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益字受之,號牧齋,常熟人,萬曆進士,官至禮部侍郎,坐事削籍歸,福王建號南京,召爲禮部尚書,多鐸南下後,牧齋迎降。有《初學集》百卷,刊於明代,《有學集》五十卷,則亡國後之作。至於《列朝詩集》,則仿元遺山之《中州集》而作,牧齋之文學批評論,大部見於此。
牧齋家世與王元美爲夙好,年十六七時,學爲古文,出於其門。及爲舉子,與李長蘅偕,始得知唐、宋大家與李、王迥别,及其所以然之故。四十後與湯義仍遊,義仍告以勿漫視宋景濂,始覃精苦思,刻意學唐宋古文。自後交袁小修,時已在萬曆三十七八年後 [1] 。牧齋《安雅堂集序》,自稱强仕以後,受教于鄉先生長者之流,聞臨川、公安之緒言,詩之源流利病,知之不爲不正。蓋其師友學問淵源如此。
牧齋對於唐人之詩,其著眼處認爲一整個的唐詩,而對於劃分時代,中間截斷者最不滿,坐是對於嚴羽、高棅,攻擊甚力。而於滄浪之悟入説,尤多辯難,前已備述,兹不更贅。
明人言古文者,可分兩派:前後七子好高而騖遠,則稱誦秦漢;遵巖、荆川、震川以下,直及牧齋,好精實而尚條達,則稱誦宋人。牧齋論東坡者前已見, [2] 其論歐、曾者如次:
歐陽子,有宋之韓愈也,其文章崛起五代之後,表章韓子,爲斯文之耳目,其功不下於韓。《五代史記》之文,直欲祧班而禰馬,《唐六臣》《伶人》《宦者》諸傳,淋漓感歎,綽有太史公之風。自弘、正以後,剽賊之學盛行,而知此者或罕矣。(《與杜蒼略書》)
臨川李塗曰:“曾子固文學劉向。”余每讀子固之文,浩汙演迤,不知其所自來,因塗之言而深思之,乃知西漢文章,劉向自爲一宗。以向封事及《列女傳》觀之,信塗之知言也。(《讀南豐集》)
宋人之詩,牧齋最不喜黄魯直,宋人論詩,牧齋最不喜劉辰翁,見於《注杜詩略例》:
自宋以來,學杜詩者莫不善於黄魯直,評杜詩者莫不善於劉辰翁。魯直之學杜也,不知杜之真脈絡,所謂前輩飛騰、餘波綺麗者,而擬議其横空排奡,奇句硬語,以爲得杜衣缽,此所謂旁門小徑也。辰翁之評杜也,不識杜之大家數,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者,而點綴其尖新俊冷,單詞隻字,以爲得杜神髓,此所謂一知半解也。
牧齋持論,推崇李西涯以遏空同、于鱗、元美之流,故《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録略卷後》云:“西涯之文,有倫有脊,不失臺閣之體。詩則原本少陵、隨州、香山,以迨宋之眉山,元之道園,兼綜而互出之,弘、正之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李空同後起,力排西涯,以劫持當世,而争黄池之長。試取空同之集,汰去其吞剥撏撦、吽牙齟齒者,而空同之面目,猶有存焉者乎?西涯之詩,有少陵,有隨州,有香山,有眉山、道園,要其自爲西涯者完然在也。”後牧齋選《列朝詩集》,復取西涯弟子石寶、羅玘等六人之詩,列爲一卷,以上配蘇門之六君子,實則擬非其倫,故王士禛《居易録》云:“虞山訾謷李何,則並李、何之友而俱貶之;推戴李賓之,則並賓之門生而俱褒之。”其言蓋譏之也。
空同等一派所持以號召者,曰,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牧齋《鄭孔肩文集序》曰:“近世之僞爲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其語攻擊空同,與湯義仍之簡括諸人文字,逐一標其出處者,用意正同。又《曾房仲詩序》,則謂“學詩之法,莫善於古人,莫不善於今人。”又稱“空同以學杜自命,聾瞽海内,生吞活剥,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爲杜’,此其所以不善也。”平心論之,空同之學杜,惟其太似,所以不似,降及于鱗之《擬漢鐃歌》《後十九首》,乃至並其字句而擬之,其不足以折服後人,無足怪矣。
