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发凡

汉兴,去古未远,其文章盖战国之余波也。大要不出三派:其一,高帝之世,有蒯通、郦生、娄敬;迄于汉武,主父偃、徐乐、严安之伦,因势合变,抵掌而谈,以干时主,《国策》之尾闾也。其二,陆贾说高祖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著秦所以失,汉所以得。文帝时有颍川贾山、洛阳贾谊、颍川鼌错,达于奏议,而根切理要,语有据依。至武帝兴贤良,董仲舒对策言天人相与之际,弥纶群言,诸子之遗意也。其三,高祖好楚声,当世多化之。武帝尤喜《楚辞》,使淮南王为《离骚》作传。《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如朱买臣等,多以能为《楚辞》进。相如独变其体,益为恢诡广博无涯涘。掞藻扬葩,篇章不匮,《楚骚》之遗音也。三者之为文不同,而尚气善辩,辞意铿訇,要得战国纵横之意,则无乎不同。然则《国策》者,尤西汉文章之根极乎。及司马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为《太史公书》百三十篇,盖尝见意于《屈原列传》,隐以自喻,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及至自序其著书之意,亦自以遭李陵之祸,意有所郁结不得通,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则亦依仿《离骚》而作,特得其意而不必袭其辞。若论其辞,则犹《国策》纵横之体耳!是以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变化捭阖,不可方物;第论其惨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而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相如;史公善用奇,而衍上古之语,以开唐宋八家之古文;相如媲于偶,而衍上古之文,以成汉魏六朝之骈文,标然特出,号两司马,并驾齐足,模楷百代,盖后世韵散文大宗也。而辞赋得楚《骚》之怨悱,议论如战国之纵横,先两司马而驰誉,冠东西京而首出,兼能并美,迭用奇偶者,莫如贾谊。

第二节 贾谊附贾山 鼌错 董仲舒

贾谊,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河南守吴公召置门下。文帝初立,闻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征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文帝悦之,一岁之中,超迁至大中大夫。既而为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嫉毁,出为长沙王太傅。谊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盖以自谕也。谊之文,不为雕饰,而疏俊瑰伟,仍战国之逸响。观其《陈政事疏》《上疏请封建子弟》及《过秦论》,得《国策》之雄肆,而出以明允笃诚,不敩苏张之侈诞诙戏。《鸟赋》《惜誓》及《吊屈原文》,有楚《骚》之哀激,而抒为绚明切当,微逊屈宋之瑰丽缠绵。昔人称《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谊之学《骚》,哀志则然矣,盖有其朗而无其丽者乎。谊以汉兴至文帝二十余年,仍袭秦故,而未能明仁义,乃作《过秦论》以见意。

《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锄耰棘矜,非锬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过秦论》中: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过秦论》下: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锄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限。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扼,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殁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王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谊《陈政事疏》,开首自陈:“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而《过秦论》入后亦云:“观之上古,验之当世。”陈古以刺今,亦谊之所以学屈原。《史记·屈原列传》历叙《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是即谊所谓“观之上古,验之当世”也。不过屈原文繁而辞微,而在贾生,事核而义明,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世传有贾谊《新书》。

同时有贾山者,颍川人也,议论激切,善指事意。上书文帝,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借秦为谕,亦贾生《过秦》之指。其文去战国未远,疏荡有奇气,而不用绳墨。然语极醇实,不同苏、张之浮夸;气又宏肆,亦异秦文之瘦硬;敷陈往古,掎挈当时,根极理要,而出以博辩,略似《荀子》,而跌宕昭彰过之。

