,无处不备,则无处不兵寡也。所以寡者,为分兵而广备于人也;所以众者,为势专而使人备己也。”

基博按: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反覆推勘,其神微在“形人而我无形”;而其机括在虚实。明于虚实,则我可以专而攻敌之分;不明虚实,则敌得以专而攻我之分。就近代战术而论,试仍以一九一七年法国赴美军事委员奥维埃所陈取守势之作战法为证,其说以谓:“敌人狡诈异常,每于将进攻前出种种奸谋以愚吾军,或则于前敌各处,悉立有取攻势性质之建筑工程以为疑兵之计。或其可用之军,本在后方休息,突运往某处前敌,顾非自其地进攻,特以处心积虑,欲愚其所占地内法、比居民及我军间谍。至其果自何处进攻,主力军何在,实不易捉摹;若同时数处进攻,则必系疑兵之计,以分吾军兵力。如敌人于攻击凡尔登前,先攻其北诸地暨香槟、业罗拉纳二地;吾人虽明知其志在凡尔登,然军队不能集中。吾人又稔知敌人必先声东击西,多方以误我;然又不敢断其皆无重要关系。我以备多力分,敌遂捣虚而入。”则是攻者得以专而乘守者之分也。夫攻者易为专,而守者难为专;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我无形而以形人而已。形人,则我知所为守而易专矣!形人则如何?依取守势之作战法:“吾人如知敌人之将大举进攻,参谋部中人聚而测以三事:(一)敌军之真正意向。(二)敌军将在何处前敌之某段进攻。(三)敌军人数。然推测,必以事实为根据。我军各军各处间谍,奉命分道侦察;飞机亦出动伺察,摄影参考,以证敌军屯扎地点之变迁;并命前敌各段步军前进挑战,以试其主力何在,某地驻某师。而以所俘德国俘虏,隔别研诘。综合各方报告,从事推测;审知敌军确在前敌之某段,集中兵力,后方复有大军接近进攻地点,或有铁路相通,虽远,瞬息可至,将由之进攻,即命其地之防守军官警备。于是防守军官复聚而推测,敌人如由某段进攻,必先占某地,而于某地设种种障碍物以阻大队敌军之全面攻击;于是敌军以障碍而不能用众,不能不化整为零以分队进攻;吾人又预筑炮垒若干于其间,使分队进攻之敌军,不得互相顾助。我乃厚集兵力于后方,伺其深入无继援,而突加反攻。”则守者又得以其专而反攻敌之分矣!方其未战也,敌多为形以乱我之耳目;我必形敌以窥敌之虚实。“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之虚实不见,而敌之虚实尽知;守则运实于虚以守所不攻,攻则避实击虚以攻所不守。此曰“趋其所不意”,又曰“攻其所不守”,是即《计篇》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倘敌已戒备于我,惟有形人而我无形,多方以误,使敌不知所为备,备多则力分,而后以我之专,乘彼之分。此则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德人之惯技,而法人之所虞者也!

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

(训义)杜佑曰:“夫善战者,必知战之日,知战之地,度道设期,分军杂卒,远者先进,近者后发,千里之会,同时而合,若会都市。其会地之日,无令敌知;知之则所备处少;不知,则所备处多;备寡则专,备多则分;分则力散,专则力全。”张预曰:“凡举兵伐敌,所战之地,必先知之。师至之日,能使人人如期而来以与我战。知战地日,则所备者专,所守者固,虽千里之远,可以赴战。”

基博按:“知战之地”,“知战之日”,两“知”字,承上文“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之“知”,乃指敌人知;谓未能“形人而我无形”也。正与下文“不知战地”,“不知战日”,两“不知”语意反正相生。诸家注未能融贯上下文,殊穿凿失其指也!

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

(训义)张预曰:“不知敌人何地会兵,何日接战,则所备者不专,所守者不固;忽遇勍敌,则仓遽而与之战,左右前后,犹不相接;又况首尾相去之辽乎!”

基博按:“不知”,乃敌人不知,非张氏之谓也;说前见。

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

(训义)陈皞曰:“孙子为吴王阖闾论兵,吴与越雠,故言越。”张预曰:“吴越邻国,数相侵伐,故下文云‘吴人与越人相恶’也;言越国之兵,虽曰众多,但不知战地战日,当分其势而弱也。”

故曰胜可为也。

(训义)张预曰:“《形篇》云:‘胜可知而不可为’;今言‘胜可为’者,何也?盖《形篇》论攻守之势,言敌若有备,则不可必为也。今则主以越兵而言,度越人必不能知所战之地日,故云可为也。”

基博按:战略之胜不可为;而战术之胜可为!《形篇》所谓胜,知之于未战之先;知彼知己,敌未有隙,则不可胜;见可而进,知难则退,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也。此之曰胜,为之于交战之日;形人而我无形,虚虚实实,敌不知所为备,而我得窥其隙,避实击虚,则胜可为矣!然则战略之胜,可知而不可为;战术之胜,则可知而可为也!

