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奇齡字大可,蕭山人,學者稱西河先生,明季諸生,明亡竄身山谷,康熙中召試博學鴻詞,授檢討,著書甚富,喜爲駁辯以求勝,凡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詞,有集二百三十四卷。其評論詩詞者,有《西河詩話》、《西河詞話》。《詩話》所載以瑣聞逸事爲主,記清初事尤多珍異,然於批評無涉也,間有解釋前人作品者,如右丞之《陽關三疊》,少陵之《短歌行贈王司直》,及香山《霓裳羽衣譜歌》等。書中最凌厲處,爲其對於宋詩之攻擊,西河對於宋人,固已不滿,同時復因牧齋之稱道眉山、劍南,意氣激越,遂有此論,蓋習氣使然也。《詞話》原四卷,缺後二卷,今《西河合集》所載者,第一第二卷也,書中以論詞韻及詞曲變遷者爲特有見地。大率西河之論,重意氣,尚攻擊,其破壞之工爲獨著。
宋明論詩好言格調,迨入清初,異議紛起,漁洋以神韻救格調之偏,此一説也,西河之説則主氣,如云:
詩最忌卑薾,揚子雲以雄詞爲賦,然其自言猶曰:“雕蟲小技,壯夫不爲。”蓋文有士氣,有丈夫氣,舊人論詩極忌庸俗,以其無士氣也,且又惡纖弱,以其無丈夫氣也。故凡言格言律,言氣言調,當以氣爲主。李白無律,然氣足張之,使無氣,則格律與調俱不可問矣。向學宋詩者椎陋惡劣,下者類田夫,上者類市儈,醜象已極,然尚有氣也。近一變而爲元詩,爲初明詩,力務修飾,争采諸瑣細隱秘語字,裝綴行間,如吴下清客門巷,竹扉蕭蕭,又如貨郎兒攤都盛盤骨董,小有把弄,又如勾欄子弟,用膠清刷髩,蹋砑光襪,以自爲美好,士氣盡矣。此豈丈夫所爲者?嗟乎,初不意累變至此!
漁洋記西河與汪蛟門論宋詩話,蛟門舉東坡“春江水暖鴨先知”之句,以爲不可及,西河怫然曰:“鵝也先知,豈獨鴨也!”《西河詩話》云:
詩以雅見難,若裸私布薉,則狂夫能之矣;亦以涵藴見難,若反唇戛膊,則市井能之矣;又以不著厓際見難,若搬楦頭,翻鍋底,則獃兒能之矣。然則,爲宋詩者亦何難何能何才技,而以此誇人,吾不解也。故曰,爲臺閣不能,且爲堂皇,慎勿爲草野,況藩溷乎?嘗在金觀察許,與汪蛟門舍人論宋詩。舍人舉東坡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時”,不遠勝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間覓路鳥先知”,唐人句也。覓路在人,先知在鳥,以鳥在花間故也,此“先”,“先”人也。若鴨則誰“先”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先”以鴨,妄矣!且細繹二語,誰勝誰負,若以鴨字河豚字爲不數見,不經人道過,遂矜爲過人事,則江鰍土鱉,皆物色矣!
《西河詩話》又載西河席間遇一少年,入門即指其地曰:“假如即事詩,鮮有能道見前者,善爲宋詩之人能之。‘緑草當門長似柴,中間留得一條街’,不依然此境乎?唐人籠統,焉能有此。”西河睨之,以爲不足答,及少年去,因謂生平凡即境偶有感發,每欲道一語必不得,唐人無不有,更列舉唐詩諸句以明其刻畫。其實適足以形其偏,蓋籠統未必盡非,刻劃何嘗足貴,《全唐詩》二千餘家四萬餘首,以西河之天資超邁,博覽强記,自當左右逢原,俯拾即是,此非唐人之無所不有,正以唐詩之易於取材故也。以是較唐宋之工拙,偏矣。
《西河詞話》謂詞本無韻,故宋人不製韻,任意取押,雖與詩韻相通不遠,然要是無限度者。又謂“支通於魚,魚通于尤,……至若真、文、元之相通而不通於庚、青、蒸,庚、青、蒸之相通而不通於侵,此在詩韻則然,若詞則無不通者。……其他歌之與麻,未必不通,寒之與鹽,未必不轉,但爲發端,尚俟踵事。至於入韻,則洵口揣合,方音俚響,皆許入押,……是一入聲而一十七韻展轉雜通,無有定紀。”其言泛溢無涯涘,戈載序《詞林正韻》譏之,以爲喪心病狂,且謂古人所作,豈無偶誤,要之誤者居其一,不誤者居其九,反借古人以爲文過,豈不可笑?語極辯。
彝尊秀水人,字錫鬯,號竹垞,晚稱小長蘆釣師。康熙中舉博學鴻詞,授檢討。工古文,詩與王士禛稱南北兩大宗,又好爲詞,與陳其年稱“朱陳”。有《曝書亭全集》,又輯有《明詩綜》《詞綜》等。竹垞頗不滿於牧齋,對於宋詩亦多所排擊,與西河之論合,然持論有條貫,不以意氣用事,皆非西河所及。
