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以前,皇帝是为天下服务,世上最辛苦的差事莫如皇帝,所以好逸恶劳的人皆避帝位而不就,许由、务光即其例也。三代以后,天下是为皇帝效劳,皇帝享尽了人世荣华富贵,所以篡夺之事不绝于史。荀子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荀子》第二十七篇《大略》)慎子说:“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君以为国也,非立国以为君也。”(《慎子·威德》)汉儒董仲舒亦言:“且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春秋繁露》第二十五篇《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韩非曾比较古代天子与当时县令的生活如次: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异也。(《韩非子》第四十九篇《五蠹》)

皇帝与县令相去何啻天壤,古人不愿为皇帝,后人争欲为县令,观韩非之言,可以理解其中原因。

但是我们须知皇帝一职,纵在后代还是很辛苦的。孙行者降伏全真怪,讨得太上老君的还魂丹,救了乌鸡国国王的生命,又使其复国(第三十九回)之后,国王愿以王位相让。孙行者说:“老孙若肯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长头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第四十回)这几句话并非乱说。秦始皇专制极了,但他幸福吗?“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勤苦如此,宜其寿命不长,死时年仅五十[1]。汉高祖虽然说过“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汉书》卷四十三《叔孙通传》)贵则贵矣,而不安乐。扶病往征英布[2]谁能做到;而又为流矢所中,(《汉书》卷一下《高祖纪》十二年)危险极了。“破布归,疾益甚”,(《汉书》卷四十《张良传》)辛苦如斯,我想高祖此时心中必谓,“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苦也”。然既坐上虎背,势无走下之理。我研究高祖为人,知道他是一位最利己主义的,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他败于彭城之时,与数十骑遁去,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君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项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同上)这种只顾自己,不顾父子的人,做厌了皇帝之后,宁愿早死而保全名誉,不愿天下由我得之,复由我失之,见笑于后人。固然身死之后,也许孤儿寡妇不能保全江山,然而亡国责任既不在我,则我之芳名已足以流传百世。高祖疾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上问医曰:“疾可治否?”医曰:“可治!”于是上谩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疾,赐黄金五十斤罢之。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3]。聪明!梁武帝曾敕责贺琛曰:“朕三更出理事,随事多少,事少,或中前得竟,或事多,至日昃方得就食。日常一食,若昼若夜,无有定时,疾苦之日,或亦再食。昔腰腹过于十围,今之瘦削,裁二尺余。旧带犹存,非为妄语。为谁为之,救物故也。”(《梁书》卷三十八《贺琛传》)勤苦如此,而不免荷荷而死。君主国的皇帝与共和国的总统不同,不能急流勇退。生为天子,既不安乐,早日崩殂,尚能保全伟大的名誉,何怪汉高祖不肯治疾。华盛顿不愿三次当选为总统,表面上是为共和奠定了基础,而其动机也许亦出于保全个人的名誉。这种作风比之秦始皇求不死之药,而希望长生不老者,确实聪明多了。

皇帝一职,由负责的人观之,乃世上最辛苦的差事;由不负责的人观之,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天下最快心乐意的事,孰过于此。然而我们须知皇帝不负责,结果还是要负责的,而其所负的责任比之共和国的总统,大过万倍。总统不满人意,不过于任期届满之时,不能再登大位,生命不会因下台而被剥夺,财产不会因下台而被没收。皇帝则不同了,在吾国历史上,秦汉以后,皇帝下台而能保全生命的,似不多有。岂但自己的生命,就是全家的生命,甚至亲戚的生命,亦有遭杀之祸。“宋受晋终,马氏遂为废姓;齐受宋禅,刘宗尽见诛夷。”(《南史》卷四十三《齐高帝诸子传·论》)北齐文宣践祚,“大诛元氏,并无遗焉。或父祖为王,或身常贵显,或兄弟强壮,皆斩东市,其婴儿投于空中,承之以矟,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悉投尸漳水,剖鱼多得爪甲,都下为之久不食鱼”。(《北齐书》卷二十八《元韶传》)宋始平王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后身不复生王家”。(《南史》卷十四《始平王子鸾传》)明崇祯殉国之时,“长平公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明史》卷一百二十一《庄烈帝六女传》)观此数事,可知皇帝一职是以全家头颅为担保。他们可以不爱天下,而不能不爱全家的头颅。他们为保全一家头颅,纵令中智之主,亦不能不关心国家的治乱。

