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曹操曰:“用兵任势也。”王晳曰:“势者,积势之变也;善战者,能任势以取胜,不劳力也。”

基博按:“势”与“形”不同:“形”者量敌而审己,筹之于未战之先。“势”者因利而制权;决于临敌之日。

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

(训义)杜牧曰:“分者,分别也;数者,人数也;言部曲行伍,皆分别人数多少各任偏裨长伍,训练升降,皆责成之,故我所治者寡也。”陈皞曰:“若聚兵既众,即须多为部伍;部伍之内,各有小吏以主之,故分其人数,使之训齐决断,遇敌临阵,授以方略,则我统之虽众,治之益寡。”张预曰:“统众既多,必先分偏裨之任,定行伍之数,使不相乱,然后可用。故治兵之法:一人曰独,二人曰比,三人曰参,比参为伍,五人为列,二列为火,五火为队,二队为官,二官为曲,二曲为部,二部为校,二校为裨,二裨为军;递相统属,各加训练,虽治百万之众,如治寡也。”

基博按:明戚继光撰《纪效新书》十八卷、《练兵实纪》九卷、《杂集》六卷,专明束伍练阵之法;以为:“束伍之令,号令之宜,鼓舞之机,赏罚之信,不惟无南北水陆,更无古今;其节制,分数,形名,万世一道,南北可通也。若夫阵势之制,随敌转化。或曰:君用兵酷嗜节制,节制工夫从何下手?曰:束伍为始,教号令次之,器械次之;微权重焉,不能传也。”所著《纪效新书》十八卷,以一卷为一篇;曰束伍,曰操令,曰阵令,曰谕兵,曰法禁,曰比较,曰行营,曰操练,曰出征,曰长兵,曰牌筅,曰短兵,曰射法,曰拳经,曰诸器,曰旌旗,曰守哨,曰水兵,各系以图而为之说;皆阅历有验之言。而《练兵实纪》,则在蓟门练兵之作;一练伍法,二练胆气,三练耳目,四练手足,五练营阵,六练将;以为:“教兵之法,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曰实纪者,徵实用也。至清代,上高李祖陶所著《迈堂文略》,中有《读戚武毅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有述》之作,称“采六经之腴,拔百家之萃,精微广大,兼而有之;而总归到节制上去。节制者何?如竹之有节,节节制之,虽笋抽丈余而不倾欹。又如木之有干,干上报节,节上生枝,枝上生叶,节节固之,虽千花万蕊而不紊乱。无节制,则虽李广才气无双而战辄败北;有节制,则以孔明将略非所长,而司马仲达亦不敢与战。夫节制工夫,始于士鼓各有所用,音不相杂,旗麾各有所用,色不相杂;人人明习,人人恪守,宁使此身可弃,此令不可不守;此命可拌,此节不可不重;视死为易,视令为尊;如此,必收万人一心之效,必为堂堂无敌之师。而万人所以为一心,只是以一管十,以十管百,以百管千,以千管万。兵退走,则斩将;将败死,则斩兵;一节一节,互相瞻顾,有欲走而不能走,欲走而不敢走者!孙子之书,形而上者也;戚氏之书,形而下者也;然形而上者之道,即寓于形而下者之器之中。倘兵无节制,则虽有权谋,无所可用,用亦不能成矣。”《孙子》之谓“分数”,戚继光谓之“节制”;以将校之统御言,曰“节制”;以部伍之分编言,则曰“分数”;既而洪秀全杨秀清起于广西,走湘破鄂以抚有南京,号太平天国;清兵屡败而不可振,则有丹徒戴楫汝舟撰《算兵》一文,见所著《纯甫古文钞》;其辞曰:“古之善言兵者,莫如孙子;近世则推戚氏继光为最。《孙子》曰:‘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戚氏本其意以治兵;其《纪效新书》首以束伍立说。其《操练篇》所言结队法,虽与所用鸳鸯阵法,人数不同,然会通全书之说而为之详其法;大约五人为伍,伍有伍长;五伍为队,队有队长;四队为哨,哨有哨长;四哨为一官,官有哨官;四哨官为一总,总有把总;五总以上有中军,为主将。其《军法》、《禁令》等篇所载军法,皆责成于其长,而治之以连坐之法。其临阵退缩也,令甲长管兵,队长管甲长,哨官哨长管队长,把总管哨官哨长;若故纵,罪坐其长。其当先不救也,一人当先,八人不救,致令阵亡,八人俱治罪;一甲当先,二甲不救,一队被围,本哨各队不救;一哨被围,别哨不救,失陷者,皆罪其哨队甲长。其对敌先退也,兵退,治甲长罪;甲长与各甲俱退,治队长罪;一哨各队长兵俱退,治哨长罪;一哨官之兵与哨官俱退,治哨官罪。其队长哨长哨官不退阵亡,而甲下之兵、队兵、哨长以下甲兵退者,皆罪其属下之甲长与各哨队长。其平时兵丁逃走,罪其同队兵。愚尝反覆其书而知其立法之善也!盖主将一人至寡,而三军至众,以主将将三军而无法,则无以制其众,而为众所制;无以制其众而为众所制,则兵不畏将而畏贼;兵不畏将而畏贼,则逃。今若如戚氏所言队伍之法,主帅所将,除中军未明言其数外,为兵者八千人,为把总者五人,为哨官者二十,为哨长者八十,为队长者三百有二十,为伍长者一千六百,凡把总,哨官,哨队伍长,共二千二十有五人。夫以八千人计之,则不如一千六百人之少而易治焉!以一千六百人计之,则又不如三百二十人之少而易治焉!八十人又少而易治焉!二十人比之八十人,又少不如五人之治二十人;一人治八十人,又不如二十人之治八十人;一人治三百二十人,又不如八十人之治三百二十人;一人治一千六百人,又不如三百二十人之治一千六百人;一人治八千人,又不如一千六百人之治八千人为治之者之多而易治焉!且使甲长治兵,其不治兵也,斯队长治之矣;使队长治甲长,其不治甲长也,斯哨长治之矣;使哨长治队长,其不治队长也,斯哨官治之矣,使哨官治哨长,其不治哨长也,斯把总治之矣。彼甲长焉得不治兵,队长焉得不治甲长,哨官哨长焉得不治哨长队长耶!且兵各有长,长各有属;犯法者各治其长与其属,则功罪不相及;功罪不相及,则赏罚行。何者?主将法令虽严,在下之兵,虽或有怨其主将者;而各有部伍统属而不能一,则军士之骄横者,无自而为变。且同队同伍,有连坐之法;同队同伍者,惧法之连及,则互相管束,不使一人恣行,得以累及于众人,而不容其犯法。此《周礼》所言伍两卒旅师军之遗制,而《孙子》之所谓‘治众如治寡’也。由此而推,虽将十万之众,无难焉!乃今之制军则不然!各路调发之兵,领兵官或一人领数百人,多者或至千人;又或数人领之,而部伍不分,兵士众多,漫无统纪。