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之末,江西派、四靈派、江湖派,三派鼎立,而江湖之勢最盛,冗雜繁碎,詩以大弊。宋社既屋,元人以新豔奇麗矯之,及其末流,妖冶俶詭,而詩道又大弊。此則宋元兩代之失也。元有楊士弘者,字伯謙,襄城人,選《唐音》十四卷,凡《始音》一卷,《正音》六卷,《遺響》七卷,書成於至正四年。《始音》惟録王、楊、盧、駱四家,《正音》則詩以體分,而以初唐、盛唐爲一類,中唐爲一類,晚唐爲一類。《遺響》則諸家之作咸在,而附以僧詩、女子詩。李白、杜甫、韓愈三家皆不入選,以世多有全集,故勿録焉。此書爲唐詩選本中之較爲完密者。
繼楊士弘而興,其端緒更爲完密,其影響更爲遠大,因而造成有明詩人之風會者,則有高棅。棅字彦恢,長樂人,永樂初,自布衣入翰林爲待詔,更名廷禮,别號漫士。没後門人林誌志其墓曰:“詩至唐爲極盛,宋失之理趣,元滯於學識,而不知由悟以入。自襄城楊士弘始編《唐詩正始遺響》,然知之者尚鮮。閩三山林膳部鴻,獨倡鳴唐詩,其徒黄玄、周玄繼之,先生與皆山王恭起長樂,頡頏齊名,而殘膏剩馥,沾溉者多。”明人之詩,首盛於閩,“由悟以入”一句,爲漫士之心傳。此則上承滄浪,下起漁洋者,故後來漁洋論詩,往往以嚴羽、高棅並稱。錢謙益《列朝詩集》曰:“自閩詩一派盛行,永、天之際,六十餘載,柔音曼節,卑靡成風,風雅道衰,誰執其咎?自時厥後,弘、正之衣冠老杜,嘉、隆之嚬笑盛唐,傳變滋多,受病則一。”牧齋論詩,於前後七子外,獨開宗派,此論正所以自申其説,未必計及何、李、李、王諸公之詩,不必盡從漫士來也。朱彝尊《曝書亭集·高棅傳》,謂“論者徒云其詩音節可觀,神理未足,而不知其學之專”,蓋爲牧齋之言而發也。
漫士之論,見於《唐詩品彙·總叙》。《品彙》所列,自貞觀至天祐,通得六百二十人,共詩五千七百六十九首,分爲九十卷,在唐詩選本中,可稱完本。《曝書亭集》稱終明之世,館閣宗之,其影響可見矣。《四庫全書提要》云:“唐音之流爲膚廓者,此書實啓其弊。唐音之不絶於後世者,亦此書實衍其傳。功過並存,不能互掩,後來過毁過譽,皆門户之見。”亦持平之論也。漫士自言其學詩之經過,及其所以不滿於襄城而别爲選本者,語頗可味,録之於次:
余夙耽於詩,恒欲窺唐人之藩籬,首踵其域,如墮終南萬疊間,茫然弗知其所往。然後左攀右涉,晨躋夕覽,下上陟頓,進退周旋,歷十數年。厥中僻蹊通莊,高門邃室,歷歷可指數。故不自揆,竊願偶心前哲,采摭群英,芟夷繁蝟,裒成一集,以爲學唐詩者之門徑。……近代襄城楊伯謙氏《唐音集》,頗能别體制之始終,審音律之正變,可謂得唐人之三尺矣。然而李、杜大家不録,岑、劉古調微存,張籍、王建、許渾、李商隱律詩,載諸《正音》,渤海高適、江寧王昌齡五言,稍見《遺響》。每一披讀,未嘗不歎息於斯。
楊氏之書分《始音》、《正音》之别。漫士則首分詩爲五言古詩、五言律詩、五言絶句、五言排律、七言絶句、七言古詩、七言律詩等七類。次則以世次定品,目初唐爲正始;盛唐爲正宗,爲大家,爲名家,爲羽翼;中唐爲接武:晚唐爲正變,爲餘響;方外異人等爲傍流。間亦有一二成家特立自異者,則不以世次拘之,如以陳子昂與李白同列正宗,劉長卿、錢起、韋應物、柳宗元與高適、岑參,同列名家是也。正變二字,特指晚唐詩人之崛起一代,不與時人爲伍者。五言古詩《凡例》云:“今觀昌黎之博大而文,鼓吹六經,搜羅百氏,其詩騁駕氣勢,嶄絶崛强,若掀雷抉電,千夫萬騎,横騖别驅,汪洋大肆而莫能止者。又《秋懷》數首及《暮行河堤上》等篇,風骨頗類建安,但新聲不類,此正中之變也。東野之少懷耿介,齷齪困窮,晚擢巍科,竟淪一尉,其詩窮而有神,苦調淒涼,一發於胸中而無吝色,如古樂府等篇,諷詠久之,足有餘悲,此變中之正也。”觀於此而正變之義略可明,蓋視羽翼接武,尤爲難能而可貴也。今録各體之正宗、大家、名家、正變諸家於後,以見《品彙》之評騭。
五言古詩
正宗:陳子昂、李白。
大家:杜甫。
名家:孟浩然、王維、王昌齡、儲光羲、李頎、常建、高適、岑參、劉長卿、錢起、韋應物、柳宗元。
正變:韓愈、孟郊。
五言律詩
正宗:李白、孟浩然、王維、岑參、高適。
大家:杜甫。
正變:賈島、姚合、許渾、李商隱、李頻、馬戴。
五言絶句
正宗:李白、王維、崔國輔、孟浩然。
五言排律
正宗:王維、李白、孟浩然、高適。
大家:杜甫。
七言絶句
正宗:李白、王昌齡。
七言古詩
正宗:李白。
大家:杜甫。
正變:王建、張籍、韓愈、李賀。
七言律詩
正宗:崔顥、李白、賈至、王維、李憕、李頎、祖詠、崔曙、孟浩然、萬楚、張謂、高適、岑參、王昌齡。
