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儒治《詩》三百五篇,以經生而論文學作品,其言往往不中窾要。宋人論《詩》,往往自出見地,今記其説於次。
自歐陽修著《詩本義》,其言已不盡遵毛,然時機尚早,故其攻擊《毛序》,不若後人之甚,永叔之言,大抵崇《序》而不盡遵《序》。論及毛、鄭,則往往以其與《詩序》違合,定其是非;毛、鄭相違,則往往申毛而絀鄭。又嘗慨然於《三家詩》之散佚,而不知鄭之間用三家以糾毛。至於持論,或就文義以求經義,此則文人論《詩》之見,不必與經生合者,其論《詩序》之言如次:
或問《詩》之《序》卜商作乎?衛宏作乎?非二人之作,則作者其誰乎?應之曰:“《書》《春秋》皆有序而著其名氏,故可知其作者;《詩》之《序》不著其名氏,安得而知之乎?雖然,非子夏之作,則可以知也。”曰:“何以知之?”應之曰:“子夏親受學於孔子,宜其得《詩》之大旨,其言《風》《雅》有變正,而論《關雎》《鵲巢》,繫之周公、召公;使子夏而序《詩》,不爲此言也。”(《詩本義》卷十四)
孟子去《詩》世近而最善言《詩》,推其所説《詩》義,與今《序》義多同,故後儒異説爲《詩》害者,常賴《序》文以爲證。然至於二《南》,其《序》多失,而《麟趾》《騶虞》,所失尤甚,特不可以爲信!疑此二篇之《序》,爲講師以己説汩之。不然,安得謬論之如此也!(《詩本義》卷一)
蘇轍作《詩傳》,始去《小序》,止留序首一句,其言曰:“《東漢·儒林傳》云:‘衛宏從謝曼卿受學,作《毛詩序》。’《隋書·經籍志》云:‘先儒相承,謂《毛詩序》子夏所創,毛公及衛敬仲又加潤益。’古説本如此,故予存其一言而已,曰是詩言是事也,而盡去其餘,以爲此孔子之舊也。”至紹興間而有程大昌、王質、鄭樵之説。大昌字泰之,徽州休寧縣人,紹興二十年進士,有《詩論》。質字景文,興國人,紹興三十年進士,有《詩總聞》。樵字漁仲,莆田人,紹興中,以薦召對,授右迪功郎,有《詩辨妄》,論《詩》之作,亦間見《通志》。大昌《詩論》亦不主《序》,論《序》有古《序》、宏《序》之分,又謂古《序》非一人之作,其言是矣,然必謂“先漢諸儒,不獨不得古傳正説而宗之,雖古《序》亦未之見也。……毛氏之傳,固未能悉勝三家,要之有古《序》以該括章指,故訓詁所及,會一詩以歸一貫,且不至於漫然無統”。(《詩論》十三)其説未爲定論,蓋其時三家《詩》説已亡,輯佚之事未盛,所謂事無兩造之詞,則獄有偏聽之惑是也。
程氏立論,謂《詩》有《南》《雅》《頌》而無《國風》,其言云:
《詩》有《南》《雅》《頌》,無《國風》,其曰《國風》者,非古也。夫子嘗曰:“《雅》《頌》各得其所。”又曰:“人而不爲《周南》、《召南》。”未嘗有言《國風》者。予於是疑此時無《國風》一名。……若夫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此十三國者,詩皆可采而聲不入樂,則直以徒詩著之本土。故季札所見,與夫周工所歌,單舉國名,更無附語,知本無《國風》也。(《詩論》一)
程氏謂《南》、《雅》、《頌》爲樂詩,而諸國爲徒詩,後世不從其説。獨論《鼓鐘》“以雅以南”之南,爲二南之詩,季札觀樂象箾南籥之南,爲《二南》之舞,確爲創獲。其論《風》《雅》無正變,則其説尤爲得當:
四者——(指《風》《小雅》《大雅》及《頌》)——立而大小高下之辨起。從其辨而推之,有不勝其駁者矣。《頌》愈於《雅》,康宣其減魯僖乎?《雅》加於《風》,則二《南》其不若幽、厲矣!先儒亦自覺其非,又從而支離其説曰:“《風》有變風,《雅》有變雅,不皆美也。”夫同名《風》《雅》,中分正變,是明以“璵璠”命之,而曰“其中實雜碔砆”,不知何以名爲也!且其釋《雅》曰:“雅者正也。”則《雅》宜無不正矣,已而覺其詩有文武焉,有幽厲焉,則又自正而變爲政,自政而變爲大小廢興。其自相矛盾類如此。(《詩論》四)
