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笼统说明末清初—是中国近古思想史上一个重要关键。从纵的方面看,宋明道学和清代朴学正在过渡;从横的方面看,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开始接触。这其间蜕嬗演变参互错综的情形,直牵涉中国近古思想史乃至社会史的全部。现在首先专就思想本身上推寻其演化的历程,然后进而探求这一次思想变动的社会根源。
(一)阳明派心学影响后来思想界的反正两方面
很明显的,十七世纪中国思想界的状况,正是明代思想的反动,是反道学,尤其是反阳明派心学的。因此我们就从阳明学派讲起。阳明是宋明五百年道学史上一位最有光辉的人物。他把周程以降佛化的儒学彻底发挥,把朱学末流支离墨守训诂辞章的积习扫除净尽,单提直入,专明本心。警切是警切极了,通透是通透极了。然而其末流至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空腹高心,一味以掉弄玄机为事。于是反动渐起,直到明末大乱以后,一般学者创巨痛深,把种种乱事责任推到当时的学术上,而反王学乃至反道学的气焰,遂大大腾跃起来。如顾亭林说: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日知录》卷十八)
他拿王衍、王安石比阳明,认为明末大乱是阳明的流毒。他堂堂正正的树起反王学的旗帜,而毅然以“拨乱世反诸正”相号召。这真是时代的呼声。当时反王学反道学的空气弥漫一世,我们可以再举几位学者的话作证:
明朝以时文取士,此物既为尘羹土饭,而讲道学者又迂腐不近人情……讲正心诚意,大资非笑。于是分门标榜,遂成水火,而国家被其祸。(《朱舜水遗集·答林春信问》)
盖自性命之说出,而先王之三物六行亡矣。……学者所当痛心,而喜高好僻之儒,反持之而不下。无论其未尝得而空言也。果静极矣,活泼泼地会矣,坐忘矣,心常在腔子里矣,即物之理无不穷,本心之大无不立,而良知无不至矣,亦止与达摩面壁天台止观同一门庭。何补于国,何益于家。何关于政事,何救于民生。……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盗贼之祸亦相挺而起。(费燕峰《宏道书·圣门定旨两变序记》)
宋后二氏学兴,儒者浸淫其说。静坐内视,论性谈天,与夫子之言一一乖反。而至于扶危定倾,大经大法,则拱手张目,授其柄于武人俗士。当明季世,朝庙无一可倚之臣。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觉建功立名,俱属琐屑,日夜喘息著书,曰,此传世业也。卒至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炭。呜呼!谁生厉阶哉?(李恕谷《与方灵皋书》)
这些话说得多么激切,他们对于那种心性玄谈,竟至这样的深恶痛绝!当时的新学风,崇实黜虚,专就经史和当世实务上考究磨练,把五百年来道学家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从这一点看,十七世纪中国思想界的状况,显然是前一时代的反动:在激起这个反动上,阳明学派实演了重要的角色。
然而阳明学派和十七世纪的中国思想界,并不是简单的对立着。前者对于后者,除从反面把它激动外,从正面也给它不少的影响。在新时代中,有许多情形还是顺着阳明学派自然发展出来的。新时代并没有把阳明学派完全抛掉,而实在是把它“扬弃”(Aufheben)了。关于这一层,我还得具体的加以说明。
我们知道十七世纪后的中国思想界—或者说清代思想界—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务实,一是好古。这两个特征,在阳明学派中都已经孕育着了。阳明学派素以玄妙著名,怎么会务实呢?素以不读书著名,怎么会好古呢?这是一个矛盾。然而历史本来就是在矛盾中发展的。
先说务实。我常奇怪,极端玄想的阳明学说,竟和专讲实习实用的颜李学说有许多共鸣之点。如阳明说:
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答顾东桥书》)
