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何言格調,漁洋言神韻,格調之説變而爲枵響,神韻之説流而爲蹈空,兩説均不能無弊。 [2] 與漁洋並世而立論違反者,則有吴喬、趙執信。
喬字修齡,崑山人,有《圍爐詩話》、《西崑發微》、《答萬季野詩問》。執信稱其論詩甚精,嘗三客吴門,遍求其《詩話》不得,以爲憾事。執信自稱鈍吟私淑弟子,故以宗派言,二人皆與清初之西崑派有淵源。漁洋《古夫于亭雜録》云:“《鈍吟雜録》,多拾宗伯牙慧,極詆空同、滄溟,於弘、正、嘉靖諸名家,多所訾諬,其自爲詩,但沿香奩一體耳,教人則以《才調集》爲法。余見其兄弟所評《才調集》,亦卑之無甚高論,乃有皈依頂禮,不啻鑄金呼佛者,何也?”此言明斥鈍吟,陰攻秋谷,有手揮目送之妙。 [3] 而語未盡諦。
漁洋言悟入,其説導源於滄浪,修齡則云:
作詩者於唐人無所悟入,終落宋、明死句。貴悟之言是也,但不言六義,從何處下手而得悟入。彼實無見於唐人,作玄妙恍惚説耳。且道理之深微難明者,以事之粗淺易見者譬而顯之。禪深微,詩粗淺,嚴氏以深微者譬粗淺,既已顛倒,而所引臨濟、曹洞等語,全無本據,亦何爲哉?
右論上溯牧齋、鈍吟,本出一轍,然錢、馮之論,所指在古人,而吴氏之論,所指則在時人。漁洋言宋詩,修齡即從宋詩攻之。萬季野問:“今人忽尚宋詩如何?”修齡答曰:
爲此説者,其人極負重名,而實是清秀李于鱗,無得于唐。唐詩如父母然,豈有能識父母,更認他人者乎?宋之最著者蘇、黄,全失唐人一唱三歎之致,況陸放翁輩乎?但有偶然撞著者。如明道云:“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忠厚和平,不減義山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黄昏”矣。唐人大率如此,宋詩鮮也。宋人皆欲人人知我意,明人皆欲人人説好,故不相入。然宋詩亦非一種,如梅聖俞却有古詩意,陳去非得少陵實落處,不知今世學宋詩者,尊尚誰人也。子瞻、魯直、放翁,一瀉千里,不堪咀嚼,文也非詩矣。
修齡論唐宋明之别,以爲在賦比興之間。《圍爐詩話》云:
問曰:詩在今日,以何者爲急務?答曰:有有詞無意之詩,二百年來,習以成風,全不覺悟。無意則賦尚不成,何況比興?葉文敏公論古文,余曰:以意求古人則近,以詞求古人則遠。公深然之,詩不容有異也。唐詩有意而託比興以雜出之,其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詩亦有意,惟賦而少比興,其詞徑以直,如人而赤體。明之瞎盛唐詩,字面焕然,無意無法,直是木偶被文繡耳。此病二高萌之,宏嘉大盛。
修齡嘗謂讀杜詩無可學之理。又云:是子美之人,方可作子美之詩。此詩中有人之説也。《圍爐詩話》云:
問曰:先生每言詩中須有人,乃得成詩,此説前賢未有,何自而來?答曰:禪者問答之語,其中必有人,不知禪者不自覺耳。余以此知詩中亦有人也。人之境遇有窮通,而心之哀樂生焉。夫子言詩,亦不出于哀樂之之情也。詩而有境有情,則自有人在其中。如劉長卿之“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青山數行淚,白首一窮鱗”;王鐸爲都統詩曰:“再登上相慚明主,九合諸侯愧昔賢。”有境有情,有人在其中也。子美《黑白鷹》、曹唐《病馬》亦然。魚玄機《詠柳》云:“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黄巢《咏菊》曰:“堪與百花爲總領,自然天賜赭黄袍。”蕩婦反賊詩,亦有人在其中。故讀淵明、康樂、太白、子美集,皆可想見其心術行己,境遇學問。劉伯温、楊孟載之集亦然。惟弘、嘉詩派,濃紅重緑,陳言剿句,萬篇一篇,萬人一人,了不知作者爲何等人,謂之詩家異物,非過也。 [4]