鼌错,亦颍川人,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为人峭直刻深。文帝时,拜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是时匈奴强,数寇边,文帝发兵以御之。而错上书言兵事;言守边备塞,务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复言募民徙塞下,重农贵粟。大抵酌古以御今,指事类情,辨析疏通;然瘦硬而未雄,裁核而不肆,未能如贾山、贾谊之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盖于法家为近,而贾山、贾谊则博辩似纵横家。盖贾山、贾谊以儒者而兼纵横,急言竭论,略近孟荀。而鼌错则以法家而兼兵农,开塞耕战,一同商韩。其《重农贵粟书》曰: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蓄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蓄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得轻赍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贼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商君书·农战》曰:“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又《算地》曰:“故民生则计利,死则虑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审也。利出于地,则民尽力;名出于战,则民致死。入使民尽力,则草不荒;出使民致死,则胜敌。胜敌而草不荒,则富强之功可立而致也。”韩非子曰:“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盖亦推本《商君书》,而为错之学所自出焉。对贤良策,始于错,其文不传,而广川董仲舒独以《贤良对策》擅名于千古!

仲舒少治春秋,为博士,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而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及武帝即位,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策问之。仲舒为对,推颂孔子,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此对发之。其辞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懈。”《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藏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

臣谨按《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欤?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按《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世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

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谊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尔。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民亡贼盗,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凰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古,返之于天,傥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

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大抵祖述《春秋》,观天人相与之际,以明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其文雄骏不如贾生,辩挈亦逊鼌错,而纵笔之所之,气流墨中,不可以绳墨拘,划然轩昂,自仍战国纵横之体。然气象光昌,不同策士之支离构辞,诡激会巧。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于时,贾谊、鼌错、董仲舒以议著。枚乘、司马相如以辞赋显。

第三节 枚乘附李陵 苏武 司马相如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怨望,谋为逆,乘上书谏,吴王不用,卒见擒灭,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去游梁。梁孝王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乃以安车蒲轮征乘。其文有《七发》,遂创七体之格,而实赋之别子为祖也。辞曰: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闲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纷屯澹淡,歔欷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耀,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惰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乎曲房隐闲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闻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刍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雀鹄,鹓雏,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榈,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客见太子有悦色也,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旄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望之有圻,纯粹牷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涌触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卹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汨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汨汨兮;忽兮恍兮,俶兮傥兮,浩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洞兮苍天,极虑乎涯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络绎。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而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硉,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胥母之场,陵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厔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汨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徒,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借吴楚以为客主,分条侈说,其中以最后观涛一段为穷态极研,惊心动魄;次游宴、校猎二段,亦绚发新丽,有声有色;起音乐一段,尚著意写;次滋味、车马二段,则平平;以后则一段浓似一段,至观涛而极;浓淡相间,节节顿挫;前后相映,弥臻瑰丽;而涤畅以任气,盖原本楚骚之詄丽,而旁参国策之纵横者。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其大指在声色游观之娱视听,不如要言妙道之餍心志;而入后要言妙道一段,只寥寥数语,不如前七段声色游观之铺张扬厉者。盖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细大,皆可驱遣。当其闲漫纤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倦。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关于含蓄。譬如渴虹饮水,霜隼搏空,瞥然一见,瞬息灭没,神力变态,转更夭矫。读枚乘《七发》而可参悟者也。自乘作《七发》,而后汉属文之士,若傅毅、张衡、崔骃、崔瑗马融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有《七激》、《七辩》、《七依》、《七苏》、《七广》之篇,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托讽咏,皆依仿于乘也。

诗之五言,亦始自乘,世传《古诗十九首》,《玉台新咏》以为出于乘者八篇,姑系于此。其辞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其体原出于《国风》,盖比兴意多而出以柔厚,柔则意婉而不为倾泻,厚则味永而不同寒瘦。不能不言,而又不欲竟言,托物寓意,于是乎有比兴。特《国风》多四言之结体,而此为五言之开山。又《国风》语短而调缓,此则句长而弦促,凄激有余响,操调略似《楚骚》,或逊《国风》之雅意深笃。风会变迁,非缘人力也。

