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史上,一个大师的门下往往是“学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远而末益分”;于是乎“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形成许多小派别,而向各方面分途发展。孔子门下如此,程子门下如此,康德门下如此,黑格尔门下如此,阳明门下亦如此。王龙谿说:

良知宗说,同门虽不敢有违,然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则明反眩矣。有谓良知无现成,由于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符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不容不辨者也。(《拟岘台会语》)

观此可知王门诸子对于“致良知”这个总口号解释得如何纷歧。根据这些不同的解释,可以把他们分成许多派别。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细分的必要。黄梨洲的《明儒学案》,对于王门诸子,是按地域分配的。他们共占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七个学案,(如算入止修学案则分为八个)其中势力最大而又各自显出一种特色者,当推浙中、江右、泰州三派。但实际上各家主张有不能以地域限者。如王龙谿和钱绪山,虽同属浙中,但恰相对立。如聂双江和罗念庵,在未发已发问题上,不仅迥殊于浙中诸子,并且亦迥殊于同属江右之邹东廓、欧阳南野、黄洛村、陈明水一班人也。大体说来,东廓、绪山诸子,谨守师门矩矱,“无大得亦无大失”,龙谿、心斋使王学向左发展,一直流而为狂禅派;双江、念庵使王学向右发展,事实上成为后来各种王学修正派的前驱。王学的发展过程,同时也就是它向左右两方面分化的过程。左派诸子固然是“时时越过师说”,右派诸子也实在是自成一套。他们使王学发展了,同时却也使王学变质而崩解了。王学由他们而更和新时代接近了。我们且把这左右两派分别讲述一下:

(一)左派王学

黄梨洲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谿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谿而渐失其传。泰州、龙谿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禅不禅姑不必论。但龙谿、心斋时时越过师说,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形成王学的左翼;并且以使徒般的精神,到处传播阳明的教义,热情鼓舞,四方风动,这倒是实在的。不管后来学者对于他们怎样排诋,但究竟不能抹杀他们在王学中的极高地位。

首先说王龙谿。他名畿,字汝中,浙之山阴人,与阳明为同郡。生于孝宗弘治十一年(1498),卒于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寿八十六岁。当正德、嘉靖间,阳明归越讲学。龙谿年方二十余岁,即往受业。时阳明门人众多,不能遍授,初来学者常使先见龙谿及钱绪山等诸高弟。龙谿坦易和厚,随机启发,所成就者尤多。及阳明卒后,曾一出仕为南京职方主事,稍迁至武选郎中。以忤宰相夏贵溪,不久即罢官去。此后退处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皆有讲舍,而江、浙为尤盛。年至八十,犹周流不倦。他勤勤恳恳地说:

区区身外百念都忘,全体精神只干办此一事。但念东廓、双江、念庵、荆川诸兄相继沦谢,同心益孤。会中得几个真为性命汉子,承接此件事,方得放心。不然,老师一脉,几于绝矣。(《与徐成身书》)

区区八十老翁,于世界更有恁放不下?惟师门一脉如线之传,未得一二法器出头担荷,未能忘情,切切求友于四方者,意实在此。(《与沈宗颜书》)

区区入山既深,无复世虑。而求友一念,若根于心,不容自己。春夏往赴水西白山之会,秋杪赴江右之会,岁暮始返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惟此一事。六阳从地起,师道立则善人多。挽回世教,叙正人伦,无急于此。惟可与知己道也。(《与萧来凤书》)眼前后辈,真发心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双江、东廓、鲁江、明水相继沦谢,吾党益孤。老师一脉,仅仅如线。自分年衰时迈,须得真发心者二三辈传此微言,庶免断灭宗传。不知相接中亦得几人否?年来海内风声虽觉鼓动,针针见血者亦不多得。科中敬吾、纬川颇深信此件事,部中鲁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见,可时时觅会以尽究竟之谈。所谓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与贡玄略书》)

这些话在《龙谿集》中引不胜引。他简直是以讲学为性命饥渴。数十年中,专为这一件大事到处奔忙,满腔热情,缠绵固结,生生死死而不能自已。他不顾毁誉荣辱,不管当局者之“不悦学”,不管来学者是否“真发心为性命”,而只是栖栖皇皇,强聒不舍地哓哓然以师说鼓动天下。象这样放下一切,热心拼命地讲学,古今来能找出几个人?当时就有人劝他休息,伹他总是不肯。如《龙谿集》卷五载:

子充、继实跪而请曰:先生辙环天下,随方造就引掖,固是爱人不容己之心。但往来交际,未免陪费精神,非高年所宜。静养寡出,息缘省事,以待四方之来学,如神龙之在渊。使人可仰而不可窥,风以动之,更觉人皆有所益。先生曰:二子爱我可谓至矣。不肖亦岂不自爱?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仅仅专以行教为事,又成辜负矣。时常处家,与亲朋相燕昵,与妻奴佃仆相比狎,以习心对习事,因循隐约,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觉者。才离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觉不同。与士大夫交承,非此学不究;与朋侪酬答,非此学不谈。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教学相长,欲究极自己性命,不得不与同志相切劘,相观法。同志中因此有所兴起,欲与共了性命,则是众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求友取益,原是己分内事。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不明,则存平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关独善,养成神龙虚誉,与世界若不相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盖不忍也。(《天柱山房会语》)

