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以來,批評戲曲及小説之風漸盛,逮明社既屋,其風不衰,而金人瑞、李漁二人之論,遂爲一代之高峰。自兹以降,間有述作,莫能與之伍矣。述金人瑞之論于次,李漁别見。

人瑞一名喟,字聖歎,長洲人。本姓張,名采,字若采。爲人狂傲有奇氣,後以哭糧案被殺。嘗言天下才子之書有六,一《莊》,二《騷》,三馬《史》,四杜律,五《水滸》,六《西厢記》,因作各書批評,成者《水滸》、《西厢》,所評杜詩,見聖歎集,又有《天下才子必讀書》,節評《左傳》《國語》《國策》《史記》以及後代文字,凡百餘篇,所以教子弟者,雖頗有見到處,大體與文學批評無涉。

聖歎批評《西厢》《水滸》,其長處在於認識主角之人格,瞭解全書之結構。《西厢記·讀法》云:“譬如文字則雙文是題目,張生是文字,紅娘是文字之起承轉合。譬如藥則張生是病,雙文是藥,紅娘是藥之炮製。若更仔細算時,《西厢記》亦止爲寫得一個人,一個人者,雙文是也。”至其論《水滸》則直將一部大書,析爲林沖傳、武松傳、花榮傳、宋江傳、李逵傳、盧俊義傳及其他諸傳,盧傳復插入李固、燕青兩傳,則大傳之中又有小傳,每一傳即有一主角,聖歎于此主角,批點明白,往往有頰上三毫之妙。至論全書,聖歎於《西厢》則認定草橋店一夢爲止,不容復續,於《水滸》則認定石碣受天文爲止,不容不斷,皆於結構大處落眼。

聖歎書《水滸傳》三十三回云:“吾觀元人雜劇,每一篇爲四折,每折止用一人獨唱,而同場諸人,僅以科白從旁挑動承接之。此無他,蓋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絶妙文字,篇各成文,文各有意,有起有結,有開有闔,有呼有應,有頓有跌,特無所附麗,則不能以空中抒寫,故不得已托古人生死離合之事,借題作文,彼其意期於後世之人見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見也。自雜劇之法壞,而一篇之事,乃有四十餘折,一折之辭,乃用數人同唱,於是辭煩節促,比於蛙鼓,句斷字歇,有如病夫,又一似古人之事,全在後人傳之,而文章在所不問也者,而冬烘學究、乳臭小兒,咸摇筆灑墨,來作傳奇矣。”聖歎此言,雖於戲劇之演變,一筆抹殺,然於元人雜劇之神理,得其所在。至就《西厢記》詞句,任意删改,聖歎此舉,往往爲後人疵議,故梁廷柟《藤花主人曲話》云:“聖歎以文律曲,故每於襯字删繁就簡,而不知其腔拍之不協,至一牌畫分數節,拘腐最爲可厭,所改縱有妥適,存而不論可也。”

金批《西厢》論文字有極微妙處,如云:

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靈眼覷見,便於此一刻放靈手捉住,蓋於略前一刻亦不見,略後一刻便亦不見,恰恰不知何故,却於此一刻忽然覷見,若不捉住,便更尋不出。今《西厢記》若干文字,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靈眼忽然覷見,便疾捉住,因而直傳到如今。細思萬千年以來,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覷見,却不曾捉得住,遂總付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

《西厢記》以鶯鶯爲主角,聖歎認定此義,故於評語中處處抬高鶯鶯之身分。書《賴簡》前云:“《西厢》如此寫雙文,真是寫盡又嬌稚、又矜貴、又多情、又靈慧千金女兒,不是洛陽對門女兒也。”總之由聖歎觀之,鶯鶯自有其完整之人格,此人格之表現,則爲聰慧矜莊,凡《西厢記》寫鶯鶯有與此人格不相容者,聖歎必爲之解釋,萬不得已,即加删改,亦所不恤。《酬簡》一出,爲全書中最吃緊處,聖歎極力申述,見鶯鶯之越禮,乃正鶯鶯之萬不得已、無可奈何處,於是其完整之人格,仍不失其爲完整。至關漢卿之續本,聖歎斥爲不可暫近,約而言之,蓋有兩端:畫蛇添足,破壞全書之結構一也;節外生枝,破壞人格之完整二也。要之《酬簡》《拷豔》兩出,爲全部之高峰,既達此點,便當急轉直下,草橋一夢,直是全書結穴所在,筆酣墨飽,語意矯健。《驚夢·鴛鴦煞》結尾云:“除紙筆,代喉舌,千種相思對誰説。”正是一筆放下處。世傳《張君瑞慶團圞》雜劇,與王實甫無涉,後人併爲一談,聖歎詆之是也。或者又謂五劇登場人物首尾關節,悉本《董西厢》,不得指最後之團圓爲蛇足,此又固哉高叟之見,可不置論。