《古诗十九首》,自乘八篇外,其《冉冉孤生竹》一篇,《文心雕龙·明诗》以为东汉傅毅之作。而《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明月皎夜光》、《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十篇,则不知作者姓名,或以为桓帝灵帝时作。其辞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低徊细诵,气调实与枚乘不同。盖乘之八篇,宛转附物,多美人香草之思,文温以丽。而此十篇,则意悲而激,惊心动魄,其妙处似质而腴,骨最苍,气最遒。以枚乘为况:乘妍冶饶姿态,此遒劲见骨力。乘所病儿女情多,此独臻风云气遒。大抵汉诗五言,杂有《国风》之温柔,楚《骚》之哀怨,而发之以边塞之凄厉悲壮,考之以七雄之纵横家气调,故不同风人之和雅,而亦异《楚辞》之缠绵,观于古诗及乘而可知矣。至于结言端直,而发音遒激者,其体盖出《小雅》也。

五言之作,枚乘而外,《文选》所引李陵诗尤著。陵与苏武友善。武使匈奴被系,而陵兵败,为匈奴执降。及武之归,陵以诗赠别,文多凄怨,自有清拔之气,激楚似《骚》,温厚如《诗》,与枚乘同一风格。凡三章,录其二章,辞曰: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躇。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皜首以为期。

篇无警句,句无切响,而自然高亮,如秋雁唳空;情韵不匮,音响有余;意悲而远,惊心凄魄!

任昉文章缘起》、钟嵘诗品》标李陵为五言宗,而不言苏武,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亦无苏武,而世传古诗四章,出之苏武,录其三章,辞曰: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烛烛晨明月,馥馥我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玩其词旨,亦系送别,非答李陵,而语多相袭。李陵第一首“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苏武第三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四句,即从之化出。特李用赋,苏比兴;李激切,苏婉深。李第一首“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苏第四首“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辞意雷同,尤属显然。而苏第二首“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六句,从李第一首“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脱胎。特李直赋,苏比兴。“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从李第一首“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脱胎,特李晨风,苏黄鹄。李以“努力崇明德”结三篇,苏以“愿君崇令德”结四篇。当是后人拟李作而托之苏乎?特李雕润恨少,无惭清劲;而苏才章富健,厥旨渊放。李则气过其文,而苏质有其文。以此而论,苏为长矣。拟古之作,得未曾有。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以赀为郎,事景帝为散骑常侍,非其好也。是时梁孝王来朝,从辞赋之士邹阳、枚乘之徒,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武帝。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帝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请为天子游猎之赋。”帝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因以讽谏。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厉,瑌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茘,薛莎青;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犴。于是乎乃使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陶,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裴裴;扬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上乎金堤;揜翡翠,射;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栧;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钩紫贝。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磕磕,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泊乎无为,憺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琊,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徬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芥。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充牣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禼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峡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彭湃;弗宓汩,偪侧泌;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胶盭,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岩冲拥,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坠;沈沈隐隐,砰磅訇磕;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于是乎蛟龙赤螭,渐离,,禺禺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欢声,万物众夥:明月珠子,的乐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藂积乎其中。鸿鹔鹄鸨,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鹙庸渠,箴疵卢,群浮乎其上。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锜,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坞,崴磈廆;丘虚崛礨,隐辚郁;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揜以绿蕙,被以江蓠。糅以蘼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槀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苎青;布濩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咇茀。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其兽则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槖驼;蛩蛩,驴。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属;步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穾洞房。