且兵既未经选练,又自他处调发而至,与主将素不相习;各路之兵,勇怯不齐,心迹各异;是以兵勇虽多,有如乌合,数里之外,望气奔溃。嗟乎!兵无队伍,主将其能与士卒亲乎?士卒遂畏主将而奉其命令乎?且主将即欲赏罚其众而部伍不分,遂能行其赏罚乎?则兵众之卒然逃散,主将其遂能禁之乎?盖惟有制军之法,而后军法可以明;惟军法明,而后军法可以行;惟军法行,而后可以行军;可以行军,斯可以灭贼!可以守土地,保人民,安国家;成法具在,主将有欲杀贼立功名者,胡不讲求其法而行之也?”其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治湘、淮军,皆用戚继光束伍之法以有成功;则信乎“分数”之以“治众如治寡”矣!然“分数”之用,不惟节制以治军,抑亦战斗以应敌!而《孙子》以治军之节制言,故谓之“分数”;克老山维兹兵法以应敌之战斗言,则谓之“战斗序列”。特克氏之言“战斗序列”,有足以补《孙子》之所未及者,不惟论列军、师、旅、团、营、各队级之节制;抑亦兼及步、骑、炮,各兵种之混成;见所著书第五卷《论战斗力》,中有专章论军队之战斗序列,其持论以谓:“战斗序列者,乃将各兵种部分编制以为全体之一肢节,而配备于空间,以形成尔后战斗之基本形式者也。故战斗序列之涵义有二:一曰部分,以算术之要素而成立者也。一曰配备,以几何学之要素而成立者也。其以算术之要素而成立者,为由平时固定之军队所编成,以步兵营、骑兵连或团及炮兵连等一定之部分为单位;自此而上以形成更大之肢部,渐次成为全体配备,乃将军队为战斗而行之配备以预为规定者也。是故战斗序列,乃十七世纪以后战斗之所有!盖战线之广袤以无限延长,而军之全正面,无不为类似之肢节所成立,而可以分割为任意之断片;凡断片,不但互相类似,且有全军所缩小同一之组织;所以今日之军,非单一不可分离之全体,而为多肢节之一全体,有极大之伸缩性,因敌制胜,散全体以成部分,合部分以成全体,可分可合,而战斗序列不以紊乱;是故部分之为贵也!夫军之所以不可不有部分者,不论军之如何小,而欲为独立之全体以行动时,至少必三分其军;盖一置前方,一置后方,而其一为中央部队以成纵队;纵队者,由一路线而继续前进之兵团也。然以中央部队为军之主力,不可不较前军、后军为强大;则四分其军,而以全军四分之二为中央部队;以视三分其军者为实用;然尤不如八分其军;盖先以一队为前卫,而以三队为中央部队,横延左右成两翼以成军之主力;以二队为后卫;而其余两队,则分置于左右翼外若干之距离,以掩护纵队之侧面也!然总司令官之直接命令者,不过三四人,则指挥易;而经三四人以转达其下部队,其中亦有不利!第一,命令所经过之阶级愈长,则失去其迅速、力量与精确之程度愈大;如总司令官与师长之间,介有军长,是也。第二,总司令官直属各指挥官之活动圈愈大,则总司令官之威力与权势以减杀;盖各指挥官之于所属部队,皆有其自身之威望与权力;而至于脱离总司令官之指挥时,殆常有拒绝之倾向也!此部分之所以多阶段,不如多分支!然分支过多,亦以徒招混乱!吾人试思以一军司令部指挥所部之八分队,已为不易;何况欲指挥十以上之分队耶!今以二十万之军分为十师,一师分为五旅,则一旅之兵,得四千人,此一法也。然吾人亦可以二十万之军分为五军团,一军团分为四师,一师分为四旅,则一旅之兵为二千五百人;两者相衡,孰为得失?则分五团,不如分十师!何者?第一,以军团介于师与军之间,而总司令官命令传达之阶梯,有过长之缺陷!其次,二千五百人之一旅,兵力可谓劣弱;而一军之旅得八十,以视分十师之得五十旅者,又太烦复;则兵力以寡而见薄,指挥以多而不易!此分五军团之所以为失;而总司令官之所得者,不过直接命令指挥官之数减半耳!至一旅之兵,二千五百人,固形太少;而五千人,亦不可过!何者?第一,旅者,乃以一指挥官直接之口令所能指挥之部队,而视人声所能达之范围,为其兵数之最高限度。其次,步兵集团至五千人以上时,则必有炮兵附属,而混合有异种兵者,无不视为特别之一部队,未可漫以旅呼之也!战略上之所需以求各种兵之混成者,为军团;若无军团,则以师为限;师以下之肢节,则不过以应乎一时之必要,而得许可为一时之混成而已!是故部分之不可不知者有三焉:第一,全军之肢节少,则失去其伸缩性。其次,肢节失之过大,则最高意志之威力薄弱。其三,命令经过之阶梯复杂,则力量以杀,而失其精确与迅速。所以阶段不宜多,而分支不可少也!至战斗序列之必涉及各兵种之混成,则以近代之兵学,不以各部队全体集合为目标;而以肢分节解,为通力合作,蕲于互相隔离之行军,得为各自独立之战斗;顾非各兵种之混成,不能为独立之战斗!盖战斗,不外二者所构成;一为射击之歼灭;而一则为白兵战,即个人之战斗,是也。炮兵有效于射击之歼灭;骑兵特利于个人之战斗;步兵则两者兼有之!又防御以固着于阵地而抵抗;而攻击,则以敏捷活泼之运动为第一义。骑兵缺固着之性能,而运动,则保持有优秀之力;故骑兵可专为攻击之用。步兵能固着以行抵抗,而亦不缺运动之性能也。战斗以歼灭为主,而炮兵有效于射击之歼灭,厥为各兵种中之最可畏者!然缺乏运动之性能而固着于静止,以致军队之运动,亦因而迟钝;此其所短!傥炮兵无掩护之部队,往往有为敌军袭击而以委炮于敌手者,盖炮兵无个人战斗之能力也。然敌军得我之炮,而射击我以为歼灭,则害莫大焉!骑兵以增加军队之运动力;若骑兵过少,则失军事动作之迅速性!无炮兵,则以减杀军队之歼灭力;无骑兵,则以减杀军队之运动力!盖步兵虽能运动而不如骑兵之迅速;无骑兵,则不能以追奔逐北,杀敌致果,而胜利之收获不大矣!自十八世纪中叶,菲烈德立大王视运动为军事成功之惟一原理,而欲以出乎敌人意表之运动力,风发电迈以争胜利;所以拿破仑之用骑兵,比率大于寻常;盖骑兵以敏活运动而为决大胜之武器也!然以火器之进步,而骑兵失其重要性;抑亦自然之理也!然而炮兵无步兵,则不能掩护;步兵无炮兵,则不能歼灭!步兵为全军之主兵,其他骑炮二种兵,则从属之;大抵骑兵之于步兵,以比率五分之一为最适;而炮兵,则千人之兵,炮兵则为三门或四门,乃至五门之比率;过此以往,是否有害作战,而非委之于经验,无以知也!所以于全部无障害之炮兵最大数,与全部能满足之骑兵最小限,如何适当,不可不熟虑也!”然则克氏之所谓战斗序列,盖师以上之编制;而《孙子》之所谓“分数”,则相当于师以下之编制;众寡不同,而义相发也!