敌虽众,可使无斗。

(训义)贾林曰:“敌虽众多,不知己之兵情,常使急自备,不暇谋斗。”张预曰:“分散其势,不得齐力同进,则焉能与我争!”

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

(训义)张预曰:“筹策敌情,知其计之得失。”

候之而知动静之理;

(训义)陈启天曰:“候,谓斥堠,侦察敌情也。或作‘作’,则与下文‘形之’或‘角之’之义相近矣。《通典》、《御览》并作候,郑友贤《遗说》亦作候。”

形之而知死生之地;

(训义)杜牧曰:“死生之地,盖战地也。投之死地,必生;置之生地,必死。言我多方误挠敌人以观其应我之形,然后随而知之;则死生之地可知也。”张预曰:“形之以弱,则彼必进;形之以强,则彼必退;因其进退之际,则知彼据之地,死与生也。上文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是也。死地,谓倾覆之地;生地,谓便利之地。”

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

(训义)梅尧臣曰:“彼有余不足之处,我以角量而审。”王晳曰:“角,谓相角也;角彼我之力,则知有余不足之处,然后可以谋攻守之利也。此而上亦所以为量敌知战。”张预曰:“有余,强也;不足,弱也;角量敌形,知彼强弱之所。唐太宗曰:‘凡临阵,常以吾强对敌弱,常以吾弱对敌强。’苟非角量,安得知之!”

基博按:“策之”、“候之”、“形之”、“角之”四者,所以形人之法也。前引取守势之作战法所称:“吾人如知敌人大举进攻,总司令参谋部中人聚而测以三事云云,‘策之’之事也;‘间谍分道侦察,飞机亦出动伺察’,‘候之’之事也;‘并命前敌各段步军前进挑战以试其主力何在,某地驻某师’,则‘形之’、‘角之’之事也。”

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知者不能谋!

(训义)李筌曰:“形敌之妙,入于无形。”梅尧臣曰:“兵本有形,虚实不测,是以无形,此极致也;虽使间者以情伪,智者以谋料,可得乎!”张预曰:“始以虚实形敌,敌不能测,故其极致卒归于无形,既无形可睹,无迹可求,则间者不能窥其隙,智者无以运其计。”

基博按:“形兵”之“兵”,指敌兵而言;上文所云“候之”、“形之”、“角之”而知敌兵动静之理,死生之地,有余不足之处;此之谓“形兵”也。所谓“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是也。“无形,则深间不能窥,知者不能谋”;谓敌之虚虚实实,不示我以形,而非间谍之所能窥,知者之所能谋;此“形兵”之“至于无形”,而能以窥深间之所不窥,知知者之所不谋;所以为“形兵之极”也。梅、张二氏未能融贯上下文,殊为失解。

因形而错胜于众,众不能知。

(训义)李筌曰:“错,置也。”杜牧曰:“窥形可置胜,是非智者不能;固非众人所能知也。”

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

(训义)张预曰:“立胜之迹,人皆知之;但莫测吾因敌形而制此胜也。”

基博按:“因形而错胜于众”,“莫知吾之所以制胜之形”,承上文“形人”、“形兵”,一意相生,“人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之所以制胜之形”者;以“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知者不能谋”也;而岂众人之所能知耶!

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

(训义)李筌曰:“不复前谋以取胜,随宜制变也。”张预曰:“已胜之后,不复更用前谋;但随敌之形而应之,出奇无穷也。”

右第二节论形人而我无形,则我可以乘敌之虚,而敌不得窥我之间矣!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训义)张预曰:“水趋下而顺;兵击虚则利。”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

(训义)杜佑曰:“言水因地之倾侧,而制其流;兵因敌之亏阙,而取其胜者也。”

兵无常势,

(训义)梅尧臣曰:“应敌为势。”张预曰:“敌有变动,故无常势。”

水无常形;

(训义)梅尧臣曰:“因地为形”,张预曰:“地有高下,故无常形。”

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训义)杜牧曰:“兵之势,因敌乃见,势不在我,故无常势;如水之形,因地乃有,形不在水,故无常形。水因地之下,则可漂石;兵因敌而应,则可变化如神也。”王晳曰:“兵有常理而无常势;水有常性而无常形。兵有常理者,击虚是也;无常势者,因敌以应之也。水有常性者,就下是也;无常形者,因地以制之也。夫兵势有变,则虽败卒,尚复可使击胜兵;况精锐乎!”