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厢,象舆婉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杌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耀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楙,立丛倚,连卷佹,崔错癹骫,坑衡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纷溶箾,猗狔从风,莅卉歙,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絫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于是乎玄猿素雌,蜼玃飞蠝;蛭蜩蠼猱,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枝格,偃蹇杪颠,隃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闲,牢落陆离,烂漫远迁,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霓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江河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猛氏;罥袅,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倏夐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艺殪仆。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猋,乘虚无,与神俱;躏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拂翳鸟,捎凤皇;捷鹓雏,揜焦明。道尽途殚,回车而还,消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暗乎反乡。蹶石阙,历封峦,过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借,与其穷极倦,惊惮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他他借借,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寓;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鼓;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交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锵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孅弱;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神与,心愉于侧。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叶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悦;乡风而听,随流而化。卉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主客问难,辞意铿訇,丽而不靡,壮而能遒,此正行以战国纵横之辞也。赋者,古诗之流,而为纵横之继别;比兴讽谕,本于《诗》教;铺张扬厉,又出纵横。故曰:“赋者,铺也;铺张扬厉,体物写志也。”体物写志,故曰“古诗之流”;铺张扬厉,乃见纵横之意;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相如《子虚》《上林》,与宋玉《登徒》,枚乘《七发》,一脉相传。妙在疏古之气,腴而奥,圆而劲,有纵横之意,无排比之迹。宋玉以女色为主,相如以游畋为主,而枚乘则更遍及于音乐、滋味、驰骋、游宴、校猎、观涛,恣意佚乐,所以讽也;而见用意处,不在铺张扬厉,而在闲闲一二冷语,此文章之体要,而辞赋之写志,然使一直说出,有何意味?后人无铺张之才,纯以议论见意;写志有之,体物则未也。独相如与枚乘,以体物为写志,极铺张扬厉之能,此所以为辞赋之宗也。赋奏,天子大悦,以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征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卒万余人,用军兴法诛其渠率。巴、蜀人大惊恐。上闻之,乃遣相如责唐蒙等,因喻告巴、蜀人以非上之意也。乃著书假蜀父老为辞,而己以语难之,以讽天子,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意焉。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纷纭,湛恩汪。群生沾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随流而攘,风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从,定笮存邛,略斯榆,举苞蒲,结轨还辕,东乡将报,至于蜀都。耆老大夫搢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进曰:“盖闻天子之牧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笮西夷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夷狄,敝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曰:“乌谓此乎!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常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昔者洪水沸出,泛滥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岖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塞源,决江疏河,洒沈澹灾,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岂惟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腠胝无胈,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声称浃乎于兹。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特委琐喔龊,拘文牵俗,修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且《诗》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域,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时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老不辜,幼孤为奴虏,系缧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戾夫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焉能已?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徼牂牱,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曶爽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讨找于彼。遐迩一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天子之亟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乎哉?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减五,下登三。观者未睹旨,听者未闻音;犹鹪已翔乎寥廓之宇,而罗者犹视乎薮泽,悲夫!”于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失厥所以进,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劳,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迁延而辞避!

