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彭城人,年十六以文謁曾鞏,一見奇之,許其以文著,時人未之奇也。元祐中爲徐州教授,又爲太學博士,改潁州教授,罷歸,久之召爲秘書省正字。爲文師曾鞏,作詩自云學黄庭堅,至其高處,或謂過之。有《後山集》、《後山談叢》。陸游《跋後山居士詩話》云:“《談叢》《詩話》皆可疑,《談叢》尚恐少時所作,《詩話》決非也。意者後山嘗有詩話而亡之,妄人竊其名爲此書耳。”《四庫總目提要》亦云:“今考其中于蘇軾、黄庭堅、秦觀,俱有不滿之詞,殊不類師道語。且謂蘇軾詞如教坊雷大使舞,極天下之工,而終非本色。案蔡絛《鐵圍山叢談》,稱雷萬慶宣和中以善舞隸教坊。軾卒于建中靖國元年六月,師道亦卒於是年十一月,安能預知宣和中有雷大使,借爲譬況?其出於依託,不問可知矣。……疑南渡後舊稿散佚,好事者以意補之耶。”按《後山詩話》中數則,見《豫章集》,則書中之論,間出高手可知。《提要》云:“法傳既久,不妨存備一家。”其言甚允,今略記數則於後:
退之以文爲詩,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爾,唐諸人不迨也。
莊、荀皆文士而有學者,其《説劍》《成相》《賦篇》,與屈騷何異。揚子雲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詞艱。善爲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雲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黄魯直以奇。而子美之詩,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也。
寧拙毋巧,寧朴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 [2]
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載後山之論,較爲可信,其言如次:
陳無己先生語余曰:“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内,至竊取數字以髣象之,非善學者。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余曰:“如何等是?”曰:“《冬日謁玄元皇帝廟》詩,叙述功德,反復外意,事核而理長;《閬中歌》辭致峭麗,語脈新奇,句清而體好:兹非立格之妙乎?《江漢》詩言乾坤之大,腐儒無所寄其身;《縛雞行》言雞蟲得失,不如兩忘而寓於道;兹非命意之深乎?《贈蔡希魯》詩云:‘身輕一鳥過。’力在一‘過’字;《徐步》詩云‘蕊粉上蜂鬚’,功在一‘上’字:兹非用字之精乎?學者體其格,高其意,煉其字,則自然有合矣。何必規規然髣象之乎!”
山谷、後山二人,同爲江西派尊宿,乃考其議論,與其評騭古今得失者,山谷之言,往往自相違忤;《後山詩話》,雖有成書,然綴拾依附,自非定論。今欲知當時詩論宗旨,舍范温之説外,不易得也。
范温字元實, [3] 祖禹之子,秦觀之婿,學詩于黄庭堅,有《詩眼》,所述大抵多本師説,條緒井然。重以其人曾親聞東坡之議論,淮海之緒餘,其父亦北宋有數之名家,加之以好學深思,其有所得,不足怪也。然後世言者,於元實之論,往往忘之。
《詩眼》首先認定李、杜、韓三家之詩皆出建安,而其論建安之詩者尤確切。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調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雅騷人之氣骨,最爲近古者也。一變而爲晉宋,再變而爲齊梁。唐詩諸人,高者學陶、謝,下者學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如老杜“崆峒小麥熟”“人生不相見”,《新安》《石壕》《潼關吏》《新婚》《垂老》《無家别》《夏日》《夏夜歎》,皆全體作建安語,今所存集,第一第二卷中頗多。韓退之“孤臣昔放逐”,《暮行河堤上》《重雲贈李觀》《江漢答孟郊》《歸彭城》《醉贈張秘書》《送靈師》《惠師》,並亦皆此體,但頗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東坡稱蔡琰詩筆勢似建安諸子。前輩皆留意于此,近來學者遂不講爾。
元實此説,大致得之山谷。山谷少時嘗因孫莘老之語,悟得老杜高雅大體。所謂高雅大體者,當從建安詩入也。元實又言老杜之詩,工拙相半,其語云:
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而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然後世學者當先學其工,精神氣骨皆在於此。如《望嶽》詩云“齊魯青未了”,《洞庭》詩云“吴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語既高妙有力,而言東嶽與洞庭之大,無過於此。後來文士極力道之,終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嶽》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如何?”《洞庭》詩先如此,故後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詩無前兩句而皆如後兩句,語雖健,終不工。《望嶽》詩無第二句,而曰“岱宗夫如何?”雖曰“亂道”可也。今人學詩,多得老杜平漫處,乃鄰女效顰耳。
此段言杜詩工拙相半,極有識,工處不易及,拙處尤不易及。《後山詩話》云“寧拙毋巧”,蓋有見也。《詩眼》又論綺麗風花云:
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與不當理耳,苟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于妙,苟不當理,則一切皆爲長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温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足而詞有餘也。老杜云“緑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亦極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清切,所以妙絶古今。
