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詩派始于北宋之黄庭堅、陳師道,大張于吕居仁,蔓延于南渡而後百五十年間,而論定于宋亡以後七年,方回瀛奎律髓》書成之日。此二百年中,國内論文論詩之士,或主張是,若反對是,壁壘森嚴,各不相下,研究此期中之文學批評史者,不可忽也。尤有進者,則主張江西派者,其前後之議論不盡同:反對江西派者,各人之目標亦不一。分别論之,庶幾得其癥結所在。兹舉江西派述之,首黄庭堅,次陳師道、范温,次吕本中、韓駒,最後方回。諸人之論不僅於詩,叙述之際,亦不以詩爲限。

黄庭堅字魯直,號涪翁,分寧人,幼警悟,舉進士,官至起居舍人,紹聖中知鄂州,旋貶涪州别駕,黔州安置。初游灊皖山谷寺石牛澗,樂其泉石之勝,因自號山谷道人,有《山谷内外集》。論文之作,有《答王觀復書》《寄洪駒父書》。其言文以理爲主一語,自是蘇門公論:

所送新詩,皆興寄高遠,但語生硬不諧律吕,或詞氣不逮初造意時,此病亦只是讀書未精博耳。……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爲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杜子美到夔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文章蓋自建安以來,好作奇語。故其氣象苶然,其病至今猶在,惟陳伯玉、韓退之、李習之,近世歐陽永叔、王介甫、蘇子瞻、秦少游,乃無此病耳。(《答王觀復書》)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爲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文章最爲儒者末事,然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答洪駒父書》)

魯直《與徐師川書》云: [1] “詩正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經術未深,讀老杜、李白、韓退之詩不熟耳。”《與秦少章帖》又云:“文章雖末學,要須茂其根本,深其淵源,以身爲度,以聲爲律,不加開鑿之功,而自閎深矣。”其他如云“詞意高勝,要從學問中來”等語,皆足見魯直詩文淵源所自。惟《答王觀復書》,稱“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此論本極平實,然魯直之詩,即以好奇得名。《後山詩話》云:“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黄魯直以奇,而子美之詩,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也。”語似不滿於魯直之好奇。不解魯直當日答王觀復時,意究何若。

魯直尚論古人之詩,推重淵明、子美、太白、退之,于劉夢得亦多稱道,而以論陶、杜二人者爲尤多。如云:

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于爲詩也。至於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雖然,巧於斧斤者多疑其拙,窘於檢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甯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爲不知者道哉?(《題意可詩後》)

謝康樂、庾義城之於詩,爐錘之功不遺力也。然陶彭澤之牆數仞,謝、庾未能窺者,何哉?蓋二子有意於俗人贊毁其工拙,淵明直寄焉耳。(《論詩》)

觀之上論,魯直對庾開府,似不謂然,顧後人每每從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處求魯直之詩,而往往所得即在此處,此亦不可解也。

魯直少時,即已推重杜詩,范温《詩眼》言:“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詩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爲表裏,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

魯直有《大雅堂記》,推論杜詩,其略云:

由杜子美以來四百餘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隨世所能,傑出時輩,未有能升子美之堂者,況室家之好耶?余嘗欲隨欣然會意處,箋以數語,終以汩没世俗,初不暇給。雖然,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於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故使後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使後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説而求之,則思過半矣。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爲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

《大雅堂記》作于魯直入黔以後,當是晚年定論,語極平淡而沉著。《王直方詩話》云:“山谷謂洪龜父曰:‘甥最愛老舅詩中何語?’龜父舉‘蜂房各自開户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黄流不解浣明月,碧樹爲我生涼秋’;以爲深類工部。山谷曰:‘得之矣。’”魯直自負之處,殆在於此,然與杜詩妙處,所謂“無意爲文”者不類。

蘇、黄諸人爲朝士所忌,相繼貶竄,然放跡江湖,詩文風靡當世,可謂盛矣。魯直之詩,在蘇門中自成一家,故對於子瞻,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之譏,然其平時之論,尚多推重,如云:

余嘗評東坡文字言語,歷劫讚揚,有不能盡,所謂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者也。(《跋王介甫帖》)

東坡道人在黄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跋東坡樂府·卜算子》)

東坡《送楊孟容》詩,自云效山谷體作。山谷云:“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後生不解,故次韻道之:‘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風月笛,玉堂雲霧窗,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史繩祖《學齋占畢》謂山谷之意,蓋有所諷,以曹鄶雖小,猶入詩篇,楚國雖大,無當風雅故也。語近周内,未可盡信。

山谷論作文、作詩之法,重在識力,重在佈置,范温云:

山谷言學者若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能爲此句,亦未是太白。至於“吴姬壓酒唤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益不同。“請君試問東流水,别意與之誰短長?”此乃真太白妙處,當潛心焉。故學者先以識爲主,禪家所謂“正法眼”,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温又云:“山谷言文章必謹佈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温即從佈置處考古人法度,于老杜《贈韋見素》詩,尤詳哉言之。蓋山谷師弟間授受如此。《王直方詩話》又載:“潘惇嘗以詩呈,山谷云:‘凡作詩須要開廣,如老杜“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之類。’惇云:‘那便到此?’山谷云:‘無此,只是初學詩一門户耳。’”山谷論詩文,其從大處立言者如此。《答洪駒父書》又云:“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終始關鍵,有開有闔,如四瀆雖納百川,或匯而爲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源注海耳。”其意亦可見。

山谷論詩有“句中眼”之説,《題李西臺書》云:“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此論書者也。論詩之説,見《冷齋夜話》:

造語之工,至於荆公、山谷、東坡,盡古今之變。荆公:“江月轉空爲白晝,嶺雲分暝與黄昏。”又曰:“一水護田將緑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東坡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又曰:“我攜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山谷曰:“此皆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韻終不勝。”

論詩特提句中眼,此説始於此時,然山谷之言,僅指其綱要,其後言者,始加詳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汪彦章移守臨川,曾吉甫以詩迓之曰:‘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宫裏近題詩。’先以示子蒼,子蒼爲改兩字云:‘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宫冷近題詩。’迥然與前不侔,蓋句中有眼也。古人煉字,只於眼上煉,蓋五字詩以第三字爲眼,七字詩以第四字爲眼也。”韓子蒼名駒,名在《江西宗派圖》中,吉甫名幾,與吕本中齊名,皆江西派人也,其言句中眼者如此。至方回言詩,其説與此又略異,詳後。

江西派之詩爲後人所詬病者,在其生硬直率,雖自稱淵源深得老杜句法,而後世譏之者至云:“學杜詩者,莫不善於魯直。”則議論之乖互可知。山谷《與元勛書》云:“文章無他,但要直下道而語不粗俗耳。”所謂“直下道”者,不善用之,則爲直率。至其去俗之説,自是至論。《書嵇叔夜詩》云:“余嘗爲諸子弟言:‘士生於世,可以百爲,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余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

山谷言不俗是也,求其不同流俗,折而酷摹古人,則矯枉過正之弊生矣。山谷《論作詩文帖》曰:“作文字須摹古人。”《寄洪駒父書》曰:“自作語最難。”他如“點鐵成金”“奪胎换骨”之説,不善用之,流弊極大,誠齋之言,可以鑒也。“點鐵成金”見前,“奪胎换骨”語見《冷齋夜話》:

山谷言:“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换骨法;規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如鄭谷詩:‘自緣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氣不長。荆公《菊詩》曰:‘千花百卉凋零後,始見閑人把一枝。’東坡曰:‘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凡此之類,皆换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别二十年,人堪幾回别?’其詩簡緩而意精確。荆公與故人詩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江頭路,到老相尋得幾回?’……凡此之類,皆奪胎法也。”

魯直“點鐵成金”之論,與“奪胎换骨”之説,每爲後人所譏。金王若虚有詩云:“戲論誰知出至公,‘蝤蛑信美恐生風!’‘奪胎换骨’何多樣,都在先生一笑中。”此則爲東坡張目,排斥山谷之言也。

《江西詩社宗派圖》雖作自吕居仁,然在山谷時即隱隱有宗派之意。山谷《答王子飛書》,論陳師道“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絡脈,有開有塞,……其作詩淵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此推重後山者也。《與李端叔書》稱“比得荆州一詩人高荷,極有筆力,使之凌厲中州,恐不減晁、張”。此汲引後輩者也。《書倦殼軒詩後》,述潘邠老等九人,又皆《宗派圖》中人士。總是以觀,山谷在日,江西詩派之成立,已可知矣。《書後》云:

潘邠老密得詩律於東坡,蓋天下奇才也。余因邠老故識二何,二何嘗從吾友陳無己學問,此其淵源深遠矣。洪氏四甥,才器不同,要之皆能獨秀于林者也。師川亦予甥也,比之武事,萬人敵也。因五甥又得潘延之之孫子真,雖未識面,如觀虎皮,知其嘯于林而百獸服也。夫九人者皆可望以名世,予猶能閲世二十年,當見服周穆之箱,絶塵萬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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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其間云:“蘇門諸人語多徑直,獨魯直之言,較爲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