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常州派之興數十年後而有莊、譚。莊棫字中白,號蒿庵,丹徒人;譚獻字仲修,號復堂,仁和人。蒿庵叙《復堂詞》曰:“夫義可相附,義即不深,喻可專指,喻即不廣。托志帷房,眷懷君國,温、韋以下,有跡可尋,然而自宋及今,幾九百載,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鮮矣。又或用意太深,辭爲義掩,雖多比興之旨,未發縹緲之音。近世作者,竹垞擷其華而未芟其蕪,茗柯溯其源而未竟其委。”又曰:“自古詞章皆關比興,斯義不明,體制遂舛,狂呼叫囂,以爲慷慨,矯其弊者,流爲平庸,風詩之義,亦云渺矣。”

復堂之詞,與莊蒿庵齊名,其持論略見《復堂日記》。于文則主不分駢散,不就當時古文家範圍,亦不必有意抉此藩籬。於詩則爲明前後七子張目,謂李夢陽質有其文,始終條理,匪必智過其師,亦足當少陵之史;謂李于鱗高亮深秀,正不易得;謂王弇州古詩樂府,才氣横逸,出于鱗上。《復堂詞》録附《論詞》一卷,未刊。《復堂日記》云:“填詞至嘉慶,俳諧之病已浄,即蔓衍闡緩,貌似南宋之習,明者亦漸知其非。常州派興,雖不無皮傅,而比興漸盛。故以浙派洗明代淫曼之陋而流爲江湖,以常派挽朱、厲、吴、郭佻染餖飣之失而流爲學究。近時頗有人講南唐北宋,清真、夢窗、中仙之緒既昌;玉田、石帚漸爲已陳之芻狗。周介存有從有寄託入、無寄託出之論,然後體益尊,學益大。”

陳廷焯字亦峰,丹徒人,于莊蒿庵爲戚 ,故得其説爲多,有《白雨齋詞話》。清人之詞,至莊、譚而局勢大定,莊、譚論詞無完書,故以亦峰之説終焉。

亦峰論詞,首貴沉鬱,其説本于皋文,所謂“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者也。亦峰之言曰:“作詞之法,首貴沉鬱,沉則不浮,鬱則不薄。”又云:

詩詞一理,然亦有不盡同者。詩之高境亦在沉鬱,然或以古樸勝,或以沖淡勝,或以鉅麗勝,或以雄蒼勝,納沉鬱於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盡沉鬱,如五七言大篇,暢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觀。若詞則舍沉鬱之外,更無以爲詞,蓋篇幅狹小,倘一直説去,不留餘地,雖極工巧之致,識者終笑其淺矣。

所謂沉鬱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格體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於言表。又“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淒涼哀怨,真有欲言難言之苦。又“花落子規啼,緑窗殘夢迷”,又“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皆含深意。

亦峰論兩宋名家,有“詞中四聖”之説,或去少游,别稱“詞壇三絶”。録其説於次:

詞法莫密于清真,詞理莫深于少游,詞筆莫超于白石,詞品莫高於碧山,皆聖於詞者。而少游時有俚語,清真、白石間亦不免,至碧山乃一歸雅正,後之爲詞者,首當服膺勿失。

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絶也。

亦峰論清真云:“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後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爲巨擘,後之爲詞者,亦難出其範圍。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鬱頓挫,頓挫則有姿態,沉鬱則極深厚。既有姿態,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於此矣。”常州派如周止庵于白石頗有貶詞,亦峰之言,本不盡守常州派師説,即其論皋文《詞選》者,亦約略可見。亦峰論美成、白石云:

美成、白石,各有至處,不必過爲軒輊。頓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詞宗,自屬美成,而氣體之超妙,則白石獨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詞於渾灝流轉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則如白雲在空,隨風變滅,所謂各有獨至處。

《白雨齋詞話》瓣香所在,獨數碧山,即下二則觀之,略見其故:

詞有碧山而詞乃尊,否則以爲詩之餘事,遊戲之爲耳。必讀碧山詞,乃知詞所以補詩之闕,非詩之餘也。

少陵每飯不忘君國,碧山亦然,然兩人負質不同,所處時勢又不同。少陵負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興之際,故其爲詩也悲以壯;碧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敗亡之後,故其爲詞也哀以思。推而至於《國風》、《離騷》,則一也。