学不离行,这和颜习斋学琴的比喻(《存学编》卷二《性理评》)简直如出一口。又如阳明这些话:
学校之中……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答顾东桥书》)
打破世儒无所不知而其实一无所知的虚诞习气,而各就自己才性所近以成专长;这不也正是习斋所谓“孔门诸贤,礼乐兵农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农教各司其一;后世菲资乃思兼长”的说法吗?这并不是断章取义,偶尔相合,试再参考陆象山的话(象山有许多话更警切,更带实用色彩,我前年所编宋儒学说讲稿中很引几条,可以参考兹不赘述),就知道陆王学说尽管是很玄妙,但其中所含实用思想的成分确乎不少。陆王学派的道学,是一种新道学。在反对当时正统派时文化八股化的道学上,他们可说是颜、李的前驱。习斋批评朱子的讲读经书道:
……但亦耗费有用精神,不如陆、王精神不损,临事尚有用也。(《存学编》卷三《性理评》)
这话一点不错,象山曾说,“古人精神不闲用”,“平日极惜力不轻用,以留有用处”……一类的话。他们看朱子那样的苦读苦著,正所谓“可怜无补费精神”。他们专在切己处用力,决不泛泛去学。他们不立一定格局,运用之妙,全凭一心。他们决不是拘文牵义的书生,他们“内断疑悔,外绝牵制”(章太炎称阳明的话),最长于临机应变。阳明之平宸濠,象山之习骑射、访奇才,都显豪杰作用。下至徐存斋、何心隐,直流入权术一路(二人曾以术去严嵩)。阳明有言:“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象山论“辟土地充府库”的人,孟子所谓“民贼”者,竟然说道:“方今正在求此辈而不可得”。看他们是何等的不拘故常。他们什么手段都使用得出,只要对自己良心无愧。他们不是事功派,但是有时候比事功派的人还利害。习斋大弟子王昆绳,反道学大将毛西河,都极称赞阳明,这并不是偶然的事。极端玄想的阳明学说中,确乎含有实用思想的成分,其玄想被亭林、习斋辈所排弃了,但其实用思想的成分,却在新时代中发荣滋长起来。阳明学说的内在矛盾,就这样子为新时代所解除,于是中国思想史又走上一个更高阶级。(本段亦可参考拙著《宋儒学说讲稿》)
再说好古。向来反对王学的,总说他专凭本心,不知读书稽古。即就上文所述看来,他那样随机应变,不拘故常,也决不会是好古的。然而我说他孕育着后来好古的学风者,这里面另有一种道理。从前象山称王荆公道:
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荆国王文公祠堂记》)
前两句是打破习俗,后两句是直追古人。打破习俗不一定就直追古人,然而要直追古人却必须要打破习俗。所以打破习俗往往是直追古人的第一步。阳明学派正是要“扫俗学之凡陋”,正是要“道术必为孔孟”。他敢打破宋儒的矩矱,敢反对传诵数百年的程朱本《大学》而主张恢复古本的《大学》。他看不起宋人之学,而要神会古人于千载之上的。在逻辑上—形式逻辑上—反俗学,不一定就讲古学;反宋学,不一定就讲汉学。但在事实上,在当时实际情形上,只要一反俗学,总会走到古学路上去,只要一反宋学,总会走到汉学路上去。在当时只有那条路可走,这是为一定历史条件所限定了的。阳明学派和后来的古学运动或汉学运动,自然绝不相类,但在反宋学一点上,他实作了后来古学运动或汉学运动的前驱。阳明已经读古本《大学》了,王学极左派—泰州学派—的焦澹园,竟以古学著名了。号称不读书的阳明学派,偏偏会和古学运动暗通消息,历史竟开了这样一个大玩笑。(本段意思未尽,可以参考下节)
综上所述,十七世纪中国思想界的状况,一方面可以说是阳明学派的反动,一方面又可以说是从阳明学派自然发展出来的。当阳明学派还未出现以前—严格说陈白沙未出以前—学者蹈常习故,恪守朱子成说。二百五六十年间,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所谓一代大儒,如许鲁斋、薛敬轩辈,都不过是朱子的传话机器而已。道学至此已经是朽敝不堪了。及阳明学派出来,做了一番革新运动,可算是道学的中兴,道学的更加精炼。然而这已经是一种新道学了,已经渗入新时代的成分了。道学的体系未破,但其内部成分却已变更。所以阳明学派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一方面把道学发展到极端,同时却也把道学送终;一方面激起下一时代的反动,同时却也替下一时代准备些反动的材料,—从道学到反道学,恰成一个辩证的发展。