开譬切至,盖辞命而非辞赋。然于严辞诘数之中,有雍容揄扬之意。大抵相如之辞赋,侈丽而有《国策》纵横之意;相如之辞命,辩肆而得楚《骚》缠绵之味。绮而能遒,丽而不靡,婀娜刚健,所以为难。若以与司马迁相提并论,大抵司马迁得楚《骚》之情,而抒以纵横之辞。相如得楚《骚》之辞,而运以纵横之气。司马迁叙事浩落,于权奇中饶妩媚。相如属辞绵丽,于婀娜中见刚健。其大较也。相如为《子虚》、《上林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览,字长通,牂牱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览乃作《合组歌》、《列锦赋》而退,终身不敢言作赋之心矣。

第四节 司马迁

司马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于是父谈为太史公,而迁世其官,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会李陵兵败降匈奴,而迁白其无罪,遂遭腐刑;既而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乃与书,责以进贤之义。而迁自以著书未成,故忍辱被刑而不死,乃发愤报书,其辞曰: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隋、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与能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文字贵炼贵净,而迁此书全不炼不净,粗枝大叶,任意写去,而矫健磊落,笔力真如走蛟龙、挟风雨,而且峭句险字,往往不乏,读之但见其奇肆而不得其结构。《中庸》称“有余不敢尽”,此则既无余矣,犹哓哓不已,于文字宜不为佳。然风神横溢,笔情恣肆,读者多服其跌宕不群,翻觉炼净者之为琐小,不如迁之意态豪纵不羁,其所为尽而有余,此所由笔力卓越。惟贾谊《过秦论》同此奇矫雄肆。自来文章惟《国策》善用其尽,跌宕昭彰,尽而不为声嘶气竭,只见恣肆横溢,仪态万方,于粗豪出妩媚,以雄快为洄澜。汉文得《国策》之尽,而夭矫余怒,力沉气猛者,惟贾谊与司马迁。然贾谊明辩,尽以雄快。马迁悲愤,尽而沉郁。既以身遭腐刑,而恨文采不表于后世。罔罗天下放失旧闻,上起黄帝,下穷汉武,十二本纪以包举大端,七十列传以委曲细事;十表以谱列年爵,八书以总括政典;逮于天文地理,国制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合百三十篇,因鲁史旧名,目之曰《太史公书》,后称《史记》。其意则楚《骚》之情兼雅怨,其体则史记之事该本末,而其文则《国策》之辞极纵横,跌宕昭彰,独超众类。其为《秦楚之际月表序》曰: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寸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发愤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春秋》文见于此,起义在彼;而《太史公书》亦妙得此意。即如《项羽本纪》,叙其战胜攻取;《高祖本纪》叙其屡为项王所败,而首详其符命,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项羽本纪》末叙垓下之败,借羽口中喝出“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一语;而《高祖本纪》叙高祖临崩,亦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岂非天命乎”。两相照映,言下见得高祖并无功德,所以得天下,不过命当贵,得天独厚耳。此序《秦楚之际月表》,历称虞、夏之兴,汤、武之王,及秦起襄公,云“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而高祖则德力两无可称,乃起闾巷,而合从讨伐轶三代,不得已归之于天;极意颂扬之中,辞带讽刺,与《本纪》羽口中“非战之罪”,高祖自云“岂非天命”,语气熔成一片。及序《六国表》,又称:“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然卒并天下,盖若天所助。”以天所助归之于秦,而以德义与兵两层“不如”夹出,正与《秦楚之际月表序》“以德若彼,用力如此”两语对照,为汉作影子。而卒之曰:“战国之权变,亦颇有可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意尤跃然,见秦取天下多暴,而为汉所取法;汉之治天下,不过承战国之权变,袭秦之故耳。叙事不合参入断语,而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称微妙!

《太史公书》与《左传》一揆。左氏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辩理,错经以合异;而太史公善叙事理,或由本以之末,或操末以续颠,或繁条而约言,或一传而数事,夹叙夹议,于左氏法已不移而具。

文章之道,时为大。即以《左传》、《史记》而论:强左为马,则噍杀;强马为左,则啴缓;惟与时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若逸气纵横,则左谢为马。若簪裾礼乐,则马不继左。马迁文字,一二百言作一句下,更点不断;惟长句中转得意出,所以为豪。而“学无所不窥”,“善指事类情”,太史公以是传《庄子》,亦自况也。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现,变化无方,此庄、骚、太史所同。

第五节 王褒

西京文章,雄矫遒变。宣元之间,风骨渐。经生则为匡刘之诵数,承贾董之流波,开东京许慎、郑玄一派,记诵博而论议疏。词人则为王褒之铺排,袭枚马之余韵,开东京崔骃、蔡邕一派,骨力衰而风华靡矣。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征能为《楚辞》,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等,待诏金马门。天下殷富,数有嘉应;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于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褒作《中和乐职宣布》诗。好事者习而歌之,转而上闻,因荐褒有轶材。上乃征褒,至则诏为《圣主得贤臣颂》,其辞曰:

夫荷旃被毳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羹藜含糗者,不足与论太牢之滋味。今臣僻在西蜀,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应明旨。虽然,敢不略陈愚心而抒情素。记曰:“恭维《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故工人之用钝器也,劳筋苦骨,终日矻矻。及至巧冶铸干将之璞,清水淬其锋,越砥敛其锷,水断蛟龙,陆犀革,忽若篲汜画涂。如此,则使离娄督绳,公输削墨,虽崇台五层,延袤百尺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驽马,亦伤吻弊而不进于行,胸喘肤汗,人极马倦。及至驾啮膝,骖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纵骋驰骛,忽如影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追奔电,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故服绤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郁燠。袭貂狐之暖者,不忧至寒之凄怆。何则?有其具者易其备。贤人君子,亦圣王之所以易海内也,是以呕喻受之,开宽裕之路,以延天下之英俊也。

