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學之説盛于兩宋,周、程、張、朱,蔚爲一代儒宗,其論文論詩,皆别具見地。周子《通書》曰:

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虚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而致之,是爲教。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强之不從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爲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文辭》)

聖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藴之爲德行,行之爲事業。彼以文字而已者,陋矣。(《陋》)

周子之後有程顥、程頤,頤之論文見於《二程遺書》者如次:

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爲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翫物喪志。”爲文亦翫物也。吕與叔有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始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只輸顔氏得心齋。”此詩甚好。古之學者惟務養情性,其他則不學。今爲文者專務章句,悦人耳目,既務悦人,非俳優而何?(《二程遺書》卷十八)

二程弟子之最著者楊時,時有《送吴子正序》云:

予竊怪唐虞之世,六籍未具,士于斯時,非有誦記提筆綴文,然後爲學也,而其藴道懷德,優入聖賢之域者,何多耶?其達而位乎上,則昌言嘉謨,足以亮天工而成大業;雖困窮在下,而潛德隱行,猶足以經世勵俗:其芳猷美績,又何其章章也?自秦焚詩書,坑術士,六藝殘缺。漢儒收拾補綴,至建元、元狩之間,文辭粲如也。若賈誼、董仲舒、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繼武而出,雄文大筆,馳騁古今,沛然如決江漢,浩無津涯,後雖有作者,未有能涉其波流也。然賈誼明申韓,仲舒陳災異,馬遷之多愛,相如之浮侈,皆未足與議;惟揚雄爲庶幾於道,然尚恨其有未盡者。積至於唐,文集之備,蓋十百前古,元和之間,韓柳輩出,咸以古文名天下,然其論著不詭于聖人蓋寡矣。自漢迄唐千餘載,而士之名能文者,無過是數人,及考其所至,卒未有能倡明道學,窺聖人閫奥,如古人者。然則,古之時六藝未具,不害其善學;後世文籍雖多,無益於得也。

大抵道學家之不屑措意文辭如此,至朱子而略異。朱熹字元晦,亦字仲晦,婺源人,登紹興進士第,歷事高、孝、光、寧四朝,終寶文閣待制,慶元中致仕,旋卒;嘗創草堂于建陽之雲谷,榜曰晦庵,學者稱爲晦庵先生,著書數十種,窮性命之學。吴壽昌云:“先生每觀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陰處,竟日目不瞬,飲酒不過兩三行,又移一處。大醉則趺坐高拱,經史子集之餘,雖記録雜説,舉輒成誦。微醺則吟哦古文,氣調清壯。某所聞見,則先生每愛讀屈原《離騷》,孔明《出師表》,陶淵明《歸去來辭》,並杜子美數詩而已。”此語于晦庵爲人,别有所明。今舉晦庵評論詩文之語於次。

晦庵對於詩文,認爲第二義,然不欲率略置之,故云:“作文何必苦留意,又不可太頽闒,只略教整齊足矣。”又嘗因林擇之論趙昌父詩曰:“今人不去講義理,只去學詩文,已落第二義。況又不去學好底,却只學去做那不好底。作詩不學六朝,又不學李、杜,只學那嶢崎底。今便學得十分好,後把作甚麽用?莫道更不好。”皆見《朱子語類》。其他如《答楊宋卿書》云:“某聞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爲志,發言爲詩。然則,詩者豈復有工拙哉?亦視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又如《答林巒書》云:“嘗聞之,學之道,非汲汲乎辭也,必其心有以自得之,則其見乎辭者,非得已也。”凡此數語,皆足見其不以文辭爲貴之説。

自晦庵言之,文辭之用,貴于明義理。此理字與蘇門所言之理字不同。蘇門之説,指事理而言,故其義圓融而無所止,晦庵之語,指義理而言,故其義執著而歸於一,觀于後者可知:

貫穿百氏及經史,乃所以辨驗是非,明此義理,豈特欲使文字不陋而已?義理既明,又能力行不倦,則其存諸中者,必也光明四達,何施不可。發而爲言,以宣其心志,當自發越不凡,可愛可傳矣。今執筆以習研鑽華采之文務悦人者,外而已,可恥也矣。(《朱子語類》)

一日説作文,曰,不必著意學如此文章,但須明理,理精後,文字自典實。伊川晚年文字,如《易傳》直是盛得水住。蘇子瞻雖氣豪善作文,終不免疏漏處。(同上)

文字之設,要以達吾之意而已。政使極其高妙而於理無得焉,則亦何所益於吾身而何所用於斯世?(《答曾景建書》)

上舉之理字,與古文家所稱之道字相類,故《語類》亦云:“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所以發之于文,皆道也。三代聖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然道學家之言道與古文家之言道不一致,《朱子語類》有言:

才卿問:“韓文李漢序,頭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來有病。”陳曰:“文者貫道之器,且如六經是文,其中所道,皆是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這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飯時下菜耳。若以文貫道,却是把本爲末,以末爲本,可乎?其後作文者皆是如此。”

要之自道學家言之,文士言道,迄無所得,故晦庵又譏永叔、東坡之失,其言極深刻。古文家好言道而所得如此,其一切文字之根據,遂不可恃:

因言文士之失,曰,今曉得義理的人,少間被物欲激搏,猶自一强一弱,一勝一負。如文章之士,下梢頭都靠不得。如歐陽公初間做《本論》,其説已自大段拙了,然猶是一片好文章,有首尾。他不過欲封建井田,與冠婚喪祭,蒐田燕饗之禮,使民朝夕從事於此少閑,無功夫被佛氏引去,自然可變。其説可謂拙矣,然猶是正當議論也。到得晚年自做《六一居士傳》,宜其所得如何,却只説有書一千卷,《集古録》一千卷,琴一張,酒一壺,棋一局,與一老人爲六。更不成説話,分明是自納敗闕。如東坡一生讀盡天下書,説無限道理,到得晚年過海,做《昌化峻靈王廟碑》,引唐肅宗時,一尼恍忽升天,見上帝以寶玉八枚賜之云:“中國有大災,以此鎮之。”今此山如此,意其必有寶云云。更不成議論,似喪心人説話。其他人無知,如此説尚不妨,你平日自視爲如何説盡道理,却説出這般話,是可怪否?觀于海者難爲水,游于聖人之門者難爲言,分明是如此了,便看他們這般文字不入。

晦庵嘗舉劉子澄之言以告學者:“本朝只有四篇文字好:《太極圖》《西銘》《易傳序》《春秋傳序》。”此言皆自道學家之立場言之,至其對於古文家之文字,亦間加推許者,此則姑置其言道之未盡當而言者也。見於《朱子語類》者如云:“韓退之議論正,規模闊大,然不如柳子厚精密。……柳文是較古,但却易學,學便似他,不似韓文規模闊。”又云:“歐公文字敷腴温潤,曾南豐文字又更峻潔,雖議論有淺近處,然却平正好。到得東坡,便傷於巧,議論有不正當處,後來到中原,見歐公諸人了,文字方稍平。老蘇尤甚。大抵以前文字都平正,人亦不會大段巧説。自三蘇文出,學者始日趨於巧。……荆公却似南豐文,但比南豐文亦巧。”此語似于三蘇不甚滿,然亦不没其所長,如云:“大抵朝廷文字,且要論事情利害,是非分曉……如論青苗,只是東坡兄弟説得有精神,他人皆説從别處去。”

晦庵論詩,推重《選》體,嘗欲鈔取漢、魏古詩以及郭璞、陶潛之作,自爲一編,附於《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爲詩之根本準則。對於作詩,雖規戒學者不當陷溺,亦謂“至如真味發溢,却又與平常好吟者不同”。其論詩重在情真語真,故晦庵之詩,亦多可讀,與後代道學詩人莊定山等之“一壺陶靖節,兩首邵堯夫”,“溪邊鳥訝天機語,擔上梅挑太極行”,迥不相同矣。

