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得一爱重之物,必思置之善地以保护之。至于心,乃吾身之至宝〔1〕也。一念善,是即置之安处矣;一念恶,是即置之危地矣。奈何以吾身之至宝使之舍安而就危乎?亦弗思之甚〔2〕矣!

一语而干〔3〕天地之和,一事而折〔4〕生平之福。当时时留心体察,不可于细微处忽之。

昔我文端公〔5〕,时时以“知命”之学,训子孙。晏〔6〕闲之时则诵《论语》,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7〕盖穷通得失〔8〕,天命既定,人岂能违?彼营营扰扰,趋利避害者,徒劳心力坏品行耳,究何能增减毫末哉!先兄宫詹公〔9〕,习闻庭训,是以主试山左〔10〕,即以“不知命”一节为题。惜乎!能觉悟之人少也。

注释

〔1〕至宝:最为珍贵的宝物。

〔2〕弗思之甚:非常不认真地考虑问题。

〔3〕干:冲犯。

〔4〕折:减少。

〔5〕文端公:指张廷玉的父亲张英,谥文端。

〔6〕晏(yàn):安定,安乐。

〔7〕“不知命”句:出自《论语·尧曰》,“知命”指感知和顺应天命。

〔8〕穷通得失:人的一生中起浮好坏、富贵贫穷等现象。穷通,贫困或显达。得失,是非成败。

〔9〕宫詹公:指张廷瓒,张英的长子,张廷玉的兄长,曾任太子詹事。先兄,指已经逝去的兄长。

〔10〕主试山左:担任山东的科举考试主考官。

康熙庚子〔1〕冬,山东贩盐奸民,聚众劫掠村庄。渠魁〔2〕六七人,各率匪类数百人,昼夜横行,南北道路,几至阻隔。又有青州生员〔3〕鞠士林者,倡率邪教,招集亡命,肆行不法。巡抚总兵竭力捕治,擒获一百五十余人。时余为刑部侍郎,圣祖仁皇帝命同都统托赖、学士登德前往济南,会同该抚镇严行审讯。并谕曰:“伊等俱系妄伪称将军名号,谋为不轨之人,若照例由部科覆奏请旨,则致迟误,又恐别生事端。尔等可审讯明确,其应正法者,即在济宁正法;应发遣者,带至京师发遣。”余奉命惴惴,深以不称任为惧,且同事二公,皆属初交,恐有意见参差、猜疑掣肘之患。途中偕行,以诚信相与,颇无间言。抵东之日,昼夜检阅卷案,廉得其概,因于大庭广众,谓同事诸公曰:“此盗案,非叛案也!”诸公皆曰:“若何?”余曰:“伊等口供内有仁义王、无敌将军之称,又有义勇王、飞腿将军之称。观‘飞腿’二字,不过市井混名耳!凡所谓伪号者,皆道路讹传,不足深究矣!”诸公皆曰:“然。”已而一一研诘,作盗案归结。即时正法者七人,发遣者三十五人,割断脚筋者十八人,因残废疾病而免罪者七十二人,审系无干,即行释放者二十五人。

先是盗首供某名下有四百人,某名下有五百人,合讯之,已不下二千余人之众。因思罪在首恶,若将胁从附和之辈一概株连,非所以仰体皇仁也。于是止就臬司〔4〕械送之一百五十余人审讯归结,外此,未曾拘拿一人。即到案众犯中,有供系某姓佃户者,有供系某姓家人者,有供系某乡绅富户家佣工,或赁居房屋者,亦概不究问。至于失察、疏纵之罪,通省文武官,自抚镇至典史、千把总,无一人得免者,因录其捕贼之功,予以免议,亦体圣主宽大之盛心也。此案谳狱〔5〕将定,本地文武官进而言曰:“公等如此治狱,宽则宽矣!第若辈党羽甚众,未到案者,尚有数千人,若不加严惩,使之畏惧,公等还朝后,仍复蠢动,恐有经理不善之咎,奈何?”余笑曰:“我等但知宣布‘皇上如天,好生,罪疑惟轻’之至德。若为地方有司思患豫防,草菅民命,甚非鞫狱〔6〕初意。且以用法宽而得咎,恐无此天理,诸公不必为余过虑。”既而余回京,后访察山左情形,知匪党渐次解散,并无萑苻〔7〕之警,盖圣主德化之感人,而治狱之不宜刻核也如此。大凡乌合之众,必有一二巨恶为之倡率,果能歼厥渠魁,则胁从者,皆可使之革面革心,不必以多杀为防患之计也。此案爰书定自余手,愿举以告天下之治狱者。