汉高祖得到天下之后,曾对太上皇说:“始大人常以臣亡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汉书》卷一下《高祖纪》)这种思想完全是以天下为自己的产业,既以天下为自己的产业,便不能不谋保全产业的方法。其法则为仁政。所谓仁政,照孟子说,就是养民教民之道。孟子见梁惠王,教以如何养民,如何教民;而其结论则曰“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即孟子不是为人民的利益而主张仁政,而是为人主的利益而主张仁政。换言之,仁政的目的在使人主能够王天下。不过人主要王天下,不能不得民心,欲得民心,宜行仁政。王天下是仁政的目的,得民心是仁政的手段。所以孟子虽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其实人主施行仁政,也是出于自己的利益。

历代帝王要保全自己产业的天下,遂基于仁政思想,不能不注意人民的利益。所以人民虽受专制政治的压迫,有时尚可托蔽于“家天下”的观念,而得稍息仔肩。现在试以汉代为例言之,“汉兴,接秦之弊,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汉书》卷二十四上《食货志》)破坏可谓甚矣。“天下既定,民亡盖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同上)民穷财匮实在到了极端。但是古代政治家尤其理财家未曾口说民生,行则民死。他们还是依照正统派经济学的观点,培养税源,绝不竭泽捞鱼,杀鸡取卵。高祖在财政极端困难之时,一方“轻田租,十五而税一”,他方“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同上)孝惠高后时,萧、曹为相,绝不乱谈建设,反而“填以无为,从民之欲,而不扰乱”,这样,天下安定了,“衣食滋殖,刑罚用稀”。(《汉书》卷二十三《刑法志》)文帝即位“躬修玄默,劝趣农桑,减省租税”,于是“畜积岁增,户口浸息”。(同上)到了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钜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牝者摈而不得会聚”。(《汉书》卷二十四上《食货志》)这便是武帝能够讨伐匈奴的原因。伟大的军事行动须有充足的财政基础,而充足的财政基础又须有健全的国民经济。顾到军事,忘及财政;顾到财政,忘及经济,一旦开始作战,必将自食其恶果。武帝征伐四夷,“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汉书》卷七十五《夏侯胜传》)汉家天下岌岌乎危哉!“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下诏曰,方今之务,在于力农”。(《汉书》卷二十四上《食货志》)即又顾到人民的利益,而致力于国民经济的复兴。昭帝即位,“委任霍光,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汉书》卷七《昭帝纪·赞》)于是“田野益辟,颇有蓄积”。(《汉书》卷二十四上《食货志》)宣帝“用吏多选贤良,百姓安土,岁数丰穰,谷至石五钱”,(同上)所以到了元帝时代,国家财政随着国民经济的繁荣,又恢复到武帝初年的状况。“都内钱四十万万,水衡钱二十五万万,少府钱十八万万”。(《汉书》卷八十六《王嘉传》)此后禄去王室,权柄外移,而王莽篡位之后,人心思汉,诸起事者非自称刘氏子孙,即以辅汉为名[4],可知汉家深得民心。家天下者为了保全自己的天下,用人行政处处无不谨慎,故其结果,未必不利于人民。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这是多么好听的话。西洋有一句话:What is everybody's business is nobody's business[5]。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反过来说,便是天下不是任何人的天下。天下不是任何人的天下,种种问题就由这里发生。何以故呢?天下不是任何人的天下,则人人对于天下之害均不关心,对天下之利均欲争取。人人争取天下之利,政治运动变为企业,而所谓参政权也就变质了,它不是参加政治的权,而是参加发财的权。悠悠风尘尽冒货之士,列官千官无廉洁之风,“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以十数,大极其尊,小录其要,机事之失,十恒八九。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6]。朝纲解纽,奸伪萌生。国步艰难,他们更未雨绸缪,急急于聚财。国势危急,遂只见求生以害义,不闻见危以授命。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我在天下之中不过数万万分之一。利在天下,所得者微;利在一己,所得者大。剥削天下之脂膏,以利自己的一家,天下既非任何人的财产,在上同其利者官官相护,在下受其害者敢怒而不敢言。国势民风如此,贾谊当为之痛哭,孙行者所谓:“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不过痴人说梦而已。

* * *

[1]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徐广曰年五十。

[2] 参阅《汉书》卷四十《张良传》。高祖问布:“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汉书》卷三十四《黥布传》)

[3] 《汉书》卷一下《高祖纪》十二年,臣瓒曰寿五十三。

[4] 参阅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王莽时起事皆称汉后。

[5] 引自J. Bryce, Modern Democracies, Vol. II, 1931, p. 489.

[6] 干宝晋纪总论》,引自《晋书》卷五《愍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