王質著《詩總聞》,宋人稱爲以意逆志,自成一家:紀昀則謂其論穿鑿固多,而懸解亦不少。王質謂南爲樂歌名,故於《詩》爲《南》《風》《雅》《頌》之分,與大昌合。其言《風》《雅》《頌》者如次:
《總聞》曰:所謂大聲不入俚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折楊》逸詩,《皇荂》則此詩是也。當是流傳里閭道路之間,喜爲詠歌,亦可以推他詩。凡《風》《雅》《頌》皆人間所常,侑樂寫情,如今大曲慢曲令曲,及其他新聲異調者也。《頌》特其體制差異,則人間罕行。(《詩總聞》卷九)
鄭樵之説見《詩辨妄》。其書已佚,周孚嘗舉漁仲之論,加以駁正,名其書曰《非詩辨妄》,鄭説反賴是稍存梗概。其他見於《通志》者,如云:
自后夔以來,樂以詩爲本,詩以聲爲用,八音六律爲之羽翼耳。仲尼編《詩》,爲燕享祀之時,用以歌,而非用以説義也。古之詩,今之辭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誦其文而説其義,可乎?不幸腐儒之説起,齊、魯、韓、毛四家各爲序訓,而以説相高,漢朝又立之學官,以義理相授,遂使聲歌之音,湮没無聞!(《通志樂略》)
《通志·昆蟲草木略·序》又申其説云:
夫樂之本在詩,詩之本在聲。竊觀仲尼初亦不達聲,至哀公十一年,自衛反魯,質正于大師氏,而後知之。故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此言詩爲樂之本,而《雅》《頌》爲聲之宗也。其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此言其聲之盛也。又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言其聲之和也。人之情聞歌則感:樂者聞歌則感而爲淫,哀者聞歌則感而爲傷。惟《關雎》之聲和而平,樂者聞之而樂,其樂不至於淫,哀者聞之而哀,其哀不至於傷,此《關雎》所以爲美也。緣漢人立學官講詩,專以義理相傳,是致衛宏序《詩》,以樂爲樂得淑女之樂,淫爲不淫其色之淫,哀爲哀窈窕之哀,傷爲無傷善之傷。如此説《關雎》,則洋洋盈耳之旨安在乎!
漁仲認定《詩》三百五篇所重,不在義理,故推求《詩》旨,敢於立論。《將仲子》一篇,舊説以爲刺莊公,漁仲則謂“此實淫奔之詩,無與于莊公、叔段之事,《序》蓋失之,而説者又從而巧爲之説以實其事,誤亦甚矣”。(見朱子《詩序辯説》)至是而排斥《詩序》,遂成定論,其後朱子遂有《詩集傳》之作。
朱子《詩序辯説》云:
故近世諸儒,多以《序》之首句爲毛公所分,而其下推説云云者,爲後人所益,理或有之。但今考其首句,則已有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爲妄説者矣,況沿襲云云之誤哉!……及至毛公引以入經,乃不綴篇後而超冠篇端,不爲注文而直作經字,不爲疑辭而遂爲決辭。其後三家之傳又絶,而毛説孤行,則其牴牾之跡,無復可見。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文反爲因《序》以作。於是讀者傳相尊信,無敢擬議,至於有所不通,則必爲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之本文繚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終不忍明以《小序》爲出於漢儒也。愚之病此久矣!
《詩集傳》推求詩旨,往往突過前人,震懾聾俗,雖間有沿襲舊説,未及是正,而於正變大小之説,未下論定者,然其立論之勇,不易幾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