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詞家以雲間爲最盛,及王士禛官揚州司理,主持東南風雅,其時則有董以寧、鄒祗謨、彭孫遹等和之,皆得盛名。既而漁洋入朝,位高望重,絶口不言倚聲, [1] 而羨門亦悔其少作,不欲人知矣。同時朱彝尊、陳維崧並世齊名,合刻《朱陳村詞》,流傳天下。竹垞之論,又衍爲浙派,及乎紹述於樊榭,振響於頻伽,時則已爲清之中世矣。附識於此,不另録。

詞話之作,清初亦極盛,士禛有《花草蒙拾》,以寧有《蓉渡詞話》,祇謨有《遠志齋詞衷》,孫遹有《金粟詞話》,其他如毛奇齡之《西河詞話》,沈雄之《柳塘詞話》,賀裳之《皺水軒詞筌》,劉體仁之《七頌堂詞繹》,徐釚之《詞苑叢談》,皆有名。《詞苑叢談》專輯詞家故實,《四庫總目提要》稱其“采摭繁富,援據詳明,足爲論詞者總匯,大都徵引舊文,未盡注其出處,頗爲時人所議”,兹不贅述。

一、雲間一派,宋徵璧、徵輿兄弟最有名,持論皆推重北宋,薄視南宋。徵璧字尚木,崇禎進士,清潮州府知府,其論見《詞苑叢談》:

吾於宋詞得七人焉:曰永叔,其詞秀逸;曰子瞻,其詞放誕;曰少游,其詞清華;曰子野,其詞娟潔;曰方回,其詞新鮮;曰小山,其詞聰俊;曰易安,其詞妍婉。他若黄魯直之蒼老而或傷于頽,王介甫之鑱削而或傷于拗,晁無咎之規檢而或傷于樸,辛稼軒之豪爽而或傷于霸,陸務觀之蕭散而或傷於疏,此皆所謂我輩之詞也。苟舉當家之詞:如柳屯田哀感頑豔而少寄託,周清真婉娫流美而乏陡健,康伯可排叙整齊而乏深邃,其外則謝無逸之能寫景,僧仲殊之能言情,程正伯之能壯采,張安國之能用意,万俟雅言之能疊字,姜白石之能琢句,蔣竹山之能作態,史邦卿之能刷色,黄花庵之能選格,亦其選也。詞至南宋而變,亦至南宋而弊,作者紛如,難以概述。夫各因其姿之所近,苟去前人之病而務其所長,必賴後人之力也夫。

尚木此論,頗爲漁洋等所不滿,論詞之風一變。然漁洋等雖言南宋,未能有所宗主,去真知灼見者尚隔一塵。其所自作,亦多高自期許,互相神聖,後人未能信也。

二、漁洋之論,見於《花草蒙拾》,其言云:

近日雲間作者論詞,有曰:“五季猶有唐風,入宋便開元曲。”故專意小令,冀復古音,屏去宋調,庶防流失。僕謂此論雖高,殊屬孟浪,廢宋詞而宗唐,廢唐詩而宗漢魏,廢唐宋大家之文而宗秦漢,然則,古今文章一畫足矣,不必三墳八索,至六經三史,不幾贅疣乎!

雲間諸公論詩,持格律,崇神韻,然拘于方幅,泥於時代,不免爲識者所少,其於詞亦不欲涉南宋一筆,佳處在此,短處亦坐此。

宋南渡後,梅溪、白石、竹屋、夢窗諸子,極妍盡態,反有秦、李未到者,雖神韵天然處或减,要自令人有觀止之嘆。正如唐絶句至晚唐劉賓客、杜京兆妙處,反進青蓮、龍標一塵。

漁洋評《花間》《草堂》二選曰:“或問《花間》之妙,曰:蹙金結繡而無痕跡。問《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遠春。”其論皆與漁洋論詩之説相合。

竹垞《魚計莊詞序》謂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此言殆爲雲間詞論之反響,即在漁洋、程村之論,亦已逗其意,述鄒、彭等諸人之説於次。 [2]

