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文學批評家,大抵身爲作家,至於批判今古,不過視爲餘事。求之宋代,獨嚴羽一人,自負識力,此則專以批評名家者。羽之言曰:“夫學詩者以識爲主。”又曰:“僕之《詩辯》,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絶俗之譚,至當歸一之論。”又自稱其論詩,若那叱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諸語皆足以見其自負處,其論亦單刀直入,旁若無人。
嚴羽字儀卿,一字丹丘,邵武人,自號滄浪逋客,有《滄浪詩集》《滄浪詩話》。《詩話》共分五篇,首《詩辯》,次《詩體》,次《詩法》,次《詩評》,次《詩證》,末附《答吴景仙書》,大旨主於妙悟。考戴復古有《贈二嚴詩》云:“前年得嚴粲,今年得嚴羽,自我得二嚴,牛鐸諧鐘吕。”又《論詩十絶》云:“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個裏稍關心有悟,發爲言句自超然。詩本無形在窈冥,網羅天地運吟情,有時忽得驚人句,廢盡心機做不成。”與滄浪之言,大抵相合。 [1]
滄浪《詩辯》,大旨爲攻擊江西派而發。《答吴景仙書》自稱“其間説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其論首言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繼曰: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爲詩,以才學爲詩,以議論爲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復終篇,不知著到何處。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駡詈爲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
《詩法》又稱“不必太著題,不必多使事。押韻不必有出處,用事不必拘來歷”。皆針對江西派之論鋒而發。然其中亦稱“下字貴響,造語貴圓,須參活句,勿參死句”。此中除語圓一説,直至宋亡,始顯然爲江西派採用外,其餘則潘邠老、曾茶山之論,滄浪取爲己説者也。
滄浪横斷唐詩,分爲五體:
唐初體(唐初猶襲陳、隋之體。原注,以下同)
盛唐體(景雲以後開元、天寶諸公之詩)
大曆體(大曆十才子之詩)
元和體(元白諸公)
晚唐體
此説明高棅《唐詩品彙》主之,更推大曆爲中唐,而合元和于晚唐,於是有初、盛、中、晚之説。論詩而必欲立時代爲斷限,其拘牽而不易自圓其説,固可想見。錢謙益有《古詩一首贈王貽上》云:“有唐盛詩賦,貞符匯元包,百靈聽驅使,萬象窮鎪雕,千燈咸一光,異曲皆同調。彼哉諓諓者,穿穴紛科條,初盛别中晚,畫地成狴牢,妙悟掠影響,指注窺釐毫。”又謙益《唐詩英華序》云:“夫所謂初盛中晚者,論其世也,論其人也。以人論世,張燕公、曲江,世所謂初唐宗匠也。燕公自岳州以後,詩章淒婉,似得江山之助,則燕公亦初亦盛。曲江自荆州以後,同調諷詠,尤多暮年之作,則曲江亦初亦盛。以燕公系初唐也,溯岳陽唱和之作,則孟浩然應亦盛亦初。以王右丞系盛唐也,酬《春夜竹亭》之贈,同《左掖梨花》之詠,則錢起、皇甫冉應亦中亦盛。一人之身,更歷二時,將時以人次耶?人以時降耶?”其言亦爲滄浪而發。平情論之,詩體之變,有無形之遞嬗而無斷代之鴻溝,刻舟求劍,其爲無當明矣。
以禪喻詩,其説不始於滄浪。吕居仁《童蒙訓》云:“作文必要悟入。”此言重在悟入者也。韓子蒼亦云:“詩道如佛法,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語此。”見《陵陽室中語》,此以二乘喻詩者也。滄浪之論發源於此,然其攻擊所在,則爲江西詩派。録滄浪之語於次:
禪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曆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爲當行,乃爲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居仁教人悟入,尚有途徑可尋。若如滄浪之言,則悟入之深淺,限於時代,是自開元、天寶以往,更無透徹之日。以此教人,難於共喻。《唐詩英華序》又云:“嚴氏以禪喻詩,無知妄論,謂漢、魏、盛唐爲第一義,大曆爲小乘禪,晚唐爲聲聞辟支果;不知聲聞辟支即小乘也。謂學漢、魏、盛唐爲臨濟宗,大曆以下爲曹洞宗;不知臨濟、曹洞初無勝劣也。其似是而非,誤入箴芒者,莫甚於妙悟之一言。彼所取于盛唐者何也?不落議論,不涉道理,不事發露指陳,所謂玲瓏透徹之悟也。《三百篇》,詩之祖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不敢效我友自逸’,非議論乎?‘昊天曰明,及爾出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於岸’,非道理乎?‘胡不遄死’,‘投畀有北’,非發露乎?‘赫赫宗周,褒姒滅之’,非指陳乎?今仞其一知半見,指爲妙悟,如照螢光,如窺隙日,以爲詩之妙解盡在是。學者沿途覓跡,摇手側目,吹求形影,摘抉字句,曰,此第一、第二義也;曰,此大乘、小乘也;曰,是將夷而爲中、爲晚。盛唐之牛跡兔徑,佹乎其唯恐折而入也。目翳者别見空華,熱傷者傍指鬼物。嚴氏之論詩,亦其翳熱之病耳。”牧齋此論,辨析盡致。其後馮班作《嚴氏糾繆》一卷,詆滄浪爲囈語,則宗牧齋之論者也。