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

(训义)曹操曰:“旌旗曰形;金鼓曰名。”张预曰:“《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鼓铎;视不相见,故为旌旗。’今用兵既众,相去必远,耳目之力所不闻见,故令士卒望旌旗之形而前却,听金鼓之号而行止;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故曰此用众之法也。”

基博按:“形名”者,军队作战之所以指挥也。古人以旌旗为“形”,金鼓为“名”;而今军中所用之手旗、烟火、手电筒、信号弹、光号弹,皆以为“形”之指挥也;军号、口笛、锣、鼓,则以为“名”之指挥也。然古之战场小,军队之组织简单,故“形”“名”足以指挥;而今之战场广,军队之组织烦复,仅“形”“名”不足指挥;而指挥之权,操于将校;指挥之事,管以通信。德国军事家尝谓:“通信部队,即指挥部队;无通信,即无指挥!”而世界各国,行军通信机构之最先进者,莫如德国;当一九一七年攻俄时,其通信机构,即从步兵连着手;而俄军之所以此进彼退,指挥无方者,只以通信之不灵活耳!及大战以后,英、法诸国之建军,无不扩充通信部队以至步兵连通信班为止!盖连为战斗单位,其指挥连络之灵活,往往决胜利于俄顷;其野战电话线,无不架至连;而背囊式无线电之使用,甚而下达第一线班及最小搜索单位者!诚以部队之指挥运用,非出以机动突击,不能制胜;而部队之协同连系,又非有赖于通信灵活,不能“斗众如斗寡”也!我国以科学不竞,而电气通信器材之缺乏,仅团以上有配属;而营连之指挥,不废“形”“名”!“形”“名”之用,在营以下,始特显著,多使用于近距离,小部队;盖耳力体力之范围,不能超过一千米也。然以兵器之进步,摧毁与破坏之力日大,电话通信,亦虞或断;而山地战斗之电话架拆,尤为困难;则以“形”“名”之器材轻易,手续简单;而紧急之情报,无不以密约信号,灵活传递,抑亦以发挥最大效能也!形名之中,以手旗及军号、口笛为最普通使用而各有攸宜。盖手旗为前线部队之用;不论行军驻军战斗间小部队之指挥联络,船舶、铁道等运输间之连系,无不左宜右有;尤以搜索警戒部队与后方之隔离,或湖沼地敌前架桥作业之连络,最为有效。至于军号、口笛,不惟为军队作息时间及行动之信号;而临阵之际,尤可以预约之信号,达紧急之命令以指挥一切,实为营、连、排长指挥之利器也!惟我军之用手旗,多依据通范三部,用数字符号以行通信;特以军语繁复,记诵翻译困难;而通信勤务,尤多沿用电报收发规则办理,手续繁琐,费时太久,亦失手旗通信简单之初意;当以依据步兵操典,射击教范,而改用简明易记且易想像之记号通信为宜!至于军号、口笛,我军虽早使用;然亦固执一定之形式,拘泥旧法,而为敌人所熟知,往往模效以误我!除用之为各种警报外;尤应在平时加以特种训练,以适应临阵之实况,而规定各种简明易记之信号,随时变换以自由运用;此之不可不察也!

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

(训义)曹操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李筌曰:“当敌为正,傍出为奇。”何氏曰:“兵体万变,纷纭混沌,无不是正,无不是奇。若兵以义举者,正也。临敌合变者,奇也。我之正,使敌视之为奇;我之奇,使敌视之为正;正亦为奇,奇亦为正。大抵用兵皆有奇正,无奇正而胜者,幸胜也,浪战也。”张预曰:“三军虽众,使人人皆受敌而不败者,在乎奇正也。奇正之说,诸家不同。《尉缭子》则曰:‘正兵贵先,奇兵贵后。’曹公则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李卫公则曰:‘兵以前向为正,后却为奇。’此皆以正为正,以奇为奇,曾不说相变循环之义。唯唐太宗则曰:‘以奇为正,使敌视以为正;则吾以奇击之。以正为奇,使敌视以为奇;则吾以正击之。’混为一法,使敌莫测,兹最详矣。”郑友贤曰:“或问:‘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受敌,无败,二义也;其于奇正有所主乎?曰:武论分数、形名、奇正、虚实四者,独于奇正云云者,知其法之深而二义所主之要也。复曰:‘凡战,以正合,以奇胜。’正合者,正主于受敌也;奇胜者,奇主于无败也;以合为受敌,以胜为无败,不其明哉!”