注释

〔1〕康熙庚子:康熙五十九年(1720)。

〔2〕渠魁:盗寇的首领。

〔3〕生员:官学中的在读学生。

〔4〕臬司:指明清时期的按察使。

〔5〕谳(yàn)狱:审理诉讼。

〔6〕鞫(jū)狱:审理案件。

〔7〕萑(huán)苻:春秋时郑国沼泽名,据记载,那里密生芦苇,盗贼出没,后借以代指盗贼藏聚的地方。

周易》曰:“吉人之辞寡。”〔1〕可见多言之人即为不吉,不吉则凶矣。趋吉避凶之道,只在矢口〔2〕间。朱子云:“祸从口出。”此言与《周易》相表里。黄山谷〔3〕曰:“万言万当〔4〕,不如一默。”当终身诵之。

一言一动,常思有益于人,惟恐有损于人。不惟积德,亦是福相。

文端公对联曰:“万类相感以诚,造物最忌者巧。”又曰:“保家莫如择友,求名莫如读书。”姚端恪公对联曰:“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又《虚直斋日记》曰:“我心有不快,而以戾气加人,可乎?我事有未暇,而以缓人之急,可乎?”均当奉为座右铭。

注释

〔1〕吉人之辞寡:出自《周易·系辞下》。吉人,指贤能、有福气的人。

〔2〕矢口:指随口、信口。

〔3〕黄山谷:北宋文学家黄庭坚

〔4〕当:合宜,恰当。

向日读书设小几,笔砚纵横,卷帙堆积,不免踞己之苦;及易一大几,则位置绰有余地,甚觉适意。可知天下之道,宽则能容。能容,则物安而已,亦适。虽然,宽之道亦难言矣!天下岂无有用宽而养奸贻患者乎?大抵内宽而外严,则庶几矣!

凡人病殁〔1〕之后,其子孙家人往往以为庸医误投方药之所致,甚至有衔恨终身者。余尝笑曰:“何其视我命太轻,而视医者之权太重若此耶!”庸医用药差误,不过使病体缠绵,多延时日,不能速痊〔2〕耳。若病至不起前数已定〔3〕,虽卢扁〔4〕岂能为功?乃归咎于庸医用药之不善,不亦冤哉!

雍正八年八月,京师地动,儿辈恐惧忧煎,觉宇宙间无可置身处。余谓之曰:“天变当惧,理所宜然。惟是北方陆居之地震与南方舟行之风涛,皆出于不及觉,何从预知而逃避之?尔等惟有慎持此心。若果终身不曾行一恶事,不曾存一恶念,可以对衾影即可以对神明,断无有上天谴罚而加以奇殃者。方寸之间,我可自主,此为避灾免祸之道,最易为力。”

世之有心计者,每行一事,必思算无遗策〔5〕。夫使犹有遗策,则多算何为?不过招刻严之名,致众人怨恨而已。若果算无遗策,则上犯造物之怒,其为不祥莫大焉!

注释

〔1〕病殁(mò):指生病去世。

〔2〕痊:指痊愈。

〔3〕前数已定:天命之数,不可更改。

〔4〕卢扁:指战国时期名医扁鹊。因家在卢国,故名“卢扁”。

〔5〕算无遗策:指心思缜密,计算精细。

凡事当极不好处宜向好处想;当极好处宜向不好处想。

人生荣辱进退皆有一定之数,宜以义命自安〔1〕。余承乏纶扉〔2〕,兼掌铨部〔3〕,常见上所欲用之人,及至将用时,或罹参罚,或病,或故,竟不果用。又常见上所不欲用之人,或因一言荐举而用,或因一时乏材而用。其得失升沉,虽君上且不能主,况其下焉者乎?乃知君相造命之说,大不其然。

为善所以端品行也。谓为善必获福,则亦尽有不获福者。譬如文字好则中式,世亦岂无好文而不中者耶?但不可因好文不中,而遂不作好文耳!