大家:杜甫。
正變:李商隱、許渾、劉滄。
漫士對於唐詩之時代,劃分爲四:曰初唐、盛唐,則相當於《滄浪詩話》之唐初體、盛唐體;曰中唐,相當於《滄浪詩話》之大曆體,然滄浪注稱大曆體指大曆十才子之詩而言,此則兼包、韋、劉、皇甫、秦系諸公,範圍較廣;曰晚唐,相當於《滄浪詩話》之元和體及晚唐體,滄浪注稱元和指元、白諸公,此則兼包韓、柳、張、王,其範圍亦較廣。漫士《唐詩品彙·總叙》,於各時代中之風氣,言之甚明:
略而言之,則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不同。詳而分之,貞觀、永徽之時,虞、魏諸公稍離舊習,王、楊、盧、駱因加美麗,劉希夷有閨幃之作,上官儀有婉媚之體,此初唐之始製也。神龍以還,洎開元初,陳子昂古風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聲,蘇、張之大手筆,此初唐之漸盛也。開元、天寶間,則有李翰林之飄逸,杜工部之沈鬱,孟襄陽之清雅,王右丞之精緻,儲光羲之真率,王昌齡之聲俊,高適、岑參之悲壯,李頎、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大曆、貞元中,則有韋蘇州之雅淡,劉隨州之閑曠,錢、郎之清贍,皇甫之沖秀,秦公緒之山川,李從一之臺閣,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際,則有柳愚溪之超然復古,韓昌黎之博大其詞,張、王樂府得其故實,元、白叙事務在分明,與夫李賀、盧仝之鬼怪,孟郊、賈島之饑寒,此晚唐之變也。降而開成以後,則有杜牧之之豪縱,温飛卿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許用晦之偶對,他若劉滄、馬戴、李頻、李群玉輩,尚能黽勉氣格,將邁時流,此晚唐變態之極,而遺風餘韻,猶有存者焉。
少陵之詩,在唐人中獨具面目,與盛唐諸公不類,與後來諸公亦不類,唐人選唐詩者,如《國秀集》《河岳英靈集》《中興間氣集》《才調集》等,多不見録,蓋少陵與唐音,本隔一塵,宜乎葉水心稱杜詩既興而天下遂廢唐人之學也。自宋人祖述退之,推尊少陵,而後世人不敢多所訾嗷,然持論者猶不能心折。漫士兹選推少陵爲大家,而正宗二字,斷斷不肯相屬。其宗旨略可想見,此則自爲一説,與弘、正之衣冠老杜者,貌合神離。牧齋必以後來之病,歸罪前人,冤矣。今録漫士七古七律之論於次,見其意指所在:
七言古詩正宗李白:太白天仙之辭,語多率然而成者,故樂府歌辭,或謂其始以《蜀道難》一篇見賞于知音,爲明主所愛重,此豈淺才者徼幸際其時而馳騁哉?不然也。白之所藴非止是,今觀其《遠别離》《長相思》《烏棲曲》《鳴皋歌》《梁園吟》《天姥吟》《廬山謡》等作,長篇短韻,驅駕氣勢,殆與南山秋色争高可也。雖少陵猶有讓焉,餘子瑣瑣矣。揭爲正宗,不亦宜乎?
七言律詩正宗崔顥、李白等:盛唐作者雖不多,而聲調最遠,品格最高。若崔顥律非雅純,太白首推其《黄鶴》之作,後至《鳳凰》而仿佛焉。又如賈至、王維、岑參早朝倡和之什,當時各極其妙,王之衆作,尤勝諸人。至於李頎、高適,當與並驅,未論先後,是皆足爲萬世程法。
七言律詩大家杜甫:少陵七言律法獨異諸家,而篇什亦盛,如《秋興》等作,前輩謂其大體渾雅富麗,小家數不可仿佛耳。
漫士於少陵排律特所推崇,故云:“排律之盛,至少陵極矣。諸家得其一概,少陵獨得其兼善者。”此則直躋少陵于諸人之右,蓋元微之《杜君墓系銘》一篇,先入而爲之主也。至其對於晚唐之詩,亦有見地,除韓、柳之詩以外,若晚唐之絶句,若義山、用晦之七律,亦確自有其不朽之價值,漫士一一指出,知其不僅僅以一味悟入語自蔽也。如云:
晚唐絶句之盛,不下數千篇,雖興象不同,而聲律亦未遠,如韋莊後出,其贈别諸篇尚有盛時之餘韻,則其他從可知矣。
元和後律體屢變,其間有卓然成家者,皆自鳴所長,若李商隱之長於詠史,許渾、劉滄之長於懷古,此其著也。今觀義山之《隋宫》《馬嵬》《籌筆驛》《錦瑟》等篇,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者。用晦之《淩歊臺》《洛陽城》《驪山》《金陵》諸篇,與乎藴靈之《長洲》《咸陽》《鄴都》等作,其今古廢興,山河陳跡,淒涼感慨之意,讀之可爲一唱而三歎矣。三子者雖不足以嗚乎《大雅》之音,亦變風之得其正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