基博按:郑氏之说,苦心分明而未得其指。夫“以奇胜”,岂止“无败”;“以正合”,不限“受敌”。“受敌而无败”,一意相贯,非二义也。其曰:“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盖意在为不可胜,而自立于不败之地;所谓“奇正”者,不必指我之“以正合,以奇胜”;乃谓识奇正之用,而以测敌军之孰为正,孰为奇,而后可以“受敌而无败”也!一九一七年,法国赴美军事委员奥维埃诏美人以取守势之作战法曰:“总司令部参谋中人,知敌人之将大举也,聚而测以三事:(一)敌军之真正意向。(二)敌军将在何处前敌之何段进攻。(三)敌军人数。然而有未易者!盖敌人每出种种狡谋,以愚吾之耳目。或则于前敌各处悉立有取攻势性质之建筑工程,以为疑兵之计。或其可用之军,本在后方休息,突运往某处前敌;顾非自其地进攻;特以处心积虑,欲愚其所占地内法、比居民及我军间谍。若同时由数地进攻,必系疑兵之计以分吾军兵力。如敌人于攻击凡尔登前,先攻其北诸地暨香槟、业罗拉纳二地。吾人虽知其志在凡尔登,然军队不能集中。吾人又稔知敌人必先由数处进攻,然又不敢断其皆无重要关系;我以备多而力分,疲于奔命,敌遂捣虚而入。”易言之,即必先测识敌军之孰为奇正,而后可以受敌而无败也。既而又曰:“我既推测敌军之意念所欲矣,苟我确知敌军将由前敌之某地进攻,必须厚集兵力于后方;不独防误计敌军进攻地点,且以第一道防线濠沟为敌军炮弹之点,势必全被毁坏,密集其中,反多所牺牲;宜择一适中地点,屯兵策应;其地各道濠沟之联络,机关枪之炮位,炮垒之地点,皆须用掩饰术种种方法,使敌人对于我军主力所在之地点,茫然不知,而长虑却顾,如骨鲠在喉,不除不快;苟非尽毁地上各物,其顾虑之心,永不能消灭,若全力攻未陷各段,转予我以反攻之机;盖其密集之点,既足引我步军注目,又为我军炮队之的。”此又我军之奇正。故曰:“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

兵之所加,如以碬击卵者,虚实是也。

(训义)曹操曰:“以至实击至虚。”李筌曰:“碬实卵虚。”梅尧臣曰:“碬,石也,音遐,以实击虚,犹以坚破脆也。”张预曰:“夫合军聚众,先定分数;分数明,然后习形名,形名正,然后分奇正;奇正审,然后虚实可见矣。四事,所以次序也。”

基博按:四事承上篇而备陈其目。分数、形名、奇正三者,所以自立于不败之地;而虚实,则所以不失敌之败也。虚实云者,谓避实击虚,避坚击瑕,不虚耗吾力以攻敌之坚;以碬投卵,喻其易耳!夫用兵之法,贵于明奇正,识虚实,而攻守相兼,奇正为用。甲午中日之战,我之所以败,兵力非甚薄也,军械非不足也,乃不为攻而为守,而守又不布远势而局一隅!方直隶提督叶志超、太原镇总兵聂士成之护诸将以自牙山败退也,日人迟回王京,未敢薄我,盖大兵未集,孤军无继也。叶志超护大同镇总兵卫汝贵、高州镇总兵左宝贵、奉天府都统丰升阿、提督马玉昆诸将兵三十五营以屯平壤;而聂士成与四川提督宋庆、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及其他诸将以所部七十余营联屯鸭绿江上,如荼如火,既不知分道争利,直趋王京以攻敌人之虚;又不能扼险屯兵,互为策应,而予敌人以瑕。叶志超在平壤置酒高会,而日军源源而至,遂成坐困。既而三战三北,日军渡鸭绿江,连陷九连、安东、凤凰诸城。而安东之敌,分兵西陷岫岩,入海城;且将东窥辽阳,西瞰营口、牛庄,于是关外宁远、锦州诸城大震!宋庆帅所部自盖平北援。然是时,海城之日军以孤军悬入;盖平既未失守,惟析木城一线为其后路;而日军之入海城者,仅六千人;大小炮才二十门,粮械不继;而宋庆所部倍之,苟以全力分布,绝其归路,固可聚而歼焉!乃以全军二十余营,屯距海城二十余里之缸瓦寨,逍遥容与;而海城之敌,从容布置,乃避实击虚以先发制我矣!于是聂士成大愤,以谓:“战事之起,止闻敌来,未闻我往,故敌得前进无忌!”乃电请于诸帅:“愿得精卒数千人,直出敌后,往来游击,截饷道,焚积聚,多方扰之,时聚时散,不予敌人以可测;及其罢于奔命,而后以大军蹙之,必大克之!”此蹈敌之瑕,以成我之奇,兵家之制胜也!然诸将尼之不果行焉!此不为攻而为守之失也!及其守也,则又不识奇正之用;敌布远势以攻我,我局一隅以应敌,而以我之株守,成敌之用奇。牙山之战,聂士成驻成欢,扼两山间之大道;战方酣,而不虞敌之出奇兵,绕登东山以袭我侧也;势不支,遂败,而就叶志超合军以趋平壤。既而日军分四道来攻,志超乃大严诸军,附郭而屯,只防东南一路以悉力当敌冲;而莫虞彼狡之自西北分道以议我后也!马玉昆方大捷于东南,而日军则袭城北以破玄武门矣!至于守旅顺,不固守金州;防威海,不兼防成山;我悉全力以当敌冲,敌出奇兵以议我后,屡败而不之悛!《孙子》曰:“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然则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败者,则以昧奇正之用,而不虞敌之出奇以制胜也。用兵者可以知所监矣!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训义)曹操曰:“正者,当敌;奇兵,从傍击不备也。”杜牧曰:“以正道合战;以奇变取胜也。”张预曰:“两军相临,先以正兵与之合战;徐发奇兵,或捣其旁,或击其后以胜之。若郑伯御燕师,以三军军其前,以潜军军其后,是也。”

