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曲盛行,始于金元,至明初而南曲復盛,是後二者争爲雄長,而南曲之邁進,迄非北曲所能比擬。至於中葉以後,崑曲完成,而南曲獨擅一時矣。 [2] 明代嘉、隆以後,論曲者多,今節其緒餘,述諸此篇,以備諸家之論,其有完書者,於次篇述之。
明初有丹丘先生《涵虚子論曲》諸作, [3] 其言多膚廓,不足述。至中葉後,始有徐渭,渭字文長,號天池生,山陰人,嘉靖之季,客總督胡宗憲幕,有《徐文長集》、《南詞叙録》等。文長論詩頗多别解,《答許北口論選詩》云:“試取所選者讀之,果能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群怨之品。”又《與季友書》云:“韓愈、孟郊、盧仝、李賀詩,近頗閲之,乃知李、杜之外,復有如此奇種,眼界始稍寬闊。不知近日學王孟人,何故伎倆如此狹小,在他面前説李、杜不得,何況此四家耶?”其言偏宕而有奇趣。《南詞雜録》論填詞處,語亦雋妙,如云:
填詞如作唐詩,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種妙處,要在人領解妙悟,未可言傳。名士中有作者爲予誦之,予曰,齊、梁長短句詩,非曲子。何也?其詞麗而晦。
晚唐、五代填詞最高,宋人不及。何也?詞須淺近,晚唐詩文最淺,鄰於詞調,故臻上品。宋人開口便學杜詩,格高氣粗,出語便自生硬,終是不合格。其間若淮海、耆卿、叔原輩,一二語入唐者有之,通篇則無有。元人學唐詩,亦淺近婉媚,去詞不甚遠,故曲子絶妙。《四朝元》《祝英台》之在琵琶者,唐人語也。使杜子撰一句曲尚不可,況用其語乎。
文長於南北曲貶抑極甚,如云:
聽北曲使人神氣鷹揚,毛髮灑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於鼓怒也,所謂其聲噍殺以立怨是已。南曲則紆徐綿眇,流麗婉轉,使人飄飄然喪其所守而不自覺,信南方之柔媚也,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是已。夫二音鄙俚之極,尚足感人如此,不知正音之感何如也?
今之北曲,蓋遼、金北鄙殺伐之音,壯偉狠戾,武夫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爲民間之日用。宋詞既不可被弦管,南人亦遂尚此,上下風靡,淺俗可嗤,然其間九宫二十一調,猶唐、宋之遺也,特其止於三聲而四聲亡滅耳。至南曲又出北曲下一等,彼以宫調限之,吾不知其何取也。
文長既不滿於南曲之宫調,則更進一步而推翻宫調之束縛,以求解脱。此論在當時實爲大膽之狂論,蓋高談驚坐,自是明人本色,特文長於論曲見之耳:
或以則誠“也不尋宫數調”之句爲不知律,非也。此正見高公之識。夫南曲本市里之談,即如今吴下《山歌》,北方《山坡羊》,何處求取宫調。必欲宫調,則當取宋之《絶妙詞選》,逐一按出宫商,乃是高見。彼既不能,盍亦姑安于淺近,大家胡説可也,奚必南九宫爲?
此種推翻宫調之精神,爲文長所獨具,故論南曲則推重《琵琶》《拜月》,而以句句本色,認爲高處。又云:
或言《琵琶記》高處,在《慶壽》《成婚》《彈琴》《賞月》諸大套,此猶有規模可尋,惟《食糠》《嘗藥》《築墳》《寫真》諸作,從人心流出。嚴滄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最不可到,如十八答,句句是常言俗語,扭作曲子,點鐵成金,信是妙手。
臧懋循字晉叔,萬曆進士,官南國子監博士,有《古詩所》《唐詩所》《元曲選》諸選。《詩所》割裂編比,頗爲後人所譏,《元曲選》則爲元曲中僅存之鉅集,然亦間有竄改,不盡元人之舊也。書成于萬曆三十五年,晉叔之論,悉見序中,大抵指摘南曲,謂去元人已遠,故有兹選,俾資取則。晉叔首稱作曲之難云:
詩變而詞,詞變而曲,其源本出於一,而變益下,工益難,何也?詞本詩而亦取材於詩,大都妙在奪胎而止矣。曲本詞而不盡取材焉,如六經語、子史語、二藏語、稗官野乘語,無所不供其採掇,而要歸斷章取義,雅俗兼收,串合無痕,乃悦人耳,此則情詞穩稱之難。宇内貴賤妍蚩,幽明離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狀,而填詞者必須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此則關目緊湊之難。北曲有十七宫調,而南止九宫,已少其半,至於一曲中有突增數十句者,一句中有襯貼數十字者,尤南所絶無而北多以是見才,自非精審於字之陰陽,韻之平仄,鮮不劣調,而況以吴儂强效傖夫喉吻,焉得不至河漢,此則音律諧叶之難。