聚会讲学,不惟成人,亦以成己。在一种讲学空气中,人己融成一片,薰蒸鼓舞,即教即学,此之谓教、学、做合一。王学本是常讲“万物一体”的,本是认为“亲民”即可以“明明德”的。试看阳明《答聂双江第一书》,及他的“拔本塞源论”,全是一片热烈救世心肠。这种精神龙谿发挥得最恳切。他不厌不倦,知其不可而为,绝不肯作自了汉,专去自己受用。他抱着一体同善不容己之情,真觉得人己之间,疾痛疴痒,息息相关。王敬所称他道:“龙谿公非独其透悟处不可得而泯灭也,其一腔爱人热心肠亦必不可得而泯灭。”在这一点上,龙谿实在不愧为阳明的嫡传。他又说:

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藉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于欲,便与静坐一般。况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如金体被铜铅混杂,非遇烈火则不易销。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工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独修独行,如方外则可。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作道场。吾人若欲承接尧、舜、姬、孔学脉,不得如此讨便宜也。(《三山丽泽录》)

孔门教人之法,见于《礼经》。其言曰:“辨志,乐群,亲师,取友,谓之小成,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未尝有静坐之说。静坐之说,起于二氏,学者殆相沿而不自觉耳。古人自幼便有学,使之收心养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随时随地,从事于学,各有所成。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薰染于功利之习,全体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为何物。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可哀也已!程门见人静坐,便叹以为善学。盖使之收摄精神,向里寻求,亦是方便法门,先师所谓因以补小学一段工夫也。若见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随分做去,在静处体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着土,遇着和风暖日固是长养他的,遇着严霜烈日亦是坚凝他的。盖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便是孔门教法。若不见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欲望其有成也难矣哉。(《东游会语》)

他讲经世,讲事上磨炼。他居然指摘静坐,居然指出古儒家的修学方法。有些话简直像清代大师说的。假使抛开其他的玄谈,而只看他这些话,你也许要疑惑他是个事功派或实用派了。自然他承认静坐自有其相当的用处,也算一种方便法门,但总不认为究竟法。良知无间于动静,所以致良知也无间于动静。我们必须从动静顺逆当前应感极复杂的境界中煎销磨炼出来,方能真有得力处。若专去习静,那便是讨便宜,其结果会喜静厌动,这种工夫是靠不住的。这种地方最足表现时代精神,也最足表现王学的特色。然而从来讲王学的专宗右派,把这些地方全给他抹杀了。考龙谿所以致纷纷之议者,大部分由于他的“四无”说。《龙谿集》中有一篇《天泉证道纪》,其大概是:

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绪山钱子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谓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绪山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先生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时夫子将有两广之行……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相以下人立教。……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至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沈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

天泉证道是晚明思想界一大公案。东林学派即专攻“无善无恶”四字而并上及于阳明。至刘蕺山、黄梨洲则谓《天泉证道纪》与阳明平日所言不类,疑其为龙谿自己学说。且引邹东廓《青原赠处记》相对勘。其实天泉证道一事,钱绪山所编《阳明年谱》及《传习录》均有记载,“四有”、“四无”之说,与《龙谿集》中所载并无多大差异。念庵与绪山谓闻之黄洛村,亦正与此处所述相同。可见《天泉证道纪》决非龙谿一家之私言,不能单据《青原赠处记》来疑它。至于“四无”之说,虽由龙谿自己证悟出来,但与阳明本旨实相贯通,所以阳明亦甚称许之。王学本包含一种自然主义,本不拘泥迹象。直往直来,任天而动。善恶双泯,尧桀两忘。“四无”之说,实为其应有的结论。然而龙谿在这一点上实在还没有大放厥辞。要看到这种自然主义的充分发展,还有待于泰州学派。比起泰州学派,龙谿倒还算谨严的。

泰州学派的开创者王心斋,是阳明门下最奇怪的一个人物。他名艮,字汝止,生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寿五十八岁。他原是一个盐丁,并没读过几本书。他常常袖着《孝经》、《论语》、《大学》,逢人质难,久则能借口谈解。以经证悟,以悟证经。有所得辄向人讲授。并榜其门曰:“此道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论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后来往江西访阳明,毫不客气,昂然上座。及反覆论致知格物,乃大叹服曰:“简易直截,吾不及也。”遂下拜称弟子。退而寻思,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入见且告之悔。阳明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心斋复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阳明谓门人曰:“向者吾擒宸濠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后阳明归越,心斋从之。既而叹曰:“千载绝学,天启吾师,可使天下有不及闻者乎?”遂自创蒲轮,招摇道路,一直讲学到北京。当时阳明之学,谤议蜂起。而心斋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门之在京者劝之归,阳明亦移书责之,他才返回会稽。及阳明卒,他回家设教。同门会讲者,常请他为主席。心斋之学,以悟性为宗,以反己为要,以孝弟为实,以乐学为门,以太虚为宅,以古今为旦暮,以明学启后为己任,以九二见龙为正位,以孔氏为家法。有以伊、傅称之者,则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遇,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看他热心经世处,和龙谿没有两样,这正是从阳明“万物一体”的思想一脉演来。他提倡一种尊身主义,一种自我中心主义。他把身看得很大,自尊,自信,赤身承当,以天下为己任。他说:

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故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万物。舍此皆妾妇之道。(《学案》引)

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一身撑持宇宙。他岸然以师道自处,甚至以君道自处。磊磊落落,一点媕婀媚世之态也没有。他讲“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他要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换句话说,就是要以身作则。己身爱则一家爱,一国爱,而天下皆爱;己身敬则一家敬,一国敬,而天下皆敬。这不是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么?这不是以身作则吗?身为本而家、国、天下为末,家、国、天下是跟着身走的。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反己正是格物的实功。这就是有名的“淮南格物说”。这样讲法,个人地位特别重要。帅天下以仁,帅天下以让,“出为帝者师,处为天下万世师”。看这样一个人何等的伟大。这是一种大我主义,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也正是一种时代精神的表现。在这里个人主义和万物一体主义融洽无间,群和己简直不可分了。心斋还有一个最为人传诵的《东学歌》。其辞云: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从前周濂溪曾教二程寻孔、颜乐处。阳明也说:“乐是心之本体”。至如曾点、庄周、康节、白沙辈,大抵专向“乐”这一路走。这个“乐”字原是自古所重。但特别提出“乐学”二字作宗旨,却要算心斋的发明。所谓“乐”,不过是生机畅遂的意思。生机畅遂则乐,生机阻抑则不乐。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哭乎其不得不哭,笑乎其不得不笑。一片天机,洒落自在。这种自得之乐,是人心本体的真乐。倘能不为私欲所缠绕,则生机自然畅遂,本体真乐自然呈现。所谓“学”,亦不过任此本体,使生机常常畅遂;不为私欲所戕害而已。“乐”是生机畅遂,“学”亦正是学此生机畅遂。只要使生机畅遂,那就是“乐”,也就是“学”。所以说,“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乐”和“学”融成一片,洒洒落落,任天而动,这里充满着自然主义。《心斋语录》载:

一友持功太严。先生觉之曰,“是学为子累矣”。因指斫木者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事”。

学本是学此乐,本是要使生机畅遂,若用功太严,反妨害生机的自然发展,反成苦事,倒还不如不学。至理并妙道,运水与搬柴,只如那斫木者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的做将去便了,何必用什么功。

心斋曾与徐波石散步月下,波石刻刻检点,他就厉声道:“天地不交,否。”又一夕,和波石至一小渠,他立即跳过,顾谓波石道:“何多拟议也?”心斋指点人处类如此。在日用常行中,直往直来,当机立断,全是一种自然主义。后来他的儿子东崖,继承父学,把他的乐学主义尽量阐发,更表现自然主义的色彩。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东崖语录》)

由此可以想见东崖的学风,亦可以想见心斋的学风。

阳明门下以泰州一派为最盛。从王心斋发端,中经徐波石、赵大洲、颜山农、何心隐、罗近溪、周海门、陶石篑……发皇光大,一代胜似一代。颜、何一派,流入“狂禅”,另详下章。其余诸人亦不能一一叙述。兹只把最重要的罗近溪讲一讲:

罗近溪,名汝芳,生于武宗正德十年(1515),卒于神宗万历十六年(1588),寿七十四岁。少读薛文清语,谓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决志行之。闭关临田寺,置水镜几上,对之默坐,使心与水镜无二。久之而病心火。偶遇僧寺,见有榜急救心火者,以为名医,访之则聚徒而讲学者也。近溪从众中听良久,喜曰,“此真能救吾心火”。问之为颜山农,得泰州王心斋之传。近溪闻其言,如大梦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纳拜为弟子,尽受其学。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近溪尽鬻田产脱之,侍养狱中六年,不赴廷试。及归田后,身已老。山农至,近溪不离左右,一茗一果必亲进之。诸孙以为劳,近溪曰,“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为近溪举业弟子,已闻其有得于《易》,反北面受学焉。大抵近溪十五而定志于张洵水,二十六而正学于山农,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证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问心于武夷先生,其生平进学历程约略如此。其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无之非是。学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沉滞胸膈,留恋景光,是为鬼窟活计,非天明也。论者谓龙谿笔胜舌,近溪舌胜笔。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眼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其《语录》载:

昆阳州守夏鱼请曰:“恒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劳而去之益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间,言动事为,其停当处,即与圣贤合一也。”罗子曰:“停当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睹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则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不为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澈浑融。吾子蚤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无往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圣哲不殊?若是用功,如是作见,则未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昼夜。吾人心体未尝一息有间。今当下生意津津,不殊于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则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说以贫自安而不改,浅之乎窥圣贤矣。

