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王门后裔各树旗帜纷纷讲学的时候,出来一位特异人物张居正。张居正是一位大政治家,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我们还应该知道,他的政治建树实以学术为根柢,在思想史上我们不能不给他一个特殊地位。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谥文忠,江陵人。生于嘉靖四年(1525),卒于万历十年(1582),寿五十八岁。年二十三成进士,在翰林者七年,归田修养者六年。三十六岁复出,历任右春坊右中允、国子监司业、右谕德兼太子讲读、翰林院学士等官。四十二岁初入内阁,兼掌部事,先后与徐阶、高拱李春芳等共同辅佐穆宗者六年。神宗即位以后,进为首辅,独掌政权者十年,其为政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一时内安外攘,号称富强。自从梁任公将他列为中国六大政治家之一,近年来论述他的很多。但大概都是关于政治方面。兹专就其学术思想谈一谈:

本来江陵并不讲学,甚至毁书院,杀何心隐,和当时讲学家正立在敌对地位,所以他被人指为“不悦学”,而向来讲明代学术的也提不到他。但是实际上他自有一套学术。请看他说:

今人妄谓孤不喜讲学者,实为大诬。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语一事背于尧、舜、周、孔之道?但孤所为,皆欲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答宪长周友山明讲学》)

夫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言喜道学者妄也,言不喜者亦妄也,于中横计去取,言不宜有不喜道学者之名,又妄之妄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言不宜不喜道学之为学,不若离是非,绝取舍,而直认本真之为学也。孔子自言不如己之好学。三千之徒,日闻其论说而独以好学归之颜子。今不榖亦妄自称曰:“凡今之人,不如正之实好学者矣。”(《答宪长周友山讲学》)

人家说他不喜讲学,他认为诬罔,他偏说自己是“实好学”,是“直认本真”,不过不像那班讲学家的“虚谈”罢了。他对于那班讲学家的批评,他自己对于学术上的根本见解,大致见于《答南司成、屠平石论为学》那封信。他说:

夫昔之为同志者,仆亦尝周旋其间,听其议论矣。然窥其微处,则皆以聚觉贾誉,行径捷举。所称道德之说,虚而无当。庄子所谓其嗌言者若哇,佛氏所谓虾蟆禅耳。而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嘉、隆之间深被其祸,今犹未殄。此主持世教者所深忧也。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时,则相与所以讲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之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为学,兢兢然求所以称职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别开一门以为学者也。孔子周行不遇,不得所谓事与职者而能之,故与七十子之徒切磋讲究。其持论立言,亦各随根器,循循善诱,固未尝专揭一语,如近时所谓话头者,概施之也。告鲁哀公曰“政在节财”,齐景公曰“君臣父子”,在卫曰“正名”,在楚曰“近悦远来”,亦未尝独揭一语,不度其势之所宜者而强聒之也。究观其经纶大略,则惟宪章文武,志服东周。以生今反古为戒,以为下不倍为准。老不行其道,犹取鲁史以存周礼。如曰:“吾志在《春秋》。”其志何志也?志在从周而已。《春秋》所载,皆周官之典也。夫孔子,殷人也,岂不欲行殷礼哉?周官之法岂尽度越前代,而不可易者哉?生周之世,为周之臣,不敢倍也。假令孔子生今之时,为国子司成,则必遵奉我圣祖学规以教胄而不敢失坠;为提学宪臣则必遵奉皇上勅谕以造士而不敢失坠。必不舍其本业,而别开一门,以自蹈于反古之罪也。今世谈学者,皆言尊孔氏。乃不务孔氏之所以治世立教者,而甘蹈于反古之罪,是尚谓能学孔矣乎?明兴二百余年,名卿硕辅,勋业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建立,然不知学,皆气质用事耳。而近时所谓知学,为世所宗仰者,考其所树立又远出于所诋之下。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此仆未解也。仆愿今之学者,以足踏实地为功,以崇尚本质为行,以遵守成宪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兔鱼未获,无舍筌蹄;家当未完,无撤藩卫,无以前辈为不足学而轻事诋毁,无相与造为虚谈,逞其胸臆,以挠上之法也。

他痛斥那班讲学家的流毒,骂他们为“虾蟆禅”。他教人就在自己职守以内去学,而不要舍其本事,别开一门以为学。他教人“足踏实地”,“崇尚本质”,“遵守成宪”,“诚心顺上”,真可谓卑之无甚高论。然而他却认为虽孔子复生也必须如此立教。他对于孔子另有一种看法,单从“生今反古”,“为下不倍”上发出一套大议论,简直和韩非李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主张有些相类了。他这套议论很得意,在别处也时常提到。如《答楚学道金省吾论学政》,就和这段文字差不多。尤其是在《辛未会试程策》中,大发“法后王”之义,议论特别精彩,态度特别鲜明。其大旨谓:

夫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时宜之,艮安之,虽庸众之所建立,不可废也。戾于时,拂于民,虽圣哲之所创造,可无从也。后王之法,其民之耳而目之也久矣。久则有司之籍详,而众人之智熟。道之而易从,令之而易喻。故曰法后王便也。往代无论已。明兴高皇帝神圣统天,经纬往制,博稽逖采,靡善弗登。若六卿仿夏,公孤绍周,型汉祖之规模,宪唐宗之律令,仪有宋之家法,采胜国之历元。而随时制宜,因民立教,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又非徒然也。即如算商贾,置盐官,则桑孔之遗意也;论停解,制年格,则崔亮之选除也;两税三限,则杨炎之田赋也;保甲户马,经义取士,则安石之新法也。诸如此类,未可悉数。固前代所谓陋习敝政也,而今皆用之,反以收富强之效,而建升平之业。故善用之,则庸众之法可使与圣哲同功。而况出于圣哲者乎?故善法后王者,莫如高皇帝矣。……夫汉宣帝,综核之主也。然考其当时所行,则固未尝新一令,创一制,惟日取其祖宗之法,修饰而振举之,如曰汉家自有制度耳。且其所任魏相,最为称上意者,亦未尝以己意有所论建,惟条奏汉家故事,及名臣贾谊晁错等言耳。当其时,虽五日一视事,而上下相维,无苟且之意。吏不奉宣诏书,则有责;上计簿徒县文,则有责;三公不察吏治,则有责。其所以振刷综理者,皆未尝稍越于旧法之外。唯其实事求是,而不采虚声,信赏必罚,而真伪无眩,是以当时,吏称其职,民安其业,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下至技巧工匠,后世鲜及。故崔实称其优于孝文,而仲长统极其叹服,荀悦论美元帝,而李德裕深以为非,良不诬矣。……成宪俱存,旧章森列,明君贤臣,相与实图之而已。毋不事事,毋泰多事,祛积习以作颓靡,振绍纲以正风俗,省议论以行国是,核名实以行赏罚,则法行如流,而事功辐辏矣。若曰:此汉事耳,吾且为唐、虞,为三代,则荀卿所谓俗儒也。

他断言主张法后王,指斥那班高谈唐、虞、三代者为俗儒。他对于秦、汉以后的制度,尤其是他本朝之制度,极力表彰。他极口称赞王霸杂用谓汉家自有法度的汉宣帝。他说明朝制度,“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这种鲜明的贵今主义,比陈同甫、叶水心辈所论还要痛快得多。他甚至说:

三代至秦,浑沌之再辟者也。其创制立法,至今守之以为利。史称其得圣人之威。使始皇有贤子,守其法而益振之,积至数十年,继宗世族,芟夷已尽。老师宿儒,闻见悉去。民之复起者,皆改心易虑,以听上之令。虽有刘、项百辈,何能为哉?惜乎,扶苏仁懦,胡亥稚蒙,奸宄内发,六国余孽尚存,因天下之怨,而以秦为招,再传而蹙。此始皇之不幸也。假令扶苏不死继立,必取始皇之法纷更之,以求复三代之旧。至于国势微弱,强宗复起,亦必乱亡。后世儒者徒见扶苏之谏焚书坑儒,遂以为贤,而不知乱秦者,扶苏者。(《杂著》)

这是何等大胆的翻案文章!他确乎有一种真知灼见,所以才能发出这样卓绝千古的议论。这些地方自然带些霸气,很接近申、韩。然而霸道本是他不讳言的。如云:

忆昔仆初入政府,欲举行一二事。吴旺湖与人言曰:“吾辈谓张公柄用,当行帝王之道。今观其议论,不过富国强兵而已。殊使人失望。”仆闻而笑曰:“旺湖过誉我矣。吾安能使国富兵强哉?”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唯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哉?后世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也?仆自秉政以来,除密勿敷陈,培养冲德外,其播之政令者,实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闾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支,焉在其为富且强哉?(《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辨》)

