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自束发受书,一听见“历史”这个名辞,便联想到“二十四史”、“二十一史”、“十七史”、《史记》、《紫阳纲目》、《资治通鉴》,乃至Herodotus、Grote诸人作的《希腊史》等等。以为这些便是中国人的历史,希腊人的历史。我们如欲研究中国史、希腊史,便要在这些东西上去研究;这些东西以外,更没有中国史、希腊史了。但是历史这样东西,是人类生活的行程,是人类生活的联续,是人类生活的变迁,是人类生活的传演,是有生命的东西,是活的东西,是进步的东西,是发展的东西,是周流变动的东西;他不是些陈编,不是些故纸,不是僵石,不是枯骨,不是死的东西,不是印成呆板的东西。我们所研究的,应该是活的历史,不是死的历史;活的历史,只能在人的生活里去得,不能在故纸堆里去寻。

不错,我们若想研究中国的历史,像那《史记》咧,“二十四史”咧,《紫阳纲目》咧,《资治通鉴》咧,乃至其他种种历史的纪录,都是很丰富,很重要的材料,必须要广搜,要精选,要确考,要整理。但是他们无论怎样重要,只能说是历史的纪录,是研究历史必要的材料;不能说他们就是历史。这些卷帙,册案,图表,典籍,全是这活的历史一部分的缩影,而不是这活的历史的本体。这活的历史,固屹然存在于这些故纸陈编的堆积以外,而有他的永续的生命。譬如我们要想研究中国,或是日本,固然要尽量搜集许多关于中国或日本的纪载与著作,供我们研究的材料;但不能指某人所作的现代中国,说这就是中国;指某人所作的现代日本,说这就是日本。我们要想研究列宁,或是罗素,固然要尽量搜集许多关于列宁或罗素的纪载与著作,供我们研究的资料;但不能指某人所作的《列宁传》,说这就是列宁;某人所作的《罗素传》,说这就是罗素。那纪载中国或日本的事物的编册以外,俨然有个活的中国、活的日本在;那列宁或是罗素的传记以外,俨然有个活的列宁、活的罗素在。准此以推,许多死的纪录、典籍、表册、档案以外,亦俨然有个活的历史在。从前许多人为历史下定义,都是为历史的纪录下定义,不是为历史下定义;这种定义,只能告我们以什么构成历史的纪录,历史的典籍;不能告我们以什么是历史。我们当于此类纪录以外,另找真实的历史,生活的历史。

什么是活的历史,真的历史呢?简明一句话,历史就是人类的生活并为其产物的文化。因为人类的生活并为其产物的文化,是进步的,发展的,常常变动的;所以换一句话,亦可以说历史就是社会的变革。这样说来,把人类的生活整个的纵着去看,便是历史;横着去看,便是社会。历史与社会,同其内容,同其实质,只是观察的方面不同罢了。今欲把历史与社会的概念弄得明明白白,最好把马克思(Karl Marx)的历史观略述一述。马克思述他的历史观,常把历史和社会关联在一起;纵着看人间的变迁,便是历史;横着看人间的现在,便是社会。马克思的历史观,普通称为唯物史观,又称为经济的历史观。唯物史观的名称,乃是马克思的朋友恩格斯(Engles)在一八七七年开始用的。在一八四八年的《共产党宣言》里,和在一八六七年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里,都含着唯物史观的根本原理;而公式的发表出来,乃在一八五九年的《〈经济学批评〉的序文》。在此《序文》里,马克思似把历史和社会对照着想。他固然未用历史这个名辞,但他所用社会一语,似欲以表示二种概念:按他的意思,社会的变革便是历史。换言之,把人类横着看就是社会,纵着看就是历史。譬之建筑,社会亦有基址与上层:社会的基址,便是经济的构造(即是经济关系),马克思称之为物质的,或人类的社会的存在;社会的上层,便是法制,政治,宗教,伦理,哲学,艺术等,马克思称之为观念的形态,或人类的意识。基址有了变动,上层亦跟着变动,去适应他们的基址。从来的史学家,欲单从社会的上层说明社会的变革(历史),而不顾社会的基址;那样的方法,不能真正理解历史。社会上层,全随经济的基址的变动而变动,故历史非从经济关系上说明不可。这是马克思的历史观的大体。他认横着去看人类,便是社会;纵着去看人类,便是历史。历史就是社会的变动。以经济为中心纵着考察社会变革的,为历史学;对于历史学,横着考察社会的,推马克思的意思,那便是经济学,同时亦是社会学。