繼此則言名家行家之别云:
名家者出入樂府,文彩爛然,在淹通閎博之士,皆優爲之。行家者隨所妝演,無不摹擬曲盡,宛若身當其處,而幾忘其事之烏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羨者色飛,是惟優孟衣冠,然後可與於此。故稱曲上乘,首曰當行。
晉叔所持標準,率以元人爲主,故對於明代作家,議論多示不滿。如云:
新安汪伯玉《高唐》《洛川》四南曲,非不藻麗矣,然純作綺語,其失也靡。山陰徐文長《禰衡》《玉通》四北曲,非不伉爽矣,然雜出鄉語,其失也鄙。豫章湯義仍庶幾近之,而識乏通方之見,學罕協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謬,其失也疏。他雖窮極才情而面目愈離,按拍者既無繞梁遏雲之奇,顧曲者復無輟味忘倦之好,此乃元人所唾棄而戾家畜之者也。
沈德符字景倩,嘉興人,萬曆舉人,有《野獲編》《顧曲雜言》諸書,景倩稱《拜月亭》出《琵琶記》上,其語本何元朗。元朗松江人,家蓄聲伎,長於論曲,諸書中多及之。景倩云:
何元朗謂《拜月亭》勝《琵琶記》,而王弇州力争以爲不然,此是王識見未到處。《琵琶》無論襲舊太多,與《西厢》同病,且其曲無一句可入弦索者。《拜月》則字字穩帖,與彈搊膠粘,蓋南曲全本可上弦索者惟此耳。至於《走雨》《錯認》《拜月》諸折,俱問答往來,不用賓白,固爲高手,即旦兒《髻雲堆》小曲,摹擬閨秀嬌憨情態,活托逼真,《琵琶》《咽糠》、《描真》亦佳,終不及也。向曾與王房仲談此曲,渠亦謂乃翁持論未確。……若《西厢》才華富贍,北詞大本,未有能繼之者,然終是肉勝於骨,所以讓《拜月》一頭地。元人以鄭、馬、關、白爲四大家而不及王實甫,有以也。
景倩之論明人作家者,大略如左:
周憲王所作雜劇最夥,其刻本名《誠齋樂府》,至今行世,雖警拔稍遜古人,而調入弦索,穩叶流麗,猶有金元風範。……近年則梁伯龍、張伯起俱吴人,所作盛行於世,若以《中原音韻》律之,俱門外漢也。惟沈寧庵吏部後起,獨恪守詞家三尺,……可稱度曲申韓,然詞之堪入選者殊鮮。梅雨金《玉合記》,最爲時所尚,然賓白盡用駢語,餖飣太繁,其曲半使故事及成語,正如設色骷髏,粉捏化生,欲博人寵愛難矣。湯義仍《牡丹亭夢》一齣,家傳户誦,幾令《西厢》減價,奈不諳曲譜,用韻多任意處,乃才情自足不朽也。
徐文長、湯義仍之曲,横破格律,度越恒蹊,誠爲不易措論之作品。晉叔、景倩下筆論及,皆有啼笑俱非之感。後此有卓人月者,亦云:“作近體難於古體,作詩餘難於近體,作南曲難於詩餘,作北曲難於南曲。總之音調法律之間,愈嚴則愈苦耳。北如馬、白、關、鄭,南如《荆》《劉》《拜》《殺》,無論矣。入我明來,填詞者比比,大才大情之人,則大愆大謬之所集也。湯若士、徐文長兩君子,其不免乎。減一分才情,則減一分愆謬,張伯起、梁伯龍、梅禹金,斯誠第二流之佳者。”此言亦自有一得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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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徐渭臧懋循沈德符吕天成”,殆將下節吕天成部分併入,修訂稿不存。
[2] 此節,1932年講義作:“北曲盛行,始于金元,至明初而南曲復盛,是後二者争爲雄長,而南曲之邁進,迄非北曲所能比擬。至於中葉以後,崑曲完成,而南曲獨擅一時矣。元人雜劇率以四折爲主,南曲演進有至數十折者,此其繁簡不同也。元劇之中,方言俚語,往往迭出,迄于明人,雖一面推爲行家,重其作品,而方言之勢已漸衰,迄不能振,綺語文言,代之而興,甚至賓白全用對偶,此則文質不同者又一也。論者或僅就文體一方,判别時代,而慨然於劇曲之漸漓,此言非也。文學作品,惟戲曲所受時代之影響爲最大,詩文之作,雖不獲見於當時,尚可取信於後世,故作者嘗有以自負,不易爲時代所左右。獨戲曲之與觀衆,其關係至切,無表演即無戲曲,凡不能取悦於觀衆者,其作品即無有流傳,故觀于元、明劇曲之變遷,而元、明兩代觀衆之情狀,略可知矣。”
[3] 1933年講義批:“寧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