夫竭智附贤者,必建仁策。索人求仕者,必树伯迹。昔周公躬吐握之劳,故有圄空之隆。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观之: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人臣亦然。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进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宁戚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运筹合上意,谏诤则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去卑辱奥渫而升本朝,离蔬释而享膏粱,剖符赐壤而光祖考,传之子孙以资说士。故世必有圣智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谷风冽,龙兴而致云气,蟋蟀俟秋吟,蜉蝣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乂将自至。若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获稷、契、皋陶、伊尹、吕望之臣,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会神,相得益彰。虽伯牙操递钟,蓬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千载一会,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若巨鱼纵大壑。其得意如此,则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横被无穷。遐夷贡献,万祥必臻。是以圣主不遍窥望而视已明,不殚倾耳而听已聪,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太平之责塞,优游之望得,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休征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何必偃仰诎信若彭祖,煦嘘呼吸如乔松,眇然绝俗离世哉?《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盖信乎其以宁也。

是时上颇好神仙,故褒对及之;极力铺排,而振采失鲜,负声无力;然舒徐自在,亦正于不用力处见雅润。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皆以此娱悦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讽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顷之,擢褒为谏大夫。其后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赋》,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其《洞箫赋》,著意扬诩,大约本枚乘《七发》之龙门之桐一发,而推衍之,然徒为繁缛而逊其遒健,风骨矣。其他诸文,如《九怀》托众芳之零落,悲贤人之放逐,亦是屈子遗意,而敲金击石,特为急节,则又不如屈子之缠绵情深。《僮约》铺排而出以疏野,特诙诡有奇趣。

第六节 刘氏向、歆附匡衡 谷永

西汉奏议,自宣帝而后,风气亦一变:由排宕而温醇,由纵横而儒雅,刘氏向、歆、匡衡、谷永其选也。其为文章,引经据典,好以诵数为功,而傅会时事,裁以己意。刘氏向、歆,父子世学,尤一代之杰焉。

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任为郎,既冠,以行修饬,擢谏大夫。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才,置左右。更生以通达能属文辞,与王褒、张子侨等并进对,献赋颂凡数十篇。会初立《穀梁春秋》,更生受《穀梁》,讲论《五经于石渠。元帝时,石显等用事,数上书言事,遂废不用十余年。成帝即位,显等伏辜,更生乃复进用,更名向,累官光禄大夫。成帝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诏向校。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及为文章,词赋摹楚《骚》而稍嫌平钝,疏议本经术而务为驯雅。言有据依,属辞比事,不以驰骋见长,而辞意肫恳,素所蓄积然也。其《理甘延寿陈汤疏》曰:

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损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指,倚神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县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且喜且惧,乡风驰义,稽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之勋莫大焉。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狁而百蛮从,其《诗》曰:“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宴喜,凡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

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刀笔之前,非所以劝有功,厉戎士也。昔齐桓公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贰师将军李广利损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母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西汉文章,马迁、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刘向、匡衡文皆本经术。然向倾吐肝胆,诚恳恻悱,说经却转有大意处;而衡则说经较细,然觉志不逮辞矣。西汉奏议,贾、董、匡、刘皆名儒者。然贾董气激,笔阵雄快而失之矜。匡刘气平,辞意笃雅而不免弱。贾董主于议论,而援引亦出以议论,所以化堆垛为烟云。匡刘好为援引,而议论即托于援引,斯其不徒托于空言。是则贾董与匡刘之异也。特是匡衡引经据典,语无归宿。刘向殚见洽闻,笔有裁制。匡衡不免肤泛,刘则语必切核,斯刘之所为胜于匡也。刘向奏议,以《谏营昌陵疏》浑融遒逸,当为第一。次则《谏用外戚封事》,忠厚悱恻,若有所甚不得已于中者,足以贯三光而通神明。是故识精而不炫,气盛而不矜;料王氏之必篡,思有以早为之所,而又无诛灭王氏之意,宅心平实,指示确凿,皆本忠爱二字弥纶周浃而出。