依上所述,历史既是整个的人类生活,既是整个的社会的变革;那么凡是社会生活所表现的各体相,均为历史的内容所涵括。因为文化是一个整个的,不容片片段段的割裂。文化生活的各体态、各方面,都有相互结附的关系;不得一部分一部分的割裂着看,亦不得以一部分的生活为历史内容的全体。普通一说历史,便令人想是说社会上的政治、法律和经济,其实道德、学术、宗教、伦理等等,所谓文化的理想,亦莫不应包含在历史以内。说历史只是政治、法律和经济,已经算是狭隘了。还有一派史学家,只认政治的历史为历史,此外的东西似乎都不包括于历史以内。他们认以政治为中心纵着考察社会变迁的,是历史学。像那福利曼(Freeman)说:“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现在的历史”,就是这种观念。以政治为中心,即是以国家为中心;国家的行动,每依主权者的行动而表现;故结局他们认以主权者或关系主权者的行动为中心以考察社会的变迁的,为历史学。中国旧史,其中所载,大抵不外帝王爵贵的起居,一家一姓的谱系;而于社会文化方面,则屏之弗录。这样的史书,就是本于历史只是政治,政治只是主权者的行动的见解而成的。马克思认以经济为中心纵着考察社会变革的,为历史学;则对于历史学横着考察社会的,乃为经济学,同时亦是社会学。由此类推,这一派的历史家,既认以政治为中心纵着考察社会变革的,为历史学;则对于历史学横着考察社会的,亦应该为政治学,同时亦是社会学。但在事实上,他们并未想到此点。他们并不注意政治学、社会学,在学问上的性质如何。这一派的历史观与马克思的历史观相同的点有二:① 同认历史为社会的变革;② 同认历史学的目的,在与自然科学相等,发见因果律。政治史观派虽有此与马克思相同的二点,其说亦终是站不住。因为政治是次级的,是结果不是原因,不能依此求得历史上的因果律。马克思所以主张以经济为中心考察社会的变革的原故,因为经济关系能如自然科学发见因果律。这样子遂把历史学提到科学的地位。一方面把历史与社会打成一气,看作一个整个的;一方面把人类的生活及其产物的文化,亦看作一个整个的;不容以一部分遗其全体或散其全体。与吾人以一个整个的活泼泼的历史的观念,是吾人不能不感谢马克思的。