(二)十六、十七世纪间的西学输入与古学复兴
十六世纪是阳明派心学正盛的时代,但到本世纪之末,思想界已渐露转变的征兆了。最可注意的,是古学复兴和西学输入。关于古学复兴和阳明学派的关系,上文已说个大概。兹再述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古学复兴的情形,以见朴学运动的第一步发展。
十六、十七世纪间古学复兴的情形可从两方面观察:
(1)藏书刻书的渐盛 万历末年,藏书及刻书的风气浙盛,如焦弱侯的《国史经籍志》,在目录学上就很有相当的价值,如毛子晋和他的儿子斧季,他们家里的汲古阁,专收藏宋、元刻善本;所刻《津逮秘书》和许多单行本古籍,直到今日还在中国读书界有很大价值。至于范尧卿的天一阁,创建于嘉靖年间,藏书最富。黄梨洲、万九沙、全谢山都曾读书其中,对于当时学术界实有很大贡献。其余著名的藏书家,如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千顷斋黄氏、绛云楼钱氏、丛桂堂郑氏、传是堂徐氏,都曾供梨洲的抄录搜讨。取精多,用物宏,然后得大成其学。后来清儒的博洽赅通,实有赖于这许多私家图书馆给他们准备下资粮。
(2)古字古音的研究 嘉靖以后,学者渐渐注意古字古音的研究。杨升庵最称博洽,他著有《古音丛目》、《古音猎要》、《古音略例》等书,可算是开风气之先。又如赵谦著《六书本义》,赵宦光著《六书长笺》、《说文长笺》,都是应时的产物。当时王弇州主盟文坛,提倡复古,教学者无读唐以后书。既然要读古书,摹古文,对于古字古音自不得不有相当的研究。同时归震川、钱牧斋辈,和弇州文派虽不同,但亦皆提倡古学。当时学者极注意审别字形,至刻书亦多作篆楷,用说文篆字的笔画造成楷书。如赵宦光所刻的《说文长笺》、《六书长笺》,及许宗鲁所刻的《尔雅》、《国语》、《六子》等书都是,但在这个时期,最足注意的,还是方以智和陈第二人。方氏著《通雅》,精博绝伦,对于音韵训诂上有重要贡献。(方氏思想见解及治学方法都很可注意另详他章,兹不赘。)至于陈氏的《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考》,罗列本证旁证,井井有条,更直接为顾亭林《音学五书》的先导。音韵训诂之学从此大兴了。
大概明朝中叶以后,学者渐渐厌弃烂熟的宋人格套(当时反宋学的倾向已甚显著,道学家如王阳明等,文学家如祝枝山等,事功家如张江陵等都是),争出手眼,自标新异。从这里表现出来的学风,本来是好奇,并不是好古。然而这两者竟联成一气了,好古竟成为好奇的一种特殊形态了。阳明门下最奇特的人物王心斋,戴有虞氏冠,穿老莱子服,也就格外显出些古气。他以古见奇,古的地方,正是他奇的地方。就在这种情势之下,从好奇转到好古,成为一时的风气了。这里我要来一段插话。当嘉靖年间,有个丰坊。他是个作伪大家,专门以古骗人。他编造的书,如:《古易世学》、《古书世学》、《鲁诗世学》、《春秋世学》、《子贡诗传》、《申培诗说》、《石经大学》、《金石遗文》……都是些假古董,荒诞得不成话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古书世学》条下说道:
是篇以今文、古文、石经列于前,而后以楷书积之,且采朝鲜倭国二本以合于古本,故曰“古书”。又以丰氏自宋迄明,世学古书;稷为正音,庆为续音,熙为集说,道生(坊原名)为考补,故曰“世学”。其序曰:正统六年,庆官京师。朝鲜使臣妫文卿,日本使臣徐睿入贡。二人皆读书,能文辞,议论六经,出人意表。因以《尚书》质之。文卿曰:吾先王箕子所传,起《神农·政典》,至《洪范》而止。睿曰:吾先王徐市所传,起《虞书·帝典》,至《泰誓》而止。又笑官本错误甚多,孔安国伪序皆非古经之旧。……