基博按:战之为道,在歼灭敌之主力;而歼灭敌之主力,则必“以正合,以奇胜”;虽在今日,不能例外!然而议论纷纭,亦各不一:或主侧翼包围,则有当于“以正合,以奇胜”者也。或持中央突破,则不必“以奇胜”,而蕲决胜于“以正合”者也。在一九一四年,欧洲上次大战未起之前,法国兵家曾以此诤议甚烈。莱格里为包围论之领袖;朗格罗为突破论之领袖;而朗格罗以一九〇二年,著《最近二次战争之教训》一文,则以一八七八年之俄土战争,与一八九九——一九〇〇年之南非战争为论据,而发凡起例,以谓:“作战者,必在敌人之战线,得其可突破之一点,而集中可用之兵力以为攻击,则战必胜!拿破仑之作战原则,至于今不废;然侧翼突破之战术,不得不受限制于现代武器之发展而无成功!”持之有故,为当日作战部长所赞许,而采用于军队!及大战之起以延一九一七年,法军未尝不以中央突破之战术,施之于德,而屡试无效!福煦元帅乃以证明杀敌致果之必假途于侧袭,而拿破仑为不可易也已!其后参谋次长罗亚楚广搜史例,而著《战略之成功与战术之成功》一书,其结论以谓:“综世界战史以观,大战争之决胜,无不在敌人之后方或侧翼!拿破仑之用兵也,必尽力之所能及,而以猛攻敌军之侧翼及后方;一八〇五年之战奥于乌尔穆然,一八〇六年之战普于耶拿及澳尼斯特无不然。老毛奇则学拿破仑而未至!普奥之役,老毛奇以兵力三分之一,牵制正面;而用三分之二兵力以侧重右翼,迅速决胜;则固然矣!及一八七〇年之普法战争,初意亦欲猛攻法军之侧翼以前进,而以指挥之无力不彻底,以无成功;及其成功,则以法军指挥之更不如;所以学拿破仑而未至也!拿破仑亦有例外,而用中央突破以制胜!然侧翼作战之利,中央突破之不利,利害较然,可得而言:中央突破以正面作战而相持不决;侧翼作战以蹈瑕抵而迅速决胜;一也。中央突破,必遇敌人之强力抵抗;虽可以优势之兵力,压迫敌人以不得不退却,而决胜不易;两军相对,我胜而力亦疲;不如侧翼攻击之避去正面,而有自由活动之区域;假我以秘密而能迅速,彼以无备而出不虞,则彼不及增援以失连系,而我可以猛进而无抵抗;二也。”则是中央突破,“以正合”之未易以决胜;不如侧翼袭击,“以奇胜”之可以速决胜;孰为得失,罗亚楚论之甚析!然而谭何容易!“以奇胜”之未必胜,罗亚楚亦未尝不郑重申论!罗亚楚以谓:“侧翼袭击之以迅速决胜,固矣!然而兵力之配备,殊费经营!不知吾人当以少数兵力配备正面以牵制敌人正面;而集中主力以迅向决战之侧翼耶?抑集中主力以对待敌人正面;而用兵力之一部分以抄其侧翼耶?抑侧翼之兵力,以与正面平均分配耶?三者之中,自以集中主力于侧翼袭击之为大胆而有效;惟施之于善运动战之敌人,而胜负利钝,在不可知之数矣!假令吾人集中主力以袭击敌人之侧翼,而预测敌人之所以应,不出四端:其(一) 敌人仓猝不及调大兵以延长正面,而对吾集中主力之袭击,无法抵抗,则吾之侧翼作战胜利,而此之胜利,不可不善利用!然则如何而可?曰:宜推锋而入以为无前之猛进,而包围敌后以绝其后方之增援与联络,与正面之吾军相应,前后击之,而敌军可聚而歼旃!其(二) 敌人有时间,有余力以调兵增援,则吾军之在正面者,宜尽力猛攻以牵制敌人,使不得移用兵力于侧翼。侧翼作战,不可不利用最大之速率以占敌人之先著,而尤不可不争先占领侧翼方面之重要地点;于是一彼一此以成竞翼运动,相互展一翼以外延,而争取包围之形势,延向敌后以收前后夹击之功;此德人之所惯用,而两面夹击之功,卒未见于上次欧洲大战者,其大因在双方联络之困难,一致行动之不易!如敌人以增援侧翼而减杀正面,则以我正面军之猛攻,而乘敌正面军之移动,推锋直入以成突破,则以侧翼之袭击而成中央之突破者,亦往往有之!其(三) 敌军之侧翼不增援以且战且退;于是我侧翼之袭击,乖于所之而不得一当;则以敌侧翼军退却之速,而成我侧翼军追击之迅;于是我侧翼军之前进方向,与我正面军之前进方向,相牾以自冲突!其(四) 敌人之兵力强大,不惟有力以固守正面,抑亦源源增援以加强其侧翼,而反攻我侧翼,以图迂回而包围我后!然则侧翼袭击,谭何容易!假如我无力以牵制敌人正面,则侧翼作战,万不能成功!虽侧翼作战,业已开始;而正面作战,仍须进行;如不进行,则敌人得移正面军以增援侧翼!然我即有力以牵制敌人正面军;而敌人未必不有后方之预备队以源源增援,加强侧翼;如欲牵制敌人之预备队,非猛攻不可;惟猛攻,而后可以迫敌人之预备队,不得不增援正面,而不能用于侧翼;是故我正面之兵力,亦非强大不可;而强大之度,必以能牵制敌人之主力,不得移动;然后悉我力之有余以加强侧翼之袭击;则是‘以奇胜’者,不得无借于‘以正合’;此‘以正合’之所以必与‘以奇胜’相辅而行也!”罗亚楚又言:“侧翼作战,非攻击敌人之翼端所能有功;盖敌人有纵长配备之预备队以为保护,可以延长正面之抵抗而图以反包围我军,此则可忧也!所以侧翼运动,非集中兵力以向敌人侧翼之后方攻击不可!惟我侧翼军之攻击方向,不可与正面军之攻击方向,过早会合而不布远势;所以侧翼军,不可不远离本军集中;如不布远势而过早会合,往往有自相冲突之虞!此侧翼军之集中,不可不知者一也。侧翼军之集中,尤必出其不意!所谓出其不意云者,即在敌人阵线之要点,骤有强大之我军出现;而敌人仓皇失措,不及调集相当之军队以为抵抗也!出其不意之前提,在全体军力之深广配备;配备之时,当即审慎考量,而预为之地以对敌人之侧翼或后方,得迅速集中必要之军力;尤以我军力配备之深广,而疑误敌人以不测我军何向而集中;拿破仑之用兵,无不如此,往往自宽广之集中,或行军之正面,突向决战之侧翼以袭击,而敌人不知所为焉!此侧翼军之集中,不可不知者二也。侧翼军之何向以集中,不可不慎图于其始!何者?近代战争,虽以一军之兵力,而已选定之攻击方向,欲骤改变,已不可能;况又加而上之!然又不可以改变方向为不可能,而局促一隅以自坐困!此侧翼军之集中,不可不知者三也。”由罗亚楚之言,而后措施之有方,“以奇胜”之可以胜;余故要删以著于篇。