王士禛《蠶尾續文》云:“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説,而五言尤爲近之,如王、裴《輞川》絶句,字字入禪。”此則祖述滄浪者。以禪喻詩,本難求諸跡象,然充悟入之論以教人,學者可以上希王、孟而不能遠追李、杜,可爲“翡翠蘭苕”,而不可爲“鯨魚碧海”。若退之所稱“巨刃磨天”之作,此固不能從悟入得之,就嚴、王二公之詩觀之,概可見矣。
滄浪論詩,重在辨别家數,故曰:“辨家數如辨蒼白,方可言詩。”《詩體》篇分析體類,雖間有未盡當處,大段詳密有則。《答吴景仙書》云:“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製,然後不爲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户者,正以體製莫辨也。”其言亦當。然《詩評》篇云:“大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語,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語。”直舉漢、魏、六朝,下及開元、天寶,爲一天地,大曆、元和迤及晚唐,爲一天地,其不能無所扞格,固可見矣。
自北宋中世以後,論者推重盛唐,各就其見地之所得,以爲唐人之詩如此矣。有山谷之論,有水心之論,有晦庵之論,有誠齋之論。至於滄浪,亦就其所見而推重盛唐,故謂滄浪取盛唐爲宗者,猶未盡諦,滄浪特從另一方面以論盛唐耳。其言曰:
夫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滄浪論“詩之法有五,曰體製,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此中氣象之説,最爲不易捉摸,滄浪言之者屢屢,如云:
唐人與本朝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
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
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靈運之詩,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謝康樂擬鄴中諸子之詩,亦氣象不類。
其次論“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淒婉”。吴景仙論盛唐之詩,稱爲雄深雅健。滄浪答之曰:“僕謂此四字但可評文,於詩則用健字不得,不若《詩辯》雄渾悲壯之語,爲得詩之體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只此一字,便見我叔脚根未點地處也。”按少陵《戲爲六絶句》論庾信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横。”《八哀》論李邕云:“憶昔李公存,詞林有根柢,聲華當健筆,灑落富清製。”皆明舉健字。司空表聖《詩品》,論勁健云:“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雲連風。飲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御之以終。”觀二公之言,知滄浪之論未必盡當。 [2]
平情論之,滄浪之評,要不失爲名家,若遽以大家許之,殊未能稱。何則?其議論見解,多出前人,而浮光掠影之説獨盛故也。至若謂“詩之是非不必争,試以己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其真古人矣”。依附影響,立論殊謬,不特誠齋、白石恥言之,即醇正如水心、晦庵,亦不爲此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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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二句,1932年講義作“用知滄浪與戴石屏爲同時人,其議論多有相同者。滄浪之言,條理井然,又非石屏所及”。其後又云:“自江西派盛行以後,有四靈體、江湖派之作,其立論大旨,與江西派相左。四靈體宗晚唐。江湖派之説見後。《滄浪詩話》云:‘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然江湖派亦諱言晚唐。復古曾有詩云:‘不作晚唐體,能爲大雅音。’可以想見。”
[2] 1933年講義下云:“其他如論‘用工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大體本諸江西詩派,未見特識。如云:‘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與《朱子語類》‘作詩先用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語意雷同。然如其論蘇子卿詩‘幸有絃歌曲’云,‘今人觀之,必以爲一篇重複之甚,豈特如蘭亭絲竹管絃之語邪,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又如論古詩《青青河畔草》一首云:‘一連六句皆用疊字。今人必以爲句法重複之甚,古詩正不當以此論之也。’諸語皆可見其持論不拘一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