制行愈高,品望愈重,则人之伺之益密,而论之亦愈深,防检稍疏则身名俱损。昔闻人言:有一老僧,道力甚坚,精勤不怠。上帝使神人察之曰:“其勤如初,则可度世;苟不如前,则诈伪欺世之人,可击杀之。”神伺之久,不得间〔4〕。一日,僧如厕,就河水欲盥手〔5〕。神曰:“余得间矣。”将下击,僧忽念曰:“此水所饮食也,奈何以手污之。”因以口就水,吸而涤手。神于是出拜曰:“子之心坚矣,吾无以伺子矣!”向使不转念,则神鞭一击,不且前功尽弃矣耶!语虽不经,亦可借以自警。

注释

〔1〕义命自安:安于天命。

〔2〕纶扉:清代时指宰辅所在之地。

〔3〕铨部:指吏部,有铨选之责。

〔4〕得间:获得机会。

〔5〕盥手:洗手。

余近来事务益繁,虽眠餐俱不以时,何暇复问家务?乃知古人所称“公尔忘私,国尔忘家”者,非有意忘之也,亦其势不得不忘耳!况受恩愈深,职任愈重,即本无私心,而识浅才疏,尚恐经理之未当。若再存私意于胸中,是乃有心之过,岂不得罪于鬼神哉!

大臣率属之道〔1〕:非但以我约束人,正须以人约束我。我有私意,人即从而效之,又加甚焉。如我方欲饮茶,则下属即欲饮酒;我方欲饮酒,则下属即欲肆筵设席矣。惟有公正自矢,方不为下人所窥。一为所窥,则下僚无所忌惮,尚望其遵我法度哉?

凡事贵慎密,而国家之事尤不当轻向人言。观古人“温室树”可见。总之真神仙必不说上界事,其轻言祸福者,皆师巫邪术〔2〕,惑世欺人之辈耳!

“入宫见妒”,“入门见嫉”,犹云同居共事则猜忌易生也。至于与我不相干涉之人,闻其有如意之事,而中心怅怅〔3〕;闻有不如意之事,而喜谈乐道之,此皆忌心为之也。余观天下之人,坐此病者甚多。时时省察防闲,恐蹈此薄福之相。惟我两先人,忠厚仁慈出于天性。每闻人忧戚患难之事,即愀然〔4〕不快于心,只此一念,便为人情之所难,而贻子孙之福于无穷矣。

注释

〔1〕大臣率属之道:统率同僚及下级官员的道理。

〔2〕师巫邪术:指欺骗世人的迷信、占卜之术。

〔3〕中心怅怅:指内心怅惘和失落。

〔4〕愀然:脸色改变,多指悲伤,严肃。

古人以“盛满”为戒。《尚书》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1〕盖席丰履厚,其心易于放逸,而又无端人正士、严师益友为之督责,匡救无怪乎流而不返也。譬如一器贮水,盈满虽置之安稳之地,尚虑有倾溢之患;若置之欹侧之地,又从而摇撼之,不但水至倾覆,即器亦不可保矣。处“盛满”而不知谨慎者,何以异是?

吾人进德修业,未有不静而能有成者。《太极图说》〔2〕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大学》曰:“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且不独学问之道为然也。历观天下享遐龄、膺厚福〔3〕之人,未有不静者,静之时义大矣哉!

注释

〔1〕“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出自《尚书·毕命》。指尊贵的家庭很少能够世代遵循礼法的规定。

〔2〕《太极图说》:北宋理学开山周敦颐所作,为宋明理学的重要经典。

〔3〕享遐龄、膺厚福:指人长寿、多福。

人生乐事,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服饰之鲜,饮馔之丰洁〔1〕,声技之靡丽,其为适意者皆在外者也,而心之乐不乐不与焉。惟有安分循理,不愧不怍,梦魂恬适,神气安闲,斯为吾心之真乐。彼富贵之人,穷奢极欲,而心常戚戚〔2〕、日夕忧虞〔3〕者,吾不知其乐果何在也?