宇宙间只此一片生机洋溢,禽鸟飞鸣,新苗萌茁,皆天机鼓动而不能自已。这原是超乎善恶的,无所谓停当不停当。无论怎样严正的道德家,他能就鸟语花香加以善恶的判断么?人生朝作夜息,饥食渴饮,推而至于爱亲敬长,成仁取义,也无非此一片天机流行,如花自开,如鸟自鸣。这一点自然不容己的生机,通乎人物,通乎圣凡,通乎大人赤子。只此便是“仁”,便是“乐”,与世俗苦乐善恶不啻云泥之别。近溪常把“仁”和“乐”混在一起,讲得极亲切,如云:

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即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于品汇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蘖,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于孔、颜乐处竭力追寻,而忘却于自己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识乐不假寻。

看他无论讲“仁”,讲“乐”,都只是从生机讲。就从这生机二字上,他推演出多少微言妙谛来。我们简直可以称他为生机主义者。他有一段最深切的话:

向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尝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亦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缙绅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又由孩提少长以推之壮盛衰老,孩提少年皆是爱亲敬长,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也。又时乘闲暇,纵步街衢,肆览大众,其闲人数何啻亿兆之多,窥觑其中,总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结维系,所以勤谨生涯,保护躯体,而自有不能已者。故某自三十登弟,六十归山,中间侍养二亲,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贤良,远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将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孔子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将《中庸》、《大学》已是一句道尽。孟氏谓“人性皆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将《中庸》、《大学》亦是一句道尽。

他看全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是一个生命之流,即显即微,即天即人,纵横上下,沦浃融贯,全无丝毫间隙,既亲切恳到,又广大深远,从来讲孔家哲学的还没人讲得这样彻骨彻髓。这真可算是一种唯生论。他还有一段很精彩的话:

方自知学,即泛观虫鱼,爱其群队恋如,以及禽鸟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鸣相应,浑融无少间隔,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人而异之?后偶因远行,路途客旅相见,即忻忻谈笑终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别去,又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亲戚骨肉而异之?噫!是动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从此痛自刻责,善则归人,过则归己;益则归人,损则归己。久渐纯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间隔,而家国天下翕然孚通。甚至肤发不欲自爱,而念念以利济为急焉。三十年来,觉恕之一字得力独多也。

他不断说以恕求仁,本来也是老生常谈。但经他发挥起来,却真使人恻然心动。他看物我之间,息息相关,本着自己那点一体不容己的心情,专从事于利世济人。他肯牺牲,肯管闲事。如《语录》载:

先生过麻城,民舍失火,见火光中有儿在床。先生拾拳石号于市,出儿者予金视石。一人受石出儿,石重五两,先生依数予之。其后先生过麻城。人争睹之曰,此救儿罗公也。

这种做法,叫普通的道学先生看来,已稍嫌张皇。然而近溪就不止此。他有时候太热心了,简直什么嫌疑都不避。如:

一邻媪以夫在狱,求解于先生,辞甚哀苦。先生自嫌数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媪取簪珥为质。既出狱,媪来哀告,夫咎其行贿,詈骂不已,先生即取质还之,自贷十金偿孝廉,不使孝廉知也。

像这样行贿的事,不必说道学先生,稍自好者谁肯沾手?然而近溪放手做去,自赔十金,代人行贿,名利两丧,全不顾惜,他只知道救人而已。又如:

耿天台行部至宁国,问耆老以前官之贤否。至先生,耆老曰:“此当别论,其贤加于人数等。”曰:“吾闻其守时亦要金钱。”曰:“然。”曰:“如此恶得贤?”曰:“他何曾见得金钱是可爱的。但遇朋友亲戚所识穷乏便随手散去。”

他这样满不在乎,无怪乎杨止庵议他:

……用库藏充馈遗,归者如市。……归来请托烦数,取厌有司。……

这种路数显然带游侠气味,已经完全是颜山农、何心隐一流人物,和普通儒者面目大不相同了。

(二)右派王学

黄梨洲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明儒学案》卷十六)。大概浙中之学近左方,江右之学近右方。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兹单就双江、念庵、塘南讲一讲:

聂双江,名豹,字文蔚,生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1563),寿七十七岁。累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傅,赠少保,谥贞襄。当阳明在越时,双江以御史按闽,过武林,渡江往见。去后复上书,阳明答之。即现在《传习录》中所存《答聂文蔚第一书》也。及阳明征思田,他又上书问学,于是又有《答聂文蔚第二书》,亦存《传习录》中。阳明既殁,双江时官苏州,曰:“昔之未称门生者,冀再见尔。今不可得矣。”于是设位北面再拜,始称门生。以钱绪山为证,刻两书于石以认之。后为辅臣夏贵溪所恶,逮系诏狱,逾年始出。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澈,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于是始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是时同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盖发而未尝发,故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他们都不赞成双江的说法。王龙谿、黄洛村、陈明水、邹东廓、刘两峰各致难端,钱绪山至谓“未发意从何处觅”。只有罗念庵深相契合,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两峰晚乃信之,曰:“双江之言是也。”双江曾把他们的反对论调总括为三端:

疑予说者,大略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今日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于动静也,今日工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仁体事而无不在,今日感应流行著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于禅悟也。(《寄王龙谿》)

这些反对论调虽自各方攻来,然而双江根据自己的切实体验,根据自己的得力处,坚决主张,断然不惑,他是振振有辞的。他辩护自己的主张而反击他们道:

源泉者,江、淮、河、汉之所从出也;然非江、淮、河、汉,则亦无以见所谓源泉者。故浚源者,浚其江、淮、河、汉所从出之源,非以江、淮、河、汉为源而浚之也。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答许玉林》)

心无定体之说,谓心不在内也,百体皆心也,万感皆心也。亦尝以是说而求之,譬之追风逐电,瞬息万变,茫然无所措手,徒以乱吾之衷也。(同上)

夫无时不寂,无时不感者,心之体也;感惟其时,而主之以寂者,学问之功也。故谓寂感有二时者,非也;谓工夫无分于寂感,而不知归寂以主夫感者,又岂得为是哉?(《答东廓》)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万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误,蔓延至此。(《答邹西渠》)

子思以后,无人识中字。随事随时,讨求是当,谓是为中而执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不闻曰隐,不睹曰微,隐微曰独。独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学问只有此处,人生只有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独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无下之能事毕矣。(《答应容庵》)

龟山一派,每言静中体认,又言平日涵养。只此四字,便见吾儒真下手处。考亭之悔,以误认此心作已发,尤明白直指。(《困辨录》)

或问,周子言静,而程子多言敬,有以异乎?曰:均之为寡欲也。周曰无欲故静,程曰主一之谓敬。一者,无欲也。然由敬而入者,有所持循,久则内外斋庄,自无不静。若入头便主静,惟上根者能之。盖天资明健,合下便见本体,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厌弃事物,赚入别样蹊径。是在学者顾其天资力量,而慎择所由也。近世学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静为禅学,主敬为迂学,哀哉!(同上)

看这些话可知双江立论之大概。他确乎把握住一个枢机,对于致良知别有会心,故言之真切如此。本来未发已发问题是宋明道学界一大公案。自从周濂溪有主静立极之说,后来程子以“静”字稍偏,恐易生流弊,乃改用一“敬”字。但程门诸子即已发生纷歧,最明显的如:李延平继承杨龟山、罗豫章的传统,默坐澄心,体验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是专走未发一路,同时胡五峰有“察识端倪”之说,是专走已发一路。朱子虽早从延平,但于未发一着,并未得力。及遇张南轩,得闻五峰之学,对于“察识端倪”之说倒切实体会一番。但不久他感觉“急迫浮露”,“无深潜纯一之味”,“浩浩茫茫,无下手处”,乃复归于延平。几经反覆,乃又觉得还是只有程子妥当,延平之说终嫌稍偏。所以得后仍提出“敬”字作主脑,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未发已发,双方兼顾。这场公案一时总算解决了。但朱子是二元论者,他的解决方法终不能融洽无间。及阳明提出个致良知,“良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之后,更无已发”,真可谓一了百当。然而他的门下又起分化了。双江以归寂为宗,专走未发一路,认已发无工夫可用,和他的许多同门,专走已发一路,而认未发上无工夫可用者,恰相对立。他所指摘当时已发派的毛病,和朱子所指“察识端倪”的毛病,也正相类似。他不把致良知的“致”字当作依照良知做去的意思,而当作一种收摄凝聚的工夫。愈收摄就是愈推致。这虽和阳明南京以前所走路径相合,但于致良知的口诀显然有所转手,所以才遭受同门的环攻。但是他有实在工夫,确乎能挽救左派猖狂之病,所以后来讲王学的很推重他。这种情形到罗念庵就更明显了。

罗念庵,名洪先,字达夫,生于孝宗弘治十七年(1504),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三年(1564),寿六十一岁。他是后来学者所公认为最能继承阳明之一人。然而他并没有见过阳明。当阳明年谱编定时,绪山语他道:“子于师门,不称门生而称后学者,以师存日未得及门委贽也。子谓古今门人之称,其义止于及门委贽乎?子年十四时,欲见师于赣,父母不听,则及门者其素志也。今学其学者三纪于兹矣。非徒得其门,所谓升堂入室者,子且无歉焉,于门人乎何有?”谱中改称门人,绪山、龙谿证之也。念庵以濂溪无欲故静之旨为圣学嫡传。其于同门诸子,最心契双江。是时王门学者,除双江外,大概都说:“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念庵不以为然,对于“现成良知”之说力加反对。其言曰:

往年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尝从此用力,竟无所入,久而后悔之。(《甲寅夏游记》)

良知固出于禀受之自然而未尝泯灭,然欲得流行发现常如孩提之时,必有致之之功。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阳明之龙场是也。学者舍龙场之惩创,而第谈晚年之熟化。譬之趋万里者,不能蹈险出幽,而欲从容于九达之逵,岂止躐等而已哉?(《寄谢高泉》)

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欠缺培养一段工夫。培养原属收敛翕聚。甲辰夏,因静坐十日,怳怳见得,又被龙谿诸君一句转了。……阳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今却尽以知觉发用处为良知,至又易“致”字为“依”字,则是只有发用无生聚矣。(《与尹道舆》)

良知二宇,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见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寄张须野》)