聖歎《水滸序》推施耐庵與莊、屈、史、杜並列,前已言及,又云:

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學者誠能澄懷格物,發皇文章,豈不一代文物之林?然但能善讀《水滸》,其爲人已綽綽有餘也。《水滸》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夫以一手而畫數面,則將有兄弟之形,一口而吹數聲,斯不免再吷也,施耐庵以一心所運,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無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是以一筆而寫百千萬人,固不以爲難也。(《序》三)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亂説。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着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讀法》)

明人《水滸》原有百回、百二十回等諸本,七十回以前之《水滸》,與七十回以後之《水滸》,其人物之思想行動矛盾衝突處,不一而足,聖歎窺破此點,認後半爲後人續貂,遂毅然以七十回爲斷,其識力可見。平心論之,一部《水滸》當然以宋江爲主角中之主角,七十回後之宋江,責燕青之射雀,飲李逵以藥酒,直是頭巾身分,與七十回前全無交代。就前半部論,潯陽題句,直寫陰狠果斷之人格,聖歎認爲《宋江全傳》綱領者在此。第二十五回前卷聖歎更以宋江與同時諸人相較,而認定其爲狹人、甘人、駁人、歹人、厭人、假人、呆人、俗人、小人、鈍人,欲求此人格之完整,聖歎即以此法讀《宋江全傳》,偶值不洽,勢必改竄,一切托古改制,多以此爲因。然亦有改竄不盡者,如十六回原書云:“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聖歎評云:“禮義可以縛人,乃至可以縛王矮虎,而何世之不用之也?”

聖歎認定宋江陰賊險狠,故于宋江自稱忠孝處,更爲點出,謂爲“作者正深寫宋江權詐,乃至於忍欺其至親,而自來讀者皆歎宋江忠孝,真不善讀書人也!”尤甚者則創宋江弑晁蓋之説,認爲晁蓋打曾頭市,江未嘗發一言,而蓋亦遂死於是役,至欲引許世子不嘗藥之經,斷宋江爲弑晁蓋。今以舊本觀之,則晁蓋此行,宋江苦勸不聽,金書依託古本,于宋江之言,一概抹去,皆聖歎認定宋江陰賊險狠以後,不恤改竄舊本以求人格完整處。他如盧俊義活捉史文恭一節,改竄之痕跡亦顯然,不更絮述。要之讀金本《水滸傳》者,不妨當作聖歎自作,一切聖歎對於小説之見地,處處可窺,至其對於文學之價值,雖有獨見,對於批評之使命,則欠忠實,此亦無可諱者。

《水滸》因文生事,有春雲舒卷之妙,例如東郭争功一回,本爲後文生辰綱重托楊志地步,以至欲寫宋江出走,則先寫張文遠爲閻婆惜出力,由宋江傳轉入武松傳,則先寫武二病瘧,皆爲全書小結構處,聖歎一一指出。至如書中文字之妙,亦經歷數,皆聖歎以評點時文之法評點小説處。

《水滸傳》與其他説部不同者,在於登場之人物太多,故一番發放後,便有一番結束,此爲全書大結構處。火併王倫以後一結;花榮、秦明上山後又一結;三打祝家莊後分配任務,又一結;至石碣受天文,則全書一百八人至此一齊總結,爲全書之高峰。聖歎云:“一部書,七十回,可謂大鋪排,此一回可謂大結束,讀之正如千里群龍,一齊入海,更無絲毫未了之憾。笑殺羅貫中横添狗尾,徒見其醜也。”實則以全書論,六十回後不如人意處已多,聖歎於此改竄尤勤,故入七十回後,即以盧俊義一夢作結。然文字餘波未盡,收束亦突兀,後人于金本《西厢》之異議較少,于金本《水滸》之異議較多,殆以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