論詩之家,一面卑視宋人,一面又薄前後七子之高談漢魏、貌襲盛唐者而不爲, [5] 不得不出於晚唐之一途,此則鈍吟、修齡諸人,所以折入《西崑》,勢也。 [6] 修齡自解云:“二十歲以前,鼻息拂雲,何屑作中晚耶?二十歲以後,稍知唐、明之真僞,見盛唐體被明人弄壞,二李已不堪,學二李以爲盛唐者,更自畏人,深愧前非,故舍之耳。……寒士衣食不充,居室同於露處,可謂至貧且賤矣,而此身不屬於人,刁家奴侯服玉食,交遊卿相,然無奈其爲人奴也。二李刁家奴,學二李又重儓矣。” [7]
《圍爐詩話》謂于李、杜後,能别開一面、自成一家者,惟韓退之一人;于李、杜、韓後,能别開生面、自成一家者,惟李義山一人。其推重義山者可知。《西崑發微》更論義山《無題》諸詩,以爲義山辭義縹緲,適遇令狐之扼,得極其比興風騷之致,因力闢後人艷情之説,以爲非是。修齡之言,世或以附會譏之,然衆口之囂囂,不能廢一士之諤諤,節録《西崑發微》序於次:
甲午春,偶憶《唐詩紀事》云:錦瑟,令狐丞相青衣也,恍若有會。取詩繹之,而義山、楚、綯二世恩怨之故,了然在目。併悟《無題》同此,絶非艷情,七百年來,有如長夜。蓋唐之末造,贊皇與牛李分黨,鄭亞、王茂元贊皇之人,令狐楚牛、李之人。義山少年受知於楚,而復受王、鄭之辟,綯以爲恨,及其作相,惟宴接款洽以侮弄之,不加攜拔。義山心知見疏,而冀幸萬一,故有《無題》諸作。至流離藩府,終不加恩,乃發憤自絶,九日題詩于綯廳,綯遂大恨,兩世之好決然矣。《無題詩》十六篇,託爲男女怨慕之詞,而無一言直陳本意,不亦風騷之極致哉!
趙執信字伸符,號秋谷,晚號飴山老人,益都人,康熙進士,官右贊善,罷官時,年未三十,至八十三始卒,有《因園集》《飴山文集》。秋谷之詩,以思路鑱刻爲主,本爲漁洋所器重,後因事相詬厲,所著《談龍録》力排漁洋。《四庫總目提要》以爲“神韻之説,不善學者往往流爲浮響,秋谷此書,未始非豫防流弊之切論。”先是二人論詩,漁洋以爲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雲中露一鱗一爪而已,秋谷則謂神龍屈伸變化,固無定體,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此《談龍録》之所由名也。
漁洋之説遠宗司空表聖,然心契所在,僅得一體。秋谷則云:“觀其所第二十四品,設格甚寬,後人得以各從其所近,非第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爲極則也。”此其指摘漁洋者一。漁洋《唐賢三昧集》標舉所在,惟在興會,秋谷則云:“唐賢詩學,類有師承,非如後人第憑意見。竊嘗求其深切著明者,莫如陸魯望之叙張處士也,曰:‘元和中作宫體小詩,辭曲豔發,輕薄之流,合譟得譽,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讀樂府録,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講諷怨譎,與六義相左右。’……觀此可以知唐人之所尚,其本領亦略可窺矣。不此之循而蔽于嚴羽囈語,何哉?”此其指摘漁洋者二。漁洋之詩以風流相尚,秋谷則云:“詩之爲道也,非徒以風流相尚而已。《記》曰:‘温柔敦厚,詩教也。’馮先生恒以規人。《小序》曰:‘發乎情,止乎禮義。’余謂斯言也,真今日之針砭矣夫。”此其指摘漁洋者三。其他次要之點,不更贅述。
吴修齡發詩中有人之説,本不僅爲漁洋立論,秋谷則云 [8] :“詩特傳舍而字句爲過客。”其言深中當時之病,亦不特一漁洋也。
司寇昔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講學士奉使祭告南海,著《南海集》,其首章《留别相送諸子》云:“蘆溝橋上望,落日風塵昏,萬里自兹始,孤懷誰與論?”又云:“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斷猿。”不識謫宦遷客,更作何語?其次章《與友夜話》云:“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窮途。”“窮途”定何許?非所謂詩中無人者耶? [9]