这样讲来,我们所谓活的历史,不是些写的纪的东西,乃是些进展的行动的东西。写的纪的,可以任意始终于一定的范围内;而历史的事实的本身,则永远生动无已。不但这整个的历史是活的东西,就是这些写入纪录的历史的事实,亦是生动的,进步的,与时俱变的。只有纪录的卷帙册籍,是印版的,定规的。纪录可以终结的,纪入纪录的历史事实则没有终结;纪录是可以完全的(在理论上是可以完全的,在事实上则完全的亦极少),纪入纪录的历史事实,则没有完全。不但那全个的历史正在那里生动,就是一个一个的历史的事实亦天天在那里翻新。有实在的事实,有历史的事实:实在的事实,虽是一趟过去,不可复返的;但是吾人对于那个事实的解喻,是生动无已的,随时变迁的,这样子成了历史的事实。所谓历史的事实,便是解喻中的事实。解喻是活的,是含有进步性的;所以历史的事实,亦是活的,含有进步性的。只有充分的纪录,不算历史的真实;必有充分的解喻,才算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亦只是暂时的,要时时定的,要时时变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的真实有二意义:一是说曾经遭遇过的事的纪录是正确的,一是说关于曾经遭遇过的事的解喻是正确的。前者比较的变动少,后者则时时变动。解喻是对于事实的知识,知识是天天增长的,天天扩大的,所以解喻是天天变动的。有实在的过去,有历史的过去:实在的过去,是死了,去了;过去的事,是做了,完了;过去的人,是一瞑长逝,万劫不返了;在他们有何变动,是永不可能了;可以增长扩大的,不是过去的本身,乃是吾人关于过去的知识。过去的人或事的消亡,成就了他们的历史的存在;自从他们消亡的那一俄顷,吾人便已发见之于吾人想象中,保藏之于吾人记忆中;他们便已生存于吾人的记忆中、想象中了。吾人保藏之愈益恒久,即发见之愈益完全,即解喻之愈益真切。实在的孔子死了,不能复生了,他的生涯,境遇,行为,丝毫不能变动了;可是那历史的孔子,自从实在的孔子死去的那一天,便已活现于吾人的想象中,潜藏于吾人记忆中,今尚生存于人类历史中,将经万劫而不灭。汉唐时代人们想象中的孔子,与宋明时代人们想象中的孔子,已竟不同了;宋明时代人们想象中的孔子,与现代人们想象中的孔子,又不同了;十年以前,我自己想象中的孔子,与今日我自己想象中的孔子,亦不同了。所以《孔子传》,《基督传》,《释迦牟尼传》,《穆罕默德传》,不能说不要重作。没有一个历史事实,能有他的完满的历史;即没有一个历史事实,不要不断的改作。这不是因为缺乏充分的材料与特殊的天才,乃是因为历史的事实本身,便是一个新史产生者。一时代有一时代比较进步的历史观,一时代有一时代比较进步的知识;史观与知识不断的进步,人们对于历史事实的解喻自然要不断的变动。去年的真理,到了今年,便不是真理了;昨日的真理,到了今日,又不成为真理了。同一历史事实,昔人的解释与今人的解释不同;同一人也,对于同一的史实,昔年的解释与今年的解释亦异。此果何故?即以吾人对于史实的知识与解喻,日在发展中,日在进步中故。进化论的历史观,修正了退落说的历史观;社会的历史观,修正了英雄的历史观;经济的历史观,修正了政治的历史观;科学的历史观,修正了神学的历史观。从前的史书,都认天变地异与神意有关,与君德有关;现在科学昌明,知道日食一类的事,是天体运行中自然的现象,既不是什么灾异,亦不关什么神意,更不关什么君德了。从前的史书,都认火的发见,农业及农器的发明,衣服的制作,为半神的圣人,如燧人氏、神农氏等的功德;都认黄虞时代,为黄金时代;而由进化论及进步论的史观以为考察,此等重大的发见,实为人类生活一点一点的进步的结果;在原人时代,不知几经世纪,几经社会上的多数人有意无意中积累的发见与应用的结果,始能获享用此文明利器。旧史以之归于几个半神的圣人的功德,宁能认为合理?前人为孔子作传,必说孔子生时有若何奇异祥瑞的征兆,把西狩获麟一类的神话,说得天花灿烂;我们若在现今为孔子作传,必要注重产生他这思想的社会背景,而把那些荒正不经的神话一概删除。本着这一副眼光去考察旧史,必定忍不住要动手改作。一切的历史,不但不怕随时改作,并且都要随时改作。改作的历史,比以前的必较近真。Grote作的《希腊史》,比Herodotus的《希腊史》真确的多,就是这个原故。这不是Grote的天才,比Herodotus的天才高;亦不是Herodotus比Grote爱说谎;时代所限,无可如何。Herodotus在他的时代,他只能作到那个地步,再不能更进了;Grote在他自己的时代,固然算是尽其最善,但亦不能说是作到完全。我们固然不能轻于盲拜古人,然亦不可轻于嘲笑古人。历史要随着他的延长,发展,不断的修补,不断的重作。他同他的前途发展的愈长,他的过去的真实为人们所认识的,愈益明确。中国古人有句话,叫做“温故知新”。普通的解释,就是一面来温故,一面去知新。温故是一事,知新又是一事。但这句话要应用在史学上,便是一件事。温故是知新的手段,知新是温故的目的。改作历史,重新整理历史的材料,都是温故的工夫。在这温的工作中,自然可以得到许多的新知。我们还可以把这句倒装过来说,“知新温故”。这就是说拿我们日新月异所进步的知识,去重作历史。“故”的是事实,“新”的是知识。人们对于实在的事实的认识,终不能完全,所以要不断的温;人们对于事实的认识,是一天一天的进步,所以以此去不断的温故的事实,亦必不断的有些新见解涌现出来。这样子我们认识了这永续生存的历史,我们可以用几句最明了的话,说出什么是历史:

“历史不是只纪过去事实的纪录,亦不是只纪过去的政治事实的纪录。历史是亘过去、现在、未来的整个的全人类生活。换句话说,历史是社会的变革。再换句话说,历史是在不断的变革中的人生及为其产物的文化。那些只纪过去事实的纪录,必欲称之为历史,只能称为记述历史,决不是那生活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