他强调的讲那个“致”字。收摄凝聚,正是致良知的实功。必须从静中培养多少年,到枯槁寂寞,一切放下之后,然后良知的真面目炯然呈露。这样历程,阳明本人也是经过的。至于愚夫愚妇乍隐乍现的一点灵明,借以指点启发则可,若果然圣愚同视,专凭当下知觉信手做去,不下一种收摄凝聚的工夫,实实“致”它一番,终将流入猖狂一路,阳明当日并不如此。他学阳明是根据自己亲身所体验,在与阳明一生整个进学历程相对证,并不拘泥阳明的口诀,他讥斥那班专以师说压倒人的道:

阳明公门下争“知”字如敬师讳,不容人谈破。(《读双江致知议略》)

他认定解决自己性命问题要紧,不应该专在话头上拈弄。他说:

吾辈一个性命,千疮百孔,医治不暇,何得有许多为人说长道短耶?弟愿老兄将精一还尧、舜,感应还孔子,良知还阳明,无生还佛。直将当下胸中粘带,设计断除;眼前纷纭,设计平妥;原来性命,设计恢复。益于我者取之,而非徇其言也;害于我者违之,而非徒以言也。(《答何善山》)

他这样真切为性命,所以最注意工夫,而反对人空言本体。他说:

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才拈工夫,便指为外道,恐阳明先生复生亦当攒眉也。(《寄王龙谿》)

自来圣贤论学,未尝有不犯手做一言。未有学而不由做者,惟佛家则立跻圣位。此龙谿极误人处。(《读双江致知议略》)

念庵和龙谿切磋处最多,其议论大部分都是为救龙谿之弊而发。但实际上龙谿尚不像泰州派那样撒手自在,他也有他的工夫。请看他说:

吾人包裹障重,世情窠臼,不易出头。以世界论之,是千百年习染;以人身论之,是半生依靠。见在种种行持点检,只在事情上寻得一件极好事业来做,终是看人口眼。若是超出事情汉子,必须从浑沌里立定根基,将一种要好心肠洗涤干净,枝叶愈活,灵根愈固。从此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方是大生,方是生生不息真种子,今去此尚远也。(《与念庵书》,见念庵《冬游记》)

先师自谓:“良知二字,是吾从万死一生中体悟出来,多少积累在。但恐学者见太容易,不肯实致其良知,反把黄金作顽铁用耳。”先师在留都时,曾有人传谤书,见之不觉心动,移时始化。因谓终是名根消煞未尽。譬之浊水澄清,终有浊在。余尝请问平藩事。先师云:“在当时只合如此做,觉来尚有微动于气所在。使今日处之,更自不同。”夫良知之学,先师所自悟,而其煎销习心习气,积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密。吾党今日未免傍人门户,从言说知解承接过来,而其煎销积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疏。徒欲以区区虚见,影响缘饰,以望此学之明。譬如不务覆卵而即望其时夜,不务养珠而即望其飞跃,不务煦育胎元而即望其脱胎神化,益见其难也已。(《滁阳会语》)

看这样话简直和念庵如出一口。龙谿也深悉阳明进学的历程,用功的节次,知道良知一字不是容易得来。他也认为必须彻底煎销习心习气,从枯槁寂寞中培养生生不息的真种子。但他和念庵毕竟不同。他的煎销保任工夫,只在日常生活中。随处用力,无分动静。即发用,即收敛,即工夫,即本体。良知透出一分,就实“致”一分,愈“致”愈明,自然日有进境。依良知而行就是致良知,并不是另外还有“致”的工夫也。念庵却不是这样看法。他断然归宗于主静。如云:

致良知者,致吾心之虚静而寂焉,以出吾之是非;非逐感应以求其是非,使人扰扰外驰而无所于归,以为学也。未知,其发也;知而良,则其未发,所谓虚静而寂焉者也。吾能虚静而寂,虽言不及感亦可也。(《双江七十寿序》)

今之言良知者,恶闻静之一言,以为良知该动静,合内外,主于静焉偏矣。此恐执言而未尽其意也。夫良知该动静,合内外,其统体也。吾之主静,所以致之,盖言学也。学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户者。苟入矣,虽谓良知本静亦可也,虽谓致知为慎动亦可也。吾不能复无极之真者,孰为之乎?盖动而后有不善,有欲而后有动,动于欲而后有学。学者,学其未动焉者也。学其未动,而动斯善矣,动无动矣。(答董蓉山》)

周子所谓主静者,乃无极以来真脉络。其自注云:无欲固静。是一切染不得,一切动不得。庄生所言混沌者近之。故能为立极种子。非就识情中认得个幽闲暇逸者,便可替代为此物也。指其立极处,与天地合德,则发育不穷;与日月合明,则照应不遗;与四时合序,则错行不忒;与鬼神合吉凶,则感应不爽。修此而忘安排,故谓之吉;悖此而费劳攘,故谓之凶。若识认幽闲暇逸以为主静,便与野狐禅相似,便是有欲。一切享用玩弄安顿便宜厌忽纵驰隐忍狼狈之弊,纷然潜入而不自觉。即使孤介清洁,自守一隅,亦不免于偏听独任,不足以倡率防检,以济天下之务。其与未知学者何异也。(《答门人》)