观此,坊书内容,大略可见。他著的书都是这一类。凭空臆造,信口开河,这样著述,自然没有什么价值。然而从他大批伪造古书这件事看来,可知当时人对于古书是很有兴趣了。从这样不值一提的一个妄人身上,也可以看出一点古学复兴的朕兆。(丰坊是个极怪诞的人,试看黄梨洲的《丰南里别传》叫你笑的肚子疼,本来不值一提,所以特别把他举出者,正因为他怪,借他来说明从好奇到好古的情形倒很有趣。)
十六、十七世纪间,乘着反宋学空气而来的古学复兴,大致说过了。此下我要再说当时思想界的另一个新潮流—西学输入。当时学者既厌弃习熟的宋人常套,其所以自见其奇者,一方是古学,另一方乃外国之学。就如上段所述,丰坊讲《尚书》,除借重古文本、石经本外,还伪造朝鲜本、倭国本,这已经是借重外国了。恰好这个时候西学输入。当万历年间,西洋“耶稣会”教士,(马丁·路德创新教后,罗马旧教在欧洲大受打击。于是“耶稣会”一派起来想从旧教内部改革、振作,力图向海外发展,往中国及美洲传教的很多)利玛窦、庞迪我、熊三拔、龙华民、艾儒略、金尼阁、阳玛诺……相继来华。他们很能迎合中国风习,在士大夫间逐渐活动起来。试看程大约《墨苑》中所载利玛窦赠文及汪廷讷酬利玛窦诗(陈援庵先生曾编《明季之欧化美术及罗马字注音》一书论此甚详,可以参考),可见利氏在当时声名甚大,有以得其一言为荣者。徐光启、李之藻尤其是崇信他们,成为当时输入西学的中心人物。他们对于当时学术影响最大者,自然要数历算学方面。那时候所行的“大统历”,循元朝郭守敬“授时历”之旧,错误很多。万历末年,朱载育、邢云路先后上疏,请求厘正,天启崇祯两朝十几年间,很把这件事当一件大事办。经屡次辩论的结果,卒以徐、李二人领其事,而请利、庞、熊诸客卿共同参预,卒完成历法改革之业。他们合译或分撰的书,不下百数十种,如利、徐合译的《几何原本》,及《天学初函》《崇祯历书》中几十部书,都是我国历算学界至可宝贵的遗产,后来清儒多治历算学,实在还是他们的影响。除历算以外,显然受西学影响的:其一是音韵。当时那班教士读中国书,多用罗马字注音(请参考陈援庵先生所编《明季之欧化美术及罗马字注》,音又北平图书馆有当时用罗马字注音的译本《中庸》等书)。金尼阁更著《西儒耳目资》一书,以西洋之音,通中国之音,为当时音韵学界别辟新路径。后来方以智著《通雅》,刘继庄著《新韵谱》,都明白承认受西人的影响。清代音韵学之盛,不能说和西学输入没有一点关系。其二是与地。利玛窦一班教士,远渡重洋,挟其广博的世界知识,使向来闭关自大的中国人士闻所未闻。异方殊俗,引起不少兴趣。如利氏的《万国舆图》、艾儒略的《职方外纪》……绘图立说,中国人之知有五洲万国自此始,直到清康熙时代,测绘皇舆全览图,还全赖一班教士们的力量。舆地学在清代有相当的发展,自然也是受他们的影响。其三是经世思想和治学方法。明末西学输入的结果,不仅发展了历算、舆地、音韵等几种专门学问,实在说,当时整个的思想变动也未尝不受其影响。我们知道清初学者多富于经世思想,讲求实用;他的治学方法是实事求是,着重客观的证据。我以为这与当时西学有相当的关系。利玛窦曾深叹中国人民的贫穷,一遇水旱,道有饿莩,因进言水法,以为富国足民之计(原文见徐光启序《泰西水法》文中所引),后来熊三拔著《泰西水法》,邓玉函著《远西奇器图说》,种种实用学问技艺逐渐输入。徐光启深受其影响而著卓绝千古的《农政全书》,而清初诸儒经世致用的思想,亦启发于此了。至于西人所用观察实验归纳比较种种的科学方法,其影响于明清间诸大师的治学方法者也实在不少。(李俨著《中算史论丛》中有明清之际西算输入中国年表一篇极为精详。)最显著的如王寅旭、梅定九的历算学,其他如方以智、宋长庚、顾亭林、阎百诗……在各种学问领域中所用的方法,都和科学方法相接近。关于这一层,后边还要详说,这里恕不费辞了。(关于明清间西学输入情形有梁任公《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的一个表及《图书馆学季刊》第四卷第三四期合刊中的一篇《明清两代来华外人考略》可以参考。)
以上所述西学输入和古学复兴,大概都是在十六世纪中已经开始,嗣后继续发展,直到十七世纪后半期,遂完全形成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新时代。
(三)十七世纪中国思想变动的社会根源