余自幼体羸弱多疾,精神减少,步行里许,辄困惫不能支。两先人时以为忧。余因此谨疾益力,慎起居,节饮食,时时儆惕〔4〕。至二十九岁通籍后,气体稍壮。三十二岁,蒙圣祖仁皇帝召入南书房〔5〕,辰入戌出,岁无虚日。塞外扈从凡十一次,夏则避暑热河,秋则随猎于边塞辽阔之地,乘马奔驰,饮食多不以时,而不觉其劳。犹记丁亥秋,圣祖仁皇帝以外藩诸长君望幸心切,车驾远临,遍历蒙古诸部落。穷边绝漠,余皆珥笔〔6〕以从,计一百余日不离鞍马,而此身勉强支持,不至委顿。及世宗宪皇帝〔7〕即位,叨荷殊恩,委任綦重。雍正五六年以后,以大学士兼管吏部、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皆极繁要重大之职,兼以晨夕内直,宣召不时,昼日三接,习以为常。而西北两路,军兴旁午〔8〕,遵奉密谕,筹划经理,羽书四出,刻不容缓。每至朝房或公署听事,则诸曹司及书吏抱案牍于旁者,常百数十人,环立更进,以待裁决。坐肩舆中,仍披览文书。入紫禁城乘马,吏人辄随行于后,即以应行应止者告之。总裁史馆书局,凡十有余处,纂修诸公,时以所疑相质问,亦大费斟酌,不敢草率。每薄暮抵寓,燃双烛以完本日未竟之事,并办次日应奏之事。盛暑之夜,亦必至二鼓始就寝,或从枕上思及某事某稿未妥,即披衣起,亲自改正,于黎明时,付书记缮录以进。每蒙圣慈洞察,垂悯再三,因谕曰:“尔事务繁多至此,一日所办竟至成帙〔9〕,在他人十日尚未能也。恐而眠食之时俱少矣!嗣后切宜爱惜精神,勿过劳,以负朕念。”圣恩如此,益不敢不努力图报于万一。窃思五十岁以后之情形,与三十岁以前迥乎不同。此皆仰赖天地祖宗之默佑,而戒谨恐惧、时时慎疾之一念,亦未尝无功焉。

凡人耳目听睹大率相同。若能神闲气静,则觉有异人处。雍正癸卯〔10〕甲辰间,予与高安朱文端公两主会试,每坐衡鉴堂阅文,予伏案握管,未尝停批,而四座主考官彼此互相谈论,或开龙门时,外场御史向内帘御史通问讯,予皆闻之,向朱公一一叙述。朱公曰:“古称五官并用者,予未遇其人,今于君见之矣!”余曰:“公言太过,予何敢当,此不过偶然耳。”今年逾六十,迥不如前,可知耳目之用,亦随血气为盛衰也!

余近蒙圣恩,赐以广厦名园,深愧过分,昔文端公官宗伯时,屋止数楹,其后洊〔11〕登台辅〔12〕,数十年不易一椽〔13〕,不增一瓦,曰:“安敢为久远计耶!”其谨如此,其俭如此,其刻刻求退〔14〕如此。我后人岂可不知此意,而犹存见少之思耶!

注释

〔1〕饮馔之丰洁:指考究的饮食。

〔2〕心常戚戚:指常怀忧惧之心、居安思危。

〔3〕忧虞:忧虑。

〔4〕儆惕:谨慎,戒惧。

〔5〕南书房:康熙早年读书之处,后在康熙时代成为清廷的核心政务机关。

〔6〕珥笔:古代史官、谏官、近臣常在帽子上插笔,以便随时记录,谓之“珥笔”。

〔7〕世宗宪皇帝:雍正皇帝。

〔8〕旁午:交错,纷繁。

〔9〕帙:册。

〔10〕雍正癸卯:雍正元年(1723)。

〔11〕洊(jiàn):同“荐”。再次、接连。

〔12〕台辅:三公之位。

〔13〕椽(chuán):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指房屋。

〔14〕刻刻求退:时时刻刻准备引退。

大聪明人当困心衡虑之后,自然识见倍增,谨之又谨,慎之又慎。与其于放言高论中求乐境,何如于谨言慎行中求乐境耶?