《传习录》有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夫至善者,非良乎?此阳明之本旨也。而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觉簸弄,终日精神随知流转,无复有凝聚纯一之时,此岂所谓不失赤子之心者乎?恐阳明公复出,不能不矫前言而易之以他辞也。洛村尝问独知时有念否?公答以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自朝至暮,自少至老,更无无念之时。盖指用功而言,亦即所谓不失赤子之心,非浮漫流转之谓也。今之学者,误相援引,便谓一切凡心,俱谓是念,实以遂其放纵恣肆之习。执事所见虽高,然大要以心属感,似与此辈微觉相类。自来闻良知之说以前,诸公之学颇多得力。自良知之说盛行,今二十余年矣。后之得力,较先进似或不勇。此岂无故耶?(《答陈明水》)

他对于主静一脉确有心得,确具正解,疑似之辨极精。他甚至议论到阳明的口诀上。龙谿曾说过:“致良知三字,及门者谁不闻,惟我信得及。”念庵这种见解,若照龙谿看来,也就算对于致良知信不及了。然而从念庵看来,龙谿只是空谈,其所谓工夫简直不算工夫。如云:

龙谿之学,久知其详,不俟今日。然其讲工夫又却是无工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大抵本之佛氏。……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与聂双江》)

念庵的主静,本是一种戒慎恐惧提撕警觉的工夫,所谓“尧舜兢业过一生”者,所以最不满意于龙谿的放荡。然而龙谿却也疑惑他枯寂。他曾经在石莲洞静修,默坐半榻间,不出者三年。龙谿访他于松原,问他行持比前何似,本想加以匡正,但他回答道:

往年尚多断续,近来无有杂念。杂念渐少,则感应处便自顺适。即如均赋一事,从六月至今半年,终日纷纷。未尝敢厌倦,未尝敢执着,未尝敢放纵,未尝敢张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杂念不入,亦不见动静二境。自谓此即是静定工夫,非纽定默坐时是静,到动应时便无着静处也。(《松原志晤》)

这是他主静最得力处,龙谿也只有嗟叹而去。本来龙谿也未尝不静坐,未尝不说“静处体玩也好”,只是不把它当作少不了的主要工夫而已。念庵加强提出主静作把柄,这是他和龙谿毫发千里的地方。一个说,只要见得良知本体,静也好,动也好;一个说,非主静则良知无从致。两人所争只在这一点。然而念庵又说:

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谓之寂。位有常尊,非守内之谓也。自其常通微而言,谓之感。发微而通,非逐外之谓也。寂非守内,故未可言处,以其能感故也。绝感之寂,寂非真寂也。感非逐外,故未可言时,以其本寂敌也。离寂之感,感非正感矣。此乃同出而异名,吾心之本然也。寂者一感者不一,是故有动有静,有作有止。人知动作之为感矣,不知静与动,止与作之异者境也,而在吾心未尝随境异也。随境有异,是离寂之感矣。感而至于酬酢万变,不可胜穷,而皆不外乎通微,是乃所谓几也。故酬酢万变,而于寂者未尝有碍。非不碍也,吾有所主故也。苟无所主,则亦驰逐而不返矣。声臭俱泯,而于感者未尝有息。非不息也,吾无所倚故也。苟有所倚,则亦胶固而不通矣。此所谓收摄保聚之功,君子知几之学也。学者自信于此灼然不移,即谓之守寂可也,谓之妙感亦可也;即谓之主静可也,谓之慎动亦可也。此岂言说之可定哉?……使于真寂端倪果能察识,随动随静,无有出入,不与世界物事相对待,不倚自己知见作主宰,不著道理名目生证解,不藉言语发挥添精神,则收摄保聚之功,自有准则,明道云:“识得仁体,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穷索,必有事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固其准则也。(《甲寅夏游记》)

这段话讲得最精密,最圆融,比之双江似乎又进一步,可算是念庵的晚年定论。龙谿听罢,也笑着说:“兄已见破到此,弟复何言。”似乎他们的意见已归一致了。黄梨洲谓念庵之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在第二个阶段上,他对于双江《困辨录》中的意见完全一致。到第三阶段上,就稍有差别了。他在《读〈困辨录〉抄序》上说:“余始乎笺是录,以为字字句句无一弗当于心;自今观之,亦稍有辨矣。”看他下文批评双江的地方,正和方所引《甲寅夏游记》中的话相契合;而这段话最后归结于明道的《识仁篇》,也许正是梨洲所谓“晚彻悟于仁体”的根据。前引诸段,亦与这段话很相类似的,或系同时期而言,此处未暇详考。总之,这些话都是周、程以降相传的微旨,无论阳明、龙谿、念庵都没有根本的异见,然而念庵终不肯苟同于龙谿者,特谓其认知觉情识为良知,遂至猖狂无忌惮耳。说到这里,我想起阳明进学的历程:

……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源,以默生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明儒学案》卷十)

