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字姬傳,桐城人,乾隆進士,散館主事,遷郎中,告歸主講鍾山書院,年八十五卒,有《惜抱軒全集》《九經説》《三傳補注》等書,學者稱爲惜抱先生。嘗撰集《古文辭類纂》及《今詩選》以教後進,而《古文辭類纂》尤有名。

吴敏樹《與歐陽筱岑書》,論及惜抱,比之于吕居仁,曾國藩以爲譏評少過。平心論之,桐城派之名,至惜抱而定,其與居仁相同者在此;以其在本派地位言之,居仁自是南宋作家,然比之黄、陳,不逮甚遠,至於惜抱,較之方、劉,殆有過之。吴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云:“姚惜抱享年之高,殆如海峰,而好學不倦,遠出海峰之上,故當代罕有倫比,揀擇之功,雖上繼望溪,而迂迴蕩漾,餘味曲包,又望溪之所無也。”方東樹《昭昧詹言》亦云:“愚嘗論方、劉、姚三家,各得才、學、識之一,望溪之學,海峰之才,惜翁之識,使能合之,則直與韓、歐並轡矣。”二人之言,于方、劉、姚間,品評略當。

李習之《與朱載言書》,謂文、理、義三者兼并,乃能獨立於一時而不泯滅于後代。惜抱於文亦有義理、文章、考據三者之論,其言見於《復秦小峴書》及《述庵文鈔序》:

鼐嘗謂天下學問文章之事,有義理、文章、考據之分,異趨而同爲不可廢。……凡執其所爲而呲其所不爲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爲善。(《復秦小峴書》)

余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苟不善用之,則皆至於相害。今夫博學强識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貴也,寡聞而淺識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義理之過者,其辭蕪雜俚近,如語録而不文,爲考證之過者,至繁碎繳繞而語不可了,當以爲文之至美而反以爲病者,何哉?其故由於自喜之太過,而智昧於所當擇也。夫天之生才雖美,不能無偏,故以能兼長者爲貴,而兼之中又有害焉,豈非能盡其天之所與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難得與?(《述庵文鈔序》)

上論所云義理,略當於是時之宋學,考證則略當漢學。然桐城一派,依附程、朱,于漢、宋之間,有所軒輊。惜抱《贈錢獻之序》,亦譏宗漢之士,獵其細而遺其鉅。實則惜抱於宋儒之學,亦未能深入,曾國藩謂其名爲闢漢學而未得宋儒之精密,故有序之言雖多而有物之言則少,深得其病原所在。

《古文辭類纂》分古文爲十三類,條理井然,爲選家所宗。曾氏《經史百家雜鈔》分十一類,亦隱宗其法。惜抱於序目後,復論古文八要與摹擬古人之法,其言甚精,録之於次:

凡文之體類十三,而所以爲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學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終則御其精者而遺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於退之,盡變古人之形貌,雖有摹擬,不可得而尋其跡也。其他雖工於學古,而跡不能忘,揚子雲、柳子厚於斯,蓋尤甚焉,以其形貌之過於似古人也,而遽擯之,謂不足與於文章之事,則過矣,然遂謂非學者之一病,則不可也。

古文陰陽剛柔之説,創自惜抱,至曾氏而有古文四象之説。惜抱《海愚詩鈔序》云:“吾嘗以謂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苟有得乎陰陽剛柔之精,皆可以爲文章之美,陰陽剛柔並行而不容偏廢,有其一端而絶亡其一,剛者至於僨强而拂戾,柔者至於頽廢而暗幽,則必無與於文者矣。”其次見於《復魯絜非書》,説尤完密,語如次: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爲文無有弗偏者。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衆,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爲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爲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也,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絶無,與夫剛不足爲剛,柔不足爲柔者,皆不可以言文。

惜抱之徒,梅曾亮、管同、劉開、方東樹最著。東樹有《昭昧詹言》,品評詩家最贍悉,梅、劉二人初皆以駢文著,其後乃爲古文。開字明東,號孟塗,桐城人,諸生,天才閎肆,光氣煜爚,有《孟塗詩文集》。《與王子卿論駢體書》,《與阮芸臺論文書》兩篇,深得駢散文體之關鍵。孟塗之文,兼通駢散,又值阮氏父子别樹赤幟,欲奪古文一席之時,故力主文無所謂古今,亦無分於駢散。《與王子卿書》云:“夫辭豈有别於古今,體亦無分於疏整。”又云:“駢之與散,並派而争流,殊塗而合轍。千枝競秀,乃獨木之榮;九子異形,本一龍之産。故駢中無散,則氣壅而難疏;散中無駢,則辭孤而易瘠。兩者但可相成而不能偏廢。”其後李兆洛序《駢體文鈔》,深惜乎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於陰陽,其説與孟塗合。

《與阮芸臺書》論文章之變,至八家而盛,文章之道,亦至八家而衰,與明人之論,有可以參證者,如云:

文章之變,至八家而極盛,文章之道,至八家齊出而始衰。謂之盛者,由其體之備於八家也,爲之者各有心得,而後乃成爲八家也。謂之衰者,由其美之盡於八家也,學之者不克遠溯,而亦即限於八家也。

東坡稱昌黎之文起八代之衰,孟塗勘破昌黎并不盡廢八代,此爲其天資獨絶處。然明人艾南英亦以天下稱韓之奇而不知歐之化爲異,其見地與孟塗正相同,特左右各有所袒耳。孟塗《與阮芸臺書》又云:

韓退之取相如之奇麗,法子雲之閎肆,故能推陳出新,徵引波瀾,鏗鏘鍠石,以窮極聲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於造煉,增益辭采,而但不能割愛。宋儒則洗滌盡矣。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盡掃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實八代之美,退之未嘗不備有也。宋諸家疊出,乃舉而空之,子瞻又掃之太過,於是文體薄弱,無復沉浸穠鬱之致,瓌奇壯偉之觀,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體不備不可以爲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爲成文,宋賢於此不察,而祖述之者,並西漢瓌麗之文而皆不敢學,此其失三也。

望溪告沈廷芳云:“老生所閲,《春秋》三傳、《管》、《荀》、《莊》、《騷》、《國語》、《國策》、《史記》、《漢書》、《三國志》、《五代史》、八家文。”其取徑在此。至孟塗之取徑更闊,《與阮氏書》則於典謨訓誥、《國風》、《離騷》、《左氏》、《國語》、《大戴記》、《考工記》、荀卿、揚雄之餘,又云:

如是而又以爲未足也,則有老氏之渾古,莊周之駘蕩,列子之奇肆,管夷吾之勁直,韓非之峭刻,孫武之簡明,可以使之開滌智識,感發志趣。如是術藝既廣,而更欲以括其流也,則有《吕覽》之賅洽,《淮南》之瓌瑋,合萬物百家以汎濫厥詞,吾取其華而不取其實。如是衆美既具,而更欲以盡其變也,則有《山海經》之怪豔,《洪範傳》之陸離,《素問》《靈樞》之奥衍精微,窮天地事物以錯綜厥旨,吾取其博而不取其侈。凡此者,皆太史公所遍觀以資其業者也。

合望溪、孟塗之論觀之,桐城派先後所取之塗徑,其廣狹不同,顯然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