从王学到朴学,从道学到反道学,这是中国近古思想史上的大变动。这个变动虽然到十七世纪后半期—也就是明朝灭亡以后—才十分显著,但是实际上自十六世纪以降就慢慢推移着,此中消息,看上两节所述自然就明白了。倘若专就思想讲思想,则这次思想变动的由来,可算是已经说明。倘若拿一时政治现象来说明思想变动的原因,则我们只用再把明末大乱及满人入关的情形说一说也就算了事。然而思想演变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从新兴社会科学观点看来,思想是生活的反映。“在各种不同的社会形式上面,在各种不同的社会生存条件上面,建立起了各种不同的感觉、幻想、观点与观念的全部上层建筑”。各时代思想之不同,实由于当时社会物质生活条件之不同,实由于当时社会构成形式之不同。根据这种理论,我们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思想变动的由来,就不能专着眼在当时思想转变的本身上,也不能仅归到一时政治现象上;我们必须从当时整个社会的发展上,从当时经济生活的基础上,找出当时思想变动的真正根源。换句话说,就是要根据社会史、生活史,来研究思想史。这样一来,问题就很复杂了。
大体上说,中国历史是一部封建社会演变史。虽然自东周以降,商业资本一步一步的发展,中国典型的封建制度已有相当破坏;但因特殊的历史条件,中国始终没有来一个工业革命,商业资本始终没有转化为工业资本;所以秦汉以后的中国社会,只是“一治一乱”的在一个后期封建社会中绕圈子,构成下面一个循环公式:
两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乃是由这个循环公式一次一次的连续而成的。然而历史上没有完全重演的事情。在这个循环往复的史剧中,依然可以看出中国社会的逐渐发展。大概从秦汉到五代可以算一个阶段。在这个时期中,自然经济还占极优越的地位,时时有恢复纯粹封建制度的倾向。自宋代以后,交换经济渐占优势,商业资本大为发展,又成一个新局面。但这个新局面的发展,又可划成两个阶段,即明朝中叶以前和明朝中叶以后。这后一个阶段,正是我们这里所要特意说明的。
明朝中叶以后,中国社会的变动,我们可以从下列几点上去考察:
(1)货币经济 货币是商品交换的媒介,随着交换经济的发展,而货币的用途日益推广。兹就纳税一项而论,中国历代概用自然物,如米、麦,布、绢之类,直到明朝中叶才渐改为货币。《明史·食货志》记英宗初年定制道:
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南畿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米麦共四百余万石,折银百余万两,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其后概行于天下。自起运兑军外,粮四石收银一两解京,以为永例。诸方赋入折银。而仓廪之积渐少矣。
《续文献通考》卷二论此事道:
田赋输银,始见于宋神宗熙宁十年……金元以来,无行之者。明洪武九年虽有听民以银准米之令,永乐时岁贡银有三十万两,亦不过任土便民,与折麻苧、香漆之属等耳。自正统(英宗年号)初,以金花银入内库,而折征之例定,自是遂以银为正赋矣。……
这都是说自英宗以后才以银为正赋,变自然物租税为货币租税,实足象征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由此而官俸、军饷,也都用货币支付,货币的需要日增,这是商业资本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
(2)海外贸易 自唐以后,海外贸易就逐渐发展,历史皆置市舶司长官以收其利。到明朝中叶,远则西洋,近则日本,贸易都很兴盛。政府虽严持闭关主义,而终不能禁人民之私相来往。赵翼《廿二史札记》:
明祖定制,片板不许入海。承平日久,奸民勾倭人及佛郎机诸国,私来互市。闽人李光头,歙人许楝,踞宁波之双屿,为之王。势家又护持之。……朱执为浙抚,访知其弊。乃革渡船,严保甲,一切禁绝私市。闽人骤失重利,虽士大夫亦不便也。腾谤于朝,嗾御史劾纨落职,时纨已遣卢镗击擒光头、楝等,筑寨双屿,以绝倭屯泊之路,他海口亦设备矣。会被劾,遂自刭死。纨死而沿海备尽弛,楝之党汪直遂勾倭肆毒。(卷三十四嘉靖中倭寇之乱条)