三、鄒祗謨字訏士,號程村,武進人,順治進士,有《遠志齋集》《麗農詞》及《詞衷》,其言與漁洋之説相發明,如云:

余常與文友論詞,謂小調不學《花間》,則當學歐、晏、秦、黄,《花間》綺琢處於詩爲靡,而於詞則如古錦紋理,自有黯然異色。歐、晏藴藉,秦、黄生動,一唱三歎,總以不盡爲佳。清真樂章以短調行長調,故滔滔莽莽處,如唐初四傑作七古,嫌其不能盡變,至姜、史、高、吴而融篇、練句、琢字之法,無一不備。今惟合肥兼擅其勝,正不如用修好入六朝麗字,似近而實遠也。

長調惟南宋諸家才情蹀躞,盡態極妍。

四、彭孫遹字駿孫,號羨門,順治進士,康熙中舉博學鴻詞第一,授編修,歷官吏部右侍郎,有《松桂堂》《南往》等集,少時有《延露詞》,漁洋稱爲豔詞專家,程村亦謂詞至金粟,一字之工,能生百媚。

羨門之説亦主南宋,《金粟詞話》云:“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爲第一。昔人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三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虚言也。”

《延露詞》以豔麗爲本色,其説亦見《金粟詞話》,如云:

詞以豔麗爲本色,要是體制使然,如韓魏公、寇萊公、趙忠簡,非不冰心鐵骨,勳德才望,照映千古,而所作小詞,有“人遠波空翠”,“柔情不斷如春水”,“夢回鴛帳餘香嫩”等語,皆極有情致,盡態極妍,乃知廣平梅花,政自無礙,豎儒輒以爲怪事耳。司馬温公亦有“寶髻鬆鬆”一闋,姜明叔力辨其非,此豈足以誣温公,真贗要可不論也。

南宋以後詞人之作,多有以書卷爲詞者,羨門既主南宋,其論自隨之轉移,故云:“詞雖小道,非多讀書則不能工。”又云:“詞以自然爲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然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乃造平淡’耳。若使語意澹遠者,稍加刻畫,鏤金錯繡者,漸近天然,則駸駸乎絶唱矣。”

五、劉體仁字公甬戈,潁州人,順治進士,歷官吏、刑二部郎中,有詩名,與汪堯峰、王漁洋等唱和,時號十才子,有《蒲庵集》《七頌堂集》。其《七頌堂詞繹》,持論縝密,在當時諸作之上。

《詞繹》之論,首重詩詞之界,如云:

詞中境界,有非詩之所能至者,體限之也,大約自古詩“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等句來。

詩之不得不爲詞也,非獨“寒夜怨”之類,以句之長短擬也,老杜《風雨見舟前落花》一首,詞之神理備具,蓋氣運所至,杜老亦忍俊不禁耳。觀其標題曰“新句”,曰“戲爲”,其不敢偭背大雅如是。古人真自喜。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叔原則云:“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詩與詞之分疆也。

文長論詩曰:“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群怨。”應是爲傭言借貌一流人説法。“温柔敦厚”,詩教也。“陡然一驚”,正是詞中妙境。

宋人之詞,皆施諸管弦,明清以後,遂僅作文字觀,此中消息,正有不可盡言者。《詞繹》亦云:“古詞佳處,全在聲律見之,今止作文字觀,正所謂‘徐六擔板’。”又其論云:“詞須上脱《香奩》,下不落元曲,乃稱作手。”此則於詩、詞、曲之界限,更確定之。 [3]

尤侗序《詞苑叢談》,謂:“唐詩有初盛中晚,宋詞亦有之,約而次之,小山、安陸其詞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詞之盛乎,石帚、夢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風斯晚矣。”其言以宋代爲限,《詞繹》之説,大抵與此相合,其言如次:

詞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嶠、和凝、張泌、歐陽炯、韓偓、鹿虔扆輩,不離唐絶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調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則極盛,周、柳、張、康,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則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蓋非不欲勝前人,而中實枵然,取給而已,於神味處全未夢見。