《談龍録》又攻漁洋,以爲“酷不喜少陵,特不敢顯攻之,每舉楊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語客,又薄樂天而深惡羅昭諫。餘謂昭諫無論已,樂天《秦中吟》《新樂府》而可薄,是絶《小雅》也。若少陵有聽之千古矣,余何容置喙”。今按漁洋《唐賢三昧集》不取杜陵,托于王介甫以自解,然介甫選本, [10] 故秋谷此説,大抵近是。
漁洋於古詩音調抑揚高下有所得,每不肯以示人。秋谷發憤探討,著《聲調譜》,是爲古近體詩聲調著録之始。其後翟翬有《聲調譜拾遺》之作,後人更有《聲調四譜圖説》,蓋踵其事而增繁者也,于文學批評皆無當,不贅。
* * *
[1] 1933年講義批:“吴要重寫。”
[2] 1933年講義此下云:“翁方綱《三昧舉隅》合二説而言曰:‘神韻者格調之别名耳。雖然,究竟言之,則格調實而神韻虚,格調呆而神韻活,格調有形而神韻無跡’,此則調和二家之間者也。”修訂本删去。
[3] 有手揮目送之妙,1933年講義下有“而語未盡諦”句,《大綱》1944年本删去此句,僅存“而語未盡諦”句;1939年講義則存前句而删後句。
[4] 1933年講義此下有云:“修齡持論以爲學詩當嚴絶宋元明,取法乎唐,然前後七子亦取法盛唐,故修齡不得不嚴盛唐與明人之辨,其言如次:‘三唐與宋元易辨,而盛唐與明人難辨。讀唐人詩集,知其性情,知其學問,知其立志。明人以聲音笑貌學唐人,論其本力,尚未及許渾、薛能,而皆自以爲李、杜、高、岑,故讀其詩集,千人一體,雖紅紫雜陳,絲竹競響,唐人能事渺然,一望黄葦白茅而已。唐、明之辨,深求於命意佈局寄託,則知有金矢之别,若惟論聲色,則必爲所惑。夫唐無二盛,盛唐亦無多人,而明自弘嘉以來,千人萬人,孰非盛唐,則鼎之真贗可知矣。’”
[5] 修訂本此處删去“其惟一蘄向”五字。
[6] 1933年講義此處原作“所以折入《才調》《西崑》,理也亦勢也”。
[7] 修訂本删去1933年講義一段文字,改録吴喬推重義山一節。删去文字仍存如下:“修齡《與友人書》云:‘詩之中須有人在。’秋谷服膺以爲名言。其他如論佈局命意,以爲晚唐雖不及盛唐,而命意佈局俱在。宋人多是實話,失《三百篇》之六義。所謂佈局者,修齡分爲古詩律絶言之,論五律氣脈須從五古中來,尤爲深入:‘古詩如古文,其佈局千變萬化。七律頗似八比,首聯如起講起頭,次聯如中比,三聯如後比,末聯如束題,但八比前中後一定,詩可以錯綜出之,爲不同耳。七絶偏師也,或鬭山上,或鬭地下,非必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者也。五律氣脈須從五古中來,初、盛皆然,中唐鮮矣,明人多以七律餘材成之,是以悉不中觀。五絶最易成篇,却難得好。五古須通篇無偶句,漢魏則然,晉、宋漸有偶句,履霜堅冰,至唐人遂成律。明之選唐詩者,“中原還逐鹿”,“秋氣集南磵”,皆置古詩中,盲矣!’”
[8] 秋谷則云,1933年講義作“秋谷歷指漁洋之詩,以實其詩中無人。他如云”。
[9] 1933年講義此下云:“漁洋、竹垞在當時同負詩名,秋谷推許二人,恰如其分,其言如次:或問于余曰:‘阮翁其大家乎?’曰:‘然。’‘孰匹之?’余曰:‘其朱竹垞乎?王才美于朱而學足以濟之,朱學博于王而才足以舉之,是真敵國矣。他人高自位置,强顔耳。’曰:‘然則,兩先生殆無可議乎?’余曰:‘朱貪多,王愛好。’嘗與天章、昉思論阮翁,可謂‘言語妙天下’者也。余憶敖陶孫之目陳思王云:‘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馮先生以爲無當,請移諸阮翁。”
[10] 1933年講義此下有“漁洋斥爲不近人情,何至躬自蹈之”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