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之文學批評專書,有《文説》《修辭鑒衡》《詩法家數》《木天禁語》《詩學禁臠》等書。《文説》陳繹曾撰,爲當時制舉而作。《修辭鑒衡》王構撰,擷取宋人詩話及文集説部爲之,不待論述。其餘三書,或托諸楊載,或托范德機,徒見冗雜,未具精義,亦不足論也。其他元人著述,除遺山、虚谷已經論及外,今略舉元人論曲者言之。
元曲爲共名,其中差别多端。燕南芝庵論曲曰:“成文章曰樂府,有尾聲曰套數,時行小令曰葉兒。”此言得其梗概。或謂劇曲至元代特甚,以爲由蒙古與西方交通,間接影響於中國文壇,此言非也。元陶宗儀《輟耕録》云:“稗官廢而傳奇作,傳奇作而戲曲繼,金季國初,樂府猶宋詞之流,傳奇猶宋戲曲之變,世謂之雜劇。”明徐渭《南詞叙録》,更推本南戲之始,謂宣和間已濫觴,其盛行則自南渡,號曰永嘉雜劇,又曰鶻伶聲嗽,其曲則宋人詞而益以里巷歌謡云。
關於元劇作法,後世復有一傳説。明萬曆中沈德符《顧曲雜言》云:“元人未滅南宋時,以此定士子優劣,每出一題,任人填曲。”臧懋循《元曲選序》亦云:“或謂元取士有填詞科,若今帖括然,取給風簷寸晷之下,故一時名士,雖馬致遠、喬夢符輩,至第四折,往往强弩之末矣。或又謂主司所定題目外,止曲名及韻耳,其賓白則演劇時伶人自爲之,故多鄙俚蹈襲之語。”臧氏此説以喬夢符爲例,夢符至正中始卒,與顧説滅宋以前者不合。考元太宗九年丁酉,初行科舉,分論及經義、詞賦三科,其後遂廢,又七十六年,至仁宗皇慶三年復行,時則宋滅五十四年矣,亦不聞填詞一科之説,則明人之謬已明。雜劇至第四折,往往力求簡練,喬夢符别有説,其言見後。蓋一代之文學,自有時人評論爲之標的,後代之言,往往不能中肯,多如此矣。
元代以蒙古入主中原,北自幽燕,南及交廣,同時淪陷,此自有史以來,未有之巨變也。于時臺省元臣,郡邑正官,皆蒙古及色目人爲之。中州人士,如關漢卿、馬致遠、宫大用、鄭德輝、張小山等,皆沈抑下僚,志不獲伸,而終生韋布,老死巖壑者尤多。於是以其有用之才,一寓之聲歌之末,以寫其抑塞不平,感慨無悝之氣。重以承是時俗文學大行之餘,所作益縱横恣肆,無所不可矣。論曲之作,今舉貫雲石、周德清、喬吉三家之説於次。
一、貫雲石本名小雲石海涯,父名貫只哥,遂以貫爲氏,自號酸齋,工樂府。仁宗時拜翰林侍讀學士,知制誥,後遷江南,賣藥錢塘市中,有《陽春白雪序》:
蓋士嘗云:“東坡之後,便到稼軒。”兹評甚矣。然而北來徐子芳滑雅,楊西庵平熟,已有知者。近代疏齋媚嫵如仙女尋春,自然笑傲。馮海粟豪辣灝爛,不斷古今心事,又與疏翁不可同舌共談。關漢卿、庾吉甫造語妖嬌,適如少美臨杯,使人不忍對殢。僕幼學詞,輒知深度如此,近來職史,稍稍遐頓,不能追前數士,愧矣。澹齋楊朝英選詞百家,謂《陽春白雪》,徵僕爲之一引。吁,陽春白雪久亡音響,評中數士之詞,豈非陽春白雪也耶?客有審僕曰:“適先生所評,未盡選中,謂他士何?”僕曰:“西山朝來有爽氣。”
平熟嫵媚之境,詩詞中皆有之,“豪辣灝爛”,則惟曲子始足當此。鬱勃 傺,抑塞而不可語,泄之于曲。其境界爲“豪辣”。萬事萬象,森然畢具,狀難寫之情,傳不盡之意,發之于曲,則爲“灝爛”。酸齋此語,足爲後人之鍼藥矣。
二、周德清字挺齋,有《中原音韻》,後附《作詞十法》。按元人言曲,有燕南芝庵論唱,與挺齋之論,同爲僅存之完篇。芝庵姓名失傳,挺齋之書成於泰定甲子,引芝庵輒稱先輩,其時代略可推。其論注重唱法,今略。挺齋所言作詞十法:一知韻,二造語,三用事,四用字,五入聲作平聲,六陰陽,七務頭,八對偶,九末句,十定格。定格云者,列舉名作,定爲標格,其實九法而已。今略舉其言於次:
凡作樂府,古人云:“有文章者,謂之樂府。”如無文飾者,謂之俚歌,不可與樂府共論也。又云:“作樂府切忌有傷於音律,”且如女真風流體等樂章,皆以女真人音聲歌之,雖字有舛訛,不傷於音律者,不爲害也。大抵先要明腔,後要識譜,審其音而作之,庶無劣調之失。
造語:可作樂府語、經史語、天下通語——未造其語,先立其意,語意俱高爲上。短章辭既簡,意欲盡。長篇要腰腹飽滿,首尾相救。造語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則迂,不文則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聳觀,又聳聽,格調高,音律好,襯字無,平仄穩。不可作俗語,蠻語,謔語,嗑語,市語,方語,書生語,譏誚語,全句語,枸肆語,張打油語,雙聲疊韻語,六字三韻語。
語病:如達不著主母機;有答之曰,“燒公鴨”亦可,似此之類切忌。
語澀:句生硬而平仄不好。
語粗:無細膩俊美之言。
語嫩:謂其言太弱,既庸且腐,又不切當,鄙猥小家而無大氣象也。
用事:明事隱使,隱事明使。
用字:切不可用生硬字,太文字,太俗字,襯 字。
務頭:要知某調某句某字是務頭,可施俊語於其上。
周氏此論,于作曲用語之法至詳。又以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平聲有陰有陽,上去無陰無陽,其説亦自《中州音韻》發之。務頭之説,尤爲後來聚訟所在。明王驥德《曲律》釋之云:“務頭系是調中最緊要句字,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每調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務頭。”此言近是。今人或謂陽去與陰上相連,陰上與陽平相連,或陰去與陽上相連,陽上與陰平相連,相連之一二語,此即爲務頭處。此則更就周氏之論,廣爲演繹,周氏於上、去未分陰陽也。周氏又云:“如六字三韻語,前輩止于全篇中務頭上使,以别精粗,如衆星中顯一月之孤明也。”其言頗精。
三、喬吉字夢符,太原人,號笙鶴翁,能詞章,居江湖間,爲時所重,至正中卒,有《惺惺道人樂府》,其説略見於陶宗儀《輟耕録》。
喬夢符吉博學多能,以樂府稱。嘗云:“作樂府亦有法,曰鳳頭、豬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要響亮。尤貴在首尾貫穿,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以言樂府矣。
夢符此説,不僅限於曲中某一體言,短之爲一首小令,長之爲一本雜劇,無不如此,殆爲元曲中大小體制同具之不二章法也。起要美麗,爲人人所易知,中要浩蕩,與周挺齋所稱腰腹飽滿者相同。豹尾之説,重在響亮,在簡練,在緊湊,此論在劇曲作法中尤爲重要。戲劇之作,一劇中有最重要最吃緊之處,自今日言之,此爲高峰,在此高峰以前,一切結構,皆爲此而作,及此高峰既達以後,即當急轉直下,而全劇之精神始貫湊,始不至於拖沓,此則豹尾之説也。元曲至第四折,往往如此。昧者不知,輒以此爲强弩之末,誤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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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下云:“法國有大戲曲家大仲馬者,一日其子以戲曲作法之祕訣叩之,大仲馬曰:易耳。戲劇之成功,在乎首折明白,末折簡短,而中間富於興趣耳。其言與鳳頭豬肚豹尾之説,有可以互相證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