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训义)杜佑曰:“言应变出奇无穷竭。”郑友贤曰:“或问武论奇正之变,二者相依而生,何独曰‘善出奇者?’曰:阙文也;凡所谓如天地,江河,日月,四时,五色,五味,皆取无穷无竭,相生相变之义。故首论以正合奇胜,终之以奇正之变不可胜穷,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岂以一奇而能生变,交相无已哉!宜曰:‘善出奇正者,无穷如天地’也。”

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

(训义)张预曰:“日月运行,入而复出;四时更互,盛而复衰;喻奇正相变,纷纭浑沌,终始无穷也。”

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

(训义)李筌曰:“宫、商、角、徵、羽也。”

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

(训义)李筌曰:“青、黄、赤、白、黑也。”

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

(训义)曹操曰:“自‘无穷如天地’已下,皆以喻奇正之无穷也。”李筌曰:“酸、辛、咸、甘、苦,五味。”张预曰:“引五声、五色、五味之变,以喻奇正相生之无穷。”

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

(训义)梅尧臣曰:“奇正之变,犹五声、五色、五味之变无尽也。”

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训义)何氏曰:“奇正生而转相为变,如循历其环,求首尾之莫穷也。”张预曰:“奇亦为正,正亦为奇,变化相生,若循环之无本末,谁能穷诘!”

右第一节论奇正之变。

基博按:起历举分数、形名、奇正、虚实四者,而侧重奇正;以战势不过奇正;而奇正者,则势之所以因利而制权也。“奇正之变”,“变”字尤宜注意如。果执“以正合,以奇胜”,而不知所为变,则敌有以测吾之奇正;而吾因利制权之势有所穷!唐太宗曰:“以奇为正,使敌视以为正,则吾以奇击之。以正为奇,使敌视以为奇,则吾以正击之。”张预曰:“奇亦为正,正亦为奇。”“奇正相生,若循环之无端”,斯以尽“奇正之变”。盖惟变乃能因利制权也。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

(训义)孟氏曰:“势峻,则巨石虽重,不能止。”

鸷鸟之击,至于毁折者,节也。

(训义)杜牧曰:“势者,自高注下,得险疾之势,故能漂石也。节者,节量远近,则攫之,故能毁折物也。”张预曰:“鹰鹯之擒鸟雀,必节量远近,伺候审而后击,故能折物。《尉缭子》曰:‘便吾器用,养吾武勇,发之如鸟击。’李靖曰:‘鸷鸟如击,卑飞敛翼。’皆言待之而后发也。”

是故善战者:其势险,

(训义)王晳曰:“险者所以致其疾也,如水得险隘而成势。”

其节短;

(训义)曹操曰:“短,近也。”杜佑曰:“言以近节也;如鸷鸟之发,近则搏之,力全志专,则必获也。”梅尧臣曰:“险则迅,短则劲,故战之势,当险疾而短近也。”郑友贤曰:“或问其势险者,其义易明;其节短者,其旨安在?曰:力虽甚劲者,非节量短近而适其宜,则不能害物。鲁缟之脆也,强弩之末不能穿;毫末之轻也,冲风之衰不能起;鸷鸟虽疾也,高下而远来,至于竭羽翼之力,安能击搏而毁折哉!尝以远形为难战者,此也。是故麹义破公孙瓒也,发伏于数十步之内;周访败杜曾也,奔赴于三十步之外;得节短之义也。”

基博按:下《军争篇》称:“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其势非不险也;然而“劲者先,罢者后,其法十一而至”,“则擒三将军”者,失节短之义也。魏武逐刘备,一日一夜,行三百里;诸葛亮以为“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失节短之义也。即如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开始,德皇以二十年之整军经武,挟其久蓄不用之威,飙发电征,如迅雷不及掩耳,席卷比利时而掩有焉,其势非不险也;浸淫而及于法之北疆,顾咫尺巴黎,经百日而不能破,东不能入俄境,南不能庇奥邻,卒以酿马兰之挫衄者,失节短之义也。法人蒲哈德著《德大将兴登堡欧战成败鉴》一书,其中盛称鲁登道夫,以谓:“胸有成算,阵无虚设,分兵四出,所当者破;惟进而不已,不自敛戢,其战线日益延长,而力挫士疲,遂以大败!”失节短之义也。方吾抗战之初,日人挟其飞机、大炮,佐之坦克车,北则纵横河洛,南则驰骤京杭,挥霍如志;我以备多而力分,彼则“节短”而“势险”,我之所以败,彼之所以胜也!然而孟贲乌获,力有所底!敌之占地日广,敌之兵势渐分而见薄。我之壤土日蹙,我之兵力以集而益厚。敌之战线,愈延愈长;我之阵地,愈蹙愈短;及是时,“势险”“节短”之效,将在我而不在彼!以希特勒闪电战之陵厉无前,而咫尺不得窥英伦;劳师以袭远,而东顿兵于墨斯科;失节短之义也!况日人乎!克老山维兹言:“凡攻击乃随其前进而力弱!”愈深入,愈阻滞,吾久知其顿兵不得进也!