匡衡上疏言政治得失,上疏言治性正家,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则古称先,缘饰经术,而语不切核,意未肫挚。

谷永建始三年举方正对策,复对,陈善责难,以经术为缘饰,同于刘向、匡衡;特明白切核,不同匡衡之浮泛无指实,而过为讦直,则逊刘向之忠厚悱恻。故当雄于匡衡,浅于刘向。独其上疏讼陈汤,密而能疏,雄而不快,足与刘向《理甘延寿陈汤疏》相匹。

向子歆,字子骏。成帝初,待诏宦者署,为黄门郎,亦湛靖有谋,累官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歆好《左氏春秋》,欲立于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不肯置对。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深切。然峻而不迫,安而能劲,其文章最为人所称道。后改名秀,字颖叔。王莽篡汉,歆博见强志,能以经术缘饰其事。莽之居摄三年,莽母功显君死,意不在哀。太后诏议其服。歆为少羲和,乃献议曰:

居摄之义,所以统立天功,兴崇帝道,成就法度,安辑海内也。昔殷成汤既殁,而太子早夭,其子太甲幼少不明,伊尹放诸桐城而居摄,以兴殷道。周武王既殁,周道未成,成王幼少,周公屏成王而居摄,以成周道。是以殷有翼翼之化,周有刑错之功。今太皇太后比遭家之不造,委任安汉公宰尹群僚,衡平天下;遭孺子幼少,未能共上下;皇天降瑞,出丹石之符,是以太皇太后则天明命,诏安汉公居摄践祚,将以成圣汉之业,与唐、虞、三代比隆也。摄皇帝遂开秘府,会群儒,制礼作乐,卒定庶官,茂成天功。圣心周悉,卓尔独见,发得周礼,以明因监,则天稽古而损益焉;犹仲尼之闻韶,日月之不可阶;非圣哲之至,孰能若兹。纲纪咸张,成在一篑,此其所以保祐圣汉,安靖元元之效也。今功显君薨。礼,庶子为后,为其母缌。传曰:“与尊者为体,不敢服其私亲也。”摄皇帝以圣德承皇天之命,受太后之诏,居摄践祚,奉汉大宗之后;上有天地社稷之重,下有元元万机之忧,不得顾其私亲。故太皇太后建厥元孙,俾侯新都,为哀侯后;明摄皇帝与尊者为体,承宗庙之祭奉,共养太皇太后,不得顾其私亲也。周礼曰:“王为诸侯缌缞,弁而加环绖,同姓则麻,异姓则葛。”摄皇帝当为功显君缌缞,弁而加麻环绖,如天子吊诸侯服,以应圣制。

其为文章,俯仰揖让,动引经典,而不为浑浩流转之句,铿锵鼓舞之音,大率皆此类也。然不能仗气爱奇,以视马迁、相如之行神如空,控物自富,吞吐万有,浩气苍莽,固自有间,虽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矣。

第七节 王莽 扬雄

刘氏向、歆湛深经术,鎔裁自我,其节安,其气舒。王莽、扬雄诵法三代,依仿为古,其辞矜,其格赝,而好称引奇诞,文字烂然,浮于质矣。

王莽,字巨君。父曼,孝元皇后弟,蚤死,不侯。莽孤贫,勤身博学,收赡名士,虚誉隆洽,遂为大司马,辅政;迎立平帝,拜太傅,封安汉公,进号宰衡,加九锡;平帝崩,迎立宣帝玄孙广戚侯子婴为皇太子,年二岁,谓之孺子,自称摄皇帝;文章尔雅,典诰是则。东郡太守翟义起兵讨之,莽惶惧,仿周公作《大诰》,班于天下,谕以摄位当反政孺子之意。义灭,寻即真,定有天下之号曰新。莽乃策命孺子曰:

咨尔婴!昔皇天右乃太祖,历世十二,享国二百一十载,历数在于予躬。《诗》不云乎,“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封尔为定安公,永为新室宾。于戏,敬天之休,往践乃位,毋废予命!