尚論古今之詩,晦庵分爲三等,《答鞏仲至書》云:

嘗間考詩之原委,而知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自《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魏、晉,自爲一等。自晉、宋間顔、謝以後,下及唐初,自爲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爲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爲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

晦庵析《選》體詩爲西晉以前及東晉以後,分别評論之。其論陶淵明處,獨具見解,未經人道。語如次:

古詩須看西晉以前,如樂府諸作皆佳。(《朱子語類》)

《選》中劉琨詩高,東晉詩已不逮前人,齊、梁益浮薄。鮑明遠才健,其詩乃《選》之變體。李太白專學之。如“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分明説出個倔强不肯甘心之意。如“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飄揚,馬毛縮如蝟,角弓不可張”,分明説出邊塞之狀,語又俊健。(同上)

陶淵明詩,人皆説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荆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説得這樣言語出來?(同上)

韋蘇州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意常愛之。問比陶如何?曰,陶却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隱者多是帶氣負性之人爲之,陶欲有爲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韋則自在。(同上)

論陶淵明負性好名,及其詩豪放,皆足見晦庵于詩人個性,分析入微處。又如論太白云:“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論白樂天云:“樂天人多説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説得口津津地涎出。”皆此類。

晦庵之時,適當江西派盛行之餘。江西派推重老杜,尤推其夔州以後詩。晦庵之論,顯然與之立異。《朱子語類》評論李杜諸語見後:

李太白始終學《選》詩,所以好。杜子美詩好者,亦多是效《選》詩,漸放手。夔州諸詩,則不然也。

杜甫夔州以前詩佳,夔州以後,自出規模,不可學。蘇、黄只是今人詩。蘇才豪,然一滾説盡無餘意,黄費安排。

杜子美晚年詩都不可曉。吕居仁嘗言詩字字要響,其晚年詩都啞了,不知如何以爲好否?

當時江西派人言詩,大都以工巧有出處沾沾自喜,如盛稱山谷《猩猩毛筆》之類,晦庵即從此點與之辯難。故或言今人作詩多要有出處,則答之曰:“‘關關雎鳩’,出在何處?”又如譏江西派人云:“今人都不識這(混成底)意思,只要嵌字,使難字,便云‘好’。”其言皆有所爲而發也。至其論山谷詩文處,亦大抵從此點入手,故頗有貶詞。《語類》云:

蜚卿問山谷詩。曰,精絶,知他是用多少工夫。今人卒乍如何及得,可謂巧好無餘,自成一家矣。但只是古詩較自在,山谷則刻意爲之。又曰,山谷詩忒好了。

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説而意自長,後人文章,務意多而酸澀。如《離騷》初無奇字,只恁説將去,自是好。後如魯直恁地著力做,却自是不好。

《朱子語類》有言:“今人所以事事做得不好者,緣不識之故。只如個詩,舉世之人盡命去奔做,只是無一個人做得成詩。他是不識,好底將做不好底,不好底將做好底。這個只是心裏鬧,不虚靜之故。不虚不靜故不明,不明故不識。若虚靜而明,便識好物事。雖百工技術做得精者,也是他心虚理明,所以做得來精。心裏鬧,如何見得?”此語蓋有鑒於南宋詩壇之混亂而發。若夫晦庵所重,則在《選》體古詩,其次則在李、杜,諄諄教學者以此爲法,固可考其論著而知者。然如論古詩云:“余嘗以爲天下萬事,皆有一定之法,學之者須循序而漸進。如學詩,則且當以此等爲法,庶幾不失古人本分體制。向後若能成就,變化固未易量。然變亦大是難事,果然變而不失其正,則縱横妙用,何所不可,不幸一失其正,却似反不若守古本舊法以終其身之爲穩也。”語見《病翁先生詩跋》,慕古之意,昭然若揭,未必盡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