人臣奉职惟以公正自守,毁誉在所不计。盖毁誉皆出于私心,我不肯徇人之私〔1〕,则宁受人毁,不可受人誉矣!

他山石曰:“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2〕,生虚怯病;浓于货利,生贪饕〔3〕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吾一味药解之曰:‘淡。’”吁,斯言诚药石哉!

注释

〔1〕徇人之私:曲从他人的私心、私欲。

〔2〕声色:指淫声和女色。

〔3〕饕(tāo):传说中的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古代铜器上面常用它的头部形状做装饰。此处指贪财,贪食。

人以不可行之事来求我,我直指其不可而谢绝之,彼必怫然〔1〕不乐。然早断其妄念,亦一大阴德〔2〕也。若犹豫含糊,使彼妄生觊觎〔3〕,或更以此得罪,此最造孽。人之精神力量,必使有余于事〔4〕而后不为事所苦。如饮酒者,能饮十杯,只饮八杯,则其量宽然后有余;若饮十五杯,则不能胜矣。

天下万事,莫逃乎命,命有修短,非药石所能挽。文端公常言仁和顾山庸先生,曾患疽〔5〕发背,医药数百金而愈。同时有邻居贫人,亦患此病,无医药,日饮薄粥,亦愈。其愈之月日与公同。以此知命有一定,不系乎疗治也。

余迁居不择日。或问之,余曰:“天下人无论贫富贵贱,莫不择吉日者,莫如婚娶。然其间寿夭穷通不齐者甚多,可知日辰之不足凭,而吾生之有定命也,择日何为乎?”

余生来体弱,每食不过一瓯,肥甘之味,略尝即止。然生平未尝患疟痢,亦由不多饮食之故。世之以快然一饱而致病者,岂少哉!

处顺境则退一步想,处逆境则进一步想,最是妙诀。余每当事务丛集、繁冗难耐时,辄自解曰:“事更有繁于此者,此犹未足为繁也。”则心平而事亦就理。即祁寒溽暑〔6〕,皆作如是想,而畏冷畏热之念,不觉潜消。

为官第一要“廉”。养廉之道,莫如能忍。尝记姚和修之言曰:“有钱用钱,无钱用命。”〔7〕人能拼命强忍不受非分之财,则于为官之道思过半〔8〕矣!

注释

〔1〕怫然:忿怒的样子。

〔2〕阴德:暗中做的有益于人的事。

〔3〕觊觎:非分的希望或企图。

〔4〕有余于事:指做事要留余地。

〔5〕疽:中医指一种毒疮。

〔6〕祁寒溽暑:冬季大寒,夏季湿热。比喻过艰苦的生活。祁寒,大寒。溽暑,湿热。

〔7〕“有钱用钱”句:指有钱的时候就用钱,无钱的时候就听顺命运的安排。

〔8〕思过半:指已经领悟过半。

臣子事君,能供职者,以供职为报恩;不能供职者,即以退休为报恩。盖奉身而退,使国家无素餐之人,贤才有登进之路,亦报恩之道也。

人之葬坟,所以安先人也。葬后子孙昌盛,可以卜先人坟地之吉祥。若先存发福之心〔1〕以求吉地,则不可。

“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2〕平生锱铢必较,用尽心计以求赢余,造物忌之,必使之用若泥沙以自罄其所有。夫劳苦而积之于平时,欢忻〔3〕鼓舞而散之于一旦,则贪财果何所为耶?所以古人非道非义一介不取。

人家子弟承父祖之余荫,不能克家〔4〕,而每好声伎〔5〕,好古玩。好声伎者及身必败;好古玩,未有传及两世者。余见此多矣,故深以为戒。

昔人以《论》《孟》二语,合成一联,云:“约,失之鲜矣;诚,乐莫大焉。〔6〕”余时佩服此十字。

余在仕途久,每见升迁罢斥事,稍出人意外者,众必惊相告曰:“此中必有缘故。”余笑曰:“宇宙中安得有许多缘故?”而人往往不信。予曰:“细思之,却有缘故。何也?命数如此,非缘故而何?”