基博按:此易“形”,言“势”。“势”者,因利而制权,其制在我;“形”者,避实而击虚,其虚在敌。敌之虚虚实实,变化莫定其形,而“能因敌变化以取胜者谓之神”;则以“形兵之极,至于无形”也。德国之陆军,天下莫强焉!然而希特勒以一九四一年六月,殚锐竭力,大举以侵苏联,再进攻,再挫败;而究其所以,则由于德人工于设计以取胜,而不“能因敌变化而取胜!”史丹林以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大戒将士,中谓:“希特勒之侵苏联也,方其初驱百战百胜,能征惯战之德军,乘胜远斗,其锋不可当;而我红军未经战阵,更事既少,战术自疏,此所以败也!然两年以来,再接再厉,德军之情伪,尽知之矣!校量彼我,孰为短长,蹈瑕抵,以用吾长;始之以认识,而终之于实施,此现代军事科学之第一义谛也。今我几十百万之红军,善用其械,不论其为手枪、步枪、佩刀、机关枪、大炮、坦克、飞机,所凭借者不同,而人自为战以因利乘便,则一也;更战既多,战术自精,无不知昔日之直线形战术为愚不可及;而神明变化以从事机动战术矣!顾德军则何如?德人工于设计,事有定程;虽以行军临阵之随地异势,而预为条规以事为之制;苟其情势无变,指挥若定,以德军之有勇知方,各司其局,精密而正确,如山不摇,其孰能御之!然或情随事迁,出于度外,因应无方,只有人自为战,则德军束手无策,而为我制矣!”然则红军之所以胜,抑即德人之所为败;一能“因敌变化”以为机动,一不“因敌变化”以拘常势也。

故五行无常胜;

(训义)杜佑曰:“五行更王。”

四时无常位。

(训义)杜佑曰:“四时迭用。”

日有长短,月有死生。

(训义)曹操曰:“兵无常势,盈缩随敌。”王晳曰:“皆喻兵之变化,非一道也。”张预曰:“言五行之休王,四时之代谢,日月之盈昃,皆如兵势之无定也。”