势如弩,节如发机;

(训义)李筌曰:“弩不疾,则不远;矢不近,则不中。”梅尧臣曰:“,音霍,张也;如弩之张,势不逡巡;如机之发,节近易中也。”张预曰:“言趋利尚疾,奋击贵近也。”

右第二节论用奇宜乎势险而节短。

基博按:出奇制胜,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非势险节短不为功。势险,则敌不及虞;节短,则力无虚耗。激水、弩,皆以喻疾击之迅;鸷鸟、发机,皆以喻用力之迫。

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

(训义)李筌曰:“纷纭而斗,示如可乱;旌旗有部,鸣金有节,是以不可乱也。浑沌,合杂也;形圆,无向背也。”杜牧曰:“此言阵法也。《风后握奇文》曰:‘四为正,四为奇,余奇为握。’奇,音机,或总称之。先出游军定两端,此之是也。奇者,零也;阵数有九,中心有零者,大将握之不动,以制四面八阵,而取进则焉。其人之列,面面相向,背背相承也。《军志》曰:‘阵间容阵,足曳白刃;队间容队,可与敌对。前御其前,后当其后。左防其左,右防其右。行必鱼贯,立必雁行。长以参短,短以参长。回军转阵,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奔迸,退无违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俱救。’彼此相用,循环无穷也。”梅尧臣曰:“分数已定,形名已立,离合散聚,似乱而不能乱;形无首尾,应无前后,阳旋阴转,欲败而不能败。”何氏曰:“此言斗势也。善将兵者,进退纷纷似乱,然士马素习,旌旗有节,非乱也!浑沌,形势乍离乍合,人以为败;而号令素明,离合有势,非可败也!”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

(训义)曹操曰:“皆毁形匿情也。”杜牧曰:“言欲伪为乱形以诱敌人,先须至治,然后能为伪乱也。欲伪为怯形以伺敌人,先须至勇,然后能为伪怯也。欲伪为弱形以骄敌人,先须至强,然后能为伪弱也。”何氏曰:“言战时为奇正形势以破敌也。我兵素治矣,我士素勇矣,我势素强矣,若不匿治勇强之势,何以致敌!须张似乱似怯似弱之形以诱敌人,彼惑我诱之之状,破之必矣!”

基博按:诸家解多主曹公“毁形匿情”之意,此乃不得其说而强为之辞也。“乱生于治”,承上“斗乱而不可乱”,申论之;若曰:“斗乱而不可乱者,以乱生于治也”;“怯生于勇,弱生于强”,则因“乱生于治”而连类及之。夫“生于勇”之怯,乃天下之大勇;而“生于强”之弱,乃天下之至强也!苏轼《留侯论》曰:“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观夫高帝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所谓“生于勇”之怯,“生于强”之弱也。自来论兵者,惟益阳胡林翼最能畅发此意,每曰:“战,勇气也,当以节宣蓄养提振为先;又阴事也,当以固塞坚忍蛰伏为本。昔条侯之破七国,坚壁三月,以太后梁王之故而不受诏,故曰:‘亚夫真可任使也。’秦王之破宋金刚,亦坚壁年余,俟其粮尽遁走,则一日夜追剿二百余里;秦王非天锡智勇者哉!使今人当之,则疑其怯矣!尝论孺子之戏猪脬,贯以气而缚以绳;当其盛时,千锤不破;一针之隙,全脬皆消。兵事以气为主,兵勇之气,殆如孺子猪脬之气;此中盈虚消息之故,及蓄养之法,节宣之法,提倡之法,忍耐之法,惟大将能知之!彼营哨各官,贼未来,则欲攻,勇气不可遏;贼果来,则殊不能战,勇气又减去大半;此积年之通弊也。军事,何常之有!以为兵力厚;而胜负之数,又不系乎厚薄!以为将才勇;而胜负之事,又不尽系乎勇怯!凡事当有远谋,有深识;坚忍于一时,则保全必多;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为小将,须立功以争胜;为大将,戒一胜之功而误大局。盖侥幸而图难成之功,不如坚忍以规远大之谋。兵事不在性急于一时,惟在审察乎全局。全局得胜,譬之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军事到紧要之时,静者胜,躁者败;后动者易,先动者难;能忍者必利,不能忍者必钝。严密坚忍以待之;盖本有破釜沉舟之志,却以揽辔安闲出之。王翦用六十万人,日以美饮食抚循其士,而不遽战。李牧治边,日以市租椎牛飨士,而不欲战。养之久,而气势之蓄,郁于中乃愈厚。不贪小利,不图近功,示弱以懈贼之心,坚忍以养我之气;俟审察贼情,并力大战,则我军之气,愈遏而愈盛;伺其瑕而蹈之,一发即破矣!兵事贵乎审机以待战,尤贵蓄锐以待时!兵事以夸大矜张骛远为忌,收敛固啬切近为实。”语见《胡文忠公集》中书牍。夫战,危事也,非勇不能战;然非“生乎勇”之怯,则不能“收敛固啬”,“审机以待战”,“蓄锐以待时”也。胡林翼,字润之,于清咸同间,累官湖北巡抚。方太平军之起粤西,长驱以北,无不破灭。惟林翼率励诸将,勘定湘鄂以力扼太平军不得逞;卒谥文忠,刊有《胡文忠公全集》。其论兵多出于动心忍性,体验有得;操心危,虑患深,语无泛设,事皆亲历;每语人曰:“弟之军事,精神思虑,多注于往返书札之中,其公牍不多见也。”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开始,德人袭比以入法,长驱而前,五道并进,以八月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三日,破英法联军第一阵线;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日三日,迭破第二阵线。当是时,德人气吞巴黎,法人大震;而法统帅霞飞将军,知德之志在消灭我主力精锐也,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于是亲切体认兵法所谓“全军为上”,所谓“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坚信而笃行之;力排群议,不战而退,率百余万大军,连退九日。其将士不知所谓,方以为吾人四十余年之卧薪尝胆,今日衅自敌开,人人同仇,何故不战而退?屡请战,然而霞飞不许也,惟命亟退。至九月三日之夜,望见巴黎灯火,将士痛哭曰:“祖国已矣!”方凄惶惨沮,无可如何;忽奉霞飞反攻之令,无不感极而泣,人愿致死!而德人则以十日之乘胜追击,如入无人之境;以为今而后,法军无能为役矣;乃调二军团东征以御俄,而右翼空虚,为法之第六军所乘;而法全军转守为攻,遂以大败德师。乃知胡林翼所谓“示弱以懈贼之心,坚忍以养我之气;俟审察贼情,迸力大战,则我军之气,愈遏而愈盛;兵事贵乎审机以待战,尤贵蓄锐以待时”。诚有味乎其言之也!则其退也,乃其所以蓄锐也!其怯也,斯其所以为勇也!岂徒勇者而能之乎!此之谓“怯生于勇,弱生于强”也。

