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爱其子女,一半由于生理上的本能,一半由于经济上的必要。在生产力幼稚的社会,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增加了一个消费者,所以爱惜子女的感情很弱。在生产力进步的社会,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增加了一个生产者,所以爱惜子女的感情很强。
经济愈进步,生产规模常常不断地扩张,这个时候,多生一个儿子,就是多增加一个劳动力,因此,打胎杀儿不但视为不道德,并且视为不经济。只唯女儿,因为她们少时不能够做工,到了长大能够做工的时候,而又须嫁给别人,所以视为“赔钱货”,而为父母所遗弃。
家庭经济愈需要劳动力,多生儿子,就可以增加家庭的财富,这个时候不但没有杀儿的风俗,并且不能产儿的妇女又被世人蔑视。中国古代以“无子”为“七出”理由之一,其原因即在于此。
中国人口以农民为最多。农民平时受了赋税的压迫,而政府对于米价问题,又不讲求政策,不问岁之凶丰,对于农民均极不利。宋仁宗时李觏有言:
古人有言曰,谷甚贱则伤农,贵则伤末,谓农常粜而末常籴也。此一切之论也。愚以为贱则伤农,贵亦伤农,贱则利末,贵亦利末……以一岁之中论之,大抵敛时多贱,而种时多贵矣。夫农……不得而粜者,则有由焉。小则具服器,大则营婚丧,公有赋役之令,私有称贷之责,故一谷始熟,腰镰未解,而日输于市焉。粜者既多,其价不得不贱,贱则贾人乘势而罔之,轻其币而大其量,不然,则不售矣。故曰敛时多贱,贱则伤农而利末也。农人仓廪既不盈,窦窖既不实,多或数月,少或旬时,而用度竭矣。土将生而或无种也,耒将执而或无食也,于是乎日取于市焉。籴者既多,其价不得不贵,贵则贾人乘势而闭之,重其币而小其量,不然,则不予矣。故曰种时多贵,贵亦伤农而利末也。农之粜也,或阖顷而收,连车而出,不能以足用。及其籴也,或倍称贱卖,毁室伐树,不足以足食。而坐贾常规人之余,幸人之不足,所为甚逸,而所得甚饶,此农所以困穷,而末所以兼恣也。(《李直讲文集·卷十六·富国策第六》)
所以农村之内往往因为过度贫穷,而发生人口过剩的现象。这个过剩的人口能够逃出农村,跑到都市讨生活么?中国都市是消费都市,不是生产都市,没有工厂,当然不需要劳动者。但是中国的都市何以没有工厂?原来工厂的发达是由于机器的发明,而机器的发明则有其物质的条件。中国因为农村不断的破坏,而有过剩的廉价劳动力;劳动力的过剩对于中国的工业,固然是有利的,然而中国劳动力的过剩太过厉害,因此,遂阻害了技术的改良,而使机器没有发明的机会。因为社会上既然有了廉价的劳动力,则生产者雇用人工,比之采用机器,实在便宜许多。何况发明一个机器,又足以剥夺人工,而使无数劳动者失去职业呢。中国古代政府不但不奖励机器的发明,并且又用严刑峻法,禁止人民发明机器,《礼记·王制》所谓“作奇技奇器,以疑众,杀”,其原因即在于此。技术既然不能改良,中国的工业当然不能发达。更进一步观之,中国人口以农民占大多数,而中国农民的生计又很悲惨,这个现象由消费力方面说,对于中国工业的发展,又是有害的。一方因为劳动力的过剩,致机器没有发明的机会,同时又因为消费力的微弱,致生产品无处发售,其结果,遂使中国工业数千年来,均在同一的规模上反复着。不能由家内手工业变为工厂工业,这便是中国古代不能产生资本主义的原因。
农村既然感觉人口过剩,而又没有排泄的地方,于是农民因为生活关系,就有减少人口的必要。但是他们怎样减少人口呢?制欲么,不能;用医药的方法么?没有。那么,当然只有待儿女生了之后,再把儿女杀死而已。这样,就发生了溺儿的风俗。在这个时候,他们溺死哪一种儿女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儿是本家传种的工具,而女儿不过供给别家传种,所以他们所溺死的,大半是“赔钱货”的女儿。家家都把女儿溺死,于是中国社会遂发生了一种性的缺陷,即男儿太多,女儿太少。
男儿太多,女儿太少,到了男女成年之后,当然有一部分的男人觅不到老婆。对女人的需要超过于女人的供给,固然可以提高新娘的价格,而使人们生产女儿。但是她们是人类,不是货物,货物可以自由生产,人类则当待于自然的增殖,既然不能用人为的方法,把她制造出来,而制造之后,又当经过一定年龄之后,才有“使用价值”,所以新娘的价格提高之后,觅不到老婆的人更不容易觅到老婆。
中国人把结婚看做“人生大事”,所谓“大事”并不是指“伟大的事”,是指“花大钱的事”。结婚花钱,固然是社会上一切阶级共通的现象,不过上层阶级结婚花钱,不是因为娶妻而花钱,乃是因为请客而花钱。反之下层阶级结婚,不但请客要花钱,并且娶妻也要花钱。换言之,下层阶级的结婚大约是“买卖婚姻”。而新娘的价格则比例于年龄的大小。因此,农家常常购买比较便宜的“半制品”,以做童养媳,等到年龄大了,而后结婚。
结婚要花大钱,其结果,中国人在经济上若是落伍者,在性欲上就沦为失败者。食色是人类的天性,食的问题不能解决,已经可使人们铤而走险,如果色的问题再不能解决,而其结果将更不堪设想。
就普通的情形说,结婚的人大约是善良的。他们有妻子之累,不能不致力于生产事业,他们有家庭的爱情,不能不安分守法,他们是国家的良民。反之,没有结婚的人,因为没有家累,可以游手好闲。如果他们单单游手好闲,也不过表示他们个人没有出息而已。然而事实并不这样简单,人类都有奢望,他们天天看见别人食前方丈,侍妾数十人,他们能够不动心么?然而他们的行动比较自由,不怕犯法累及妻子。心理上既然没有牵挂,物质上也没有负累,所以他们很容易变成国家的暴民。
他们变成暴民之后,不但“饥荒”可以解决,便是“色荒”也可以解决。看吧!小霸王周通不是因为做了山上大王,竟然有同桃花村刘小姐订婚的资格么?倘若周通未曾落草,他们哪里能够“撇下二十两银子,一匹红绵为定礼”(《水浒传》第四回)?纵令周通能够拿出二十两银子和一匹红绵,又哪里能够和地主家里的小姐订婚?这一段姻缘虽然给鲁智深破坏,然而周通有资格娶乡绅的小姐做老婆,我们仍不能否认。
下层阶级既然有“色”的饥饿,所以他们又以禁欲生活为难能可贵的事,而视为最高的道德行为。这种道德观念在上层阶级,是很缺乏的。因为他们对于色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所以视为日常便饭,不以为意。司马相如拐带人家女儿而私逃,后世士大夫竟然称之为风流的事。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下层阶级,则司马相如不能入“绿林”,亦难不能入“士林”。花蝴蝶不见容于七侠五义,就是因为他不能牺牲色欲。下层阶级这样重视禁欲生活,所以周通虽然看上了刘小姐,尚须经过“定礼”的手续,而后才来完婚。周通能够上梁山泊与诸好汉为伍,就是因为他好色而不淫,知道“色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