基博按:拿破仑大帝言:“无十年不变之战术。”而福煦将军则曰:“执旧有之智识,昧当前之事实,兵家之所大忌也!”昔日所以制胜,异日或以偾军,此“战胜”之所以“不复”,而非“应形于无穷”,不能以“因敌变化而取胜”也。夫昔日之胜,不能演为后日之胜者,以后日之敌,不复同于昔日之敌也。后日之敌,不复同于昔日之敌者,其因不一;而兵器之演而日进,其大者也。所以因兵器变化而取胜者,亦为“因敌变化而取胜”之一义。试思民生之初,徒手相搏,以人战而不以器战,人多为王,力大者胜。既而削木以刺,拾石以投,则有持者之寡,可以胜徒手者之众,徒手者之强,或毙于有持者之弱;知用器之利矣,而尚不成其为兵器也!又进而弓矢戈矛,长短杂用,而兵器具焉。然而可以刺击,而不能不图所以防御人之刺击,于是乎披甲戴胄而乘车焉,其陈兵也,用一字式之横队,什伍俱前,以便于展布。然适于防御,滞于活动,而不能利冲击!降而中古,骑兵以兴,纵横驰骤,于是变横队而为纵队,以尽冲击之用。近代火器倡而枪炮兴,摧坚破锐;于是由纵队之战术变而为散开,为纵深配备之战术;第一次欧战,其大成也!及飞机出而空军兴,遂成立体之战;于是由散开,由纵深配备之战术,而变平面为立体配备之战术。然则战术之变化,应于兵器演进之形,以递嬗于无穷也。今日之兵器,方以演进;昔日之战胜,恶可复乎!惟有“应形于无穷”。以演进战术尔!战术之制胜有三:曰活动。曰冲击。曰防御。三者具,然后可以杀敌致果而无虞也!然兵器之为用,则不能三者兼具;或有其二而无其一;甚且具其一而缺其二焉!方其初也,戈矛以刺击,弓矢以射击,徒恃人力以为用者也;虽活动而力有限,虽冲击而用不猛;抑我击人,而人亦击我,不知所以自防御;于是车战兴焉,可以防御,亦可以冲突;而又滞于活动。春秋时,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徒,谓步兵;盖车之活动不如步,而惧为侵轶也!及以骑兵代车战,而运动加速,冲击加猛。然制锐以坚,以守为攻,未尝无方!后汉护羌校尉段颎以兵万人讨东羌先零诸种,以羌骑驰突,汉兵披靡,而令军士长镞、利刀、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始制叠阵以御突骑,俟敌驰突不入,而大呼驰骑突击,遂大破之;在事灵帝建宁二年。至宋徽钦之世,金人起于东北,尤善用骑;而兀最称骁将,以集团驰突之威猛远胜于军骑也;又以骑兵之利冲击而不利防御也;于是披马以甲,而兵皆重铠,号铁浮图,戴铁兜鍪,周帀缀长檐,三人为伍,贯以韦索,每进一步,即以拒马拥之,进一步,拒马亦进,退不可却,而寓坚重于轻锐,分左右翼,号拐子马,皆女真为之,号长胜军,专以攻坚,战酣然后用之,自用兵以来,破军杀将,所向无前!于是宰相李纲奏教车战,谓:“以步兵战者,不足以胜骑,以其善驰突也,以骑兵战者。不足以胜车,以其善捍御也。金人以铁骑胜中国,其说有三;而非车不足以制之也!步兵不足以当其驰突,一也;用车,则驰突可御。骑兵、马弗如之,二也;用车,则骑兵在后,度便乃出。战卒多怯,见敌辄溃,虽有长技,不得而施,三也;用车,则人有所依,可施其力,部伍有束,不得而逃。然则车之可以制铁骑也审矣!”既而高宗南渡以立国,东扼荆襄,西守岷蜀,江淮千里,地多沼泽,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生,此步兵之地,而车战非所施也!于是吴璘变通车战之意以用步兵而为叠阵,略如段颎之战先零而变通其意。每战,以长枪居前,坐不得起;次最强弓,次轻弩,跪膝以俟;次神臂弓;约贼相搏至百步内,则神臂先发;七十步,强弓并发;次阵如之,而欲以静制动,以坚制锐;其阵以拒马为限,铁钩相连,俟其伤,则更代;代则以鼓为节;骑两翼以蔽于前,阵成而骑退;谓之叠阵。诸将疑焉,曰:“吾军其歼于此乎!”璘晓之曰:“此古束伍令也,军法有之,诸君不识耳!得车战余意,无出于此!战士心定,则能持满;敌虽锐,不能当也!”遂大破金人于秦州。盖以铁骑之集团驰突,锐不可当;而非创叠阵以为平面纵深之配备,不足以当其锋也!然吴璘为叠阵以用步兵而善于御;元成吉思汗则又为叠阵以用骑兵而猛于攻。其人其马,亦披铁甲以寓坚于锐,而运骥足以驰骤,挥矛剑以冲击;以百二十五骑为一中队,三中队为一大队,三大队为一纵队;每战,左右以数纵队骈列,前后相重,纵横驰突,如层波叠浪,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奋猛陵厉,遇者死,当者坏,而欧、亚两洲,皆骋马足焉!迨明中叶,而戚继光称名将,制鸳鸯阵,队长执牌居前,军士十人分翼于后,五兵长短相杂,略似吴璘叠阵之意,而变化之;璘则以守待攻,而继光欲攻守兼施。