《列朝詩集》對於空同、于鱗,攻擊最甚,且各附詩數首,一一舉其瑕疵,吹毛索瘢,不遺餘力,今節録其語於次:
獻吉以復古自命,曰“古詩必漢、魏,必三謝;今體必初、盛唐,必杜;舍是無詩焉。”牽率模擬,剽賊於聲、句、字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童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國家當日中月滿,盛極孽衰,粗材笨伯,乘運而起,雄霸詞盟,流傳訛種,二百年以來,正始淪亡,榛蕪塞路,先輩讀書種子,從此斷絶,豈細故哉?(《李夢陽小傳》)
《易》云:“擬議以成其變化”,不云“擬議以成其臭腐也!”易五字而爲《翁離》,易數句而爲《東門行》。《戰城南》盜《思悲翁》之句而云:“烏子五,烏母六。”《陌上桑》竊“孔雀東南飛”之句而云:“西鄰焦仲卿,蘭芝泣道隅。”影響剽賊,文義違反,擬議乎?變化乎?……《十九首》繼《國風》而有作,鍾嶸以爲“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今也句摭字捃,行數墨尋,興會索然,神明不屬,被斷菑以文繡,刻凡銅爲追蠡,目曰《後十九》,欲上掩平原之十四,不亦愚乎?(《李攀龍小傳》)
牧齋憎惡前後七子太甚,持論往往不得其平,選空同、大復詩,至於没其所長,亦氣量之褊也。又徐禎卿與空同遊後,悔其所作,改趨漢、魏、盛唐,回視少作,“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真覺傖俗滿面。牧齋反謂其“沈酣六朝,散華流豔,‘煙月’‘文章’之句,至今令人口吻猶香。”此則所謂舞陽、絳、灌既貴後,稱其屠狗吹簫,以爲佳事者也。
震川之論,牧齋壯歲即已飫聞,故稱誦震川,不無過當,如云:
如熙甫之《李羅村行狀》,《趙汝淵墓誌》,雖韓歐復生,何以過此。以熙甫追配唐、宋八大家,其於介甫、子由,殆有過之,無不及也。士生於斯世,尚能知宋、元大家之文,可以與兩漢同流,不爲俗學所澌滅,熙甫之功,豈不偉哉?(《題歸太僕文集》)
少年應舉,筆放墨飽,一洗俗爛,人驚其頡頏眉山,不知汪洋跌盪,得之莊周者爲多。壯而其學大成,每爲文章,一以古人爲繩尺,蓋柳子厚之論,所謂旁推交通以爲之文者,其他可知也。“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穀梁》以厲其氣,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其暢也,其厲也,其潔也,學者舉不能知,而先生獨深知而自得之,鉤摘搜獼,與古人參會於豪茫杪忽之間。(《震川先生文集序》) [3]
竟陵一派既興,攘公安之席而代之,牧齋作《劉司空詩集序》時,對於鍾、譚已有譙呵,《列朝詩集·鍾惺小傳》更加抨擊,如云:
當其創獲之初,亦嘗覃思苦心,尋味古人之微言奥旨,少有一知半見,掠影希光,以求絶出於時俗。久之見日益僻,膽日益粗,舉古人之高文大篇,鋪陳排比者,以爲繁蕪熟爛,胥欲掃而刊之,而惟其僻見之是師。其所謂深幽孤峭,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浸淫三十餘年,風移俗易,滔滔不反。
牧齋對於文學批評之原理,大抵論詩者較多於論文,而其言亦較精。論文者則以論史家著作爲多,其言見於《再答杜蒼略書》 [4] 。至其論詩,語極精悍,大要在於截斷衆流,搜討古人之窟穴。《再與嚴武伯論詩書》云:
今之論詩者,亦知評量格律,講求聲病,搰搰焉以爲能事,由古人觀之,所謂口耳之間兼寸耳。人以兩輪卷葉爲耳,亦知有大人之耳,張兩耳以爲市,人以時會其上乎?人以一尺口齒爲面,亦知有無首之民,乳爲目,臍爲口,操干戚而舞乎?今之論詩,循聲響尺尺而寸寸者,兩輪之耳,一尺之面也。古人之詩,海涵地負,條風凱風,出納于寸管之中,大人之耳市,刑天之臍口也。今人窮老于詩,歐絲泣珠,沾沾焉以爲有得而自喜,知盡能索,終不出兩輪尺面之間,不已遼乎?