注释

〔1〕发福之心:想着为当前之人谋求福禄。

〔2〕“货悖而入者”句:出自《大学》。悖,违背常理。

〔3〕忻(xīn):同“欣”。

〔4〕克家:承担家事。

〔5〕伎:技巧,才能。古代称以歌舞为业的女子。

〔6〕“约,失之鲜矣”句:分别出自《论语》“以约失之者,鲜矣”和《孟子》“反身而诫,乐莫大焉”,大意是如能约束自己,则很少招致过失;以诚立身行事,便是最大快乐。

夏日退食〔1〕之暇,阅《津逮秘书》〔2〕,颇足忘暑,且可为博物恰闻之助,但其中鄙俚秽亵之语,往往而有,可知古人著书轻率下笔,亦是大病,读者不可不择也。

古来帝王避讳甚严。唐明皇讳隆基〔3〕,则刘知几改名;宋钦宗讳桓〔4〕,则并嫌名丸字避之;高宗讳构〔5〕,则并勾字避之,而改勾龙氏为缑氏。惟我朝此禁甚宽。世宗宪皇帝时,见臣工奏事有避嫌名者,辄怒。曰:“朕安得有许多名字。非朕名而避,是不敬也?”至乾隆元年,今上御极特降谕旨:“二名不避讳。”即御名本字亦不避也。圣人度量识见超越千古,即此一事可见。

宋太宗言吕端〔6〕:“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西林相国〔7〕曰:“大事不可糊涂,小事不可不糊涂。若小事不糊涂,则大事必至糊涂矣。”斯言最有味,宜静思之。

世宗宪皇帝时,廷玉日直内廷,上进膳时,常承命侍食。见上于饭颗饼屑,未尝弃置纤毫。每燕见〔8〕臣工,必以珍惜五谷为训,暴殄天物为戒。又尝语廷玉曰:“朕在藩邸时,与人同行,从不以足履其头影,亦从不践踏虫蚁。”圣人之恭俭仁厚,谨小慎微,固有如是者!

注释

〔1〕退食:退朝休息。

〔2〕《津逮秘书》:明代崇祯时期毛晋辑录的丛书。

〔3〕唐明皇讳隆基:唐玄宗李隆基

〔4〕宋钦宗讳桓:宋钦宗赵桓。

〔5〕高宗讳构:宋高宗赵构

〔6〕吕端:宋初大臣,宋太宗时官至平章事。

〔7〕西林相国:鄂尔泰,康熙时期举人,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8〕燕见:古代帝王退朝闲居时召见或接见臣子。

昔人言陆放翁诗:“吐纳众流,浑涵万有,神明变化,融为一气。”予自幼读陆诗,数十年来,不离几案。其妙处不可殚述〔1〕。即如七言绝句中《游近村》一首曰:“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又《夜食炒栗》一首曰:“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炮燔疗夜饥。唤起少年京辇梦,和宁门外早朝时。”以眼前极平常之事,而出之以含蓄蕴藉,令人百回读之不厌,真化工之笔也。

“三百篇”〔2〕为诗之祖,人共知之,而不知微言精义有在“三百篇”之前者。《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3〕”吾人用功于诗数十年,果能心领神会此十二字,则诗自臻妙境,不可以语言文字传也。

西林相国曰:“杜少陵《胡马》诗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此二语人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该良马蹀躞〔4〕奔腾之时,步步著实,所以说‘无空’;又步步不越尺,所以说‘无阔’;惟其如此,所以‘堪托死生’也。”余扈从久,见良马甚多,深知西林确论,能发杜诗之神髓〔4〕也。

注释

〔1〕殚述:说尽。

〔2〕“三百篇”:指《诗经》。

〔3〕“诗言志”句:出自《尚书·舜典》。

〔4〕蹀躞(dié xiè):马行走的样子。

〔5〕神髓:神韵和精髓。

《虞书》言:乐作而“百兽率舞”“凤凰来仪”〔1〕。此史臣极言德化之盛,不必实有其事也。

先公言《摽有梅》〔2〕之诗,乃女子父母作,非女子自作也。昔人曾有此解,当从之,朱注〔3〕非也。

先公曰:“‘民之失德,干以愆’〔4〕,乃古人自检之密,非轻量天下之人。”此解,玉服膺不忘。非此,则诗人之语病不小矣。

余二十岁时,读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以为此后人代作,非先生手笔也。盖篇中“不慕荣利”“忘怀得失”“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诸语,大有痕迹,恐天怀旷逸〔5〕者,不为此等语也。此虽少年狂肆之谈,由今思之,亦未必全非。