既而总理蓟昌保定练兵,更欲兼车步骑三者以叠相为用,御冲以车,卫车以步,车以步卒为用,步卒以车而强;敌以数万骑,势如山崩河决,径突我军;我有车营,车有火器,发以击敌,无不僵仆;其有不仆,冒死而前;然后步兵出战以击刺,依车为卫,其远者不离五步,倦则少休车内,而火器继放,更番迭出,而骑为奇兵,随时策应,犹是吴璘叠阵之法,而少变焉!则是战术之不能不“因敌变化而取胜”,自古而然也!近代兵器,演进而日新,然必相兼以为用,不能独用,则与古无异!如大炮之攻击,猛烈无比;然滞于活动;及其短兵相接,又无以自防御。坦克车之活动捷,防御坚,然非装置大炮,则无以为攻击。又如步兵便于占领,而活动不如骑兵,攻击不如炮兵。骑兵敏于活动,而攻击不如炮兵,占领不如步兵。炮兵猛于攻击,而占领不如步兵,活动不如骑兵。兵器之为用攸别,而不可不错综以相辅,兼资以为用也。欧洲战争之用火枪,盖在十七世纪之末。迄十八世纪之初,普鲁士菲烈德立大王作新战术,略如吴璘叠阵之制;而以大炮代阵后之神臂弓。其法,横列步兵以置阵,凭险为固,寓攻于防,而布精骑以张两翼;步兵之后,则以大炮之炮兵,集团射击,以为猛烈之攻,无不摧破;战胜攻取,莫之当也!降而十九世纪,法国拿破仑大帝出,则尤以攻为战,而不如菲烈德立之寓攻于防;以动为进,而不如菲烈德立之以静待动;其战,以步骑炮并用,直捣中坚以突破敌阵;而尤致力于炮火之猛烈运用;以炮六门乃至八门为一中队,而合数中队之炮以成一大队,而隶于师或军团焉。又以百四十门乃至百八十门大炮隶所部为预备队;而集中炮火以猛攻敌阵,使不得立足;然后步骑并进,所向披靡。而与菲烈德立有异者,盖由阵地战之以静待动,一变而为非阵地战之以动为进也。以至第一次欧洲大战,德人喑呜叱咤,以攻为战,而承拿破仑之雄略;法人发强刚毅,寓攻于守,以衍菲烈德立之余绪。及其旷日持久,德人攻坚之力屈,以陷于堑壕之阵地战,顿兵挫锐,卒以不振!于是寓攻于守之战术,极盛于英、法兵家;而德人仍持其以攻为战,以动为进,而专心致知以务为可胜。一九一五年,范马康参之突破俄国敦纳河防线也,则用排炮连击,以掩护步兵之进攻;厥为大战用排炮猛轰之权舆,而昔日拿破仑之所以摧坚破锐也!其后德军攻俄之里卡防线,亦有成功;则不先以炮攻,而于步兵推进之时,炮兵作有力之支持;步兵之推进也,不限以严格之时间,只尽其所能,以可知之速率,疾驰而前;而炮兵则不可不严守时间,紧随其后,以作掩护;火力尤不可不集中,以大量之重炮、小炮,轰击敌阵最厚最坚之处,使之驻足不得;而步兵则推锋直入以抵其,贯阵而出,侧面包抄,以截其后。既以收功于东线,乃更转用之西线!鲁登道夫一九一八年三四月之进攻英军,五月之进攻法军,皆用炮兵协进以作战,如里卡之役而有成功。惟七月香宾之役,法人惩于前败,仅置少兵前线以相持,而厚集步兵炮兵,深沟坚垒,以故控其力于阵后。德军虚耗炮火而后以不继,深入之步兵歼焉;遂以挫而不振!然而德人曰:“此非以攻为战之不可能,而以动为进之未疾捷也!”搜卒补乘,积二十年之征缮,而闪电战以兴!其器,则以汽车、飞机之机动,助长枪炮攻击之威力,配合为用,突飞猛进;其法,发挥拿破仑炮火集中之雄略,融合成吉思汗骑兵攻势之叠波,而以机械化部队代骑兵之冲击,以空军为机械化部队之前茅。骑兵虽以驰突,然力有所限!而机械化部队之一辆重型坦克军,时速为四十哩,重八十吨,厚装钢甲,而配以小口径炮、重机关枪以及火焰喷射器,则向所谓活动、冲击、防御之三者无不毕具!二架重型机,可以戴数吨重之炸弹;而飞行时速为四百五十哩,活动半径为二千哩;可以戴小口径炮及轻型坦克车而起飞;一旅步兵,只用百二十架重型机,可以一次载运,而降落敌人之后以为袭击。一尊大炮,可以一次发射八百吨之弹丸;射程为五十哩以至八十哩;而炮火之猛,尤非拿破仑时代可比!于是塞克特、白鲁希兹两将军得所凭借以作新战术,而贯彻以攻为战,以动为进之旨;先握制空权,以大队飞机,集团轰炸敌人之交通要道及据点,阻敌军以不得增援而集中;又轰炸敌军之阵地,以摧毁其防御工程;然后以轻坦克车任侦察,以大队之重坦克车,推锋而前,踏平敌军之防御阵地;而以大队之中型战车追随扫荡;以摩托化部队之步兵,占领阵地;如佐以降落伞部队,袭敌阵之后,而占其司令部,擒贼擒王,尤足以张军威,丧敌胆;又次则以机械化部队组成战斗纵队;在第一线部队占领阵地之后,止不复进;而追奔逐北,则以委之第三线部队;亦如层波叠浪,前后相重,此涌彼伏,更休叠进,然后气锐而势猛,纵横欧陆,所当者破!而法人寓攻于防,欲以坚制锐,而魏刚防线出焉,欲以阵厚而势坚御之,亦略如吴璘叠阵之意,而加厚,加深,阵地愈深入,兵力愈增强。不殚锐竭力以坚持前哨防线;而前茅虑无,中权后劲,故控其大军主力于后卫,以伺敌军深入,而欲乘之于再衰三竭之余,聚而歼旃!其阵线分为四层:第一线为斥候,其地势,宜便瞭望,利联络;专任侦伺,而通讯联络以告警者也。第二线为前茅,在斥候之后,十五哩以至二十哩,其间散布无数之地雷及陷阱;而广筑堡垒,置兵以守;如遇敌兵之选锋,而立予以歼灭焉。