这第一变分明就是后来双江、念庵所走路径,而前引念庵《甲寅夏游记》中那段话已庶几达到第二变。这第二变乃是王门普通口诀,龙谿讲得格外明朗。至龙谿四无之说,则庶几乎第三变了。照这样说,岂不是龙谿远非念庵所能及么?这倒不然。他们的高低,是不容轻易判定的。念庵有言:“善学者竭力为上,解悟次之,听言为下。龙谿是个“狂者”,全凭“解悟”,并非“竭力”实造其境。若念庵,却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殊不喜欢唱高调,不像左派诸人那样张皇。他觉得左派诸人“承领本体太易”,也确乎能指出他们的症结所在。后来对于王学的各种修正意见,大概都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

王塘南,名时槐,生于嘉靖元年(1522),卒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寿八十四岁。弱冠师事同邑刘两峰,刻意为学。仕而求贤于四方之言学者,未之或怠,终不敢自以为得。五十罢官,屏绝外务,反躬密体,如是三年,有见于空寂之体。又十年,渐悟生生真机,无有停息,不从念虑起灭,学从收敛而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为宗,研几为要。大体近念庵,而辨析磨勘,别出手眼,亦右派中之杰出者也。其言曰:

弟昔年自探本穷源起手,诚不无执恋枯寂。然执之之极,真机自生。所谓与万物同体者,亦盎然出之,有不容己者。非学有转换,殆如腊尽阳回,不自知其然也。兄之学本从与物同体入手,此中最宜精研。若未能入微,则亦不无笼统漫过随情流转之病。(《与萧兑嵎》)

萧兑嵎,不详其来历,但从塘南这段话却可看出右派和左派不同地方。右派诸人自双江、念庵以至塘南,都是从枯槁寂寞中打熬出来的。左派诸人却没用过这种刻苦工夫,而直下承当,一出手就热哄哄的向万物一体处尽量发挥。在右派看来,这实在是“承领本体太易”,他们本源尚未清,真性尚未透,金银铜铁,混在一起,都只是“笼统漫过,随情流转”罢了。其流弊所极,当有如塘南所说:

学者以任情为率性,以媚世为与物同体,以破戒为不好名,以不事检束为孔、颜乐地,以虚见为超悟,以无所用耻为不动心,以放其心而不求为未尝致纤毫之力者多矣,可叹哉!(《三益轩会语》)

后来东林派就是用这些话攻击王学末流的。塘南认定学虽无分于动静,而必须从静入手。如云:

学无分于动静者也。特以初学之士,纷扰日久,本心真机尽汩没蒙蔽于尘埃中,是以先觉立教,欲人于初下手时,暂省外事,稍息尘缘,于静坐中默识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彻而灵光露,静固如是,动亦如是。到此时,终日应事接物,周旋于人情事变中而不舍,与静坐一体无二。此定静之所以先于能虑也。岂谓终身灭伦绝物,块然枯坐,徒守顽空冷静以为究竟哉?(《答周守南》)

这些话和双江、念庵意思一样,而说得格外平易。他对于良知有个独到的解释:

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于空寂,外不堕于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答朱易庵》)

性者,先天之理。知属发窍,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也。此知在体用之间。若知前求体则着空,知后求用则逐物。知前更无未发,知后更无已发,合下一齐俱了,更无二功,故曰独。独者,无对也。(《答萧勿庵》)

生机者,天地万物之所从出,不属有无,不分体用。此几以前,更无未发,此几以后,更无已发。若谓生机以前,更有无生之本体,便落二见。……知者,意之体,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举意之一字,则寂感体用悉具矣。意非念虑起灭之谓也,是生机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独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克则不能生。故学贵从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与贺汝定》)

他从未发已发间把握住一个“窍”,就在这“窍”上,收摄凝聚,即此便是“知几”,便是“慎独”,便是“诚意”,便是“致良知”,一了百当。这些地方,虽然根本精神上仍是念庵一路,但立论已有微异。他更明显地说:

舍发而别求未发,恐无是理。既曰戒慎恐惧,非发而何?但今人将发字看得粗了,故以澄然无念时为未发。不知澄然无念正是发也。(《答钱启新》)

致良知一语,惜阳明发此于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先生没后,学者大率以情识为良知,是以见诸行事,殊不得力。罗念庵乃举未发以究其弊,然似未免于头上安头。夫所谓良知者,即本心不虑之真明,原自寂然,不属分别者也。此外岂更有未发耶?(《三益轩会语》)

可见塘南对于未发已发的看法实不尽同于念庵,大足以折衷江右与浙中两派而解其纷。他辨析名理极精,如云:

断续可以言念,不可言意,生机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虚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于性则不容言矣。(《三益轩会语》)

澄潭之水,固发也;山下源泉,亦发也;水之性,乃未发也。离水而求水性,曰支;即水以为性,曰混;以水与性为二物,曰歧。惟时时冥念,研精入微,固道之所存也。(《答钱启新》)

这些地方真讲得剔透玲珑,头头是道。又说:

盈宇宙间,一气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消尽,只一空虚,亦属气耳。此至真之气,本无终始,不可以先后天言。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若谓别有先天在形气之外,不知此理安顿何处。通乎此则知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与贺汝定》)

他很明澈的反对理气二元论。至于讲悟性、知几、慎独……许多精彩议论,我们不能一一阐述,总之,后来刘蕺山的许多说法,在塘南言论里早有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