余向来所作诗,多毁于火,儿辈言及,往往以为憾。一日读《竹坡诗话》〔6〕,曰:“杜牧之尝为宣城幕〔7〕,游泾溪水西寺,留二诗。其一曰:‘三日去还往,一生焉再游。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楼。’此诗今榜壁间,而集中不载,乃知前人好句零落者,多矣。”余读至此,呼若霭〔8〕,示之曰:“古名人尚如此,何况于余?”为之一笑。

注释

〔1〕“百兽率舞”“凤凰来仪”:出自《尚书·益稷》。

〔2〕《摽有梅》:《诗经·召南》中的一篇。

〔3〕朱注:朱熹的注解。

〔4〕民之失德,干糇(hóu)以愆: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大意是,如果老百姓道德沦丧,一块干粮也会导致罪过。干糇,干粮。愆,罪过,过失。

〔5〕天怀旷逸:天性超脱旷达。

〔6〕《竹坡诗话》:宋宣城人周紫芝撰。

〔7〕幕:幕僚。

〔8〕若霭:张廷玉长子张若霭。

昔先文端公祈梦于吕仙祠〔1〕,梦迁居新室,家人荷砚一担。玉感其祥,因以砚斋为号,并刻图章二:上则“砚斋”,下则“以钝为体,以静为用”八字,盖取唐庚〔2〕《古砚铭》中语,以自勉也。

偶读明人《杂记》曰:“今高丽镜面笺,中国无及之者。”吴越钱氏〔3〕时,浙江温州作蠲纸,洁白坚滑,大略类高丽纸。供者免其赋税,故曰“蠲纸”。至和年间,方入贡,以权贵索取浸广,而纸户力不能胜,遂止之。今京中所用高丽纸,质虽粗而坚厚异常,远胜内地者。至高丽镜面笺,则不可得,惟于董宗伯〔4〕墨迹中见之。本朝以来,彼国王用作表笺,市肆中则无从购觅矣。

《竹坡诗话》曰:“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予读太史公《天官书》〔5〕:‘天一,枪、棓〔6〕、矛、盾动摇,角入,兵起。’杜少陵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此,可以为工也。”予偶检书见此,指以示儿辈。古人作诗之妙,读诗之妙,并见于此,学诗者不可不知也。

注释

〔1〕祈梦于吕仙祠:到吕仙祠(相传是仙人吕洞宾的祠)占卜梦境。

〔2〕唐庚:北宋文学家。

〔3〕吴越钱氏: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国,为钱镠所建。都城为杭州。

〔4〕董宗伯:董其昌,明代万历年间进士,大书法家。

〔5〕太史公《天官书》:指司马迁的《史记·天官书》。

〔6〕棓(bàng):古同“棒”,棒子。

偶阅韩魏公〔1〕《别录》,公尝曰:“内刚不可屈,而外能处之以和者,所济〔2〕多矣。”又曰:“以之遇则可以成功,以之不遇则可以免祸者,其惟晦乎?”又曰:“知其为小人,便以小人处之,更不须校也。”又曰:“人能扶人之危,周人之急,固是美事。能勿自谈,则益善矣。”又曰:“寡欲自事简。”公因论待君子小人之际,曰:“一当以诚。但知其为小人,则浅与之接耳。”凡人至于小人欺己处,不觉则已,觉必露出其明以破之。公独不然,明足以照小人之欺,然每受之而不形也。尝说到小人忘恩背义欲倾己处,辞和气平,如说平常事。以上数则,语虽浅近,而一段和平忠厚之意,千载而下,犹令人相遇于楮墨〔3〕间。因命儿辈抄录,以备观览。

周书·君臣篇》曰:“尔有嘉谋嘉猷〔4〕,则入告尔后〔5〕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此数语,自宋儒以来,多有以为成王失言者,余谓不然。周公迁殷顽民于下都,公自监之,公殁,成王命君臣代公。是时,顽民习染已深,非动其尊君亲上感恩戴德之心,不能望其潜消逆志。故令君陈〔6〕宣布朝廷德意,以为化民成俗之助,非以颂飏谄谀倡导臣工也。观下文曰:“殷民在辟,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7〕”其以忠直匡正望君陈者,与大舜“予违汝弼”〔8〕之心又何间哉?