耳市臍口,語頗詼詭,然詩之爲物,當然不僅在格律聲病,尺尺寸寸之中,牧齋不誤也。更進而求詩之所在,牧齋則曰:
今之譚詩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某宋,某元白。”其甚者則曰:“兼諸人而有之。”此非知詩者也。詩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靈,流連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清而揚,或深而秀,分寸之間而標緻各異,豈可以比而同之也哉?沈不必似宋也,元不必似白也,有沈、宋又有陳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王、孟也,有元、白又有劉、韓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也。(《范璽卿詩集序》)
此言僅謂各家言其所欲言,而於詩本之説尚未明,至其《周元亮賴古堂合刻序》,始暢言之:
古之爲詩者有本焉。《國風》之好色,《小雅》之怨誹,《離騷》之疾痛叫呼,結轖于君臣夫婦朋友之間,而發作於身世逼側、時命連蹇之會,夢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唐之李、杜,光焰萬丈,人皆知之,放而爲昌黎,達而爲樂天,麗而爲義山,譎而爲長吉,窮而爲昭諫,詭詼兀傲而爲盧仝、劉叉,莫不有物焉,魁壘耿介,槎枒於肺腑,擊撞於胸臆,故其言之也不慚,而其流傳也至於歷劫而不朽。今之爲詩,本之則無,徒以詞章聲病,比量於尺幅之間,如春花之爛發,如秋水之時至,風怒霜殺,索然不見其所有,而舉世咸以此相誇相命,豈不末哉?
牧齋之説,得之震川之門人,得之于湯義仍,得之于袁小修,而融會貫通,大振力出,則又有其自己之見解在,大率以攻擊前後七子之論爲骨幹,以詩外有詩之説爲精神。明人持論,龐雜紛紜,至牧齋而得一結束,如水赴壑,不可忽也。 [5]
* * *
[1] 1933年講義自批:“此言誤,牧齋與小修交在萬曆三十七年(見《游居柿録》二五五),中郎下世在三十八年(見同書四一〇)。”
[2] 1932年講義下云:“稱其文字有得於《華嚴經》,事理法界,開遮湧現,無門庭,無牆壁,無差擇,無擬議,世諦文字固已蕩無纖塵,又何自而窺其淺深,議其工拙。語極透闢。”
[3] 1932年講義下云:“牧齋早歲服膺元美,前已論及,迨中歲以後,議論一變。《答唐汝諤論文書》,謂弇州之詩,無體不具,求其名章秀句,可諷可傳者,一卷之中,不得一二,其於文卑靡冗雜,無一篇不偭背古人規矩。其規摹左史,不出字句,而字句之譌謬者,累累盈帙。此言貶斥元美甚矣。又牧齋創爲元美晚年定論之説,見《列朝詩集》王世貞小傳,及《答唐汝諤論文書》《安雅堂集序》等,直使李、王一派,無反喙之餘地,其言具見匠心。”
[4] 1932年講義此下録《再答杜蒼略書》:“讀班、馬之書,辨論其同异,同當知其大段落大關鍵來龍何處,結局何處,手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龍脉歷然。又當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縱横獨絶者在何處,班孟堅所以整齊《史記》之文,而瞠乎其後不可幾及者,又在何處。《尚書》《左氏》《國策》,太史公之粉本,捨此而求之,見太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記》也。天漢以前之史,孟堅之粉本也,後此而求之,見孟堅之面目焉,此真《漢書》也。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
[5] 1932年講義後云:“要之明代人論詩文,往往有一真字之憧憬,往來于胸中,故空同自序謂真詩在民間,因自慊其詩之非真,中郎亦自謂當代無文字,閭里有真詩。乃至鍾伯敬序《詩歸》,謂當求古人真詩所在,語亦不謬。牧齋之言,夢噩病吟,舂歌溺笑,與空同之説合。自此詩文貴真之一點論之,非獨牧齋不誤,空同、中郎、伯敬皆不誤也。自其相同者而言之,此種求真之精神,實彌漫於明代之文壇。空同求真而不得,則贋爲古體以求之;中郎求真而不得,則貌爲俚俗以求之;伯敬求真而不得,則探幽歷險以求之。其求之之道不必正,而所求之道無可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