六、明人一代,詞學中衰,及竹垞既起,遂有浙派之稱。龔翔麟嘗刻竹垞及李良年、沈皥日、李符、沈岸登與翔麟之詞爲《浙西六家詞》,此浙派之所以名也。論者謂其崇尚清靈,欲以救嘾緩之病,洗淫曼之陋,及其流弊所及,遂爲餖飣寒乞。竹垞選《詞綜》,其凡例云:“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爲傑出。”又其序《岸登黑蝶齋詞》首云:“詞莫善於姜夔,宗之者張輯、盧興皋、史達祖、吴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于浙派宗主所在,言之已無餘藴。其他如云:

曩予與同里李十九武曾論詞于京師之南泉僧舍,謂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武曾深然予言。(《魚計莊詞序》)

予少日不喜作詞,中年始爲之,爲之不已,且好之,因而瀏覽宋元詞集,幾二百家。竊謂南唐北宋,惟小令爲工,若慢詞至南宋始極其變,以是語人,人輒非笑,獨宜興陳其年謂爲篤論,信乎同調之難也!(《書東田詞卷後》)

大要浙派所宗,在於姜、張,間及中仙,竹垞同時諸人如龔翔麟之《柘西精舍詞序》、李符之《紅藕莊詞序》,其言皆可考也。至康熙之季而有樊榭。

七、厲鶚字太鴻,號樊榭,錢塘人,康熙五十九年舉人,視金人瑞、李漁、方苞年輩較後,以其論詞上承清初諸家,故述於此。樊榭有《宋詩紀事》、《遼史拾遺》及《樊榭山房集》,於詩直追宋人,然諱言派别,語見《樊榭山房續集自序》。其序查蓮坡《蔗塘未定稿》,亦云“詩不可以無體,而不當有派”,其意可見。然其論詞則亦主南宋,徐逢吉紫山序其《秋林琴雅》,稱爲“如入空山,如聞流泉,真沐浴于白石、梅溪而出之者”。吴焯尺鳧序之云:“夫詞南唐爲最豔,至宋而華實異趣,大抵皆格於倚聲,有疊有拍有换,不失銖黍,非不咀宫嚼商而才氣終爲法縛。臨安以降,詞不必盡歌,明庭浄几,陶詠性靈,其或指陳時事,博徵典故不竭,其才不止。且其間名輩斐出,斂其精神,鏤心雕肝,切切講求於句字之間,其思泠然,其色熒然,其音錚然,其態亭亭然,至是而極其工,亦極其變,苟舍是無或取焉。今太鴻之詞,不必梔其貌,蠟其言,抽其關鍵,拔其轅,上下五百年,居然獨樹一標壇矣。”其言於浙派之導源南宋處,言之甚明,而浙派之所以不及南宋處,其消息亦可見。蓋竭其精神於句字之間,以博徵典故、指陳時事爲才,此固非南宋諸賢之旨也。 [4]

漁洋論詩,以畫家之南北宗爲喻,樊榭論詞亦然。 [5] 樊榭《張今涪紅螺詞序》云:“嘗以詞譬之書畫家,以南宗勝北宗。稼軒、後村諸人,詞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諸人,詞之南宗也。”此言于南北宗之别已逗出。其序吴尺鳧《玲瓏簾詞》,更暢言之,蓋樊榭與徐紫山、吴尺鳧最密,酬倡最多故也,其言云:

兩宋詞派推吾鄉周清真,婉約隱秀,律吕諧協,爲倚聲家所宗。自是里中之賢,若俞青松、翁五峰、張寄閑、胡莘杭、范藥莊、曹梅南、張玉田、仇山村諸人,皆分鑣競爽,爲時所稱。元時嗣響則張貞居、淩柘軒。明瞿存齋稍爲近雅,馬鶴窗闌入俗調,一如市伶語,而清真之派微矣。本朝沈處士去矜號能詞,未洗鶴窗餘習,出其門者波靡不返,賴龔侍御蘅圃起而矯之,尺鳧《玲瓏簾詞》,蓋繼侍御而暢其旨者也。