治乱,数也。

(训义)杜牧曰:“言行伍各有分画,部曲皆有名数。”梅尧臣曰:“以治为乱,存之乎分数。”王晳曰:“治乱,数之变。”

勇怯,势也。

(训义)李筌曰:“兵得其势,则怯者勇;夫其势,则勇者怯。”王晳曰:“勇怯者,势之变。”

基博按:随势为勇怯者,三军之勇怯也;怯生于勇者,大将之权谋也。明乎三军之勇怯,则贵任势以决胜;明乎生于勇之怯,则知蓄锐以待战。三军之勇怯,决之于卒然者也;大将之权谋,豫之于素养者也。此之不可不察!

强弱,形也。

(训义)王晳曰:“强弱者,形之变。”

基博按:强弱有定形,而勇怯无常势。勇怯者,随势而为变者也;强弱者,予人以可形者也。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

(训义)曹操曰:“见羸形也。”杜牧曰:“非止于羸弱也;言我强敌弱,则示以羸形,动之使来;我弱敌强,则示之以强形,动之使去。敌之动作,皆须从我。孙膑曰‘齐国号怯,三晋轻之’。令入魏境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魏庞涓逐之曰:‘齐虏何怯!入吾境,士亡者过半。’因急追之,至马陵,道狭。膑乃砍木书之曰:‘庞涓死此树下!’伏弩于侧,令曰:‘见火始发。’涓至,钻燧读之,万弩齐发,庞涓死。此乃示以羸形,能动庞涓,遂来从我而杀之也。隋炀帝于雁门,为突厥始毕可汗所围;太宗应募救援,隶将军云定兴营。将行,谓定兴曰:‘必多赍旗鼓以设疑兵;且始毕可汗敢围天子,必以我仓卒无援;我张吾军容,令数十里,昼则旌旗相续,夜则钲鼓相应,虏必以为救兵云集,惶惧而遁;不然,彼众我寡,不能久矣!’定兴从之,师次崞县,始毕遁去。此乃我弱敌强,示之以强,动之令去。故敌之来去,一皆从我之形也。”张预曰:“形之以羸弱,敌必来从。楚伐随,羸师以张之。季良曰:‘楚之羸,诱我也!’”

基博按:杜牧解甚妙,足以补《孙子》之漏义。然就下文“予之,敌必取之”云云,自当依曹公、张预之解,上下文意思一贯。

予之,敌必取之;

(训义)张预曰:“诱之以小利,敌必来取。”

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训义)张预曰:“形之既从,予之又取,是能以利动之而来也。”陈启天曰:“此卒字,当读如猝;急也,突也,谓急突之战势也。上文云:‘其势险。其节短。’以卒待之,即谓以势险节短之战法待敌也。”

基博按:《计篇》“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卑而骄之”;正与此“善动敌者形之”云云意相发;此之所谓“形之”,《计篇》则谓之“示之”尔。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

(训义)李筌曰:“得势而战,人怯者能勇。”贾林曰:“所谓择人而任势,言示以必胜之势,使人从之;岂更外责于人,求其胜败。择勇怯之人,任进退之势。”梅尧臣曰:“用人以势,则易;责人以力,则难;能者在择人而任势。”何氏曰:“得势自胜,不专责人以力也。”

基博按:胡林翼尝谓:“用兵之法,强弱均有用处。躁进之兵,可使诱贼,而以精骑伏于旁路,俟其站立不稳,横出截之,可大捷也!又难打之贼垒贼队,亦可使之猛攻,取其冒势有劲耳!”又曰:“东安勇丁,恐其勇而无刚;然使用以尝寇,如公子突之谋,未必不可大捷。”此即“择人而任势”之意;所谓“择勇怯之人,任进退之势”者也。

任势者,其使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

(训义)曹操曰:“任自然势也。”杜佑曰:“言投之安地则安,投之危地则危,不知有所回避也,任势自然也!”梅尧臣曰:“木石,重物也!易以势动,难以力移;三军,至众也,可以势转,不可以力使;自然之道也!”

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训义)杜牧曰:“转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止遏者,在山不在石也。战人有百胜之勇,强弱一贯者,在势不在人也。杜公元凯曰:‘昔乐毅借济西一战,能并强齐。今兵威已成,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无复着手,此势也;势不可失!’乃东下建业,遂灭吴。此篇大抵言兵贵任势,以险迅疾速为本;故能用力少而得功多也!”

右第三节论任势。

基博按:势者,因利制权,而欲以出敌之不意,攻敌之无备,必毁形匿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使敌人之不我虞,而后我可择人任势以攻敌之无备;则以我之节短势险,而攻敌之不虞,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胜之易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