当时沿海居民多因通商海外而得大利,已和海外发生密切的经济联系,所以宁犯禁令,弛守备,召寇乱,而不肯断绝通商。这班“势家”“奸民”,居然能操纵舆论,进退官吏,影响国家政策,其势力之大可以想见。当时葡萄牙人已据澳门,荷兰人已据台湾,西洋各国接踵而至。随海外贸易的兴盛,而西洋文化已渐渐输入了。
(3)土地兼并 自周土地制度大变动以后,土地兼并久成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社会问题。明代商业资本长足发展,地主们营利益急,因此土地之兼并尤烈。当时诸王勋戚宦官乡绅都凭借封建势力,强占民田。而其尤病民者,则为庄田制度。世宗时,夏言上疏道:
各官庄田,祖宗以来未之有也。惟天顺八年,以顺义县安乐里板桥村太监曹吉祥抄没地一处拨为宫中庄田。其地原额一十顷一十三亩,初吉祥占过军民田二十四顷八十七亩,共三十五顷,立庄。今次查勘,又占过民田四十顷,见在共七十五顷。此则官闱庄田之始,而数年间侵占之数过于原额已十倍矣。举此一处,其他可知。……先帝(武宗)践祚之初……共计占地三万七千五百九十五顷四十六亩。皇庄既立,则有管理之太监有奏讨之旗校,有跟随之名色,每处至三四十人。其初管庄人员出入及装运租税,俱自备车辆夫马,不干有司。正德元年以来,奸用权事,朝廷大坏。于是有符验之请,关文之给;经过州县,有廪饩之供,有车辆之取,有夫马之索。其分外生事,巧取财物,又有言之不能尽者。及抵所辖庄田处所,则不免擅作威福,肆行武断。其甚不靖者,则起盖房屋,架搭桥梁,擅立关隘。出给票帖,私刻官防。凡民间撑驾舟车,牧放牛马,采捕鱼、虾、螺、蚌、莞、蒲之利,摩不括取。而邻近地土,则辗转移筑封堆,包打界址,见亩征银。本土豪猾之民,投为庄头,拨置生事,帮助为虐,多方掊克,获利不赀……(见《续文献通考》卷六)
观此则庄田占地之广,害民之烈,可以推见。这种横暴情形,实可与农奴制时代的西欧地主互相辉映,这简直是英国地主“圈田”的办法。当时,“又有投献田产之例。有田产者,为奸民籍而献诸势要,则悉为势家所有。(《廿二史札记》“明·乡官虐民之害”条)农民土地凭空送入豪强手中,有冤没处诉。浸润于商业资本中的封建地主,其兼并侵夺,格外凶恶,这原是历史上的常事。
(4)民众暴动 因贵戚宦官豪绅恶吏种种政治上经济上的压迫,引起不断的民众暴动。李自成、张献忠集明代“流寇”之大成,这里且不必说。我们只看《廿二史札记》中“明代先后流贼”条所记,至十数起。又同书中“万历中矿税之害”条,记激起民变事,累累不绝,其最有声色者,如邓茂七之领导抗租,王朝佐之代众受刑,都可算中国农民斗争史上极壮烈的举动。本来民众暴动,历代都有,只是明朝特别多,这是很可注意的。(详细例证可参看本文所举《廿二史札记》中那两篇,兹不备述。)
以上所述表示什么呢?表示明中叶以后商业资本的扩大而深入,表示封建地主受商业资本的影响而剥削加紧,表示地主和农民阶级冲突的尖锐化,而社会大变乱的将要来到。本来中国社会久为地主阶级所统治,一般“名儒”“大师”“士大夫”类皆为地主阶级的代言者。当明朝中叶,社会危机日益显著了,地主阶级的统治日益动摇了。阳明学派的勃兴,把当时思想界从肤扩迂拘的正统派道学中解放出来,这已经是地主阶级自救运动的初步表现。及明末,中国社会败坏已极,“流寇”外族都乘虚而起,把中国地主阶级的统治打得粉碎。于是地主阶级的自救运动遂大为发展,同时思想界亦崭然造成个新局面。当时一般士大夫,创巨痛深之余,深察世变,远考古人之成宪,旁搜海外之奇方,实学实行,经世致用,力图挽回地主阶级倾颓的运命。他们生当商业资本极繁荣的时代,眼界开阔,见闻广博,所以思想较为开明,然而其根本精神总是代表地主阶级的。他们对于中国社会、中国历史,颇有深刻的认识,很想斟酌古今,为中国地主阶级立久安长治的基础。顾亭林所谓“百王之弊可以复起”,所谓“待一治于后王”,最足表现他们伟大的怀抱。亭林、梨洲、船山诸大师,都是要“拨乱世反诸正”,乘时定制,一扫两千年因循苟且的积习,而大有所为。我们说明清间—十七世纪—思想变动是由明中叶以降种种社会条件所形成,是当时地主阶级自救运动的反映。这可以从诸家的著述中找出无数的证据。看以下数章自然明了,这里不必细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