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者大闹天宫之后,对于文武仙卿颇有轻视之意,他说:“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胜似老孙者少。”(第五十一回)他所钦佩的只有显圣真君一人。他说:“小圣二郎(即显圣真君),方是我的对手。”(第五十一回)他称福禄寿三老为老弟,(第二十六回)而直呼太白金星的小名,(第七十四回)唯对显圣真君颇致恭敬之礼,称之为兄长,呼之为大哥。(第六十三回)然而显圣真君虽然“神通广大”,(第六回,观世音菩萨之言)而在群仙之中,地位不算高。他非住在天宫之内,而是远居灌州,享受下方香火。当孙行者扰乱天宫,打得个个天将倒拖器械,败阵而走,(第五回)观世音菩萨请调小圣助力之时,玉帝圣旨明白说过,“成功后,高升重赏”,(第六回)然而小圣擒拿孙行者之后又如何呢?诸神都说:“此小圣之功也。”(第六回)而高升重赏并未兑现。金花百朵,御酒百瓶,还丹百粒,异宝明珠锦绣等件,(第七回)纵可以视为重赏。高升呢?还是回到灌州,享受下方香火。(第七回)这与孙行者嫌恶官小,反下天宫,而竟封为齐天大圣,(第四回)比较一下,实可令人寒心。忠勇者守法而欺侮之,反叛者强悍而尊荣之。忠勇者既受欺侮,试问谁人愿意忠勇。反叛者既得尊荣,则守法者亦将变为反叛。何况玉帝圣旨既已约束“高升”,而事平之后,又复食言。政令能够施行,在于政府之有威信。所谓威信不是说用威以行信,而是说立信以树威,即威是以信为基础的。商鞅变法,必先徙木立信,到了百姓知令之必行,而后才公布变法之令,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故以太子师傅,有罪亦受刑之制裁。(《史记》卷六十八《商君传》)这不但是威,而且是信。用威以行信,法家尚不赞成,要是用威以行不信,依儒家“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将更有损政府的尊严。韩非说:
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韩非子》第四十九篇《五蠹》)
玉帝对于大圣,应刑而不敢刑;对于小圣,应赏而不肯赏。
政之大本,在于刑赏,刑赏不明,政何以成。(《资治通鉴》卷七十九晋武帝泰始三年)
唐末,黄巢作乱,诸将每于获胜之后不肯穷追。平卢节度使宋威说:“昔庞勋灭,康承训即得罪,吾属虽成功,其免祸乎,不如留贼。不幸为天子,我不失为功臣。”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亦说:“国家多负人,危难不吝赏,事平则得罪,不如留贼,冀后福。”(《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天子刑赏无章,何怪臣下不能信任天子。玉帝虽然不像勾践那样,兔死狗烹;而危难约束重赏,事平又复吝惜,其去唐代天子实无几何。
但是玉帝何以不愿提拔小圣,留在天宫保驾呢?固然有些帝王对于豪英之士,不肯重用;而欲于身死之后,留给儿孙提拔。盖不得志于先帝,而提拔于后主,他将感恩戴德,不会稍萌二心。这是用人之术,唐太宗之于李即其例也。
(太宗疾)谓太子(高宗)曰:“尔于无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仆射,彼必致死力矣。”乃授叠州刺史,高宗立,召授检校洛州都督洛阳宫留守,进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参掌机密,遂为尚书左仆射。(《新唐书》卷九十三《李传》)
但是玉帝没有储君,他又修成不老不死之身,永享无极大道,则唐太宗对付李之术似无必要。
按小圣乃玉帝的外甥,(第六回)即与玉帝有血统的关系。秦汉以前为贵族政治,秉朝政者或为宗室,或为外戚。秦欲建设中央集权的国家,商鞅变法,设军功之制,以排除宗室的势力,“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史记》卷六十八《商君传》)范雎为相,“强公室,杜私门”,而排除外戚的势力,于是昭王遂废太后而逐穰侯。(《史记》卷七十九《范雎传》)汉兴,制度多仍秦旧,故宗室不宜典三河,(《汉书》卷三十六《刘歆传》)又有“王舅不宜备九卿”之言。(《汉书》卷七十九《冯野王传》)末年制度废弛,禄去王室,权柄外移,王氏一门前后有五大司马继续辅政,终而发生了王莽代汉之事。外戚弄权在吾国历史上并不罕有。东汉外戚多系母后父兄,或为侍中,或典禁军。为侍中者常侍天子左右[1],而得参与机密,窦宪就是“以侍中,内干机密,出宣诏命”,而操弄国权的。(《后汉书》卷五十三《窦宪传》)典禁兵者在政局动荡之际,更容易利用兵权以取得政权。阎显兄弟就是“为卿校,典禁兵”而干预朝政的。(《后汉书》卷十下《阎皇后纪》)晋初,诸王出拥旄节,入居端揆,势力布于中外,遂有八王之乱,(《晋书》卷五十九《八王传》)是则同姓兄弟固不能恃以屏藩王室也。王敦尚武帝女襄城公主,桓温尚明帝女南康公主,专任阃外,手控强兵,威势既振,就有问鼎之心,(《晋书》卷九十八《王敦、桓温传》)此驸马作乱也。王恭乃孝武帝后之兄,庾楷系明帝后之侄,而皆举兵犯阙[2],此外舅作乱也。桓玄为桓温之子,即晋之外甥,兵马既盛,就窥觎非望,篡窃天位,(《晋书》卷九十七《桓玄传》)则外甥亦不足恃了。内亲外戚一旦有权,无不反戈相向,则玉帝不敢拔擢小圣,令其统率仙将,侍卫左右,固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小圣剿匪有功,而又神通广大,一般天将都不是他的敌手。以如斯之英豪,召在天宫任职,纵不至于反戈,而其势亦足以迫主。汉时,诸吕作乱,太尉周勃与丞相陈平、朱虚侯刘章共诛诸吕。周勃之功最伟,文帝立,拜勃为丞相。只因其有震主之威,所以二年诏遣列侯之国。三年诏曰:
前日吾遣列侯就国,或颇未能行。丞相朕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乃免相就国。(《汉书》卷四十《周勃传》,参阅卷四《文帝纪》)
小圣建有大功,玉帝令其回到灌州服务,大率也是文帝遣周勃就国之意。
我这种看法并不是乱自推测。当小圣降伏大圣,大圣逃出丹炉,大乱天宫之时,在别人必将再调小圣救驾,而玉帝却请佛老降妖。(第七回)玉帝深知君人之法,对于各种事件,往往不肯自作主张。其招安大圣,是听太白金星之言;(第三回及第四回)调小圣助力,是听观世音菩萨之言。(第六回)此次未询诸仙,而即传旨请如来救驾。(第七回)不调自己的兵,而去请外国军队,为什么呢?因小圣不是大圣之敌吗,恐小圣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而有害帝位之安全吗?二者必有一于是。小圣既曾降伏大圣,咬天狗并未死亡,太上老君的金刚琢仍然存在,(第七回)七七四十九日以前能够降伏大圣,难道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就非大圣之敌。既是这样,则玉帝不肯再调小圣救驾,只有一个原因:“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此蒯通所以代韩信忧虑,(《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传》)小圣固然危险,而玉帝亦不安心。
其实,玉帝这种担心乃是看错了小圣之为人。观世音菩萨推荐小圣之时,曾说了一句话:“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第六回)调是他率兵勤王,宣是宣他入朝觐见。“听调不听宣”就是孟子所说“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孟子·万章》下)之意。无事不入公门,危难不避危险,行谊如此,可以称为骨鲠之臣了。古者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是仆妾之行。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謇谔之风,一旦遇到中原板荡,希望他们挽回狂澜,支大厦于将倾,绝不可能。然而謇谔之士往往不见容于当道。玉帝久居大位,难免糊涂。而群仙之中,元老如太上老君者,乃是老迈不任事,依违不侵权之人。后生小子除了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还有几件降妖兵器(第五十回,孙行者之言)之外,大率都是碌碌无能之辈,他们必以小圣之内迁有害于自己的前途。看吧,小圣神通广大,南海观世音菩萨尚能知道,(第六回)而群仙之中竟然无人推举。这是否因是嫉贤妒能,吾人不能无疑。唯有萧何,才肯往追韩信而荐为大将,(《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传》)唐之李林甫则不然了。
林甫嫉儒臣以方略积边劳,且大任。欲杜其本,以久已权,即说帝用番将,帝然之,因擢安禄山等为大将,卒称兵荡覆天下,王室遂微。(《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三《李林甫传》)
群仙沉默,谁能保证他们的想法不与李林甫相同。在这种官僚政治之下,小圣建立大功,玉帝纵欲提拔,亦必受了群仙牵制,而不敢举不避亲了。陆贽说:
欲赏一有功,翻虑无功者反侧;欲罚一有罪,复虑同恶者忧虞。罪以隐忍而不彰,功以嫌疑而不赏,姑息之道乃至于斯……此义士所以痛心,勇夫所以解体也。(《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九《陆贽传》)
道教没落,理所当然。何怪《封神榜》上道教同志之慈航道人、普贤真人、文殊广法天尊在《西游记》上,竟然变成佛教信徒之三大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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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侍中掌侍左右,赞道众事,顾问应对,见《后汉书》卷三十六《百官志》三。
[2] 《晋书》卷八十四《王恭、庾楷传》,庾楷为庾羲之子,庾羲为庾亮之子,庾亮乃明帝庾后之兄,参阅卷七十三《庾亮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