综观江陵生平言行,尊主威,振纲纪,明赏罚,核名实,讲富强,重近代,孤立一身,任劳任怨,纯是法家路数。在他的文章中,有许多地方绝类商鞅、韩非的口吻,甚至明白袭用《韩非子》中的成语,如:“小仁,大仁之贼也。”“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不揊痤则浸益。剔首、揊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呼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而致其所大利也。”(《显学》)由此可知其受法家影响之深。抱这样思想,他当然不讳言霸道。陆象山有言:“商鞅是脚踏实地,他亦不问王霸,只要事成。介甫慕唐虞三代之名,不曾踏得实处,所以弄得王不成,霸不成。”从这一点上说,江陵倒是很近乎商鞅,比荆公爽快多了。

讲到这里,我联想起高拱。谁都知道新郑是江陵的政敌。然而在他们还没有成为政敌以前,他们还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们同服务于太学,而互以相业相期许,虽然后来时移势易,终致乖离,但当初他们切磋共学的那段因缘,毕竟是不可泯灭的。我们现在看新郑所作《本语》,其中有些主张见解和江陵很相近。如云:

孔子宪章文、武,盖时王之法不可不守也。今言治者,正不可妄意纷更。只将祖宗之法,求其本意所在,而实心奉行之。纵有时异势殊,当调停者,亦只就中调停,处得其当便是,不可轻出法度之外启乱端也。此不惟分所宜然,祖宗聪明睿知既迈伦夷,而又艰难百战以有天下,苦辛备尝,经炼久熟,其所贻谋,为法既善,为虑更深,固非后世疏浅之见所能及也。夫岂可以一事之未便而随乖天下之全,图以一时之便而遽梗万年之长计哉?

帝王创业垂统,必有典则贻诸子孙,以为精神命脉。我祖宗燕谋宏密,注意渊远,非前代可及。圣子神孙,守如一日,治如一日,猗欤盛矣。迨我穆皇,未获有所面授。我皇上甫十龄,穆皇上宾,其于祖宗大法,盖未得于耳闻也。精神命脉既所未悉,将何以鉴成宪绳祖武乎?今日讲经书,后又讲《贞观政要》等书。臣愚谓宜先知祖宗家法,以为主本,而后可证以异代之事。不然,徒说他人,何切于用?乃欲于祖宗列圣实录所载圣敬事天之实,圣学传心之法,如何慎起居,如何戒嗜欲,如何务勤俭,如何察谗佞,如何总揽大权,如何开通言路,如何进君子退小人,如何赏功罚罪,如何肃宫闱,如何御近习,如何董治百官,如何安抚百姓,如何镇抚四方,撮其紧切,编辑成书,进呈御览。在讲筵则日进数条,在法宫则日披数段。庶乎祖宗立国之规模,保邦之要略,防微杜渐之深意,弛张操纵之微机,可以得其大较。且今日之域中,祖宗之天下。即以祖宗之事行之今日,合下便是,不须更费商证,而自无所不当。我皇上聪明天纵,睿智日开,必因而益遡祖宗精神命脉所在,以观耿光,以扬大烈,以衍万年无疆之祚者,将在于是,则特为之引其端焉尔。

圣祖罢丞相,散其权于六卿,而上自裁决。成祖始制内阁,以翰林官七人处之,备问以言,商榷政务,极其宠密,然未有平章之任也。嗣后遂理机务谕旨。比其久也,则遂隆以师保之官,称辅臣焉。虽无宰相之名,有其实矣。然皆出诸翰林。翰林之官,皆出诸首甲与夫庶吉士之选留者。其选也以诗文,其教也以诗文,而他无事焉。夫用之为侍从,而以诗文,犹之可也。今既用于平章,而犹以诗文,则岂非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乎?旧制固不敢议,而就中有以为之处焉,亦无不可者。诚宜于其选也,必择夫心术之正,德行之良,资性聪明,文理之通顺者充之,而即教之以翰林职分之所在。如一在辅德,则教之以正心修身以为感动之本,明体达用以为开导之资,如何潜格于其先,如何维持于其后,不可流于迂腐,不可狃于曲学,虽未可以言尽,然日日提撕,日日闻省,则必有知所以自求者矣。其一在辅政,则教之以国家典章制度。必考其详,古今治乱安危必求其故,如何为安常处顺,如何为通权达变,如何以定官邪,如何以定国是,虽难事事预拟,亦必当有概于中也,于是乎教之以明解经书,发挥义理,以备进讲;教之以训迪播告之辞,简重庄严之体,以备代言;教之以错综事理,审究异同,以备纂修;而应制之诗文,程士之文艺,在其后焉。面命而耳提之,日省而月试之。养之既久,则拔其尤者留之翰林。既留之后,仍以旧业日加淬励,阁臣时时督课,与之讲论,试其所有之浅深,观其行履之实否。比其久也,则可拔其尤者而登用之。如此,庶乎相可得人,相业必有可观者。翰林庶吉士未尝不可也。今也止教诗文,更无一言及于君德治道,而又每每送行贺寿以为文,栽花种柳以为诗,群天下英才为此无谓之事,而乃以为养相才,远矣。