注释

〔1〕韩魏公:北宋大臣韩琦。韩琦,字稚圭。北宋政治家。

〔2〕济:成效。

〔3〕楮墨:纸与墨。借指诗文或书画。

〔4〕嘉谋嘉猷(yóu):良好的治国策略。猷,谋略。

〔5〕后:君主。

〔6〕君陈:周公旦次子。

〔7〕“殷民在辟”句:出自《尚书·益稷》。大意是凡殷民有罪尚未法办的,虽然我说当罪,但如果无罪,你该以无罪执法;虽然我说可以宽宥,但如果有罪,你该以不可赦执法,务使合乎中道。辟:法,刑。

〔8〕予违汝弼:出自《尚书·虞书·益稷》,大意是我违道,你当以道义辅正我。弼:匡正,辅佐。

《虞书·皋陶》曰:“帝德罔愆〔1〕,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2〕,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以上盛德,古今来仁厚恭俭之主,尚庶几能之。至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则所谓过化存神,上下与天地同流者〔3〕,此固非帝舜不足以当之。然亦必有此数语,始足以见盛德之至,与大圣人功用之全也。予故曰:唐太宗纵囚而囚归,此太宗之所以为太宗也;虞帝好生,而民不犯于有司,此虞帝之所以为虞帝也。

偶读《韩蕲王〔4〕传》,公尝戒家人曰:“吾名世忠,汝曹毋讳‘忠’字,讳而不言,是忘忠也。”余名玉字,易用而难避。生平见属吏门人皆戒其毋以犯触为嫌,后世子孙当知此意。果能尊敬其父祖,当以服习教训为先,岂在此区区末节乎!

向见同人诗中好句,辄能记诵,历久不忘。今老矣,迥不如前,所记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已。如院长揆公叙〔5〕《咏白杜鹃花》曰:“三更枝上月如霜。”查悔余慎行〔6〕《咏金丝桃》曰:“偶分处士篱边色,仍是仙人洞口花。”鄂西林《咏枣花》曰:“林端暖爱初长日,叶底香怜最小花。”赵横山大鲸〔7〕《赋得柳桥晴有絮》曰:“雪点朱阑暖未消。”此皆咏物之工者。又见朝鲜诗集中,载其国人《咏渔父绝句》,有曰:“人世险巇君莫笑〔8〕,自家身在急流中。”亦自隽永可味。

注释

〔1〕罔愆:没有过失。

〔2〕罚弗及嗣:定罪不可以牵连其后代。

〔3〕“则所谓”句:出自《孟子·尽心上》,大意是,圣人所过之处,人民无不被感化,受其精神影响,上合天道,下配地德。

〔4〕韩蕲王:韩世忠,南宋初年抗金将领。

〔5〕院长揆公叙:书院山长揆叙,满洲正白旗人。康熙时官至左都御史。

〔6〕查悔余慎行:查慎行,字悔余,康熙年间进士,文学家。

〔7〕赵横山大鲸:赵大鲸,字横山。雍正年间进士,官至左都御史。

〔8〕险巇(xī):崎岖,艰险。巇,险恶,险峻。

君子可欺以其方〔1〕,若终身不被人欺,此必无之事。倘自谓“人不能欺我”,此至愚之见,即受欺之本也。

天下有学问、有识见、有福泽之人,未有不静者。

天下矜才使气〔2〕之人,一遇挫折,倍觉人所难堪。细思之,未必非福。

凡人好为翻案〔3〕之论,好为翻案之文,是其胸襟褊浅处,即其学问偏僻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4〕请看一部《论语》,何曾有一句新奇之说?

不深知“知人论世”四字之义,不可以读史。

注释

〔1〕君子可欺以其方: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欺骗。

〔2〕矜才使气:凭借自身的才能意气用事。

〔3〕翻案:推翻已定的成案。

〔4〕中庸不可能也:出自《中庸·章句》,形容中庸之道难以轻易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