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一种学问,或是一种知识,必于人生有用,才是真的学问,真的知识;否则不能说他是学问,或是知识。历史学是研究人类生活及其产物的文化的学问,自然与人生有密切的关系;史学既能成为一种学问,一种知识,自然亦要于人生有用才是。依我看来,现代史学的研究,及于人生态度的影响很大。第一,史学能陶炼吾人于科学的态度。所谓科学的态度,有二要点:一为尊疑,一为重据。史学家即以此二者为可宝贵的信条。凡遇一种材料,必要怀疑他,批评他,选择他,找他的确实的证据;有了确实的证据,然后对于此等事实方能置信;根据这确有证据的事实所编成的纪录,所说明的理法,才算比较的近于真理,比较的可信。凡学都所以求真,而历史为尤然。这种求真的态度,薰陶渐渍,深入于人的心性,则可造成一种认真的习性,凡事都要脚踏实地去作,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而惟以求真的态度作踏实的工夫。以此态度求学,则真理可明;以此态度作事,则功业可就。史学的影响于人生态度,其力有若此者。因此有一班学者,遂谓史学的研究日趋严重,是人类的精神渐即老成的征兆。在智力的少年时期,世界于他们是新奇的,是足以炫夺心目的,使他们不易起热烈的研究世界的过去的兴味。生活于他们是一个冒险,世界于他们是一个探险的所在,他们不很注意人间曾经作过的事物,却注意到那些将来人类所可作的事物。为的是奋兴他们,历史似应作成一个传奇小说的样子,以燃烧他们的想象;无须作成一个哲学的样子,以启悟他们的明慧。这样的奋往向前欢迎将来的少年精神,诚足以令人活跃,令人飞腾,然若只管活跃,只管飞腾,而不留心所据的场所,是否实地;则其将来的企图,都为空笔,都为梦想。本求迈远腾高,结局反困蹶于空虚的境界,而不能于实地进行一步。而在有训练与觉醒的老成的精神则不然,他们很知道世界给与吾人以机会的俄顷,必有些限制潜伏于此机会之下以与之俱。这些限制,吾人必须了喻,有时且必须屈服。所以他们很热心的去研究过去,解喻人生,以期获得一种哲学的明慧,去照澈人生经过的道路,以同情于人类所曾作过的事而致合理的生活于可能的境界。史学的研究,即所以扩大他们对于过去的同情,促进他们的合理的生活的。研究历史的趣味的盛行,是一个时代正在生长成熟、正在寻求聪明而且感奋的对于人生的大观的征兆。这种智力的老成,并于奋勇冒险的精神,不但未有以消阻,而且反有以增进,一样可以寻出一种新世界,供他们冒险的试验。立在过去的世界上,寻出来的新世界,是真的,实的,脚踏实地可以达到的;那梦想将来所见的新世界,是虚的,假的,只有在“乌托邦”、“无何有之乡”里可以描写的。过去一段的历史,恰如“时”在人生世界上建筑起来的一座高楼,里边一层一层的陈列着我们人类累代相传下来的家珍国宝。这一座高楼,只有生长成熟踏践实地的健足,才能拾级而升,把凡所经过的层级、所陈的珍宝,一览无遗;然后上临绝顶,登楼四望,无限的将来的远景,不尽的人生的大观,才能比较的眺望清楚。在这种光景中,可以认识出来人生前进的大路。我们登这过去的崇楼登的愈高,愈能把未来人生的光景及其道路,认识的愈清。无限的未来世界,只有在过去的崇楼顶上,才能看得清楚;无限的过去的崇楼,只有老成练达踏实奋进的健足,才能登得上去。一切过去,都是供我们利用的材料。我们的将来,是我们凭借过去的材料、现在的劳作创造出来的。这是现代史学给我们的科学的态度。这种科学的态度,造成我们脚踏实地的人生观。从前史学未发达的时代,人们只是在过去的纪录里去找历史,以为历史只是过去的事迹。现代的史学告我们以有生命的历史不是这些过去的纪录。有生命的历史,实是一个亘过去、现在、未来的全人类的生活。过去、现在、未来是一线贯下来的。这一线贯下来的时间里的历史的人生,是一趟过的,是一直向前进的,不容我们徘徊审顾的。历史的进路,纵然有时一盛一衰、一衰一盛的作螺旋状的运动,但此亦是循环着前进的,上升的,不是循环着停滞的,亦不是循环着逆返的、退落的,这样子给我们以一个进步的世界观。我们既认定世界是进步的,历史是进步的,我们在此进步的世界中、历史中,即不应该悲观,不应该拜古,只应该欢天喜地的在这只容一趟过的大路上向前行走,前途有我们的光明,将来有我们的黄金世界。这是现代史学给我们的乐天努进的人生观。旧历史观认历史是神造的,是天命的,天生圣人则世运昌明,天降鞠凶则丧乱无已。本着这种史观所编的历史,全把那皇帝王公侯伯世爵这等特权阶级放在神权保护之下,使一般人民对于所遭的丧乱,所受的艰难,是暴虐,是篡窃,是焚杀,是淫掠,不但不能反抗,抑且不敢怨恨,“臣罪当诛,天王明圣”,无论其所受的痛苦,惨酷到如何地步,亦只能感恩,只能颂德,只能发出“昊天不吊”的哀诉,“我生不辰”的悲吟而已。在这种历史中,所能找出来的,只是些上帝,皇天,圣人,王者,决找不到我们的自己。这种历史全把人们的个性,消泯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只有老老实实的听人宰割而已。新历史观及本着新历史观编成的历史则不然,他教吾人以社会生活的动因,不在“赫赫”、“皇矣”的天神,不在“天亶”、“天纵”的圣哲,乃在社会的生存的本身。一个智识的发见,技术的发明,乃至把是等发见发明致之于实用,都是像我们一样的社会上的人人劳作的结果。这种生活技术的进步,变动了社会的全生活,改进了历史的阶段。这种历史观,导引我们在历史中发见了我们的世界,发见了我们的自己,使我们自觉我们自己的权威,知道过去的历史,就是我们这样的人人共同造出来的,现在乃至将来的历史,亦还是如此。即吾人浏览史乘,读到英雄豪杰为国家为民族舍身效命以为牺牲的地方,亦能认识出来这一班所谓英雄所谓豪杰的人物,并非有与常人有何殊异,只是他们感觉到这社会的要求敏锐些,想要满足这社会的要求的情绪热烈些,所以挺身而起为社会献身,在历史上留下可歌可哭的悲剧、壮剧。我们后世读史者不觉对之感奋兴起,自然而然的发生一种敬仰心,引起“有为者亦若是”的情绪,愿为社会先驱的决心亦于是乎油然而起了。这是由史学的研究引出来的舜人亦人感奋兴起的情绪。自然,随着史学研究的利益,亦有些弊害影响到我们心性上的。例如治史学的人,临事遇物,常好迟疑审顾,且往往为琐屑末节所拘,不能达观其大者远者,这不能不说是随着史学研究发生的弊害。但若稍窥哲学的门径,此等弊害,均能以哲学的通识达观药之,稍一注意,即能避免。吾信历史中有我们的人生,有我们的世界,有我们的自己,吾故以此小册为历史学作宣传,煽扬吾人对于历史学研究的兴趣,亦便是煽扬吾人向历史中寻找人生、寻找世界、寻找自己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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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学要论》由商务印书馆1924年5月出版发行,署名李守常。系该馆出版发行的《百科小丛书》第51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