第三线为中坚,前置鹿角及铁丝网,延深至二哩;稍后为堑壕,广八十呎以至百呎,深五呎以至八呎;而堑壕之后一哩,为三角锥体之钢骨水泥堡垒,高广各一呎半,重重叠叠,前后相距各三呎,所以御坦克车者也;其后又布电网;而后渐进以为中坚阵地,乃以高十呎而深藏地下三层之多线式战壕所构成。中坚阵地前之钢骨水泥堡垒,星罗棋布,堡垒与堡垒之间,可以火力封锁;而中坚阵地之后,则为活动钢塔,所以掩护野炮者也。凡一中坚阵地所控制之距离,为十五哩以至二十哩,而有步兵一团、炮兵一团以上,工兵一营或一连以置守焉。第四线为后劲,控制大队之步兵及机械化部队,以为增援出击及掩护退却之用,而亦构筑坚强之后备阵地焉。凡中坚阵地与后备阵地之间,以及后方之交通壕,完全隐蔽,而不予敌人以可侦。自第一线阵地以迄第四线,深八十哩以至百哩。德人布垒阵以攻,而法人置垒阵以守,宜若旗鼓可以相当!假如德人用机械化部队以进攻,方及斥候,而司令部已得警信。发号施令以备预不虞矣!渐进而犯前茅,不投陷阱,即触地雷,而重以大队之重轰炸机出动,予以猛烈之炸击,必无幸焉!万一前茅不戒而为所突破;而中坚阵地之堑壕,及三角锥体之钢骨水泥堡垒,重门设险,必未易以超越;而予坦克车防御炮以扬威轰击之机;以坚制锐,以静待动。不意阵地构制,虽隐蔽深固;而德军用飞机侦察以得!地雷之散布,虽广虽多;而德军用无线电以击发于先而不为患!堡垒虽坚;战壕虽深;而德军以飞机自空轰炸,以长射程炮自远猛击!堑壕虽广,而德军用八十吨之坦克车以超越!空军虽可出动以轰炸坦克车;而制空权先为德军所握!炮塔虽钢制;坦克车防御炮虽多;而德军用喷火器以高热熔毁!于是寓攻于守之战术以大败;而德人之闪电战,遂以震耀一世焉!或曰:“寓攻于防,非不可为;然人工之设险,不如天险之足恃!”于是希腊之役,英希联军凭借希腊北境之高山,以亘延中部之班都斯山,而加强纵深之配备,天人相与,宜若可以无虞于德矣?然而闪电战之纵横跳荡如故也!英希联军之溃败如故也!然而英之兵家,则曰:“此非寓攻于防,以静待动之罪;盖所以为防者未极强,斯所以制锐者不坚也!苟防御之力,能增强以臻最高,而配备,由多线以臻全面;未尝不可以持久耗敌人之兵力,消敌人之士气,而乘之于再衰三竭之后也!”然微大国有众多精强之兵力,凭借深广阻险之地势,而用卓越之防御武器,不足以语之;微苏联其谁与归也!苏联睹闪电战之纵横驰突,而希特勒逞兵东南欧之咄咄逼人,大戒于国,虞德人也旧矣!而苏联兵家之所以论战术者有二:一曰集中猛攻之歼灭战。二曰民众散战之消耗战。集中猛攻之歼灭战,乃前红军领袖希诺瓦斯及空军参谋克瓦特所主张;其意在以动制动,谓:“现代战术,以坦克车装甲代坚城,以机械化摩托化代驶马,以飞机轰炸代远射程之大炮,陵厉无前;虽以魏刚防线之深且固,而不足以当一击,如中古时代,弓矢戈矛之步兵,不足以当蒙古之装甲铁骑;而欲求制胜之方,亦惟有如中古时代之练铁骑以御铁骑,而以坦克车战坦克车,以飞机战飞机。”而其作战之程序,亦先以空军握制空权,轰炸敌之空军根据地,轰炸敌军,而掩护我军之进展;次则以大队炮兵歼灭敌之炮兵,而后集中炮火以猛烈射击敌之前线部队,然后驱坦克兵团以叠波进展,第一波为远距离之搜索坦克队,第二波为远距离之支援坦克队,第三波为直接支援坦克队,番战迭进,络绎而前,追奔逐北,歼灭乃止;虽与德人闪电战之程序,微有不同;而以攻为战,以动为进,则一也!如德人闪电战之来势太猛,而集中猛攻之歼灭战以败;则继之以民众散战,而苏联陆军大学教官鲁伊次之所主张者也,以谓“武装民众,人自为战,先分散敌势,而消耗其兵力然后集中大军,承其衰弊,而予以猛攻”。二者必有一当。究其极,情势演变,而寓歼灭于防御,以制希特勒之闪电战而有成功!先是苏联之未为希特勒所攻也,西欧则有史丹林防线以御德,东亚则有远东防线以御日,亦如魏刚防线以复杂之兵器,布层叠之阵线;少者自第一线,第二线,以至预备线,三叠为一阵线;多者自第一线,第二线,第三线,以至预备线,四叠为一阵线;而第一阵线之后,又或有第二阵线,叠之外又有叠焉!法之未破也,希特勒亦于西境布齐格菲防线,自第一线,第二线,第三线以至最后一线,亦为四叠。则知作战谋攻之国,亦不能不经营设防以布阵线,而阵线必纵深。顾同一纵深也,而异于第一次欧战者,则亦叠而成波,由定型以成不定型,由横方而散乱,由整齐而参差。盖横方而整齐者,易示敌人以所攻;而参差而散乱者,则疑敌人以不知攻,伪装以播疑,错列以乱形。“因敌变化而取胜”,凡事有宜,不得逆料!以迄一九四二年,而德军情见势绌以无法猛攻,苏联推陈出新以制胜防御!其年七月,库尔兹克之战,德人顿兵挫锐以挠败!其明年十二月,德人卷土重来,重整旗鼓以反攻基辅。德军司令曼因斯坦将十二坦克师团(每师有坦克二百辆)、两摩托步兵师,而辅以强大之步兵;而苏联则应以步、骑、炮兵十七师团,而辅以两坦克军团。