論詞之家,於東坡本無定論,《宋四家詞選》至列東坡於稼軒之下。 [1] 亦峰獨反其説,論蘇、辛云:“蘇、辛並稱,然兩人絶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於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辨也。”又謂“東坡詩文縱列上品,亦不過爲上之中下,若詞則幾爲上之上矣,此老生平第一絶詣,惜所傳不多耳”。語最精悍。

亦峰于元明詞人皆置不論,于清初作家獨推竹垞、迦陵、樊榭三家,而於三家之詞,皆不能滿,列其説於次:

陳以雄闊勝,可藥纖小之病;朱以雋逸勝,可藥拙滯之病;厲以幽峭勝,可藥陳俗之病;不可謂之正聲,不得不謂之作手。

學古人詞,貴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終無是處。其年學稼軒,非稼軒也;竹垞學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徑于《楚騷》,非《楚騷》也;均不容不辨。

迦陵雄勁之氣,竹垞清雋之思,樊榭幽豔之筆,得其一節,亦足自豪;若兼有衆長,加以沉鬱,便是詞中聖境。

三人之中,亦峰獨推迦陵爲巨擘,謂迦陵《題珂雪詞》“萬馬齊喑蒲牢吼”七字,直似自品其詞。又云:“迦陵詞沈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若能加以渾厚沈鬱,便可突過蘇、辛,獨步千古。”要之亦峰之説,主于沉鬱,而深憾於迦陵詞,以爲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鬱,不鬱則不深,不深則不厚,發揚蹈厲而無餘藴,究屬粗才。至竹垞之詞,獨追南宋,當時以爲在迦陵上,亦峰論之,大指謂竹垞所知,特玉田之表,師玉田而不師其沉鬱,是爲買櫝還珠。至其論樊榭者則云:“樊榭詞拔幟于陳、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然其幽深處在貌而不在骨,絶非從《楚騷》來,故色澤甚饒,而沉厚之味,終不足也。”大抵亦峰之論三家,每每有刻深過當者,至於板橋、頻伽,則更不屑措論矣。

亦峰之學,遥本常州,故論皋文之詞,以爲沉鬱疏快,最是高境,陳、朱雖工詞,未必到此地步;又論翰風,以爲飛行絶跡,不逮皋文,而宛轉纏綿,時復過之。其平生推挹者則在莊、譚;二人之中,尤重蒿庵。其語如次:

詞至國初而盛,至毗陵而後精。近時詞人,莊中白敻乎不可尚矣,譚氏仲修駸駸與古爲化,鹿潭稍遜皋文、莊、譚之古厚,而才氣甚雄,亦鐵中錚錚者。

復堂詞品骨甚高,源委悉達,窺其胸中眼中,下筆時匪獨不屑爲陳、朱,盡有不甘爲夢窗、玉田處,所傳雖不多,自是高境。余嘗謂近時詞人莊中白尚矣,蔑以加矣,次則譚仲修。

無論詩古文詞,推到極處,總以一誠爲主,杜詩韓文所以大過人者在此;求之於詞,其惟碧山乎。然自宋迄今,鮮有知者。知碧山者惟蒿庵,即皋文尚非碧山真知己也,知音不亦難哉?

碧山有大段不可及處,在懇摯中寓温雅,蒿庵有大段不可及處,在怨悱中寓忠厚,而出以沉鬱頓挫則一也,皆古今絶特之詣。

蒿庵嘗語亦峰,悟得碧山而後,可以窮極高妙。亦峰論其詞,以爲發源于《國風》《小雅》,胎息于淮海、大晟,而寢饋於碧山者,此也。《白雨齋詞話》又云:“詞至元、明,猶詩至陳、隋,茗柯、蒿庵,猶陳射洪、張曲江也。嗣後誰爲太白,收前古之終,誰爲杜陵,别出旗鼓以開來學哉?”其言於詩詞正變,言之極明,渺渺之懷,所思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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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下有“入於附庸之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