读策毕,莽亲执孺子手,流涕歔欷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余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哀叹良久。敢为激发之行,处之不惭恧。置司恭,司徒,司明,司聪,司中大夫。策曰:

予闻上圣欲昭厥德,罔不慎修厥身,用绥于远,是用建尔,司于五事。毋隐尤;毋将虚;好恶不愆,立于厥中。呜呼勖哉!

盖色取仁而行违,诵六艺以文奸言,大率仿此。莽稽古有作,好为依仿,布政本《周官》,行文学《尚书》,虽非其诚,而简质渊悫,其气峻,其辞奥。今观其文,如上书辞赏新野田,小心寅畏,不啻若自口出。《大诰》诘屈嗸牙而气流墨中。诏去刚卯,出力钱,以峻重出流利。诏限田,禁奴婢,从辨要得奥简。自说德祥事,总说符命,矫诬神人,妙在居之不疑。下书责七公,策命统睦侯陈崇,申诰卿士,俨若临之在上。要之文章之道,本于性情。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此其气之所以能峻。言伪而辩,顺非以泽,此其文之所以追古。茂丽宏肆,不如扬雄;从容游衍,亦逊刘歆;而特以方重奥峭,别出一格;奸人之雄,曹操、司马懿之师,岂得以末路不振而轻之。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博览无所不见,顾尝好辞赋。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宏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以赋莫深于楚《骚》,反而广之,又效《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召雄待诏。岁余,奏《羽猎赋》,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既而贤用事,诸附丽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效东方朔《答客难》文,号曰《解嘲》。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非圣哲之书不好也。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皆斟酌其本,相与仿依而驰骋云。特仿相如,能得其茂丽,而逊其纵横。《反离骚》,则袭其奇辞,而无其高气。敩《虞箴》,又有其精微,而失其洁净。徒以无所不学,无所不似,泽古者深,遂臻化境。虽较相如为缓懦,而视王褒则雄丽。王褒气缓而不遒,辞缛而不丽;而扬雄则丽辞瑰气,张皇周流,句法历落,不入排偶。渊云并称,王故不及扬也。大抵武帝以前,铺张扬厉,调依屈赋,而出之激楚;跌宕昭彰,词出纵横,而杂以譬况,战国之余响也,而贾谊实为前茅。昭宣而后,则古称先,缘饰经术,而出于诵数;雍容揄扬,渐为排偶,而不免阐缓,东京之权舆也,而扬雄则其例外。雄用心于内,不求于外,历成、哀、平三世不徙官。及王莽篡汉,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以往时司马相如作《封禅》一篇,以彰汉氏之休;诚乐昭著新德,光之罔极;依仿献《剧秦美新》一篇;然相如《封禅》,以“兴必虑衰,安必思危”作收,犹有颂不忘规之意;而《剧秦美新》,则一味颂谀矣。特浓腴而饶古色,沉郁而有婉致;奥词宏澜,出以炼劲;意常语新,不害其为杰作。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既博诵古籍,无所不仿效,辄复无所不似。自雄之殁,其《法言》大行。录《吾子》篇曰:

降周迄孔,成于王道。然后诞章乖离,诸子图徽。撰《吾子》。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或曰:“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或问:“公孙龙诡辞数万以为法;法欤?”曰:“断木为棋,梡革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

“观书者,譬诸观山及水。升东岳而知众山之峛崺也,况介丘乎?浮沧海而知江河之恶沱也,况枯泽乎?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山径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入?”曰:“孔氏。孔氏者户也。”曰:“子户乎?”曰:“户哉户哉,吾独有不户者矣!”

为文章多方仿依。其初摹长卿以追楚《骚》,纵横铿訇;继而诵仲尼以袭经言,简古奥峭。王莽仿《尚书》,仿《礼》;而雄效《易》,仿《论语》,心摹口追,何所不似。然从来足于道者,文心自然流出;《太玄》、《法言》,抑何气尽力竭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