德人以攻为战;而苏联则寓攻于防。德人以坦克师团为前锋,以步兵为后卫;而苏联则以步、炮相间为前卫,以坦克为后劲。开战之始,德人以坦克师团,方阵而进;而方阵之前卫及两翼,则为六十吨重之老虎坦克;方阵之中,则为中型坦克、轻型坦克,及七门一组之自动推进炮,而佐之以八十粍之加农炮一门,雁行以前,德人之攻库尔兹克以此,而德人之反攻基辅仍以此!方阵之后,步兵继之,持来福枪、刺刀与手榴弹,保持四百码之距离,而卫坦克师团以前进。春秋之世,郑庄公为鱼丽之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盖车战二十五乘为偏,徒卒五人为伍;以车居前,以伍次之,承偏之阙而弥缝其不及也;正与德人之以坦克车为前锋,而以步兵为后卫同。步兵之后,则为后备队,按而不动,而炮兵、步兵及坦克,无不配备,厚集其力;以承攻势之竭,而为防敌人反攻之用焉!此德人之所为攻也;而苏联之御则何如?苏联则布置深隐之防御地带以为叠阵:其第一线为步兵,伏匿于深而长之堑壕以为隐蔽。次则一五二粍口径之大炮三门,必据高地以控制敌人前进;又必伪装阵地以隐匿不使敌人见;而三门之中,以二门相距一百码而并力以对敌人之来路;其第三门,则置在二百码之后;则三炮之地点,延线相结以成一三角形;而三角形之内,可以交叉火力而直射;而散布步兵小队,从距离不及一百码之阵地,以卫大炮而为纵深之排列;各队之间,以相距百码为度。最后,则自动推进炮与坦克车列阵以待;其中有伪装之后,而藏在地穴以迎敌作当头之击者;亦有隐匿以伺敌军之突进而迂回出击者。及德军之装甲师团,如墙而进,炮声隆隆,电击霆震以穿苏军第一线之堑壕;而苏军步兵,则坚伏不动,任德军之坦克师团推锋以前,而不之阻也!德军之坦克师团前进之时,分成三列;而坦克之在两翼者,则循曲线型以探防线之弱点而为突破;自动推进炮则随坦克以为后卫。于是苏军炮兵伺德军坦克之相距五百码也,乃瞄准老虎坦克装甲脆薄之炮塔及侧缘以射击;而猛烈之炮战以起!德军之自动推进炮则射击苏军炮兵而欲歼灭之,以支持坦克之前进;苏军炮兵,原以毁灭坦克为先务,而见德军之自动推进炮一门两侧齐露时,则三角点之前二炮,齐向射击;其后之一炮,则默不应以不予德炮射击之目标,而伺德炮之转身以回击射击之炮也,然后发炮射击以攻其后也;而被回击之前二炮,则停止射击;及德炮又掉头以瞄准后之一炮时,则后之一炮,停止射击;而前之二炮,又齐射击以攻其后。惟以德国自动推进炮护甲之厚,而以能深入苏军之三角炮组;坦克则借之为卫以前进,而步兵则保持四百码之距离以循行而随坦克方阵之后。然苏军伏匿战壕之步兵,可以任坦克之突驰而过,而决不许步兵之随护以进;伺其趋近战壕,虎跃而出,蜂拥以前,短兵相接,持步枪、刺刀及手榴弹而与之肉搏,胜负之分,将自此决!于是德军步兵,不能循随坦克以巩固突进之阵地;而坦克方阵无步兵以为后卫,虽突进而深入无援以陷苏军之重围,欲退,则为苏军之三角炮火所阻;而苏军最后防线之自动推进炮及坦克车,风起云涌,乘之于再衰三竭而一举歼之!于是德人以动为进之闪电战败,而攻坚之力屈;大惧苏与英美联军之反攻也,而寓攻于防之堑壕战,又为德人之所极深研几!其守南意大利也,阵线亘九十哩,而凯塞林元帅以十六万五千人守之;其阵线中坚,为重叠而连绵之堑壕线;其堑壕以四枚锯齿形为一线,而由交通壕前后联系,如环之无端。堑壕之前,为铁丝网,而成千之地雷及陷阱,密布如织;大炮则可以直射火力,交织于敌军步兵必攻之处;而尤注重于铁丝网之外缘,以控制敌人不得越雷池一步。堑壕之周围,则为钢骨水泥之棱堡,而配备以各种自动之武器;每一棱堡,为岛屿式之十座,可以炮火支援邻近之棱堡。惟堑壕之阵地,不以连续不断,而以错落相间,此所以与上次欧战异;而控制堑壕及其要害,只以小群之战斗部队;其他守兵,则散伏山洞及深蔽之堑壕内。纵英美联军以强大之炮队及空军,猛力攻击,可以毁灭一堑壕、一棱堡;然死伤不多,而无当于胜负之数;于是联军顿兵久不进,而寓攻于防之堑壕战,又以制胜!胜负之异宜,攻守之异势,而相应无穷,姑以觇后也!凡事有宜,难以逆料!然而兵器万变,原则不变;兼资为用,配合以战。《司马法》曰:“兵不杂,则不利!长兵以卫,短兵以守;太长则难犯,太短则不及。长以卫短,短以救长,迭战则久,皆战则强。”古之所谓长兵,弓矢也;短兵,刀矛也。今之所谓长兵,空军也,炮兵也;短兵,坦克车也,步兵也。观之上古,验之当世,不过由刀矛、弓矢之兼资,扩展而为近代步兵、炮兵之兼资,又扩展而为现代步兵、炮兵、坦克车及空军之兼资。苏联《红星报》以一九四〇年五月,载有《协力之制胜》一文,谓:“战之胜,非一种军队所能为力也;必步骑炮空车各军,同心僇力以调和时空,而后能决胜!”然则“长以卫短,短以救长,迭战则久,皆战则强”;古今之兵器虽变,而所以用器,岂有异乎!不可不察也!

