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户之見,至宋益盛,始之則有熙寧、元祐之别,繼之則有洛黨、蜀黨、朔黨之争。黨派之説,始之起於論政,繼之則及於論學論文,故言新政者必指摘歐蘇,游蘇門者多恥言介甫。及乎宋室南渡,舊論稍定,而詩文之中,新派又起。雖顯分左右,而質諸持論之立足點,則其根本絶異之處,無從發現,且往往同屬一派,而立論有互相矛盾者,有前後絶異者,誠令後之學者爲之却步矣。今自王安石以下,取其派别略近議論略似者,以類相屬,合爲一篇。其人數較多,篇幅較繁者,亦析爲二三,庶提絜綱領,較爲易知。
一、王安石字介甫,臨川人,神宗時爲相,興新法,後罷爲鎮南軍節度使,元豐中復拜爲左僕射,封荆國公。安石經義湛深,文章拗折深峭,有詩名,尤工絶句。
安石論文有《上人書》一首云:
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爾,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歸焉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聖人作文之本意也。……韓子嘗語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爾,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爲作文之本意。且所謂文者,務爲有補於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爲本,以刻鏤繪畫爲之容而已。不適用非所以爲器也,不爲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此篇論文以適用爲主,而以禮教治政爲之範圍,此介甫之言文,與自古文人不同處。介甫有詩譏韓愈曰:“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無人識道真,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則其不滿於退之者可見。至其論詩,亦著此識見。《字説》曰:“詩者寺言也,寺爲九卿所居,非禮法之言不入,故曰思無邪。”論詩而處處以禮法爲準,則其見解之褊,概可見矣。
安石有《唐百家詩選》二十卷,及《四家詩選》十卷。《百家詩選》不載李、杜、韓詩,或可以别見《四家詩選》解之,然王、楊、沈、宋、子昂、燕公、曲江、右丞、蘇州、東野、賓客等之詩,皆不入選,頗爲後世所疑,故嚴羽直指序中所謂“觀唐詩者觀此足矣”之言爲誣。王士禛亦云:“介甫不近人情,於此可見。”或者又云:“安石選詩,本就宋次道家爲之,疑宋未必有此諸集。”士禛辯謂如此等著聞之集皆無之,何以稱備?有之而不取,尚得爲有目人耶?其言亦辯。
《四家詩選》,首杜、次韓、次歐、而李白居下,序次頗不可解。汪汝懋《遯齋閑覽》云,或以質之荆公,公曰:“白之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不知變也。至於甫則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横,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覂駕之馬者,有澹泊閒靜,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醖藉,若貴介公子者。蓋其詩緒密而思深,觀者苟不能臻其閫奥,未易識其妙處。夫豈淺近者所能窺哉?”據此則編次似出有意,以荆公《老杜詩後集序》考之,此言近是。
安石詩論,其關緊處不在選詩之編次,而在對於律詩之論調。律詩既重對仗,必忌偏枯,此爲自然之理。《欒城先生遺言》亦謂東坡律詩,最忌屬對偏枯,不容一句不善者。至於安石之論,則拘忌彌多,生趣蕭索。《詩品》有云:“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亦可爲此誦之也。録《石林詩話》及《西清詩話》各一則於次:
荆公詩用法甚嚴,尤精於對偶,嘗云:“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一水護田圍緑去,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惟公用之,不覺拘窘卑凡。如“周顒宅在阿蘭若,婁約身隨窣堵波”,皆以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向公稱“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屍祝擾庚桑”之句,以爲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爲的,然庚亦自是數。”,蓋以十干數之也。(《石林詩話》)
荆公詩以故事紀實事,如《韓魏公挽詞》云:“木稼嘗聞達官怕,山頽想見哲人萎。”用孔子與唐寧王事。時熙寧中華山圮,冰成木稼,已而魏公薨。如追傷陸子履詩云:“主張壽禄無三甲,收拾文章有六丁。”用管輅及退之事。(《西清詩話》) [1]
二、蔡絛字約之,父京,徽宗時爲太師,京既老眊,事悉決於絛,其後京敗,絛亦流死。所著有《西清詩話》《鐵圍山叢談》等。《西清詩話》辨杜詩治瘧之誣,説詩之聲律雖成于唐,然亦多本六朝旨意,皆有見地。又云:“大抵屑屑較量屬句平匀,不免氣骨寒局,殊不知詩家要當有情致,抑揚高下,使氣宏拔,快字淩紙。又用字皆破觚爲圜,挫剛成柔,如爲有功者,世人所謂縛虎手也。”其言極有得,然其精處在其詩評,元劉壎《隱居通議》曾引之如次:
柳子厚詩雄深閑淡,迥拔流俗,致味自高,直揖陶謝,然似入武庫,但覺森麗。王摩詰詩渾厚一段,覆蓋古今,但如久隱山林之人,徒成曠淡。杜少陵詩自與造化同流,孰可擬議,若君子高處廊廟,動成法言,恨終欠風韻。黄太史詩妙脱蹊徑,言侔鬼神,惟胸中無一點塵,故能吐出世間語,所恨務高,一似參曹洞下禪,尚墮在玄妙窟裏。東坡公詩天才宏放,與日月争光,凡古人所不到處,發明殆盡,萬斛泉源,不是過也,然頗恨方朔極諫,時雜滑稽,故罕逢醖藉。韋蘇州詩如渾金璞玉,不假雕琢成妍,唐人有不能到,至其過處,大似村寺高僧,時有野態。劉夢得詩典則既高,滋味亦厚,然正似巧匠矜能,不見少拙。白樂天詩自擅天然,貴在近俗,恨如蘇小雖美,終帶風塵。李太白詩逸態凌雲,照映千載,然間作齊梁間人體段,略不近渾厚。韓退之詩山立霆碎,自成一法,然譬之樊侯冠服,微露粗疏。柳柳州詩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非輕蕩也。薛許昌詩天分有限,不逮諸人遠矣,至合人意處,正若芻豢,時復咀嚼自佳。王介甫詩雖乏風骨,一味清新,方似學語小兒,酷令人愛。歐陽公詩温麗深穩,自是學者所宗,然似三館畫手,未免多與古人傳神。杜牧之詩風調高華,片言不俗,有類新及第少年,略無少退藏處,固難求一唱而三歎也。
三、葉夢得字少藴,號石林,吴縣人。徽宗時官翰林學士,南渡後累官崇信軍節度使,致仕卒。所著自《石林詩話》外,尚有多種。夢得論詩,與蔡絛不同。絛父子雖爲士論所不容,然其論詩語尚持平,至夢得立論,則黨見極深。《四庫總目提要》指其推重王安石者不一而足,對於歐陽修、蘇軾,則多方指摘,備致譏訕。因曰:“夢得出蔡京之門,而其婿章沖,則章惇之孫,本爲紹述餘黨,故於公論大明之後,尚陰抑元祐諸人。然夢得詩文,實南北宋間之巨擘,其所評論往往深中窾會,終非他家聽聲之見,隨人以爲是非者比。略其門户之見,而取其精核之論,分别觀之,瑕瑜固兩不相掩矣。”其言甚允。《石林詩話》言及論詩諸語者,頗得詩中旨趣:
古今論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爲“初日芙渠”,沈約稱王筠爲“彈丸脱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渠”,非人力所能爲,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妙。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丸脱手”,雖是輸寫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之在手,筠亦未能盡也。然作詩審到此地,豈復更有餘事。韓退之《贈張籍》云:“君詩多態度,靄靄春空雲。”司空圖記戴叔倫語云:“詩人之詞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
夢得論老杜長篇,謂“《述懷》《北征》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絶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稱之,不敢議,此乃揣骨聽聲耳,如李邕、蘇源明詩中,極多累句,余嘗痛刊去,僅各取其半,方爲盡善”。此處于老杜長篇大開大闔處,言之甚明,至《八哀》中不免蕪累,亦無可諱也。 [2]
《石林詩話》論杜詩用字,七言律句,與句中雙字之處,皆極深細,節録於次:
詩人以一字爲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遠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滕王亭子》:“粉牆猶竹色,虚閣自松聲。”若不用“猶”與“自”兩字,則餘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於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
七言難於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摇”等句之後,嘗恨無復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爲傑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於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語遠而體大也。
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致,全見於兩言,方爲工妙。……如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等,乃爲超絶。近世王荆公“新霜浦漵綿綿白,薄晚林巒往往青”,與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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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2年講義下云:“屬對務求精切,已嫌拘細,至於集句,其細尤甚。據《西清詩話》云,此體始於石曼卿,然至安石而益工,故當時多以爲起自荆公。黄魯直謂正堪一笑,其言雖刻,亦至論也。又《石林詩話》稱荆公作詩好用古人姓名,暗藏句中,如云:‘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恨李太白。’真所謂以文爲戲者,雖葉少藴亦難於爲諱,安石言及時文,動稱禮法治政,集句嵌名,亦何益於禮法治政耶?”
[2] 1933年講義下云:“夢得又謂杜詩有三種語。‘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爲涵蓋乾坤句。‘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鷰青春深。’爲隨波逐流句。‘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爲截斷衆流句。語頗雋。”