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歎評《西厢》,全是文人見地,于戲曲之甘苦,未能深知。至李漁則以戲曲家而論戲曲,其中甘苦,言之娓娓,此則吾國文學批評中僅有之人才也。漁字笠翁,錢塘人,康熙時流寓江寧,著《一家言》,有《風筝誤》等傳奇十種。其論戲曲之作,見《閑情偶寄》,笠翁頗以自負,與朋輩書札中往往及之。
笠翁與聖歎同時,然於聖歎之論,即已不勝其傾倒,如云:“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厢》,世人盡作戲文小説看,金聖歎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爲古今來絶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至其對於聖歎之評《西厢》,其論如次:
聖歎之評《西厢》,可謂晰毛辨發,窮幽極微,無復有遺議於其間矣。然以予論之,聖歎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優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聖歎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聖歎猶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别出一番詮解。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聖歎之評《西厢》,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字一句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爲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
笠翁于古劇亦推《元人百種》,然會心獨在元人語意顯淺,丰神摇曳處,對於明人則推湯若士,于明末作者則推吴炳。炳字石渠,號粲花主人,有《療妒羹》《西園》《畫中人》《緑牡丹》《情郵》五劇。笠翁評之云:
《粲花五種》,才鋒筆藻,可繼《還魂》,其稍遜一籌者,則在氣與力之間耳。《還魂》氣長,《粲花》稍促,《還魂》力足,《粲花》略虧。雖然,湯若士之《四夢》,求其氣長力足者,惟《還魂》一種,其餘三劇,則與《粲花》比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猶在,奮其全力,另製一種新詞,則詞壇赤幟,豈僅爲若士一人所攫哉!
自明以來,論曲者多從散曲立論,即言戲曲,大都摘字擷句,於全局未能遽及。《閑情偶寄》論詞曲,共分結構、辭采、音律、賓白、科諢、格局六目,其言結構、辭采、賓白三段,尤多前人所未發,略述於次。
結構一目,共分戒諷刺、立主腦、脱窠臼、密針線、減頭緒、戒荒唐、審虚實七款。笠翁首云:
填詞首重音律而予獨先結構。……作傳奇者不必卒急抽毫,袖手於前,始能疾書於後,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爲繡口者也。嘗讀時髦所撰,惜其慘淡經營,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付優孟者,非審音協律之難,而結構全部規模之未善也。
主腦爲一部戲曲中心,當作者下筆時,心目中僅僅有此一人,有此一事,其餘一切悲歡離合,皆由此人此事而起。一部《琵琶記》止爲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爲重婚牛府一事,笠翁於此,言之至詳,力戒斷線之珠,無梁之屋。至於蹈襲窠臼,尤爲戲曲家所必戒。其密針線一款則云:“凡是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後此所説之話,節節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又云:
吾觀今日之傳奇,事事皆遜元人,獨於埋伏照應處,勝彼一籌,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之所長不在此也。若以針線論,元曲之最疏者,莫過於《琵琶》,無論大關節目,背謬甚多,如子中狀元三載,而家人不知;身贅相府,享盡榮華,不能自遣一僕,而附家報於路人;趙五娘千里尋夫,隻身無伴,未審果能全節與否,其誰證之。諸如此類,皆背理妨倫之甚者。
詞采一目,共分貴顯淺、重機趣、戒浮泛、忌填塞四款。笠翁所重,尤在顯淺一款。元曲之顯淺,本爲特色,入明以後,自《香囊記》出,以藻采爲之,於是另開文字家一派,《玉合》《玉玦》諸作,益工修辭,馴致科白對話,捶句皆雙,而文蔽之風又極。王驥德《曲律》云:“過施文采,以供案頭之積,亦非計也。”此言可見。笠翁之説,則以顯淺救之,如其評《還魂記·驚夢》一折云:
《驚夢》首句云:“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摇漾春如線。”以遊絲一縷,逗起情絲,發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淡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製曲初心,並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則瞥見遊絲,不妨直説,何必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説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餘“停半晌,整花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春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皆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至於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煽”,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云:“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黄金釧匾。”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
臧晉叔《元曲選序》謂元曲賓白則演劇時伶人自爲之,故多鄙俚蹈襲之語。以《元刊戲曲三十種》考之,盡多有曲無白者,則晉叔之説,不爲無因。笠翁論曲,特于賓白致力,此爲其見解突出古人處,如云:
嘗謂曲之有白,就文字論之,則猶經文之於傳注;就物理論之,則猶棟樑之於榱桷;就人身論之,則如肢體之於血脈,非但不可相無,且覺稍有不稱,即因此賤彼,竟作無用觀者。故知賓白一道,當與曲文等視,有最得意之曲文,即當有最得意之賓白,但使筆酣墨飽,其勢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無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詞而生出無窮化境者,此系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説而作化境觀也。
賓白一目,共分聲務鏗鏘、語求肖似、詞别繁減、字分南北、文貴精潔、意取尖新、少用方言、時防漏孔八款。賓白之繁,笠翁自承作俑之咎,認爲千古文章,總無定格,有創始之人,即有守成不變之人,有守成不變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變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顧天下非笑之人。且云:“笠翁手則握筆,心却登場,全以身代梨園,復以神魂四繞,考其關目,試其聲音,好則直書,否則擱筆。”其見地固自不同也。
雜劇之作,前後四折,登場之後,轉眼易盡,及至崑劇,又沿南戲之遺,往往長至四十餘折,昏時登場,達旦始竟,使聽者欠伸魚睨,不能終席而去,此自爲劇本之病。笠翁爲之計云:
與其長而不終,無寧短而有尾,故作傳奇付優人,必先示以可長可短之法,取其情節可省之數折,另作暗號記之,遇清閑無事之人,則增入全演,否則拔而去之。此法是人皆知,在梨園亦樂於爲此。
此等計較,具見作者苦心。笠翁又云:“全本太長,零齣太短,酌乎二者之間,當仿《元人百種》之意而稍稍擴充之,另編十折一本,或十二折一本之新劇,以備應付忙人之用。”其説尤爲得當,惜笠翁未能完成此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