樊榭有《紅蘭閣詞序》,於詞之門徑,言之尤明,如云:

近日言詞者推浙西六家,獨柘水沈岸登善學白石老仙,爲朱檢討所稱。張君龍威於岸登爲後輩,其詞清婉深秀,擯去凡近,如《詠宋故宫芙蓉石》云“指一抹牆角斜陽,不照蓬萊舊城闕”;《詠秋柳》云“莫再問靈和,剩秃發毿毿如此”;《詠蘆花》云“有誰能畫出楚天秋晚”等句,直與白石争勝於毫釐。

樊榭有《論詞絶句》十二首,今録其六於此:

美人香草本《離騷》,俎豆青蓮尚未遥。頗愛《花間》斷腸句,“夜船吹笛雨瀟瀟”。

張柳詞名枉並驅,格高韻勝屬西吴。可人“風絮墮無影”,“低唱淺斟”能道無?

舊時月色最清妍,香影都從授簡傳。贈與小紅應不惜,賞音只有石湖仙。

玉田秀筆溯清空,浄洗花香意匠中,羨殺時人唤春水,源流故自寄閑翁。

《中州樂府》鑒裁别,略仿蘇黄硬語爲。若向詞家論風雅,錦袍翻是讓吴兒!

寂寞湖山爾許時,近來傳唱六家詞,“偶然燕語人無語”,心折小長蘆釣師。

八、郭麐,吴江人,字祥伯,號頻伽,嘉慶間貢生,有《靈芬館詞話》。頻伽嘗作《詞品》,自序云:“余少躭倚聲,爲之未暇工也。中年憂患交迫,廓落尠歡,用復以此陶寫,入之稍深。遂習翫百家,博涉衆趣,雖曰小道,居然非麤鄙可了。因弄墨餘閑,仿表聖《詩品》,爲之標舉風華,發明逸態。”共得《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韻》《感慨》《奇麗》《含蓄》《逋峭》《穠豔》《名雋》十二則。其後楊夔生有《續詞品》,亦頻伽之亞也。《靈芬館詞話》論古來詞派云:

詞之爲體,大畧有四。風流華美,渾然天成,如美人臨妝,却扇一顧,《花間》諸人是也,晏元獻、歐陽永叔諸人繼之。施朱傅粉,學步習容,如宫女題紅,含情幽豔,秦、周、賀、晁諸人是也,柳七則靡曼近俗矣。姜、張諸子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夢窗、竹窗,或揚或沿,皆有新雋,詞之能事備矣。至東坡以横絶一代之才,淩厲一世之氣,間作倚聲,意若不屑,雄詞高唱,别爲一宗,辛、劉則粗豪太甚矣。其餘么弦孤韻,時亦可喜,溯其派别,不岀四者。

* * *

[1] 1933年講義下有“視《花間》《草堂》等於雕蟲小技”。

[2] 以上二節見《大綱》。修訂稿于節目有所調整,此二節亦無,今仍存不删。

[3] 1933年講義下有一節,修訂本删去,録如次:“公 於詞之作法,屢屢言之,真深得其中甘苦者,録如次:‘“惟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詞有警句,則全首俱動,若賀方回非不楚楚,總拾人牙慧,何足比數。’‘詞起結最難,而結尤難於起,蓋不欲轉入别調也。“呼翠袖,爲君舞”;“倩盈盈翠袖揾英雄淚”,正是一法。然又須結得有“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之妙乃得。美成《元宵》云:“任舞休歌罷”,則何以稱焉?’‘中調長調轉换處不欲全脱,不欲明黏,如畫家開闔之法,須一氣而成,則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長調最難工,蕪累與癡重同忌。襯字不可少,又忌淺熟。詞中對句,正是難處,莫認作襯句。至五言對句,七言對句,使觀者不作對疑,尤妙。’”

[4] “而浙派之所以”以下數句,爲《大綱》補入,今仍存之。

[5] 1933年講義下有“蔽于方域之見,同爲無當也”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