元實之論杜詩,語皆深切著明,于老杜律詩所由出,言之亦詳。大旨云,自杜審言已自工詩,當時沈佺期、宋之問輩,同在儒館爲交遊,故老杜律詩佈置法度,全學沈佺期,更推廣集大成耳。此中言佈置法度處,皆得之山谷者。
宋初西崑體盛行一世,或謂西崑之流弊,使人厭讀麗詞,西江以粗勁反之,此言非也。江西派之與崑體,事雖殊途而情非冰炭,故山谷讀詩最愛唐彦謙,彦謙即以崑體得名者也。後此吕本中《紫微詩話》,亦屢稱義山,故《四庫總目提要》稱爲不主一格。研究宋詩流别者,於此點最易誤解,而實不容誤解者也。《詩眼》於義山《籌筆驛》,及《馬嵬》兩詩,分析評論,言之極細。其言云:
義山詩云:“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爲護儲胥。”簡書蓋軍中法令約束,言號令嚴明,雖千百年之後,魚鳥猶畏之也。儲胥蓋軍中藩籬,言忠義貫神明,風雲猶爲護其壁壘也。誦此兩句,使人凜然復見孔明風烈。至於“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屬對親切,又自有議論,他人亦不及也。馬嵬驛唐詩尤多。義山云:“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語既親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墮淚等字,而聞者爲之深悲。“空聞虎旅傳宵鐸,無復雞人報曉籌”,如親扈明皇,寫出當時物色意味也。“此日六軍同駐馬,他時七夕笑牽牛”,益奇。義山詩世人但稱其巧麗,至與温庭筠齊名,蓋俗學只見其皮膚,其高情遠意,皆不識也。
元實極重義山,許爲“高情遠意”,温、李舊稱齊名,論中顯分優劣,蓋庭筠工於詞,不僅以詩擅名,力有所分,不能專意故也。又元實于柳子厚詩,亦深傾倒,其説蓋出於東坡。元實云:“子厚詩尤深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明其妙,學者方漸知之。余嘗問人:‘柳詩何好?’答曰:‘大抵皆好。’又問:‘君愛何處?’答云:‘無不愛者。’便知不曉矣!識文章者。當如禪家有悟門。夫法門百千差别,要須自一轉語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
山谷每見後學,即以文章佈置命意曲折告之,故元實於此所下工夫極深,分析《堯典》、韓退之《原道》,及杜子美《贈韋見素》詩等共三篇,皆絲絲入扣,而結之曰:“自古有文章便有佈置,講學之士,不可不知也。”又於命意一層,分别言之曰:
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韋見素詩,佈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見素别,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後頓挫高雅。
惟其注重命意,故論東坡則曰:“東坡作文,工於命意,必超然獨立於衆人之上。”又曰:“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煉句不如煉意’,非老于文學不能道此。又云‘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好句須要好字。”此語足見其對於煉句似不甚措意,然元實稱句中當無虚用字,又稱句法不當重疊,則非概行忽視可知。至其對於用事,則云:
有意用事,有語用事。李義山“海外徒聞更九州”,其意則用楊妃在蓬萊山,其語則用鄒子云“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如此然後深穩健麗。
江西派對於煉字,特爲重視,故山谷言句中眼,潘邠老言響字,吕本中言字字活則字字響,迄至方回對於詩中眼,尤爲注意,此二百年中江西派之議論雖屢變,獨其對於煉字,則始終一貫,未有或違者也。范元實於此亦言。
李太白云“吴姬壓酒唤客嘗”,見新酒初熟江南風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秃筆掃驊騮”,初無意於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詩“汲井漱寒齒”,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兩三人”,“吹面受和風”,“輕燕受風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愛“輕燕受風斜”,以謂燕迎風斜飛,乍前乍却,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於“能事不受相迫促”,“莫受二毛侵”,雖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穩愜爾。
元實又舉同時人之詩,如“九十行帶索,榮公老無依”,爲之解曰:“榮啓期事近出《列子》,不言榮公可知,‘九十’則老可知,‘行帶索’則無依可知,此五字皆贅也。”其他所舉如此類者尚衆,非特塵俗之言當去,即無益之語亦當去,煉字至此,嘆觀止矣。元實之言大抵得之山谷,故覼縷述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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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兩次講義本節皆題《後山詩話及范仲温》,首云“《後山詩話》題稱陳師道撰”。
[2] 1933年講義下云:“右論文章好奇則不能奇之説,大指與張文潛《答李推官書》仿佛,稱喻江河,尤與張説相同。至於尚論詩文,推崇拙樸,此爲當時江西派之恒論,語亦有見。《提要》認爲可取者在此。又書中論文云:‘余以古文爲三等,周爲上,七國次之,漢爲下。周之文雅;七國之文壯偉,其失騁;漢之文華贍,其失緩。東漢而下無存焉。’其言皆故爲高論,未知出於何人也。”
[3] 范温,前兩次講義均作范仲温。1933年講義批:“《鐵圍山叢談》作范温。《東都紀略》作仲温。據《宋史》祖禹有子沖字元質,則應作温。”“應作温,見王明清《揮麈録餘話》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