他尊重本朝制度,尊重祖宗成宪,认为“时王之法不可不守”,认为各朝代都有自己祖宗创造的根本大法以为“精神命脉”。他要当嗣君的首先研究本朝大法,能深悉其“精神命脉”之所在,然后才拿“异代之事”来作参考,什么经书以至《贞观政要》之类,都算次要的东西,这可以说是新郑对于帝王教育的主张。他又认定翰林院是培养相才的机关,不应该专学些无用的诗文,而应该把当代典章制度以及辅相君主办理政治所必需的各种事项,都一一预先讲习,以备他日之用,这可以说是新郑对翰林教育或宰相教育的主张。从这些言论里面,分明可以看出他的贵今主义和实用主义。试把上面所引江陵那几段话拿来作一对照,一定可以发现其一致之点。他主张“明刑”,反对“赦”,反对“放纵”。他综核名实,特别注意官吏的考察法。他替刘晏辩护,斥胡致堂“徒以不言利为高,而使人不可为国”。这一切都和江陵为同调。《明史》称他“练习政体,有经济才”,实在不错。江陵有这样一位学侣,互相切磋了好几年,当然不能不受很大影响。这是论江陵学术渊源和进学历程者所不可不注意的。

以上所述,是江陵学术接近法家的一方面,然而江陵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法家,或简单的事业家,他还自有一套“心学”,还很得力于“禅”。在他的文集中有好多处讲禅学,如:

近日静中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一毫无染。其有尘劳诸相,皆由是自触。识得此体,则一切可转识为智,无非本觉妙用。故不起净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厌心,包罗世界,非物所能碍。(《答高孝廉元谷》)可见他很会谈禅,对于此道确有所得。但江陵所得于禅学者还不止此。《袁小修日记》卷五载:

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立朝时,于称讥毁誉俱有所不避,一切利国福民之事,挺然为之。

这段话真能把江陵精神命脉心髓入微处表现出来。试看他文集中屡次提到《华严经》,如:

偶阅《华严经·悲智偈》,忽觉有省。即时发一宏愿,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去年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此时惟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幸而念成缘熟,上格下孚,官府穆清,内外宁谧。而正以退食之余,犹得默坐澄心,寄意方外。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以是知山寺幽栖,风尘寓迹,虽趋舍不同,静躁殊途,其致一也。(《答李中溪有道尊师》)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吾亦欢喜施与。(《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

可知小修的话确有根据。江陵一生,赤诚任事,置毁誉、得失、祸福、生死于度外。其精魂所寄,原来乃在《华严经》。旁人学禅,只学个遁世自了。江陵学禅,却学个宏愿济世。他还有句话:

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

这样的禅真是普通人所梦想不到的。本来江陵也是个学道的人。他生平所最尊奉的老师徐存斋,是聂双江的门生,双江又是阳明的门生。当时的王学家,如罗念庵、胡庐山、王敬所、罗近溪、耿天台……都和江陵有来往,在《江陵文集》中有许多和他们论学的信。最有意义的如:

比来同类寥落,和者甚稀。楚侗南都,庐山西蜀,公在宛陵,知己星散。仆以孤焰,耿耿于迅飚之中,来知故我何似。闻公政致刑措,不言民从,盖皇农之再见。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顾流俗之是非,此固罗近溪本来面目。然同志数君子,往来倡导,使人咸知有仁义道德,则所以助公道缘为不少也。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际。欲见实际,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纷纠处,不得稳贴。如火力猛追,金体乃现。仆每自恨优悠散局,不曾做得外官。今于人情物理,虽妄谓本觉可以照了,然终是纱窗里看花,不如公等,只从花中看也。“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孔子云:“道不远人。”今之以虚见为默证者,仆不信也。(《答罗近溪宛陵尹》)

从这信的前一段,可以使我们想见江陵当年和那班王学家在一块讲学的情形。他称他们为“同类”,为“知己”。这正是前引《答南司成、屠平石论为学》那封信中所谓“昔之为同志者仆亦尝周旋其间”的事实例证。至于后一段论学的地方,具见江陵学术的特色,真是精彩极了。他要“窥实际”,要于“至琐细,至猥俗,至纠纷处”下工夫,要“从花中看花”,而反对“以虚见为默证”。这正是他和一般讲学家绝异的地方。他曾说过:

仆以寡昧,谬当重寄;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答陵洋山》)

惟其“耐烦”,所以不怕“琐细”、“猥俗”、“纠纷”,而能从“人情物理”中切实磨炼。必须这样,才能“窥实际”,才算真得力,至于一般讲学家,只略略见得一个“头脑”,便要放手,所以只有“虚见”并非“默证”,其病正坐不“耐烦”耳。江陵最不喜欢虚见空谈,如云:

承教虚寂之说,大而无当,诚为可厌。然仆以为近时学者。皆不务实得于己,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放其说屡变而愈淆。夫虚故能应,寂故能感。《易》曰:“君子以虚受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诚虚诚寂,何不可者?惟不务实得于己,不知事理之如一,同出之异名,而徒兀然嗒然,以求所谓虚寂者,宜其大而无当,窒而不通矣。审如此,岂惟虚寂之为病。苟不务实得于己,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则曰致曲,曰求仁,亦岂得为无弊哉,愿与同志共助之也。(《答楚学道胡庐山论学》)

中世以后,大雄之法,分为宗、教二门。凡今吾辈之所讲研穷究,言语印证,皆教也。若夫宗门之旨,非略象忘诠,真超玄诣,讵可易言?然宗由顿契,教可依通,譬之法雨普沾,随根领受。而今之学者,皆舍教言宗,妄意揣量,执之为是。才欲略象,而不知已涉于象,意在忘诠,而不知已坠于诠。此竖拳喝棒狗子矢橛之徒,所以纷纷于世也。(《答周鹤川乡丈论禅》)

这两节表面上粗粗一看,好像冲突。前一节既然怕人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后一节却又怕人“略象忘诠”,那末无论你讲“虚寂”、讲“致曲”、讲“求仁”,既然都只是在“言语名色上缴绕”,以致“其说屡变而愈淆”;及一离“言语名色”,“略象忘诠”,却又陷于“妄意揣量”的毛病。左支右绌,终无是处。假使反过来说,你是“实好学”的,是“务实得于己”的,那末你讲“致曲”、讲“求仁”可以,讲“虚寂”也可以,“言语印证”可以,“略象忘诠”也可以。总而言之,全看你实不实。因为这样,所以江陵对于当时那班讲学家“离是非,绝取舍”,超然独处于各派纠纷之外,而冥心孤往,直寻本真。他说:

窃谓学欲信心冥解。若但从人歌哭,直释氏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耳。(《答聂司马双江》)

不榖生平,于学未有闻,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则诚自信而不疑者。(《答藩伯周友山讲学》)

吾生平学在师心。不但一时之毁誉有所不顾,虽万世之是非亦所不计。(《答朱按院辞建三召亭》)

这些话正得着王学的真精神。章太炎谓王学的长处在“内断疑悔,外绝牵制”。王龙谿至于说不怕“恶名埋没一世”。这种断然自信敢作敢为的精神,江陵真发挥尽致了。原来江陵当十三岁时,即受知于顾东桥,东桥乃曾与阳明论学者也。及在翰林院,正是徐存斋、欧阳南野、聂双江、程松溪会讲灵宫,王学声势最盛的时候,当然和这班讲学家往来的机会很多,而深受其影响。虽然江陵后来很反对那班讲学家,但所反对者是他们的“虚谈”,而他自己的精神命脉实际上仍是从王学中孕育出来的。说到这里,一定有人怀疑,江陵既然崇尚实用,走的是法家路数,怎么还会和王学拉在一起?王学不是最玄虚的一种学术吗?关于这一层,我们应该知道,王学虽然有它极玄虚的地方,却也有它极实用的地方。要说玄虚,它可以直入佛、老,要说实用,它又可以直入申、韩。只要看一看本书前三章,你就知道王学中含有一种实用主义的成分。王学是经世的,主张“亲民”之外无所谓“明明德”的,是不拘故常而随机应变的。不过后来左派诸子既“承领本体太易”,而流于猖狂;右派诸子又转回李延平一路,而不免于枯寂。倒是江陵出来,有左派之阔达而凝其神,有右派之坚实而宏其用,既见“头脑”,更窥“实际”,亲体默证,把王学确实受用一番。他自称为“实好学”,我是绝对相信的。并且我确乎相信他能使王学得到新生命,能把王学中最粹美的精神发扬光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