右第三节论因敌而制胜,然后能避实击虚,以卒于篇。

郑友贤曰:“或问《十三篇》之法,各本于篇名乎?曰:其义各主于题篇之名,未曾泛滥而为言也。如虚实者一篇之义,首尾次序,皆不离虚实之用,但文辞差异耳;其意所主,非实即虚,非虚即实;非我实而彼虚,则我虚而彼实;不然,则虚实在于彼此,而善者变实而为虚,变虚而为实也。虽周流万变,而其要不出此二端而已。凡所谓‘待敌者佚’者,力实也。‘趋敌者劳’者,力虚也。‘致人’者,虚在彼也。‘不致于人’者,实在我也。‘利之也’者,役彼于虚也。‘实之也’者,养我之实也。‘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者,‘佚’‘饱’‘安’,实也;‘劳’‘饥’‘动’,虚也。彼实而我能虚之也。‘行于无人之地’者,趋彼之虚,而资我之实也。‘攻其所不守’者,避实而击虚也。‘守其所不攻’者,措实而备虚也。‘敌不知所守’者,斗敌之虚也。‘敌不知所攻’者,犯我之实也。‘无形’‘无声’者,虚实之极而入神微也。‘不可御’者,乘敌备之虚也。‘不可追’者,畜我力之实也。‘攻所必救’者,乘虚则实者虚也。‘乖其所之’者,能实则虚者实也。‘形人’而敌分者,见彼虚实之审也。‘无形’而我专者,示吾虚实之妙也。‘所与战约’者,彼虚,无以当吾之实也。‘寡而备人’者,不识虚实之形也。‘众而备己’者,能料虚实之情也。‘千里会战’者,预见虚实也。‘左右不能救’者,信人之虚实也。‘越人无益于胜’者,越将不识吴之虚实也。‘策之’‘候之’‘形之’‘角之’者,辨虚实之术也。‘得也’‘动也’‘生也’‘有余也’者,实也。‘失也’‘静也’‘死也’‘不足也’者,虚也。‘不能窥’‘不能谋’者,外以虚实之变惑敌人也。‘莫知吾制胜之形’者,内以虚实之法愚士众也。‘水因地制流,兵因敌制胜’者,以水之高下,喻吾虚实变化不常之神也。五行胜者,实也;克者,虚也。四时来者,实也;往者,虚也。日长者,实也;短者,虚也。月生者,实也;死者,虚也。皆虚实之类,不可拘也。以此推之,余十二篇之义,皆仿此;但说者不能详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