竹垞《答胡司臬書》云:“僕之于文,不先立格,惟抒己之所欲言,辭苟足以達而止。恒自笑曰:平生無大過人處,惟詩詞不入名家,文不入大家,庶幾可以傳於後耳。”《憶雪樓詩集序》亦云:“予每怪世之稱詩者,習乎唐則謂唐以後書不必讀,習乎宋則謂唐人不足師,一心專事規模,則發乎性情也淺。惟夫善詩者暢吾意所欲言,爲之不已,必有出於古人意慮之表者。”竹垞立論之根據如此。
清初論師,如侯、魏、西河諸人之論,皆縱横放恣,不必盡中於繩墨,獨竹垞較爲純正,故其論文論詩,皆以經術爲本,其言見《與李武曾論文書》及《與高念祖論詩書》,語如次:
西京之文,惟董仲舒、劉向經術最純,故其文最爾雅,彼揚雄之徒,品行自詭于聖人,務綴奇字以自矜,安知所謂文哉?魏晉以降,學者不本經術,惟浮誇是務,文運之厄數百年,賴昌黎韓氏始倡聖賢之學,而歐陽氏、王氏、曾氏繼之,二劉氏、三蘇氏羽翼之,莫不原本經術,故能横絶一世。蓋文章之壞,至唐始返其正,至宋而始醇。宋人之文亦猶唐人之詩,學者舍是不能得師也。北宋之文,惟蘇明允雜出乎縱横之説,故其文在諸家中爲最下。南宋之文,惟朱元晦以窮理盡性之學出之,故其文在諸家中最醇。(《與李武曾論文書》)
古之君子,其歡愉悲憤之思感於中,發之爲詩,今所存三百五篇,有美有刺,皆詩之不可已者也。夫維出於不可已,故好色而不淫,怨悱而不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後之君子誦之,世事之汙隆,政事之得失,皆可考見,故不學者比之牆面,學者斯授之以政,使于四方,蓋詩之爲教如此。魏晉而下,指詩爲緣情之作,專以綺靡爲事,一出乎閨房兒女子之思,而無恭儉好禮、廉靜疏達之遺,惡在其爲詩也?(《與高念祖論詩書》)
明人論詩文,有秦漢與唐宋之争,至清初論詩,則又有唐與宋之争。少陵之詩,與其他諸唐人之詩不同派也,宋人言之矣,而後世則混而一之。東坡之詩,與魯直之詩不同,江西派與非江西派之詩不同,即江西派中之詩亦不盡同也,宋人自言之矣,後世又混而一之。以各各不同之唐詩,與各各不同之宋詩,較其長短曲直,而有所左右袒於其間,往往有非論理所能許者,於是言者則又自詭於無派,而意存偏袒,往往流露,不能自圓其説,如竹垞者亦其一矣。竹垞《馮君詩序》,自謂於詩無取乎人之言派,此言是矣,然《橡村詩序》及《書劍南集後》兩篇,則于宋詩攻擊甚力,如云:
今之言詩者多主于宋,黄魯直吾見其太生,陸務觀吾見其太縟,范致能吾見其弱,九僧四靈吾見其拘,楊廷秀、鄭德源吾見其俚,劉潛夫、方巨山、萬里吾見其意之無餘而言之大盡。(《橡村詩序》)
陸務觀《劍南集》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詩人多舍唐學宋,予嘗嫌務觀太熟,魯直太生,生者流爲蕭東夫,熟者降爲楊廷秀,蕭不傳而楊傳,效之者何異海畔逐臭之夫耶?(《書劍南集後》)
竹垞又有《寄查德尹編修書》, [2] 謂“少陵自詡晚節漸於詩律細,曷言乎細?凡五七言近體,唐賢落韻共一紐者不連用,夫人而然,至於一三五七句用仄字,上去入三聲,少陵必隔别用之,莫有疊出者”。語極精闢,蓋得之李天生者。又竹垞《與王漁洋論明詩書》,于明代隆慶、萬曆兩朝作者,頗多推崇,而於牧齋之《列朝詩集》,則認爲不加審擇,甄綜寥寥,殊不以爲滿也。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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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本《講義》此節題作《毛奇齡朱錫鬯》,有鉛筆批:“西河可略。”1937年修訂本目録改題“毛奇齡朱彝尊”,《大綱》改題,修訂稿不存。
[2] 朱先生存1937年修訂本殘稿,自本句始。以下至書末均據修訂本改寫。于1933年本即後收入《大綱》有刊落者,加注予以説明。增補文字,不作説明。
[3] 此下1933年講義有論詞一節,修訂本移至《清初論詞諸家》一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